
司馬遷作《太史公書》(唐以后稱《史記》),開我國紀傳體史書的先河。就水利而言,司馬遷做了兩件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一是在游歷考察的基礎上,將“水利”列為“八書”之一,定名為《河渠書》,記載了上自大禹治水,下至漢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間的重大水利事件和水利工程,成為我國第一部水利通史,樹立了官修正史記述河渠水利的典范;二是明確“水利”一詞的含義,沿襲至今,成為具有確定意義的專有名詞。
要知道,有“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盛譽的《史記》誕生,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它經歷了“路漫漫其修遠兮”的求索。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司馬遷的平生志向和行動指南。司馬遷一生博覽群書,幾乎讀遍了當時可能讀到的所有典籍。當然,司馬遷能夠飽讀天下之書,除了本人勤奮刻苦外,還與他的父親司馬談擔任太史令,掌管國家的圖書典籍與檔案資料有關。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漢武帝任命司馬遷為太史令,更為司馬遷接觸和閱讀宮廷收藏的各類圖書典籍和文獻資料提供了得天獨厚的條件,也為創作鴻篇巨制的《史記》打下了堅實的知識理論基礎。
讀書,只能獲得理性知識;而跋山涉水,行萬里路,到社會生活的汪洋大海中領略潮起潮落,云卷云舒,讀無字之書,才能得到實踐知識和對社會、人生的切實感受。司馬遷作《史記》,依憑的并非只是圖書典籍,更多的是根據他深入社會實際中的所聞、所感、所思、所究。司馬遷一生的許多時光是在游歷中度過的,這種游歷可不是常人那種游山玩水式的愜意旅游,而是有準備有目的地深入社會生活,觀民風、察世情、問遺老、訪墟中人、步往圣先賢足跡,從而全面了解社會,熟諳歷史,積累知識,豐富閱歷,增廣學識。
司馬遷的游歷經歷大體是這樣的:
20歲南游江淮、齊魯、梁楚,歷時二三年。
漢武帝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司馬遷20歲,正值青春年華,懷抱著凌云之志,進行了他人生旅途的第一次遠游。司馬遷的這次壯游,是乃父司馬談有意安排的。作為西漢第一任太史令,司馬談對“國史中斷四百余年”這一缺憾耿耿于懷,決心填補這一空白。但他深知著作這部曠代史書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單靠一己之力實難完成,因而寄厚望于兒子司馬遷,并從增加知識、增長閱歷等方面對司馬遷進行了悉心培養。于是,在司馬遷20歲時,司馬談便安排他南游江淮。對這次難忘的游歷生涯,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作了這樣的描述:
二十而南游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
對這次壯游的目的,司馬遷自己稱之為“網羅天下放佚舊聞”;王國維先生稱之為“宦學之游”。
奉使巴蜀,足跡遍及今云貴川大地,歷時一年又三個月。元鼎初年,漢武帝開始大規模開發經營西南地區,全面推行郡縣制于邊邑。元鼎六年正月,漢武帝封司馬遷為中郎將,持節出使西南夷(范圍相當于今云南、貴州兩省和四川宜賓以南、成都西北,以及甘肅東南、陜西西南一隅)。入巴蜀后,司馬遷監督各路兵馬,會同馳義侯遺(遺,人名)恩威并施,剿撫并用,迅速平定西南邛、笮、冉、堾各部。之后,設置五郡,配備郡吏,教化民眾,最后由蜀郡成都返回都城長安。在奉使平定西南夷過程中,司馬遷對我國西南地區少數民族的生產、生活、物產、民俗等情況進行了充分考察,搜集了大量寶貴史料,為日后首創民族史傳作了積累和準備。
扈從漢武帝之游,先后達三十余年。一代雄主漢武帝,生性好動不好靜,他的大半生都在巡狩中度過。據統計,武帝在位五十四年,巡狩三十四次。特別是元鼎三年平定匈奴以后的二十七年,巡狩達二十八次,平均每年一次還多。且武帝出巡,規模浩大,歷時長久,半年以上的巡狩就達六次。漢武帝所有這些巡狩,除兩次外,司馬遷都扈從參與。
這些游歷活動使司馬遷飽讀無字之書,稟山川豪氣,求得了許多聞所未聞的知識;同時搜集遺聞舊事,用以印證歷史記載,這就為寫作《史記》作了極為充分的準備。
在游歷中,司馬遷著意考察了江河湖澤、水利工程遺跡和治水先賢的事跡,掌握了大量鮮活的第一手材料,為撰著《河渠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下面是司馬遷在《河渠書》收尾時寫下的一段帶有注釋意義的話。
太史公曰:余南登廬山,觀禹疏九江,遂至于會稽太湟,上姑蘇,望五湖;東窺洛堾、大邳、迎河,行淮、泗、濟、漯、洛渠;西瞻蜀之岷山及離堆;北自龍門至于朔方。曰:其甚哉,水之為利害也!余從負薪塞宣房,悲《瓠子》之詩而作《河渠書》。
你看,司馬遷為了寫作《河渠書》,曾走遍大江南北——南行登上廬山,觀看了大禹疏導九江的遺跡,隨后又到會稽太湟,上姑蘇臺,眺望五湖;又東行考察了洛堾、大邳,逆河而上,行走在淮、泗、濟、漯、洛諸水之上;又西行瞻望了西蜀地區的岷山和李冰所鑿的離堆;北行自黃河龍門走到朔方。這樣一段沿江河而行的漫漫的游歷考察,水利工程的重大作用和大禹、李冰等治水英雄的豐功偉績一定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以至于發出了這樣深切的感慨:水與人的利害關系實在太大了!
研讀《河渠書》,你會發現在字里行間藏著許多打著調查研究烙印的“細節”,如寫井渠的開鑿,是由于“岸善崩”;開褒斜道的失敗是由于“水湍石”等,這記述雖簡明扼要,但卻往往一語中的,切中本質,無不準確地反映了地質地形條件對水利的影響。為了弄清大禹導川入海的情況,司馬遷曾沿江、河、淮三大河流實地踏勘,因而悟出禹導河之所以不逕挽黃河東行入海,反而使之東北流入渤海的原因——自朔方至龍門一段,地勢高,水流急,孟津以東地勢漸低,落差太大,易發生洪澇災害。把黃河導入魯西北的高地,可以減小洪水傾盆而至的威脅。這是一個很少有人提及的問題,司馬遷不是水利專家,卻敏感地注意到了,并給出了正確的解答,不經過深入細致的調研是難以做到的。
當然,司馬遷寫《河渠書》,還與他親歷瓠子堵口戰役有關。元封二年,司馬遷扈從漢武帝東巡封禪泰山,臨瓠子塞河,不但親歷了驚心動魄的堵口過程,而且親自負柴薪參加堵口勞動。此時,司馬遷年37歲,正是盛壯之年,西漢也正當盛強之世,盛壯之年逢盛強之世,加之塞河之役的偉大壯舉,這一切無疑激發起司馬遷成就宏偉之業的凌云之志。瓠子堵口成功的第二年,即元封三年,司馬遷承襲父職做了太史令。宣防的豐碑聳立于瓠子,“太史公書”的豐碑則要由自己才華和心血來鑄就。
《太史公自序》說:“維禹浚川,九州攸寧;爰及宣房,決瀆通溝。作《河渠書》第七。”司馬遷把宣房功業與大禹治水相提并論,可見這次堵口給他以刻骨銘心的印象,更使他深刻地認識到水害的嚴重和水利的重要,追想大禹治水的功德,回顧三代以來的治水業績,面對瓠子堵口的空前壯舉,司馬遷感奮異常,“悲《瓠子》之詩而作《河渠書》”,為我們留下了自大禹至漢武帝元封二年中華水利史的壯麗畫卷。
其實,司馬遷對水利的記述不僅局限于《河渠書》,還散見于《夏本紀》、《貨殖列傳》、《滑稽列傳》中。如《夏本紀》專門記載了鯀禹治水的情況,是篇中,司馬遷以極其虔敬的心情,敘說了大禹治水的奉獻精神和為民造福的豐功偉績,“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而不敢入”,“左準繩,右規矩,載四時,以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這些文字生動地再現了大禹治水的歷史故事。再如《滑稽列傳》中對魏文侯時西門豹革除“河伯娶婦”陋習進行了繪聲繪色的描述。
我曾懷著極大的好奇心,在浩如煙海的史籍中尋找“水利”一詞的來源。先是在《呂氏春秋·慎人》中讀到了這樣的話:“掘地財,取水利。”據史學家考證,這是我國文獻中最早提出“水利”一詞的記載。不過,這里所說“取水利”,是指汲取地下水、捕撈魚蝦等水產品而言,與現在所說的“水利”不是一回事。真正賦予“水利”一詞豐富深刻內涵,至今仍在沿用的,這個“水利”專有名詞的發明者當為司馬遷。在《史記·河渠書》中,太史公記述了大禹治水、西門豹治鄴、鄭國修渠、漢武帝指揮瓠子堵口等重大水利事件后,感慨道:“自是以后,用事者爭言水利。”意思是說,自漢武帝將興修水利作為治國安邦的重大措施之后,那些掌權的官員們都紛紛爭言水利的重要。
這里,司馬遷賦予“水利”治理水害、農田灌溉、運河開鑿等涵義。此后,水利一詞約定俗成,沿襲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