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外來詞詞典收詞論略

摘要 從現存的四部漢語外來詞詞典來看，收詞主要涉及詞的語詞性和通用性、外來詞的輸入方式、詞匯單位等方面。外來詞詞典的必收對象是語詞類外來詞、音譯詞，但對專名類外來詞、意譯詞和字母詞，各詞典的處理有些差異。對于有爭議的意譯詞和日源漢字詞，未來的編纂者不妨根據詞典的編纂目的和規模采用柔性策略，靈活取舍。漢語外來詞詞典還應當有選擇地收錄一些新型的外來詞，包括字母詞和外來黏著語素。

關鍵詞 漢語外來詞 語義考量 輸入方式 詞匯單位

一、引言

外來詞，或稱“外來語”、“借詞”，是指從兄弟民族和世界其他民族的語言中吸收過來的詞，是不同語言文化交流的記錄和印證。漢語自上古時代開始吸收來自匈奴、西域的外來詞，現已擁有大量外來詞，而記錄漢語外來詞的專門詞典迄今只有寥寥數本：胡行之編寫，1936年由上海天馬書店出版的《外來語詞典》；劉正埮、高名凱、麥永乾、史有為合編，1984年由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漢語外來詞詞典》；岑麒祥編寫，1990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漢語外來語詞典》；香港中國語文學會統籌主編，2001年由漢語大詞典出版社出版的《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其中最近的一本也已出版十年，可見漢語外來詞詞典的編纂相對滯后。于是，編寫一部能全面反映漢語外來詞面貌的詞典成為一件十分緊迫的事情。但是，有關漢語外來詞詞典編纂的思想尚未形成系統的理論，原因之一是現有詞典的編纂者并無專文探討相關問題，他們所編詞典的前(序)言、凡例等正文前信息中僅有一些零星表述，研究者還需要從詞典正文的內容和呈現方式等方面窺測他們的一些編纂理念；原因之二則與漢語外來詞研究本身有關，對于外來詞的對象和范圍，漢語界一直存在爭議，焦點在于意譯詞和日語借形詞是否屬于外來詞。自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學者對此形成了四種不同意見：意譯詞是外來詞而日語借形詞不是外來詞、日語借形詞是外來詞而意譯詞不是外來詞、日語借形詞和意譯詞都是外來詞、日語借形詞和意譯詞都不是外來詞。這些意見可粗略歸納為狹義外來詞觀和廣義外來詞觀。持狹義外來詞觀的學者以詞的語音形式為標準，認為外來詞是指在詞義源自外族語種某詞的前提下，語音形式全部或部分借自該外族語詞并在不同程度上漢化了的漢語詞，因此有的學者(如呂叔湘1941：19；高名凱，劉正埮1958：8—9；符淮青1985：184；史有為2000)認為意譯詞因所用的語言材料和構詞方式是漢語所固有的而不屬于外來詞，另有學者(如黃智顯1988；王力1993：134)認為日源漢字詞只是利用了日語現成的翻譯，同樣不是外來詞。持廣義外來詞觀的學者以詞的來源為標準，認為意譯詞和日語借形詞都屬于外來詞(如張志公1984：148—150；許威漢1992：83—84；陳原2000：297)。這種認識上的差別反映在詞典編纂上就表現為收詞的分歧和混亂。因此，漢語外來詞詞典的編纂有很大的研究空間。具體而言，宏觀層面的探討涉及外來詞詞典的性質、編纂宗旨與原則、目標用戶、功能等，微觀層面的分析涉及收詞、釋義、書證、詞源等。字母詞的收錄、音譯詞與意譯詞的關系、日源漢字詞的外來詞身份問題等都需要探討(居蘭堅，楊超2007)。本文擬以上述四部詞典為研究對象，探討其收詞上體現出的思想和原則，梳理和闡發相關理論，使有關收詞的總結和理論思考更加周密、系統，以期為未來此類詞典的編纂提供些許參考與借鑒，亦借此就教于方家。

二、外來詞入典的語義考量

收詞原則與范圍受制于詞典的性質和編纂宗旨，關系到詞典詮釋對象的選擇與確立，關系到詞典的功能和價值。外來詞詞典有選擇地描繪語言中的外來詞匯，提供詞語的語源、釋義等信息，展示本族語中的外來成分，本質上是一種專門詞典。外來詞詞典不僅可以滿足讀者檢索查閱外來詞的需求，而且可從詞匯層面反映不同語言間的接觸與滲透。由于外來詞詞典只反映語言某一特定側面，所以是一種受限詞典(Zgusta 1971：204)，即適合收錄于該類詞典的詞是有限制的，編纂者要預先決定收錄全部詞匯中的哪一部分，其收詞的依據既要看查考的需要，又要看詞語的性質。詞典收詞的一般性原則，包括現實性原則、普遍性原則、針對性原則、規范性原則、理據性原則、高頻次原則、穩定性原則、能產性原則、經濟性原則等(章宜華，雍和明2007：213—219)，同樣適用于外來詞詞典的收詞，但真正將這些原則落實到外來詞詞典編纂實踐中，就會發現一個主要的困難是收詞范圍不確定，這一點充分反映在上述四部詞典中。從序言和凡例來看，它們的收詞范圍首先涉及詞語的性質和通用程度：是收語詞性詞語還是百科性詞語?是收常用外來詞還是罕用外來詞?如果兼收，如何平衡?

《外來語詞典》的收詞排除兩種外來詞，即“過專門者”和“過普通者”，因為前者有專書可查，而且非普通應用者所需要，后者如“足球”、“鐵道”等“望而皆知，自不必再行詮釋”。至于如何把握“過”的尺度，編纂者未能明言，可能依據的是個人的生活經歷和學術背景，因此收詞的尺度是模糊的。《漢語外來詞詞典》只收一般的漢語外來詞(包括日常生活用語和常見的專科用語)，不收人名、地名之類的專名，但收錄由專名轉化而成的一般漢語外來詞，不收過于冷僻的專科詞語。《漢語外來語詞典》“只是收錄其中比較特殊的拿來跟原詞對照”，至于哪些是特殊的外來詞，編纂者未予說明，但可從所選的詞目可窺見一斑(詳見下文的討論)。由此可見，前兩部詞典的收詞范圍是常用外來詞，以滿足讀者對一般外來詞的查詢需求，而《漢語外來語詞典》主要收錄不常用的外來詞，側重’滿足特殊的查詢需求。《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的收詞對象主要是外來詞，但由于學術界對“外來詞”的概念和范圍缺乏統一的認識，編纂者為了避免理論上的糾纏而以選擇“新詞”為名，其“收詞的標準有相當的任意性”(序)，主要收錄兩種新詞語：一是當時創造的新詞，即詞匯性新詞；二是在舊詞的基礎上添加了新義的詞，即語義性新詞，不收外國人名、地名。換言之，它主要收錄一定時限內的語詞性外來詞，具體而言主要是19世紀初至20世紀中期所出現的新詞，酌收一些明末清初出現的詞語，收詞時限相比前三部詞典而言更為明確和具體，而且它所收錄的詞語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仍在使用，但也有一部分雖已消亡卻仍有其歷史價值，比如“碼”(yard)的過渡詞“牙”。

1、外來詞的語詞性

上述四部詞典多傾向于收錄語詞性外來訶和通用外來詞。語詞類外來詞的所指對象并非僅僅一個，“大都有概念內涵，具有較高的認識或抽象的價值”，而專名類外來詞的所指對象只有一個，“無概念內涵，只有指稱價值”(史有為2000：158)。有的學者并不認為音譯的專名是外來詞，指出“對地名和人名只存在轉寫的問題，根本不是借入，這在語言學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在詞典中不加區分地都收在一起，欠妥”(伍鐵平1994：103)。筆者贊同史有為先生的說法，認為外來詞中確實存在著專名類外來詞，因為音譯的專名在語音上具有明顯的外來特征，與語詞類外來詞的差別主要在概念內涵上。雖然專名類外來詞一般不被視為外來詞，但有些專名已經轉化為普通名詞，比如來自地名的“香檳酒”、“香格里拉”，來自人名的“歐姆”、“伏特”等，因此符合外來詞的身份，是外來詞詞典的收錄對象。漢語外來詞詞典一般少收或不收專名類外來詞，未必是因為否定音譯專名的外來詞身份，而是因為外來詞詞典是語詞詞典而不是專名詞典。《外來語詞典》收錄了“萬愚節”、“宙斯”、“黑衫黨”、“唐人街”、“藍辛石井協定”等專名。《漢語外來語詞典》中外國人名、地名所占比重太大，陳原(1985：223—224)曾建議刪除，但意見未被采納；類似的專名還包括民族名如“日耳曼人”、“盎格魯·撒克遜”，語言名如“拉丁”、文學作品和神話中的人名如“丘比特”、“卡列班”，貨幣名如“法郎”、“阿富汗尼”等。即使是本欲“不收人名、地名之類的專名”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也收錄了“米老鼠”、“披頭士”、“安布洛斯圣歌”、“加波那立”等專名。《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收錄了“東印度公司”、“印第安人”、“荷蘭語”等。由此看來，盡管收錄的多寡不同，但是專名類外來詞人典已經成為漢語外來詞詞典的慣例。然而，如果過多錄人專名類外來詞，既不符合外來詞詞典的語詞性性質，也會增加篇幅，提高成本，甚至會降低詞典本身的實用價值。

2、外來詞的通用性

詞語的通用性是一個相對的概念。首先是相對于一個時間跨度而言，曾在一定時段內通用但后來廢棄不用的詞，外來詞詞典一般都酌收一些，這樣“既有助于漢語詞匯史的研究，又可為某些學科在中國的發展與演變提供一些旁證”(《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序)。比如，《外來語詞典》中的“水門汀／士敏土”(cement，水泥)、“司的克”(stick，手杖)、“梵啞鈴”(violin，小提琴)、“淡巴菰”(tobacco，煙草)等，《漢語外來詞詞典》和《漢語外來語詞典》中的“貝勒”、“布爾喬亞”、“德律風”、“德謨克拉西”、“福晉”、“苦迭打”等，《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中的“甲必丹”(captain，首領)、“錫林”(shilling，先令)、“米突”(meter，米)等。這些詞曾在漢語中一度使用過，其使用價值和查考價值都不可忽視，它們的入典無疑為讀者查檢提供了方便。當然，大型詞典、斷代詞典是可以收錄此類詞語的，以供閱讀以往文獻或研究詞語發展史的人查檢、參考，但是漢語外來詞詞典要把握好收與不收的標準卻是異常艱難的。甄別稍不仔細，就可能收錄一些歷史上曇花一現的詞，《漢語外來詞詞典》和《漢語外來語詞典》就有這樣的缺點(伍鐵平1994：103)，比如《漢語外來語詞典》收錄了一些偶見于報刊或古籍的詞如“阿吳”(父親)、“阿布”(老大爺)、“阿查”(一種草籽)、“巴朗”(男孩子)、“阿干”(哥哥)等。

通用性的第二個層面是詞語通用的地域范圍，是在某種方言中通用，還是通用于全民共同語呢?《漢語外來詞訶典》收錄了來源于粵、閩、滬、東北等方言的音譯詞，并用符號“<方>”標示。據筆者統計，它所收錄的借自英語的方言音譯詞有151個。另外三部詞典雖未對來源于方言的外來詞進行明確標示，但也有所收錄，比如《漢語外來語詞典》中的“巴仙”(percent，百分比)、“胎”(tyre，輪胎)、“那摩溫”(number one，工頭)、?仙士”(cents，美國、加拿大、荷蘭等國的貨幣單位>等詞在《漢語外來詞詞典》中均有方言標簽；《外來語詞典》中的“白脫”(butter，黃油)、“派司”(pass，通過)、“白蘭地”(brandy，酒名)等，以及《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中的“馬達”(motor，電動機)“普羅”(proletariat，無產階級)、“康白度”(comprador，買辦)等均為滬方言外來詞(錢乃榮2007：92—96)。一般來說，一些已經進入漢語共同語的方言音譯外來詞是應該錄入外來詞詞典的，比如吳方言音譯詞“夾克”(jacket)、“沙發”(so-fa)、“咖啡”(coffee)，粵方言音譯詞“的士”(taxi)、“鐳射”(laser)、“威士忌”(whisky)等。有些方言音譯詞只在某方言區使用，比如粵方言中的“士多啤梨”(strawberry，草莓)等，它們還沒有完全沉淀在普通話系統之中，在使用的區域、場合、時間、色彩、頻率上都有局限，其地方色彩未被普遍理解和接受，就實用性而言，其用處不大，但如果作為語料儲存在詞典中，可為研究語言接觸的人提供參考。

通用性的第三個層面是詞語的使用頻率。有的詞只有個別人偶爾使用過，比如成仿吾等人著作中的“印貼利根(更)追亞”(in-telligentsia，知識分子)，嚴復、魯迅著作中的“芝(之)不拉\"(zebra，斑馬)、袆理哲著作中的“更格盧”(kangaroo，袋鼠)均未能在漢語中站穩，卻都錄入了《漢語外來詞詞典》和《漢語外來語詞典》。同樣，《外來語詞典》中的“披阿娜”(piano，鋼琴)、“巧格力”(choeo-late，巧克力)、“但姆彈”(dumdum bullet，達姆彈)，《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中的“索昔阿利司脫”(socialist，社會主義者)、“茍弟以尼”(codeine，可待因)、“撲非色”(professor，教授)等，在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CL)的語料庫檢索系統中頻率均為零，說明這些詞語未能在漢語詞匯系統中通用，這樣的低頻詞比較適合列入相關作家作品的難詞匯編中，但不適合錄入常用外來詞詞典。另一部分難以取舍的詞是新詞語中的外來詞，因為它們的使用時間是否夠長，使用范圍是否夠大，使用頻率是否夠高，在短期內都難以確定。它們有的新近產生，有的正與其他譯名競爭，有的正逐步定型，外來詞詞典如果能及時錄入一些有發展潛力的外來詞，多少能起到規范、指導的作用，有助于一些詞將來得到普及并取得合法外來詞的地位，但同時也潛存著錄入一些未來被廢棄的詞的危險，因此，新外來詞的入典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問題。筆者認為，編纂者不妨采取比較寬容的態度，盡量多收錄一些新外來詞，在經過一段時間的沉淀和檢驗后，在修訂本中再進行刪減，這樣動態的處理可避免因過于保守而未能及時記錄語言事實的缺憾。

詞語的通用性還涉及詞語的學科領域。據《外來語詞典》前言，它所收錄的外來詞包括政治、經濟、社會、哲學、文學、藝術、體育等24個義類的詞語并有詳細的學科標注。《漢語外來詞詞典》的收詞大致包括政治、軍事、經濟、工業、科學等14個義類(史有為2000：161—163)。《漢語外來語詞典》未說明收詞的學科范圍，但其序言斷言漢語外來詞“牽涉的范圍很廣”。《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收錄了哲學、政治、經濟、數學、物理、化學、植物、動物、醫學、工程等領域的詞匯。，在如此眾多的學科門類中，要在專科詞語與非專科詞語之間劃一條明確的界線是比較困難的。普通的漢語外來詞詞典一般收錄普通人日常語言生活中常見的外來詞，少收或不收那些專業性很強的外來詞，因為后者過于專業，只有專業人員才使用并確切了解，并且有專科詞典可以查詢，而普通民眾很少接觸到，因而對他們而言沒有多少實用價值。《外來語詞典》聲稱“過專門者不錄”(前言)，但仍收錄了“代那美脫”(dynamite，一種有機化合物)、“派斯禿萊爾”(pastorala，器樂曲的一種)、“普起阿林”(ptyalin，一種有機化合物)等非專業人士難以接觸到的詞。《漢語外來詞詞典》本欲“不收過于冷僻的專科詞語”，結果卻收錄了一些類似百科詞語的動植物名、藥物名、疾病名、化合物名、工具名、樂器名等，其中一些甚為冷僻，一般人不一定會接觸到，比如“哈士蟆”、“海乙那”、“地美羅”、“哈洛卡因”、“賈第蟲病”、“阿摩尼亞”、“蓋斯勒泵”、“高斯目鏡”、“豁恩拍普”等，可見其初衷未能真正實現。一些常見的、已經被大眾所了解并得到廣泛使用的百科詞語，如“荷爾蒙”、“登革熱”、“雷達”、“蒙太奇”等，均被《漢語外來詞詞典》和《漢語外來語詞典》收錄，可見后者欲收“比較特殊的”外來詞的想法也未能真正兌現。《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中的“那碎因”(narceine，鴉片中的一種生物堿)、“治爾威哀氏導水管”(中腦水管)、“涅菩刺斯”(nebula，星云)等均屬較專業的專科詞語。由此看來，要區別專科外來詞與一般外來詞，并在兩者的收錄上取得平衡，仍然需要做大量的研究和甄選工作。

詞語一旦人典，就有可能被定型、傳播，如果逢詞必錄，不加區分地收錄一些罕用的、廢棄的、專科性很強的外來詞，即完全遵循描寫主義原則，編出一部詳盡而準確的漢語外來詞詞典，在理論上是可行的，但是考慮到詞典的篇幅、成本、實用價值以及現有外來詞的研究水平等，目前要編纂這樣一部詞典，還是有許多現實問題需要解決的。

三、外來詞的輸入方式

從輸入方式來看，外來詞包括音譯詞、意譯詞和借形詞三個大類，各類又有一些小類，其中音譯詞包括全音譯詞、半音半意(即半音譯半意譯)詞和音譯加注詞，意譯詞包括全意譯詞和仿譯詞，借形詞包括日源漢字詞和字母詞。《外來語詞典》收錄了五種類型的外來詞共2850條，如其前言中所列：(1)全譯音：如“燕梳”(in-surance)、“瓦斯”(gas)；(2)全譯意：如“保險”(即“燕梳”)、“毒氣”(即“毒瓦斯”)；(3)全輸入：如“場合”、“俳句”、“和歌”；(4)半音半義{如“啤酒”(beer)、“冰激凌”(ice cream)、“高爾夫球(golf-ball)”；(5)音義兼顧：如“引擎”(engine)、“苦力”(coolie)。據統計，這五類詞語的詞條數依次為：376、1874、88、237、16，意譯詞占了三分之二左右(李彥潔，盧海濱2007：91)。其他詞典的收錄類別詳見下表：

上表顯示，各詞典的編纂者對外來詞的界定有一個共同的標準即語音標準，均認定音譯詞是外來詞，對日源漢字詞的處理也貌似統一，但對意譯詞和字母詞的收錄有差異，。事實上，雖然四部詞典都收錄了日源漢字詞，但如果細究下去，日源漢字詞又包括使用漢字義的借形漢字詞、不用漢字義的借形漢字詞和漢譯借音詞三個大類，各個大類下又有許多小類，情形分外復雜(史有為2000：165—177)，會進一步牽出詞的創制權和流通路徑問題：是日本人創制使用的還是中國人創制使用的?是原語借詞還是回歸借詞?這樣又可以把日源漢字詞分為“準外來詞”和“準固有詞”(同上：172)，使研究者陷入中日交流的歷史積案中，因而對哪些類型的日源漢字詞應該入典產生爭議和分歧。就意譯詞而言，《外來語詞典》《漢語外來語詞典》和《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收錄了受外來影響而造的意譯詞，，這說明編纂者強調外來詞的詞源，同時從語言和文化兩個層面去透視外來詞，對外來詞的界定比較寬泛，其所持的觀點是廣義外來詞觀。《漢語外來詞詞典》的編纂者在音與義兩個要素中，將語音形式作為認定外來詞的標準，把意譯詞排除在外，其界定比較狹窄和清楚，屬于狹義的外來詞論者。此外，有三部詞典收錄了字母詞，但僅限于“三M政策”(men，money，muni-tion，人、金錢、武器)、“三K黨”(Ku Klux Klan)、“X光”(x-ray)等屈指可數的幾個詞，這是當時社會語言生活的真實反映。自改革開放以來，字母詞大量涌入漢語，我國已出版專門的字母詞詞典如《字母詞詞典》《實用字母詞詞典》，就連《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這樣的規范性詞典也在正文后附了“西文字母開頭的詞語”，足見字母詞的收錄已經成為外來詞詞典編纂者無法回避的問題。如果細分下去，字母詞也有許多小類，包括純字母詞如DNA、CPU、HSK，半字母半意譯詞如“α粒子”、“T恤”，字母漢字合成詞如“IP電話”、“T型臺”，純外語詞如Hi-Fi、Internet等類型。哪些類型的字母詞適合收入漢語外來詞詞典，是需要進一步分析的，比如用漢語拼音縮寫的詞如RMB、HSK等實際上是漢語自創的，它們所代表的詞義也并非外來的，所以不能算是外來詞。再如利用字母自身的形狀構造的詞如“T型臺”只是利用字母作為一種象征符號，其外來詞的身份也是值得商榷的。可以說，字母詞也可以像日源漢字詞那樣區分為“準外來詞”和“準固有詞”，因此需要根據不同情形詳細分類后再確定各類字母詞的外來詞身份。

是否收錄意譯詞，收錄什么類型的日源漢字詞和字母詞，反映出編纂者對外來詞這個基本概念的理解和界定，但收詞范圍的寬狹并不能作為判定外來詞詞典本身質量優劣的標準。狹義外來詞的基本出發點是詞是音義結合的語言單位這一基本理論，以語音形式作為絕對標志，以漢語詞語與外語原詞間的語音聯系為本質特征(曹莉亞2009：117)，清楚地圈定外來詞的范圍，但同時把外來詞幾乎等同于音譯詞，其范圍無疑是狹窄的，但有利于詞典編纂的實際操作。廣義的外來詞以詞的來源為出發點，只要詞語的音、形、義中有任何一個要素是從其他民族的語言中借用的，這個詞語就被當作外來詞，其范圍是比較廣的，這樣將意譯詞和借形詞都歸入外來詞詞典的收詞范圍，有著積極的現實意義，有利于研究民族交往、語言接觸和文化交流的互動關系，有利于了解新詞語產生的社會文化背景，有利于對不同地區的外來詞進行比較研究。

筆者認為，詞典編纂者在從語言學和詞匯學研究中獲得理論支撐和實踐指導的同時，不必因為理論界對外來詞界定上的分歧而躊躇不前，可以采用柔性策略對外來詞進行取舍。正如吳傳飛(1999：12—14)根據認知心理學的原型范疇理論所指出的那樣，漢語外來詞的分類具有層級性，編纂者可以把全音譯詞當做外來詞的典型成員，把音譯加注詞、半音半意詞視為與典型成員相似程度較高的次典型成員，把意譯詞和借形詞看做與典型成員相似度較低的非典型成員。在此基礎上，編纂者只需根據與典型成員相似度的高低選取收詞對象。具體而言，如果持狹義外來詞觀，則以典型成員和次典型成員兩個層級為主要收錄對象，同時酌收日源漢字詞和字母詞這兩類詞中的“準外來詞”；如果持廣義外來詞觀，則可擴展至非典型成員這一層級，同時收錄三個層級的相關成員。只要編纂者確定了編纂目的和規模，就可以相應地選取不同層級的詞語，突破定義之爭的窠臼，比較容易地把握好收詞尺度。

四、外來詞的詞匯單位

詞典的收詞并不局限于“詞”，比詞小的語素和比詞大的短語都可以適當收錄。上述四部漢語外來詞詞典最基本的收詞單位是詞，即那些可以獨立運用的最小的語言單位，但對于非詞單位的處理有所差異，主要表現在對短語和外來黏著語素的收錄上。除《漢語外來詞詞典》外，其他三部詞典都收錄了源于短語的表達式。具體而言，《外來語詞典》收錄了大量從自由短語翻譯而來的詞語，比如“革命的羅曼諦克”(revolutionary romantic)、“改良的自由主義”(reformative liberalism)、“幾何的方法”(geometric method)，其中有的短語經過剝離之后可以提取出公認的外來詞如“羅曼諦克”、“幾何”。《漢語外來語詞典》收錄了少量譯自短語的表達式，如“輕音樂”、“攝氏溫度表”、“暹羅雙胞胎”、“把牌攤到桌面上來”。《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收錄了一些由固定詞組和自由詞組翻譯而成的詞語，如“大陸氣候”、“供求關系”、“弗打電池”、“華氏溫度表”、“已熄火山”、“偵探小說”。短語雖然在功能上相當于詞，但因其結構和意義上的特殊性，是不可以與詞同等對待的。狹義的外來詞詞典如《漢語外來詞詞典》不收這類短語。如果廣義的外來詞詞典酌收此類短語，是有一定價值的，“能證明某個詞組是在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對于詞匯發展史的研究很有意義”(《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凡例)，收錄的寬嚴則視詞典的成本和規模決定。

在外來黏著語素的收錄上，僅有《漢語外來語詞典》收錄了兩個：音譯自梵語、希臘語、拉丁語的前綴“阿”(a-)，意譯自英語的前綴“泛”(pan-)，而其他三部詞典均未收錄任何語索。外來詞詞典的收詞一般以借入時的詞形和詞義范圍為準，這表現在各詞典對異體的收錄以及釋義和例證上。異體指來自同一語源、與正體意義相同，但選用讀音相同或相近的詞構成的詞。據筆者統計，《漢語外來詞詞典》收錄了來自英語的4645個外來詞，其中只有2625個無異體，約占56％，而剩下的2020個詞目都屬一名多譯，其中譯名最多的是“華尼拉”(vanilla，香草)一詞，其異體達11個；另外三部詞典也或多或少地收錄了異體。對詞語的釋義，“一般只以借入時的詞義范圍大小為準，既不根據外語原詞所包括的全部詞義進行解釋，也不把借入漢語后才有的引申義或比喻義介紹出來”(《漢語外來詞詞典》凡例)；如果配例，則“盡可能給出早期例證，甚至是首見書證”(《近現代漢語新詞詞源詞典》凡例)。換言之，編纂者注重在源頭上展示外來詞的基本信息，對外來詞的處理一般是歷史的、靜態的、描寫的，這是尊重語言事實的表現。但是，由于語言本身是動態的、發展的，外來詞進入漢語之后，詞形、詞義和詞的功能可能會發生各種變化，客觀地講，這種后期的演變是歷時詞典或普通語文詞典所關注的對象，外來詞詞典不予記錄也不為過。不過，有一種演變現象卻是值得注意的，即一些音譯詞的構詞成分已經語素化，轉化為構詞力極強的黏著語素。比如從“酒吧”衍生而來的“吧”，現在泛指某些具備特定功能或設施的休閑場所，如“網吧”、“書吧”、“陶吧”、“氧吧”、“吧臺”、“泡吧”等；從“的士”衍生而來的“的”，可以構成“打的”、“的哥”、“的姐”、“殘的”、“摩的”、“飛的”等。類似的還有“啤酒”的“啤”、“巴士”的“巴”、“迪斯科”的“迪”等。這些語素的意義雖然發生了變化，但其音義的源頭是外來的，把它們納入外來詞詞典也是無可厚非的，這不僅是尊重語言事實，更是在靜態的語言刻畫中糅進一抹動態的色彩，相對于先前靜態的語言觀而言未嘗不是一種進步。

五、結語

要收集數千年來來源于數十種語言的多個學科領域的外來詞，編纂出一部全面反映漢語外來詞面貌的漢語外來詞詞典，確實是一項難度特別高的系統工程。在外來詞研究基礎薄弱、理論紛爭不斷的背景下，稍不小心，就會出現某些偏頗或疏漏。不可否認，相對于其他類型的詞典而言，漢語外來詞詞典的編纂亟需開發和提高。雖然日前要編纂一部大而全的漢語外來詞詞典有相當困難，但是在對收詞原則和尺度進行周密而系統的思考后，我們可以嘗試編纂一些專門的外來詞詞典，比如類似于專科性外來詞詞典的《佛學外來詞詞典》《化學外來詞詞典》，斷代外來詞詞典如《民國時期外來詞詞典》《現代漢語外來詞詞典》。我們還可以匯編各種外來詞資料，包括編制特定人物(如嚴復、魯迅等)使用的外來詞集，或特定文獻中的外來詞匯編。此外，我們還可以像香港中國語文學會建設“外來概念詞詞庫”那樣，建立健全各種外來詞語料庫，作為外來詞研究與詞典編纂的強大語料支撐。開發各種用途、各種規模、各種類型的漢語外來詞詞典，將是學界長期不懈努力的目標之一。

(責任編輯 王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