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方言詞的理據研究具有三方面的意義。劉瑞明先生在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方面有一系列研究成果,從中可以歸納出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的三種方法,也有三個方面需要注意。
關鍵詞 方言詞 諧音語 理據 劉瑞明
方言是語言的地方變體,是一種語言中與標準語有區別的、只通行于一個地區的話。方言詞的理據研究,是近年來興起的新的研究方向。
一、方言詞理據研究的意義和作用
任何一項新的研究的興起都不是偶然的,它必然與整個學科的發展有密切關系。方言詞理據研究在語言研究領域的意義與作用至少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方言詞理據研究是漢語詞源研究的重要內容。而詞源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探求事物的“得名之由”,也就是要探求詞的理據。張永言(1999:164)說:“所謂詞的內部形式又稱詞的詞源結構或詞的理據,它指的是被用作命名依據的事物的特征在詞里的表現形式,也就是以某種語音表示某種意義的理由或根據。”對詞的得名之由進行探討,是詞源研究的重要內容。漢語中的詞來源廣泛,其中許多詞的構詞理據已經淹沒無聞。由于方言詞語音形式多種多樣,因而記錄這些語音的漢字也是多種多樣的,如果僅僅是從字面上考慮方言詞的詞義和詞源,往往會犯“望文生訓”的毛病。因之,對方言詞的理據進行研究也就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二)方言詞理據研究可以為近代漢語詞匯研究提供重要線索。任何一個民族的語言,隨著歷史的發展,都會有古今和地域的歧異。從漢語史角度來說,近代漢語是“源”,而當代方言則是其最直接的“流”。漢語史研究者進行近代漢語詞語考釋的工作往往要參證方言,參證方言的同時也要考探詞源,這樣才能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既考釋出某詞語曾經存在于某方言中,同時也要弄清楚此方言詞何以得有此義。由此亦可見方言詞的理據研究與漢語詞匯史研究的密切關系。
(三)方言詞理據研究可以提升語文辭書編纂的質量。語文辭書的主要任務是釋詞,但如果想要把一個詞義的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就得說明該詞的詞源。如果我們對當今的方言詞研究不夠,那么對整個漢語詞匯史、現代漢語中某些詞語的詞源以至整個現代漢語(普通話及各大方言)就難以做出科學全面的說明,辭書編纂自然也難以精確。
方言詞理據研究具有多方面的意義與作用,對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研究更是如此。
二、劉瑞明先生的相關研究及其研究所涉及的相關理論
方言詞理據研究的相關成果尚不多見,其佼佼者當屬劉瑞明先生。近年來,劉先生對漢語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頗感興趣,發表論文近五十篇,出版著作一部。茲分類舉其要者:
第一類是對某個詞語做匯集性論證的論文:《含假“羅漢”、“觀音”的趣難系列詞》(《語言科學》2003年第14期)、《近代漢語及方言趣難詞“兔子”辨釋》(《成都大學學報》2003年第3期)、《詳釋“兩頭蛇、三腳貓、烏雞眼”等系列詞語》(《中國俗文化研究》第3輯,2005年)、《釋“腳頭妻”系列詞語的文化內涵》(《寧夏大學學報》2009年第2期)等。
第二類是對某一方言做匯集性論證的論文:《民間秘密語理據試析》(《語言教學與研究》2002年第2期)、《漢語方言的隱實示虛趣難詞說——以東莞方言為例》(《辭書研究》2002年第3期)、《粵語趣難詞釋例》(《語言研究》2002年第4期)、《福州方言隱實示虛趣難詞》(《福建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吳語隱實示虛趣難詞歷時共地研究》(《吳語研究——第三屆國際吳方言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5年)、《“人蛇”的詞源及理據》(《辭書研究》2008年第5期)等。
第三類是總論性質的論文:《方言俗語中容易誤當成比喻的諧音造詞》(《修辭學習>>1998年第4期)、《現代漢語諧音趣難詞例說》(《漢語學習>>2004年第5期)、《諧音造詞法研究是提高辭書質量的一大途徑》(《辭書研究》2005年第1期)等。
第四類是用諧音趣難詞理論研究古神話及民俗的論文:《灶神神話補說》(《四川大學學報》2003年第1期)、《“蠱”的多元文化研究》(《四川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等。
第五類是對某一方言中諧音趣難詞作窮盡性研究的專著:《北京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與劉敬林合作,中國言實出版社2008年)。
劉瑞明先生提出并證明了漢語(尤其是漢語方言)有一種諧音造詞法,特點是“隱實示虛,設難成趣”,即用虛假的諧音字來代替該用的本字的造詞方法,這也就是王念孫《廣雅疏證·釋草》“苓耳”條所說的:“草名取名于牛、馬、羊、豕、雞、狗者,不必皆有實事。”意謂草名中若有“牛、馬、羊、豕、雞、狗”,不一定與這些動物有關。這些動物名不過是虛假的表象,通過諧音可以找出其命名的真正理據。從這一角度進行研究,就是諧音語理據研究。
漢語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在于探索出已經不為人知的構詞理據。詞源學理論有一種“詞源中斷”的說法,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就是尋找出業已中斷的構詞理據(張永言1999:167)。劉瑞明先生所做的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在研究方法上多所創獲,研究結論大多新穎可喜。讀其論著,深感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方法之重要,只有采用正確的研究方法才能得到令人信服的結論。以下試以其研究為例從正反兩個方面談談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的方法與需要注意的地方。
三、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的方法
(一)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研究要注意系列性。所謂系列性,就是在探求某一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時不能只局限于該方言詞,而要聯系一系列的相關方言詞或古語詞,即橫向系列或縱向系列,以探求該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例如,“疊羅漢”一詞,《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釋義為:“人上架人,重疊成各種形式,是體操、雜技表演項目之一。”《漢語大詞典》《上海方言詞典》所釋相同。《含假“羅漢”、“觀音”的趣難系列詞》(劉瑞明2003)一文認為:該詞的字面是動賓式,但表演節目的人并非佛教的羅漢。事實上,該詞的內部曲折形式和結構是“疊摞漢”的諧音。前兩個字同義復說;“漢”指身體,如《廈門方言詞典》:“大母漢:大個子。”如此論述,以縱向系列為主而兼及橫向系列,有力地論證了“疊羅漢”是“疊摞漢”的諧音。
(二)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研究要與漢民族文化與民俗密切相關。方言詞源于民間,體現了漢民族文化與民俗,從文化與民俗角度解析方言詞的諧音理據,是立足于中國實際的語言與文化相結合的研究。例如“羅漢果”,多部方言詞典收錄,如《柳州方言詞典》《廣州方言詞典》等。《辭海》(第六版)釋義為:“性諒,味甘,功能清肺、潤腸,主洽百日咳、痰火咳嗽、血燥便秘等癥。”但未涉“羅漢”名義。《含假“羅漢”、“觀音”的趣難系列詞》(劉瑞明2003)一文則據“清熱”的功效,知稱名是由“落噗”諧音的——膜,義為熱,字或從“火”。《易經》:“燥萬物者,莫暵于火。”可知此詞當初應是通俗的:落汗果。
(三)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研究要注意關鍵性詞素的研究。一個詞可能由多個詞素組成,探討其構詞理據要抓住其關鍵詞素才能解決問題。例如《釋“腳頭妻”系列詞語的文化內涵》(劉瑞明2009)一文考證“腳頭妻”一詞時,先從其關鍵詞素“妻”入手,考察出“妻”是“齊”的諧音隱曲說法后,再證以各種民俗文化材料也就令人信服了。又如,《漢語方言大詞典》(徐寶華,宮田一郎1999):“猴年馬月:參見‘驢年馬月’。”《近代漢語諧音趣難詞例說》(劉瑞明2004)一文認為:“十二生肖中有猴與馬,便非實指。此乃‘何年嗎月’的諧音,意為等候到何年何月呢?”
四、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需要注意的地方
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大有可為,而其事則難行。在研究中需要大膽假設,更需小心求證。筆者以為需要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一)重證據,戒臆斷。這是借用郭在貽先生《訓詁學》(2002:522)中的表述。古人說:例不十,法不立。方言詞的諧音語理據研究要注意系列性,缺乏足夠的證據和深入的論述,難以服人。劉先生的研究時有證據不足的情況。例如,《現代漢語詞典》(第5版)釋“跑馬③”:“<方>遺精。”《現代漢語諧音趣難詞例說》(劉瑞明2004)一文認為:“‘馬’不能指精液,詞中無指精液的語素。諧音‘碼’的‘連’義,指收斂、控制。詞猶言因‘失控’而精液外流。把諱事借諧音趣難機制,變得可以明說而又雅說了。”按,此說欠妥。漢民族文化中可用馬喻指女子,與之相關,遺精現象早在《抱樸子》中已稱為“走馬”,當來源于性交如走馬的觀念(楊琳1996:112—130)。“跑馬”一詞是古語詞在方言中的殘存與演變的結果。
又如,《北京方言詞典》(1988)釋“馬趴”:“面向下跌倒,胸、腹、手、腳著地的姿態。”《北京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劉瑞明,劉敬林2008:19)說它是“大趴碼”的諧音,意為“大趴的樣子”。按,“馬”有“大”的意思。《爾雅·釋蟲》“蝒馬蜩”郭璞注:“蜩中最大者為馬蜩。”《本草綱目·介部·馬刀》:“俗稱大為馬。”章炳麟《新方言·釋言》:“古人于大物輒冠馬字,馬藍、馬蓼、馬薤、馬蜩、馬炫是也。今淮南、山東謂大棗為馬棗,廣東謂大豆為馬豆,通言謂大蟻為馬蟻。”馬刀、馬路等詞亦然。所謂“馬趴”即肢體張大趴在地上。
(二)需注意考求方言本字。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的研究需要考求方言本字。有時候,本字明,則理據明;本字不明,則所謂理據亦值得懷疑。清代學者王引之《經義述聞》所謂“改本字讀之,則怡然理順”指出了本字的重要作用。方言詞雖非經典,但考釋方言詞時需要注意考其本字,原理是一致的。例如,《北京方言詞典》(1988)釋“菜猴兒”為“①菜心”。《北京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劉瑞明,劉敬林2008:31)說這是“‘(一)猴(猴)兒’的省說,諧音‘侯’,菜心心只有一點點兒。”按,此“猴”本字當作“蕻”(方言中是陽聲韻轉為陰聲韻)。《廣韻·送韻》:“蕻,草菜心長。”宋梅堯臣《志來上人寄示酴醵花并壓磚茶有感》:“宣城北寺來上人,獨有一叢盤嫩蕻。”
又如,《北京方言詞典》(1988)釋“屁秋娘”為“弱不禁風的女子,有貶義”。又“秋,煙熏”。《北京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劉瑞明,劉敬林2008:98)說:“‘屁’指輕,‘秋’與‘尿’同音異調,但把‘尿’換成同義詞的‘屌’,又另諧音同音同調的‘刁’。該詞典:‘刁,挑動。’把‘弱不禁風’趣侃為:別人一個屁都能被挑動。因為‘娘’字而避說‘尿’字。秋——尿——刁——挑動,四曲折。”按,“秋”本字當作“蝤”,《集韻·尤韻》:“煪,燥也。”用煙熏物(如臘制品)、風干東西均可稱“馗”。“屁秋娘”猶言可被一個屁熏倒的女孩,極言其弱不禁風。劉先生從“屁”字著手,“四曲折”似乎太過曲折了。
(三)務平實,忌好奇。這也是借用郭在貽先生《訓詁學》(2002:522)中的表述。我們考釋方言詞時要從日常生活出發,因為畢竟大多數方言詞是引車賣漿者流之語,近取諸身;未必會有多少語音方面的曲折或生僻的文言。例如,《北京方言詞典》(1988)釋“姑子尿”為:“謔稱沖淡了的茶水。”《北京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劉瑞明,劉敬林2008:73)說:“孤滋裊’的諧音。孤滋:少滋味。‘裊裊’本指余音纖細不斷,這里借指余味。”按,這一解釋過于曲折。似可這樣理解:“姑子”,指尼姑,不食五葷及肉食,在常人看來,其飲食淡而無味,推理其尿必然也淡(因過食肥腥者小便膻味濃)。因以“姑子尿”謔稱沖淡了的茶水。又如,《北京土語辭典》(徐世榮1990)釋“佛爺桌子”為:“驚呼語,意思是:動不得,惹不起,了不得。”《北京方言詞典》(1988)釋作:“同‘唉呀,天哪!”《現代北京口語詞典》(1988):“往往用此語表示感到困難。”《北京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劉瑞明,劉敬林z008:236)說后二者“解釋比較合宜。是‘桌子、作指’諧音:作指揮。即給指明解決困難的方法”。按,佛爺桌子就是供奉佛爺的桌子,不能隨便動,所以有“動不得,惹不起”等義,引申有“了不得”的意思并可用作驚呼語;因其不可動,故“往往用此語表示感到困難”。三部詞典釋義均不夠完整,合而觀之,則均與本義有關。
五、結語
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的研究,是立足于漢語語音發展的歷史演變,并緊密結合漢民族傳統文化與民俗而進行的一項研究。這樣的研究很有意義,但其難度也是顯而易見的,它需要將不同的方言詞、古語詞聯系起來,需要綜合運用詞匯學、方言學、訓詁學、詞源學等各種理論與方法以探索隱藏在方言詞背后的諧音語理據。正因為如此,進行這項工作時一定要注意研究方法,盡可能避免方法上的失誤,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漢語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研究領域邁開堅實的步伐,取得扎實的成果。,劉瑞明先生導夫先路,發表了一系列研究成果,雖然其部分結論或可商榷,但其成績是客觀存在的。我們應將這一研究發揚光大,使漢語方言詞諧音語理據的研究不斷深入。

(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