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溫端政先生明確提出“語詞分立”說,對此,有人支持,有人質疑。文章從必要性、合理性、可能性三方面入手對此問題做一考察,認為溫先生強調重視對“語”的研究有其積極意義,但是將“語”、“詞”絕對分立,未為妥當;把“語”獨立出“詞匯學”研究的范圍而自立門戶,建立一門與“詞匯學”完全平行的新學科的做法有待商榷。
關鍵詞 詞匯學 語匯學 語詞分立
一
溫端政先生2000年《“龍蟲并雕”和“語”的研究》(《語文研究》2000年第4期)首倡建立與“詞匯學”平行的“語匯學”,《論語詞分立》(《辭書研究》2002年第6期)正式提出“語詞分立說”,2005年《漢語語匯學》(商務印書館,以下簡稱《語匯》)完成其基本的理論建構,2010年溫先生又在《辭書研究》第3期上發表《再論語詞分立》。學界對溫先生此主張的反應并不太大,僅有的幾篇表示贊成的文章似乎也只是從辭書收條或加強“語”的教學與研究等角度,指出分立勝于混立,卻未見有多少人從詞匯學理論的高度對此做法予以全面認同。2010年5月、周薦(2020)對溫先生的主張提出質疑,他認為:“一個學科能否建立起來,是否已然建設完足,主要看兩個標尺,一要看它是否已有一套獨立而完備的理論和學科體系,二要看它是否已具一定的歷史和現實的研究力;將熟語研究從詞匯學中切割出來使之獨立,再把與‘詞匯’異名同實的‘語匯’剝離出來指稱那些熟語,殊無必要,這樣的做法有無為公眾所接受的可能性,也未可知。”周先生文章的觀點,引發我們對“語詞分立”等問題做進一步的思考。
如所周知,科學的發展,使學科既高度分化又互相滲透,既高度綜合又縱橫交叉,派生出許許多多新學科。這是學科發展的必然。溫先生提出將“語”、“詞”分立開來的主張,就是要把“語”獨立出“詞匯”的范圍而自立門戶,新建一門與“詞匯學”完全平行的學科——“語匯學”。作為一門嶄新的學科的建立,“語匯學”首先要面臨一系列重大問題的厘定,才有將其從原學科中分離出來或將其與鄰近學科的關系分清的可能。對此,溫先生是清楚的,他告訴了我們他所做的和將要做的幾樣工作(溫端政2002):(1)給詞、語,特別是“語”下一個確切的定義,明確它的范圍;(2)確認“語”和“詞”是兩種性質不同的單位,把“語”從“詞匯”里分離出來,把“詞”從“語匯”里分離出來;(3)明確“詞匯”和“語匯”的定義,確認詞匯具有系統性,語匯也具有系統性。
然而,“語詞分立”是否因溫先生的上述表示而擇分清楚了呢?下面我們就從必要性、合理性、可能性三方面逐一加以分析,順便考察一下“語詞分立”是否有為公眾接受的可能性。
二
從20世紀中葉開始,漢語詞匯學界在熟語究竟包括哪些形式,熟語的性質和核心內容是什么,熟語與詞的關系等問題上,始終存在著爭議,溫先生提到的“熟語”因“先天不足、含義不清、水土不服”(溫端政2010)等原因造成術語概念帶有模糊性的現象也確實在一定時期內存在過。但是,經過長時間的討論,在諸如熟語是涵蓋各種形式的固定短語或固定語句,熟語中的固定詞組是詞的等價物等問題上,學者們的見解已經漸趨一致。例如張永言(1982:122)指出,“熟語有人也稱‘習語’。是語言中定型的詞組或句子,使用時一般不能任意改變其組織,包括成語諺語歇后語等”,“研究熟語的語言學學科叫做熟語學。因為熟語跟詞一樣是現成的語言材料,而作為熟語的主要部分的固定詞組則是詞的等價物,所以一般都把熟語學當作詞匯學的一個分科”。孫維張(1989:8)也認為:“熟語的每一個小類,無論是成語、慣用語、歇后語,還是諺語、格言,其結構特點和語用特點都與詞的固定組合一致。因而就其語言性質看來,熟語無疑是屬詞的固定組合一類的語言單位,是詞的固定組合的一種,是詞匯學的研究范圍。”溫端政(2005:21—23)有感于詞匯學界對“語”的重視不夠,也因認為“‘熟語’這個術語具有模糊性和使用中的隨意性、不確定性”,遂用“語匯”來代替“熟語”這個術語,并將“語匯”和“語匯學”從“詞匯”和“詞匯學”中獨立出來。溫先生的這一做法,我們認為是不必要的。長期以來學界對語言的建筑材料向有“詞匯”、“語匯”兩種稱謂,學界一般也將“語匯”、“詞匯”視為異名同實,張志公主編的《現代漢語》、張斌主編的《簡明現代漢語》等,即是如此。胡明揚(2000:86—87)也在其主編的《語言學概論》中將傳統的“詞匯”部分內容直接冠以“語匯”之稱,并說,“語匯就是一種語言中詞和語的總和”,“語匯也可以叫做詞匯,兩種術語的意思差不多。不過說詞匯容易被誤解為只指‘詞’,說語匯就明確包括了‘語’”。不難看出,“語匯”、“詞匯”異名同實的關系,是為絕大多數學者所認同的。
對術語的內涵和外延加以確定,無疑有利于科學研究的進行。然而溫先生把與“詞匯”、“詞匯學”異名同實的“語匯”、“語匯學”剝離出來,并為后者強賦新義,使它們指稱原術語中的部分內容,此做法不但會因“語匯”、“語匯學”這些新術語本身界定的含糊而造成與“詞匯”、“詞匯學”這些原術語在分工劃界上的模糊性和隨意性,而且一反學界的慣常所指,有標新立異之嫌。“熟語”這一術語,確因詞匯學科創建之初,不為一些重要著作和文獻采用(溫端政2010)而遭忽略。但是,并非每一個學科術語都是伴隨著該學科的誕生而產生的,不少術語是在學科發展到一定程度時才根據需要創制出來的,術語的含義更是隨學科的發展而逐步完善的。“詞”這一術語的確立和完善就恰好說明了這一點。語言學界對“詞”的定義一直眾說紛紜,令人眼花繚亂,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詞有著不同的界定,我們能否因此斷言“詞”的定義具有模糊性和使用中的不確定性呢?回答當然是否定的。“熟語”這一術語的情況亦如此。雖然到目前為止對它的界定仍然有一些分歧,但是討論是正常的,也是好事,似不應成為廢“熟語”取“語匯”的理由。
值得注意的是,商務印書館2009年10月出版的溫先生與溫朔彬合著的《漢語語匯研究史》,在講述從我國古代到改革開放后各個歷史時期的語匯研究時,也肯定“語詞分立”之前一直“作為詞匯組成部分的‘熟語’研究”取得了很大成績。這說明將“熟語學”置于“詞匯學”內并無不妥,將“語匯學”作為一個學科從“詞匯學”學科中獨立出來更無必要。
三
溫先生“語詞分立”理論提出的基點,是他認為“語”、“詞”根本不同。溫朔彬(2006)將溫端政先生論述“詞”、“語”差異時的具體理由歸納為數量、組成成分、結構形式、語義、功能、分類標準、系統等幾個方面,認為溫先生是以這些方面的不同作為“語詞分立”的根據的。實際上,同樣按照溫先生的這些標準,“語”內各成員間的差異未必就比一些“語”和“詞”的差異小。成語與慣用語在音節和有無表意雙層性上的區別;諺語和成語、歇后語等在語體風格、語義語形、造句功能、定型強弱等方面上的區別(武占坤2000:15—25),不都可以證明語內各成員問也是不無差異甚至差異更大的嗎?客觀世界存在的任何事物都有特殊性,任何單位也都存在著與其他單位的同異兩性。溫先生認為語和詞有很多不同,遂將語詞分立,其實詞匯內部也照樣存在著各種各樣不同的詞,按照不同的分類標準也可以分出大大小小不同的類。比如從構成方式來看,可以分成單純詞和合成詞,合成詞內又有并列、偏正、支配、補充等形式的不同;按照詞性分類,可以分為實詞和虛詞,實詞又可再劃分為名詞、動詞、形容詞、數詞等不同的詞類,虛詞也有副詞、介詞、連詞、助詞等不同的類。各成員間的差異性也未必比一些“語”和“詞”的差異性小。我們可以對詞內各小類進行專門研究,以利于詞匯學的整體發展,但我們著實不能把每一個小類都專門獨立出來建立一門與“詞匯學”平行的學科。“詞”和“語”雖有一些區別,但在充當語言的建筑材料這個本質上卻是相同的,二者絕不存在對立的矛盾關系。我們應該承認“語”和“詞”這不同的語言單位之間既在一些細微之處存在差異又在根本的原則問題上相互一致,彼此交融滲透,并無根本上的大異。不可因為語和詞之間一小部分的“異”而過分夸大二者的區別,忽略它們大部分的“同”,更忽略甚至掩飾“語”內成員間的區別,否則,將有悖常理。
“詞”內單位的問題,尤其“語”內單位的問題還需要人們花大氣力去研究。溫先生自己也坦言,“在論述‘語’不是詞的等價物的時候,有些提法還需要斟酌,如說‘語只有語匯意義而沒有語法意義,,是否欠妥,有待繼續探討”(溫朔彬,溫端政2009:271)。此外,溫先生獨立出詞匯學的“語”的所指范圍也不甚合理。漢語熟語的成員,語言學界的一般看法是包括“成語、俗語、諺語、格言、歇后語、慣用語等六種類型”(武占坤2000),溫先生將“語”的范圍界定為僅包含成語、慣用語、諺語、歇后語四類,如此一來像“‘格言’這種大于詞又同時失去了句調等句子獨立性表征的單位該何處容身呢”(劉麗梅2009),溫先生的處置是將其踢出語匯家族,但是把溫先生的這一做法與其后來聲言的“格言警句,到底是語言單位還是言語單位,還值得研究”(溫朔彬,溫端政2009:207)兩相比較來看,是否顯現出先生當初處理時的草率和有失慎重呢?“格言和其他語匯的子類存在著諸多的家族相似性,實際上,它是語匯范疇中的一個非原型的成員。”(劉麗梅2009)置學界已然達成基本共識或至少說對其范圍等沒有什么根本分歧的“語”于不顧,毅然新建一門將語的范圍界定得如此之窄的“語匯學”,其合理性究竟有多少,頗可討論。
四
實際上,早于溫先生2000年倡導建立“語匯學”,1983年王德春《論詞的界限》就建議建立“熟語學”。二位學者的觀點看起來相類似,但實質不同。王先生主張建立熟語學,但并未指明要把“熟語學”獨立出“詞匯學”,“熟語學”應是詞匯學的一個次類,是詞匯學下轄的學科。溫先生強調建立的“語匯學”則全然不同。談到此,我們有必要談一下當初從詞匯學中獨立出來的兩門學科——詞典學和語義學,明白了“語匯學”與二者的不同,就明白了后者沒有可能且不能夠獨立出來作為詞匯學的平行學科的原因何在。
如所周知,詞典學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逐漸發展為獨立學科的。它以研究詞典的體制類型、詞典的編纂原則和方法,甚至一切辭書的編纂問題為基本任務。詞典學的這一基本任務與詞匯學的基本任務相去甚遠,這就決定了詞典學從詞匯學中獨立出去乃勢所必然。倘若詞典學那時仍舊“納在詞匯學內,也勢必會嚴重影響詞匯學本身的集中研究,至少會造成漫無中心或尾大不掉的后果”(劉叔新1990:12)。不僅如此,倘若詞典學仍舊尾大不掉地置于詞匯學內,勢必不能集中研究詞典本身的一些問題,不能形成只針對詞典現象的、有系統的研究框架,這對詞典學后來的研究和發展是極為不利的。歷史倘若真的朝著我們所不愿看到的方向一路發展下來,詞典學是否還會有今天這樣的勃勃生機?回答只能是否定的。語義學從詞匯學中分離,是因它“不再只是單單研究詞義,而且它要研究語言系統內的各種意義和語句的意義”,它的“研究范圍既超出了詞匯而擴展到語法,也超出語言系統而及于語言”了(許威漢2000:566)。“語義學在研究對象和相應的研究內容上已大大超越了詞匯學的范圍,它的特殊而艱巨的研究任務不是詞匯學所能承受的”(劉叔新1990:12),自然,“它要從詞匯學中分離出來,成為同詞匯學、語法學平行的獨立學科”(許威漢2000:566)。由于詞典學和語義學“所研究的內容、范圍無法由詞匯學替代,也由于詞匯學在上述領域的理論建設并不完備,它們的興起具有不可阻擋之勢”(周薦2010)。
溫先生想要新建立獨立于“詞匯學”并與之平行的“語匯學”,那么,這一新學科就要有“詞典學”、“語義學”那樣專屬于其自身而區別于“詞匯學”的理論體系、研究方法和研究實績,即“語匯學”必須具備獨特的科學理論體系及歷史和現實的研究力,其學科的任務、對象、方法等必是詞匯學所不能駕馭的。然而目前看來,基于“語詞分立”基礎上的“語匯學”,無論術語概念還是研究方法,似乎都在仿效“詞匯學”。比如溫先生提出的“田野作業法、文獻采集法、描寫法、比較法、計量法”(溫端政2005)等方法和手段,本就是“詞匯學”研究所常用的。在“語詞分立”基礎上從事“語匯學”這一新學科研究的學者,迄今為止,似乎只有包括溫先生在內的一小部分人,其理論著作的集大成者似乎也只有溫先生的《漢語語匯學》、《漢語語匯學教程》及2009年10月出版的《漢語語匯研究史》,大多數學者還是將“語匯”歸并到“詞匯學”旗下的。沒有一支強大的研究隊伍,缺乏歷史和現實的研究力,這樣的“語匯學”,與“詞典學”、“語義學”當初從“詞匯學”中獨立出來時的情況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詞典學”和“語義學”獨立出“詞匯學”后,“詞匯學”仍有其獨特的研究對象和任務,并不會因不再包攬語義和詞典的專門研究而影響自身的個性和存在。而“語匯學”一旦獨立出“詞匯學”,不僅限制了“詞匯學”的研究范圍,對詞匯學的發展帶來嚴重的影響,對“語匯學”本身的研究和發展也會埋下隱患。至少在目前看來,“語匯學”絕不具備獨立出“詞匯學”并與之平行的可能。
五
語言學科分工日益精細是其發展趨勢。溫先生不為成說膠固實屬難能可貴,倡言建立專門對“語”進行研究的學科,更無可厚非,但是事實也確如溫先生自己所言,“這一主張最終能否成立,還需要經受時間和實踐的檢驗”(溫端政2010)。從總體上看,“語匯學”研究的理論和方法還不夠完善成熟,有的甚至不無漏洞,具體的理論研究成果也還太少,雷聲大雨點小的現象也是不可否認地存在的。在這樣的情況下,將“語”獨立出“詞匯學”可能并不利于學科的發展。長期以來熟語和熟語中各類別性質的問題還有待再認識,“語匯學”可以作為“詞匯學”的下位學科而存在。對于“詞匯學”日后的研究,我們要“全面總結出在方向上、方法上的得失,注意今后應該主要吸取什么歷史教訓”(劉叔新1995),運用科學的理論方法,將“語”,“詞”的研究用兩手抓起來,使其彼此結合,求得詞匯學未來更大的發展。


(責任編輯 劉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