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敦煌殘卷《箋注本切韻》引《說文》反切共九條。通過對九條反切內部分析和外部比較,《說文》反切來源不僅有“述”,而且有“作”,注音時代應在《字林》之后、劉宋之前。
關鍵詞:《箋注本切韻》;《說文》反切
中圖分類號:H1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獻編號:1000-4106(2011)01-0099-05
一《說文》反切注音概述
《說文解字》,東漢許慎著,15卷。許慎著《說文》時僅有“讀若”等注音,如“皿,讀若猛”,未有反切,反切為后人所加。目前,學術界能見到《說文》反切注音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完整系統《說文》反切注音,該類又有兩個:一是成書于五代的徐鍇《說文解字系傳》,一是成書于宋初的徐鉉校訂本《說文解字》。《說文解字系傳》卷首云:“文林郎守秘書省校書郎臣徐鍇傳釋,朝散大夫行秘書省校書郎臣朱翱反切。”因此,《說文解字系傳》的反切當為朱翱所注;徐鉉《進說文表》云:“說文之時,未有反切,后人附益,互有異同。孫愐《唐韻》,行之已久。今并以孫愐音切為定,庶夫學者有所適從。”因此,徐鉉《說文解字》的反切當來自唐代孫愐。另一類是零星的《說文》反切注音,該類又可分為二:一是唐寫本《說文》,現僅存木部和口部,其中木部188字,有注音的164個,口部僅存12字;一是南北朝和唐代佛典及傳注類往往多稱引《說文》音,主要有謝靈運《山居賦注》、顏之推《顏氏家訓》、陸德明《經典釋文》、司馬貞《史記索隱》、玄應《一切經音義》、徐堅《初學記》、李善《文選注》、李賢《后漢書注》等。對后一種材料加以輯佚的是清代畢沅,其著為《說文舊音》,并且認為《說文舊音》即為《隋書·經籍志》所載的《說文音隱》,其后胡玉搢復又搜羅增益,作《說文舊音補注》三卷。
首次對畢沅《說文音隱》提出批評的是吳承仕,《經籍舊音序錄》云:
《說文解字音》畢沅《輯本序》:“唐以前傳注家多稱《說文解字音》,《隋書·經籍志》有《說文音隱》,疑即是也。是編次在呂忱《字林》之上,則為呂忱以前人所作。”承仕按:魏晉南北朝小學家為許書作音者宜不止一人,群書所引“說文音”或稱“許慎音”,亦不必出自一書也。尋《顏氏家訓》引《說文音隱》一條,則其余不題書名者未必出自《音隱》矣。又《隋志》列《音隱》于《說文》之下、《字林》之上,以《音隱》與《說文》為列而次之,非謂作《音隱》者必先于呂忱也,畢說亦非。
對“說文舊音”真正有所發明的當推周祖謨先生,周先生指出:“乃知前人引說文之音實不盡同。蓋釋文與玄應《音義》所引為一系,李善文選注、《初學記》、《后漢書》注所引又為一系,前者多與字林音相近,后者多與顧氏原本《玉篇》音相合,此其截然不同者也。”其后蔡夢麒先生對《說文》字音作全面考察,著《說文解字字音注釋研究》一書。
《說文》反切注音始于何時,周祖謨先生認為“蓋自劉宋始。考謝靈運《山居賦》注曾稱引《說文字林》音……是劉宋時說文已有注音矣。”
二《箋注本切韻》引《說文》反切輯佚
目前能見到的《說文》反切音注當不出上述范圍,而我們在《箋注本切韻》中又發現了九條。《箋注本切韻》現存三個殘卷,分別為:S.2071、s.2055和P.3693。周祖謨先生指出:“(三個殘卷)共同點是以陸法言書為底本,而文字和訓釋有增加,注文中兼有案語,大抵都是依據許慎《說’。解字》箋注形體異同,或增廣義訓。三種寫本性質相同,所以歸為一類。”S.2055卷首存陸法言和長孫訥言序,長孫序后題署為:“箋云于時歲次丑大唐儀鳳二年也。”“儀鳳二年”為公元677年。《箋注本切韻》當成書于公元677年。三個殘卷雖非《箋注本切韻》的原卷,但為《箋注本切韻》的傳寫本當無異議。因此,三個殘卷所引《說文》也應為同一個寫本。《箋注本切韻》依據《說文》不僅箋注形體和增廣義訓,而且比對注音。《箋注本切韻》三個殘卷引《說文》計428條,其中注音僅有9條。這是前修時賢尚未關注的《說文》音切。現開列于下(附《唐五代韻書集存》所在頁碼及敦煌文書卷號):
1.舌:食列反,二。揲:數,又尸列反;按文思頰反,閱持。(P145、S.2071)
2.蒙:玉女草;《說文》從目,亡保反、莫紅反,十一加二。(P161、S.2055)
3.而:如之反,十二。擩:地名,又峻阪;《說文》作瞑,筑墻聲,音仍。(P165、s.2055)
4.疽:七魚反,十一。苴:履中藉草;按《說文》子與反。(P167、S.2055)
5.免:黜,亡辨反,七。冕:《說文》同,亡報反。(P193、P.3693)
6.杳:烏皎反,六,《說文》冥也,從日在木。窗:深目,《說文》一包反。(P193、P.3693)
7.巧:苦絞反,又巧偽反、苦教反,一;《說文》從丐,枯老反。(P194、P.3693)
8.幸:寵,胡耿反,二;《說文》吉,古晃反。(P196、P.3693)
9.險:險阻,虛檢反,四。獫:獫狁;《說文》又力險反。(P199、P.3693)
三《箋注本切韻》引《說文》反切的分析比較
《箋注本切韻》成書于公元677年,因此,《箋注本切韻》所引帶有反切注音的《說文》應早于677年。周祖謨先生指出:“唐本《說文》木部口部之音,為唐以前人所作,或即取自《字林》;李陽冰本之反切與唐本《說文》木部口部為同類,即大歷間《說文》傳本之舊,非李氏所加。”唐代《說文》注音僅上述兩種,那么,《箋注本切韻》所引《說文》反切注音應為唐以前之所作,但考察其音非完全取自《字林》,因為九條中有兩條與《字林》不同,一條為《經典釋文》所引《字林》音,一條為《經典釋文》所引《說文》音,《經典釋文》所引《說文》音亦出自《字林》。現列表于下:


《經典釋文》音“而”,而“箋注本”音“仍”,“而”即“如之反”、“仍”即“耳升反”,雖然音同,但兩種《說文》音不同;“獫”,《說文》有二音:“力劍反”和“力險反”,而《字林》僅有一音,即“力劍反”。而“獫”,《廣韻》上聲“琰”韻確有二音:虛檢切和良冉二切。“良冉切”和“力險反”二音同,《說文》音“力險反”不誤。可以說《箋注本切韻》所引《說文》與《字林》相比,既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部分。如果《箋注本切韻》所引《說文》與《經典釋文》所引《說文》反切注音系同一來源的話,那么,這只能說明《說文》音切不僅有“述”,而且有“作”。因為,《字林》是以《說文》為基礎而增補,《字林》收字要多于《說文》,如果《說文》反切直錄《字林》的話,那么,不論《說文》是否收錄某字,《經典釋文》就沒有必要再引《說文》,僅需引《字林》,而事實上不是如此。這可以說明二點:一是《經典釋文》所引《說文》反切不完全等同于《字林》,周祖謨先生也指出二者關系相近;二是《說文》反切注音當晚于《字林》。
呂忱,史書無傳。其生卒年雖不詳,然據史料,呂忱生活時代當在魏晉兩朝。《魏書·江式傳》:“晉世,義陽王典祠令任城呂忱表上《字林》六卷。”義陽王司馬望受封于泰始元年(265),而其卒于泰始七年(271),但其主要活動是在西晉。《隋書·經籍志》:“《字林》七卷,晉弦令呂忱撰。”
《說文》反切注音雖晚于《字林》,但作于何時,文獻未有明確記載,周祖謨先生認為始于劉宋,但從《箋注本切韻》殘卷所存的幾條例外反切所透露信息來看,這一時間也許還可以前移。
1.一、二等混切
巧,《說文》從丐,枯老反;幸,《說文》吉,古晃反。


“巧”、“幸”,《說文》音與《廣韻》不同主要表現在等上,《說文》是一、二等混切,即以一等字作二等字反切下字。在漢語語音史中,一二等字混切主要出現在南北朝時期的齊梁以前。周祖謨先生指出:“齊梁以下韻部的分類跟劉宋時期有很多不同,其中最顯著的是二等韻獨立成一部,如江韻、山韻、刪韻、皆韻、佳韻、麻韻、肴韻、覺韻、黠韻等者是。屬于《切韻》中的二等韻,只有庚韻、耕韻、臻韻、韻、咸韻、銜韻這幾韻沒有獨立。”這說明在齊梁之前同部一二等是不分的,一二等的主元音相同。蔣希文先生又進一步指出:“二等韻脫離了一等韻獨立是漢語語音史上帶有關鍵性的問題。二等韻分立,說明了劉宋以后二等韻介音‘r’完全消失了。上古音的框架已經徹底瓦解。一、二等韻元音開始分化。進入了以元音洪細分等的中古音格局。”在徐邈音切中,一般是用同等字作切下字,但也有少數例外,其中一、二等混切總計11例。一等字切二等字僅4例。徐邈生于晉康帝建元二年(344),卒于隆安元年(公元397)。劉昌宗音切一二等混切僅有四例。劉昌宗,史書無傳,生卒年雖不詳。但為東晉人當無異議,《經典釋文·序錄》列劉昌宗于李軌、徐邈之間。
在齊梁時期,庚、耕二等韻雖未獨立,但庚、耕清、青四韻混用不分,這一點是與劉宋時期相同,沒有太大變化。“幸”上古屬耕部,中古屬耕韻,與上古的陽部沒有關聯,與中古的陽唐韻也無瓜葛。中古庚韻部分上古屬于陽部,這一特點到晉代還有保留,“幸”如能與陽部發生聯系,只能是在晉代,周祖謨先生指出:“晉代還有少數作家,如傅玄、張華、陸云、左思等人間或把庚部的‘明京慶衡橫兄羹景’一類字和陽部字相押,這種現象跟東漢時期相似。這說明‘明京兄’等字的韻母讀音跟陽部還是比較接近的。但是到了宋代,除顏延之把‘衡’字和陽部相押韻以外,再也看不到這種現象了。”晉代,“明京”等中古庚韻字的韻母讀音跟陽部是比較接近的,但這些字主要是與中古庚、耕、清、青相押,與中古庚、耕、清、青韻母讀音應是相同的,是否可以說庚、耕、清、青即庚部的韻母讀音與陽部是比較接近的,那么用“晃”作“幸”的切下字也就有了可能。
2.見、匣母互注
例字見“一”中的“幸”字。
中古見母為清塞舌根音,而匣母為濁擦喉音,二者關系比較遠。但上古匣母與牙音關系密切,可以與見、溪、群母諧聲,李方桂先生把其擬為舌根濁塞音g。漢代就有匣母字對譯梵文g的現象:恒河(anga、阿含agama等。在后漢三國梵漢對音中,中古匣母既可對梵文的濁音g,也可對清音,如“含”,對音為gain、am。俞敏先生指出:“這里(組)包括等韻家叫‘見、溪、群、疑’的四個輔音,再加上‘匣’的一部分。”匣母字還有一部分,如“還、和、梵”等,對音分別為“val、van、vam”.“這些字的開頭音值毫無疑問是[-]”、“這里只有合口字。這說明在后漢三國時期,匣母合口已變為擦音,但開口仍為塞音。“見”母注“匣”母是可以的,但前提是匣母尚未完全變為擦音之前。至晉,匣母由塞音變為擦音的趨勢比較明顯,因為見、匣互為反切上字的現象已大為減少。《字林》145個牙音,僅有2例與匣母相混,其中見母1例,見、匣互注,劉昌宗5例,徐邈音切雖未見,但徐廣有2例。徐廣(352-425),字野民,徐邈弟。入宋六年后而卒,然眷懷舊朝,不愿出仕新職,當為晉人。劉宋時期,裴駟反切,牙、喉音均為自切,未見混切例:齊梁時代的鄒誕生音切也是如此。在漢語語音史中,見、匣互注的當在劉宋之前,有反切佐證的主要在晉。
3.以豪切侯例
蒙,亡保反。
“蒙”,《廣韻》僅一讀,莫紅切,而《集韻》有二讀:迷孚切與謨蓬切。徐邈音切中,“蒙”有陰聲韻一讀,亡鉤反。“亡鉤反”與“迷孚切”音同。
“蒙”上古音屬東部,其有陰聲韻一讀,當屬侯部,這是陰陽對轉,為有規律的音變。徐邈音切“亡鉤反”當是這一音變現象的反映。《說文》“亡保反”,“保”,中古屬“皓”韻,與中古的“侯”韻相比,兩者關系比較遠。但“保”,上古屬幽部,與上古侯部雖屬不同韻部,但二者的關系還是比較接近的。兩漢時期,上古侯部又轉人魚部,與幽部的關系就更密切,特別是東漢時期,兩部押韻、互為聲訓的現象就比較常見,如《易林·需之大壯》“牢侯”、《易林·乾之晉》“走道口”、《論衡·自紀篇》“道老后”、《釋名》“柳聚”等。在后漢三國梵漢對音中,幽部的對音是u,如“首SU”,而侯部的對音既有u,也有O,如“頭dhu、do”。這一情形直至三國時代才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周祖謨先生指出:“魚部包括魚虞模三韻字,侯部包括尤侯幽三韻字,宵部包括豪肴宵蕭四韻字,換言之,就是東漢魚部的侯韻字分出與幽部的尤幽兩韻合為一部,而幽部的豪肴宵蕭四韻字又和宵部的豪肴宵蕭四韻字合為一部,這樣就跟《切韻》分韻的大類相同了。”也就是說,至三國及以后,像“保”這類上古幽部部分字與上古宵部逐漸合流而與侯部分化越來越遠。雖然如此,語音演變還是存在離散,因為該現象在兩晉時期還是時有出現,只不過數量已大為減少。如劉昌宗音以豪切尤例:叜,先牢反。而徐邈、徐廣兩人音切中未見其蹤影。因此,《說文》“蒙,亡保反”應是侯、幽兩部發展過程中交叉、碰撞后的表現,這一音切反映的應是劉宋之前的語音特點。
除此之外,《廣韻》反切上字有分組的趨勢,一、二、四等為一類,三等為一類,故宮本王仁昫《刊謬補闕切韻》、陸德明《經典釋文》標準音也是如此,而《箋注本切韻》九例中有三例:即三等不僅限于為三等字作切上字,還可以為一、二、四等字作切上字。
三等為一、二、四等作切上字,雖不能明確反切注音于何時,但為切上字不是以等作為切上字選字依據提供了一些信息,這也可以說明這些反切的注音時代應是比較早的,應在《字林》之后,劉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