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榆林窟第19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為大理國僧俗四人巡禮榆林窟時留下的題記,時間在五代兩宋時期,大禮應當為大理的同名異寫,平定是大理國的年號。該題記具體反映了當時地處西南地區的大理國與西北內陸邊陲宗教文化的交流情況。彌足珍貴。
關鍵詞:榆林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
中圖分類號:K879.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1)01-0053-05
一 榆林窟第19窟大禮平定四年題記
甘肅安西(今已改名為瓜州)榆林窟第19窟為北宋初年建成的洞窟。該窟為瓜沙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擔任歸義軍節度使的時間為公元944-974年)的功德窟。主室甬道南壁第一身男供養人題記為:“推誠奉國保塞功臣敕(閻記為“授”字)歸義軍節度特進檢校太師兼中(閻記為尚字)書令譙郡開國公曹元忠一心供養。”
第二身供養人題記為:“男將仕郎延祿。”
主室甬道北壁女供養人第一身題記為:“敕授涼國夫人潯陽郡翟氏一心供養。”第二身供養人題記為:“長女小娘子延鼐一心供養。”
該窟繪有地獄變、六道輪回、龍王禮佛圖、說法圖、勞度叉斗圣變、東方藥師經變、報恩經變、天請問經變、西方凈土變、文殊變、普賢變等。此窟還有后唐同光四年(926)、西夏乾祐十四年(1183)、元至正廿四年(1364),至正廿八年(1368),泰定十七年題記[I]123-125,214-219。可知此窟至少在曹元忠擔任歸義軍節度使之前的五代后唐時期(924—937)就開始修建,在北宋初年建成。引起筆者注意的是主室甬道北壁第二身女像上部墨書二行:
大禮平定四年四月初八日清信重佛弟子
四人巡禮諸賢圣迎僧康光白
惠登男弟子劉添敬劉克敬
這是一則僧俗弟子四人巡禮佛教圣跡,迎請佛祖菩薩的題記,題記書寫日期四月初八日為于闐及中原內地佛教奉行的佛誕日,為佛教重要節日,四月一日至四月十四日期間要裝飾佛像巡行街衢,紀念佛祖進行慶祝。唐五代敦煌地區則以二月初八日為佛誕日,從正月中下旬開始準備,二月初八日舉擎經過裝飾的佛像菩薩像巡行街衢。關于題記中的“大禮平定四年”具體所指,目前尚未見有人給予解答。查閱資料發現,明朝武宗正德年間,道士段銥曾在山東嶧縣建國號大順,年號為平定,自立為帝,但不久即為官軍剿滅,時間不足一年,所以大禮平定四年題記與這個大順政權沒有關系。
筆者以為它應當與唐代西南邊陲的南詔王國及其后繼政權大理國有關。南詔王世隆(酋龍)時,曾稱“大禮國”,時在大中十三年,關于南詔取名“大禮國”的由來,邵獻書先生以南詔傾慕漢、唐,效行“禮治”之說最合情理;而“大禮”之“大”,也應為冠詞。方國瑜先生則認為大禮以南詔重要都城大厘城得名,大禮即大厘的同名異寫,所謂大厘城,亦即鹿城,厘為鹿的訛寫。
唐末南詔滅亡,原南詔權臣相繼把持政權,直至段思平建立大理國,“大理”作為一個地方政權的名稱或國號,是從開國主段思平開始。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記載大理國與南宋時有國書往還,當時大理國所寫佛經上“國”字仍然使用武則天所造武周新字。該政權的文化禮制深受中原文化影響,“《唐書》稱大禮國,其國止用理字”。范成大認為“大禮國”與“大理國”實際是一脈相承,也表明當時中原內地人士仍然認為二者實為一國。當代學者對于大理國名也發表了各自的看法:如邵獻書先生認為其稱“大理國”應當與南詔王世隆(酋龍)曾自號“大禮國”有關,上述“大禮”者似乃傾慕漢、唐,效行“禮制”,則此時改“大禮”為“大理”,或有重新調整關系,采取措施以治理國土之意。林超民先生認為大理又寫為大厘、大禮、大利,知“理”為西南少數民族語言,漢字記音寫作“理”、“厘”、“禮”、“利”。方國瑜先生認為大理當是以大禮舊名而改字,段玉明先生認為大理極可能得名自大厘城,該城也是段思平的出生地,故用其發祥地以命國名,并認為段思平將大厘改寫為大理,寓意其政權將長治久安。以上諸家觀點都有一定道理,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由于史料有限,目前很難對其做出進一步判斷。但是綜觀諸家觀點,可以認定大理與大禮的確存在一定的淵源關系。
此題記在主室甬道北壁第二身女像上部用墨書寫:“長女小娘子延鼐一心供養。”,此人為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之長女,那么這則大禮平定四年題記只能書寫于節度使曹元忠功德窟建成之后(此窟最早開鑿時間在曹元忠擔任節度使之前,后來曹元忠將其改建為自己的功德窟),而曹元忠擔任歸義軍節度使的時間為公元944—974年。南詔在大中十三年(859)曾稱大禮國,公元902年南詔滅亡。此后原南詔所轄地區經歷長和、天興、義寧三個政權更迭,到公元938年又建立了大理國。而榆林窟第19窟為五代至北宋初年之間陸續開鑿興建。再者,目前所見南詔年號中也無平定紀年。所以窟內的這則題記不可能是南詔人士所寫。
由于大禮與大理同音,而且兩政權本身就存在著淵源關系,從范成大《桂海虞衡志》相關記載來看,當時中原內地人士認為“大禮國”與“大理國”二者實為同一政權,所以大理國民間人士在其國境之外的漢唐故地瓜州(當時是由敦煌漢人歸義軍政權或西夏政權管轄瓜州,歸義軍政權很大程度上保持著中原內地文化典制,而西夏文化則又深受兩宋時期中原內地文化影響)將其國號寫成大禮也完全可能。再者也有可能是大理國普通僧俗人士將“理”寫成“禮”,實系同名異寫,也就是書寫別字。前面提到有學者認為這種同名異寫的情況在大理國轄境(今云南地區)就曾出現,敦煌莫高窟、安西榆林窟唐宋元明清時期漢文題記中同名異寫情況同樣也比較常見。所以,筆者以為此則題記應該是大理國僧俗四人巡禮天下佛教勝跡到達安西(大理國政權存在年代在五代至兩宋時期,當時該地先后為歸義軍、西夏政權所管轄,稱為瓜州)榆林窟,于大禮(理)平定四年四月初八日佛誕日那天所題寫。
大理國于公元938年建國,南宋寶祐二年(1254)滅亡。在這300多年時間里,據有關傳世史料及出土文獻記載大理國主段智興曾用安定年號,與平定年號意近,時間為1195-1199年(南宋慶元五年),在此之前則用元亨年號,時間為公元1185(南宋淳熙十二年)至1195年,公元1200年,段智廉即位,年號風歷。榆林窟第19窟題記中的平定有可能為安定之誤,安定四年即公元998年。另外,在已知的大理國年號中有許多年號具體實行了多久目前無從得知,如段思聰在位時期的明德至廣德年間(952-967年),這兩個年號各自行用時間目前就還不清楚,而段正興在位時(1149-1171年)大寶、龍興、盛明、建德幾個年號跨越22年,但是它們各自具體行用幾年也尚未弄清。其間自然可能也會有別的年號曾經行用,而記載這些年號的史料目前還未被發現,不為人所知。所以大理平定年號也可能是在這些目前還不能加以清楚界定所使用年號時段中的某一段行用,其具體時間尚不能確定。
二 大理國與宋、吐蕃的交通
在大理國時期,瓜沙地區先為歸義軍政權領地,公元1036年(北宋景祐三年)西夏占領瓜、沙、肅州,此后該地區一直歸屬西夏管轄。所以此僧俗四人可能是先由本國北上進入蜀地(今四川,大理國存在時期該地先后為前蜀、后蜀、北宋、南宋等政權管轄),然后穿越蜀地到達秦州(今甘肅天水),再向西行,經過臨洮、蘭州等地(大理國存在時期這一地區先為北宋等政權管轄,北宋滅亡后則為金人所占據),進入河西走廊(公元1036年以后該地區為西夏所轄),最后來到瓜州。大理建國后,一直積極謀求與宋朝發展關系。乾德三年(965),宋太宗派王全斌入川滅亡后蜀,大理即派官吏由黎州(今川西南)送信給宋王朝,表示慶賀,開寶元年(968),又向宋王朝呈送書信,要求通好。在太平興國初年,宋太宗曾冊封段良思的孫子大理國主段素順為“云南八都國王”。太平興國七年(982),命黎州官員在大渡河上造船,以便大理國入貢。此后大理與宋一直保持頻繁交往,即便在南宋時期也同樣如此。
大理國時期與內地通商,在大理國前期即約北宋時期,主要通過西川道,即自陽苴咩城出發,經姚府、會川府、建昌府,而至宋朝的黎州邊境,由此進入蜀地,然后北上進入秦地(今陜西地區),再東行向北宋國都汴梁行進;大理國后期即約南宋時期,主要是通過邕州道,即自陽苴咩城出發,經善闡府,或往石城(近曲靖)折向東南,經自杞(約今貴州興義、貞豐一帶),人邕州(治所在今廣西南寧)邊境,或往特磨道(約今廣南、富寧一帶)而人邕州邊境,這是向南宋國都臨安進發的捷徑。但是大理與蜀地的交通道路應該還是與北宋時期一致,北宋楊佐《云南買馬記》記載大理國境內館驛前有館驛人員題寫的大理國與鄰國交通情況介紹:“(大云南)驛前有《里埃》,題東至戎州,西至身毒國,東南至交趾,東北至成都,北至大雪山,南至海上,悉著其道理之詳。”里埃為道路里程之意,成都為蜀地首府,大雪山應當是青藏高原邊緣的高山(屬于橫斷山脈)。大理與吐蕃相接,經過此山可以進入吐蕃疆域。
吐蕃與大理之間的交通線路在蒙元滅宋過程中曾發揮重要作用。南宋后期,蒙古興起,淳祐四年(1244),蒙古在攻滅西遼、西夏及金后,為攻擊南宋四川,派一支軍隊從云南麗江地區進攻大理國,企圖繞道云南以達川南,實行南北夾擊。大理國大將高禾(高逾城和)率軍迎戰于九禾(今麗江九河一帶),蒙古軍退回,后來南宋還派使者前往吊唁大理國陣亡將士。
藏文史籍《賢者喜宴》記載鐵鼠年(1240)涼州闊端那里派出的以多那達波為將軍的蒙古軍隊首次到達吐蕃,在木龍年(1244)前藏地區最有影響的宗教領袖止貢寺的京俄扎巴迥乃將后藏最有影響的宗教領袖薩迦班智達、其侄巴思巴等迎到止貢寺,賜予禮物并資助他們前往涼州與蒙古大汗窩闊臺之子闊端會談吐蕃歸屬蒙古事宜,使西藏地區最終歸入蒙元版圖。這樣蒙古軍隊就完全控制了吐蕃全境,能夠在吐蕃境內穿行無阻,可以繞開蜀地,經由吐蕃地區抵達大理國境,為蒙古進一步攻滅大理、南宋建立了完備條件。淳祐四年(1244)蒙軍進軍大理與大理國大將高禾所率軍隊交戰于麗江,應該也是先穿越吐蕃地區然后到達麗江的。
寶祐元年(蒙古憲宗三年,1253),忽必烈率十萬大軍,由今甘、寧而達四川,爾后兵分三路,穿行吐蕃地界,忽必烈自居中路,另兩路各由大將率領。蒙軍過大渡河,抵金沙江,渡江后進入今天的麗江,攻破大理,俘虜了大理國主。隨后蒙古又攻滅南宋。大理、南宋兩國唇亡齒寒,至此全部滅亡。
兩宋時期西夏國中有許多來自吐蕃本部的藏傳佛教僧人,擔任重要僧職,藏傳佛教各派別在西夏很有地位,崇尚佛法的大理又與吐蕃接境,當時正勃然興起的后弘期藏傳佛教也自然而然直接對其產生影響,所以安西榆林窟第19窟題記記載的4名僧俗人士也有可能是從大理國向西進入吐蕃境內,穿越青藏高原,然后再進入西夏管轄的瓜沙地區。
三 大理國的佛教及其與周邊國家的關系
南詔大理時期佛教興盛,統治者以佛教為國教。傳人南詔洱海地區的佛教,主要來自中原、吐蕃、天竺等地。其中最主要的是大乘瑜珈密宗,也稱阿叱力派。該教派僧人可以有家室,直至大理國滅亡后,還保持著這種特點。有關史籍記載當地僧人有妻子,并且僧人有二種,平時居于山寺者稱“凈戒”,居于家室者稱“阿叱力”,他們的子孫也可以世代為僧,僧人尤其崇奉觀世音菩薩。在南詔中后期以及大理國時期,除今天西雙版納等傣族地區已有小乘佛教外,在洱海等地區也不只是光有大乘佛教瑜珈密宗(阿叱力派)一派,據史料記載大理國還有佛教顯宗(如禮禪宗六祖等像)各派以及藏密和所謂“華密”。這些佛教派別自然是從大理國周邊宋朝和吐蕃等地傳入的。
大理國時期,統治者大肆佞佛,除近一半大理國主禪位為僧或被廢為僧外,當時亦有相當部分的貴族、官員出家為僧,高僧仍被尊為國師或護國壇主。一般僧人在念佛經的同時,又往往讀儒書。而通過設科選士,他們中的部分人則成為官吏,因而僧人也就成為統治集團的成員。眾多寺院占有大量土地,當時沒有學校,僧人在佛寺中教育兒童讀佛經和儒書。佛寺實際上成為了當時的學校。
大理還積極向南宋求取佛教經籍及其它經史子集方面的書籍,大理崇佛,所以特別注重對佛經的需求。史籍記載乾道九年(1173)大理國使臣在橫山寨貿易時向宋朝提出購買經史百家、類書、佛典等書籍,“大略所須《文選五臣注》、《五經廣注》、《春秋后語》、《三史加注》、《都大本草廣注》、《五藏論》、《大般若十六會序》及《初學記》、《張孟押韻》、《切韻》、《玉篇》、《集圣歷》、百家書之類”。
嘉泰二年(1202)大理國使臣又專門從南宋求得《大藏經》,特別予以妥善收藏。“入宋,取《大藏經》置五華樓,凡一千四百六十五部”。而且南詔大理國內的通用文字也是漢字,更進一步導致其國內僧俗各界對中原宗教文化典制的吸收仿效。
在此背景下,大理民間僧俗人士也與周邊各國發生聯系交往。大理國僧俗四人巡禮天下佛教圣跡,迎請佛祖、菩薩落戶本國。題記所謂迎僧康光、白惠登當是專負此職的,兩名僧人都寫俗名而不寫法號,這有可能是大理國佛教的一個特點,如云南所出大理國開天十九年(1223)寫經《大般若波羅蜜多經》題記就有“大理國灌頂大阿左梨(規范師之意)趙泰升敬造《大般若經》一部”,“大師段清奇識”,云南省圖書館藏大理國時期《通用啟請儀軌》題記有“大阿左梨周梵彰述”,對此可以佐證。兩名俗家弟子劉添敬、劉克敬則為二僧協助此事,由姓名來看他們是兄弟。他們四人長途跋涉來到西夏(或歸義軍)境內的瓜州榆林窟禮佛,也可與其它史料所載大理國有來自中原和吐蕃等地的多種佛教宗派的情況可以相互印證。
歸義軍時期榆林窟與莫高窟同為河西地區佛教圣地,歸義軍節度使和于闐太子都曾在此開窟禮佛。西夏統治時期則在瓜州設有瓜州監軍司,管轄瓜沙等州,瓜州為河西地區軍政重地。最早開鑿于隋唐時期的榆林窟也興盛一時。目前榆林窟也保存了相當數量的西夏時期開鑿的洞窟和繪制的壁畫雕塑、西夏文漢文題記,國家圖書館等國內外機構還收藏有久負盛名的西夏文瓜州監軍司審案文書等文獻。
大理國僧俗康光等四人于平定四年四月八日在此留下珍貴題記(由此可知當時大理國佛教及西夏佛教可能也奉四月八日為佛誕日),揭示了久不為人所知的珍貴史實,為我們展現了五代兩宋時期西南邊陲與西北疆域民族之間不受地域相距遼遠影響和南北對峙分裂割據局面的阻隔,跨越萬水千山,歷經艱難險阻,積極進行宗教文化交流的歷史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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