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后罵殿》亦名《燭影計》,是京劇舞臺上頗有影響的傳統劇目,劇敘宋初朝廷內部糾葛之事。陶君起編著之《京劇劇目初探》(中國戲劇出版社,1963年版)載其劇情曰:
趙匡胤死,其弟趙光義競代帝位,賀后以夫死不明,乃使
長子德昭上殿質問。光義怒欲斬之,德昭撞死。賀后乃攜次子
德芳上殿,歷數光義之過,光義謝罪,賜賀上方劍,封入養老
宮,且加封德芳為八賢王。然而,對此劇所采之本事似無人敘及。此處之趙光義,即宋太宗趙炅,初名匡義,后改光義。
賀后,史有其人。據《宋史·后妃上·太祖孝惠賀皇后》載,后為開封人,右干牛衛率府率景思長女,“性溫柔恭順,動以禮法。景思常為軍校,與宣祖同居護圣營。晉開運初,宣祖為太祖聘焉。周顯德三年,太祖為定國軍節度使,封會稽郡夫人,生秦國、晉國二公主,魏王德昭。五年,寢疾薨,年三十”。由此可知,賀后乃趙匡胤未帝時由其父趙弘殷為其所聘,宋尚未立國,便因病而亡,當然不可能有太宗朝罵殿之事。賀氏皇后之冊封,乃是宋太祖建隆三年(962年)所追贈,其卒年(958年)距趙匡胤駕崩(976年),尚有18年之久。再說,秦康惠王德芳,乃太祖第四子。其生母史書未載,然非賀后所生,當是事實。德芳先后任貴州防御使、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加檢校太尉。他卒于太平興國六年(981年),年僅23歲。畢沅《續資治通鑒》亦載,太平興國六年三月,“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德芳薨,年二十三。贈中書令,追封岐王。謚康惠”。可知,他當生于周顯德六年(959年)。出生時間,上距賀后病逝,已是一年后之事。賀后不可能為其討封。
那么,《賀后罵殿》所寫,究竟有無史實依據?查閱史書可知,該劇并非完全虛構,在歷史典籍中可以找到一些線索。((宋史·宗室一-燕王德昭》載日:德昭乃賀后所生子,字日新,乾德二年(964年)出閣。按慣例,出閣即可封王。但太祖以其年幼,“欲其由漸而進”,由地方官做起,直至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至太宗即位,始封武功郡王,位列宰相之上。然而,此后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卻斷送了他的性命。史載:
四年,從征幽州。軍中嘗夜驚,不
知上所在。有謀立德昭者,上聞不悅。
及歸,以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之賞。
德昭以為言,上大怒日:“待汝自為
之,賞未晚也。”德昭退而自刎,上聞
驚悔。往抱其尸,大哭日:“癡兒何至
此邪?”然《宋史·太宗一》僅載“武功郡王德昭自殺”,并未言軍中夜驚事。畢沅《續資治通鑒》所載,較《宋史》稍詳,謂:
初,武功郡王德昭從征幽州,軍
中嘗夜驚,不知帝所在,或有謀立王
者,會知帝處乃止。帝微聞其事,不
悅。及歸,以北征不利,久不行太原
之賞,議者皆謂不可。于是德昭乘間
入言。帝大怒日:“待汝自為之,賞未
晚也。”德昭惶恐還宮,謂左右日:“帶
刀乎?”左右辭以宮中不敢帶,德昭
因入茶酒閣,拒戶取割果刀自刎。帝
聞之,驚悔,往抱其尸大哭日:“癡兒
何至此邪。”追封魏王,謚日懿。不過,此次太宗御駕親征,起初的確是打了大勝仗,攻太原,北漢劉繼元請降,“北漢平,凡得州十、縣四十、戶三萬五千二百二十”(《宋史·太宗一》)。當時,“攻圍太原累月,饋餉且盡,軍士罷乏。劉繼元降,人人有希賞意,而帝將遂伐遼取幽薊,諸將皆不愿行”;六月,“車駕北征,發鎮州,扈從六軍,有不即時至者”(畢沅:《續資治通鑒》),說明當時軍中對征遼之事,消極觀望,徘徊不前,意見并不統一。后攻打契丹,開始也取得不少戰績,契丹將官達蘭罕、李扎勒燦、劉守恩、劉廷素諸人先后率兵來降。當然,其間因種種原因,將士受到懲罰者也不乏其人,如西京留守石守信,“從征失律,貶崇信軍節度使;甲寅,彰信軍節度使劉遇,貶宿州觀察使”(《宋史·太宗一》)。史書僅言其“失律”,未知與“夜驚”有關否?
此次北征,到后來情況陡變,宋軍由勝轉敗。至七月間的高梁河之戰,遼將休格乘宋軍小勝、防備稍懈之機,自間道突襲,“人持兩炬,宋師不測其多寡,有懼色”,休格與色珍所率部合軍,左右夾擊,“宋師大敗,帝乘驢車南走”(畢沅:《續資治通鑒》)。畢沅《續資治通鑒》于“帝次金臺驛”后“考異”引王銍《默記》云:“駕至幽州城下,四面攻城,而師以平晉不賞又使之平燕,遂軍變。太宗與所親厚夜遁。時錢俶掌后軍,有來報御寨已起者凡斬六人。度大駕已出燕京境上,乃案后軍徐行,故鑾輅得脫。不然,后軍與前軍合,又敵覺之,則殆矣。蓋一夜達旦,大駕行三百里乃脫,皆俶之功也。”太宗之脫險,或歸功于殿前都虞侯崔翰。然究系何人且不論,軍中發生變故即所謂“夜驚”,當是實有之事。太宗即位未久,立足未穩,出師受挫,軍中出現慌亂,也是可能之事。本來,太祖死因不明,故有燭光斧影之說。德昭以“有謀立”者遭到太宗猜忌,又在情理之中。他的“退而自刎”,是被逼所為還是驚懼不安而選擇絕路,值得深思。
而《賀后罵殿》則將德昭身死之事提前四年,放在太宗光義即位之初,又將德昭為“太原之賞”事進言,改作上殿質問父之死因。作品寫道:
(賀后唱搖板)老王不幸把命喪,
二主篡位謀家邦;大皇兒忙把金殿
上,要回社稷自為王。
(大皇兒唱搖板)邁步且把金殿
上,叔王還我錦家邦。
(趙匡義唱搖板)大皇兒哭得真
慘傷,口口聲聲要家邦,本當下位把
國讓,難學堯舜與商湯。回頭便對王
世講,孤不封你自為王。
(大皇兒唱搖板)叔王做事不思
量,謀朝篡位臭名揚。
(趙匡義唱搖板)奴才說話太剛
強,胡言亂語把孤王傷。吩咐潘豹與
潘江,推出午門綁法場。
(大皇兒唱搖板)叔王不把江山
讓,不如一死見先王。
(賀后唱)一見皇兒把命喪,怎不
叫娘我痛斷腸。把尸首搭至在白虎堂
停放,隨娘到金殿去罵昏王。
(后唱二黃倒板)有賀后在金殿
一聲高罵,(回龍)罵一聲無道君細聽
根芽:(二黃慢板)老王爺為江山足踢
拳打,老王爺為江山奔走天涯。(快三
眼)遭不幸老王爺晏了御駕,賊昏王
篡了位擾亂邦家。把一個皇太子逼死
在殿下,反倒說為嫂我攔阻有差。賊
好比王莽賊稱孤道寡,賊好比曹阿瞞
一點不差,賊好比秦趙高指鹿為馬,
賊好比司馬師擾亂中華。只罵得賊昏
王裝聾作啞,只罵得賊昏王扭轉身
軀、閉目合睛、羞羞慚慚、一語不發;
只罵得賊昏王無言對答,兩旁的文武
官珠淚如麻。搬一把金交椅娘且坐
下,你叔王不讓位我再去罵他。
這一改動,雖與史實未必盡符,但大致能反映歷史的真實面貌。北征之際,軍馬出動,人心不穩,皇上一時失蹤,社稷不能無主,故軍中有“謀立”之事。太宗之登基,究竟采取何種手段,本來就是千古疑案。史載,開寶九年(976年)冬十月,太祖不豫,曾召其弟晉王光義入對,夜半乃退。次日四鼓,即崩于萬歲殿。皇后派內侍王繼恩出召貴州防御使趙德芳,繼恩卻徑奔開封府召晉王。“王大驚,擾豫不行,曰:‘吾當與家人議之。’久不出。繼恩促之曰:‘事久將為他人有矣。’時大雪,遂與王雪中步至宮。繼恩止王于直廬,曰:‘王姑待此,繼恩當先人言之。’(程)德元曰:‘便應直前,何待之有?’乃與王俱進至寢殿,后聞繼恩至,問曰:‘德芳來邪?’繼恩曰:‘晉王至矣。’后見王愕然,遽呼官家,曰:‘吾母子之命,皆托于官家。”’(畢沅:《續資治通鑒》)所述有不少疑點,不能不令人起疑。此處之皇后,當為孝章宋皇后(952~995年),她于開寶元年(968年)被納入宮,年僅十七。知其生于周廣順二年(952年),僅長德芳7歲。趙光義本來就因繼統之事疑神疑鬼,而此次“謀立”恰觸著他最敏感的神經,故而“大怒”,使矛盾激化。德昭身死,使得不少人為之同情。劇作者由此引發,在史實的基礎上虛構情節,以抒發感慨,是史實本身所致。就賀后所唱【二黃倒板】轉【回龍】、【二黃慢板】,再轉【快三眼】來看,唱腔難度當很大。這里,借助唱腔的急驟變化以及節奏的變快,感慨淋漓地傾瀉出賀后痛失愛子、悲憤滿腔的復雜情懷。據稱,此劇脫胎于漢劇。道光四年《慶升平班戲目》已有此劇。京劇名伶陳德霖、王瑤卿、言菊朋等,均工此戲,也是程硯秋的早期代表作。早在上個世紀的30年代,此戲就被灌成唱片,廣泛傳播。程門弟子劉迎秋,拜師之初,為了把程硯秋的本事學到手,不僅精心揣摩他的精湛技藝,而且廣泛搜集他的唱片,僅學唱《罵殿》一劇,便唱“碎”了二十多張唱片,足見該劇在當時之影響。秦腔、豫劇、晉劇、川劇等地方戲,亦有此劇。或許因生旦并重,有大段唱功,不便學習之故,近些年很少見有人搬演,這是很令人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