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4世紀黑水城的景教信仰

元代是我國歷史上對外交往和對外開放的極盛時代，自唐會昌滅法后在中原衰微的景教沿著當時暢通無阻的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再次傳人內地。北至和林，南至泉州，景教徒的身影無處不在。由于元朝統治者對各種宗教采取兼容并蓄的優禮政策，景教在元朝治域下十分興盛，景教汗八里大主教區和唐兀大主教區在元朝領土上存在了上百年之久，領轄有大量教徒。作為草原絲綢之路重要樞紐的著名綠洲城市亦集乃路(Etzina)，居住著漢、蒙古、唐兀、回回、畏兀、吐蕃等諸多民族。由于多民族混居，這里流行著漢傳佛教、藏傳佛教、道教、伊斯蘭教等不同信仰。1909年，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kosloff)在黑城(蒙古語哈喇浩特，即元亦集乃路遺址)曾發掘獲礙景教文書。在1983年、1984年，內蒙古考古文物研究所與阿拉善盟文物工作站對黑水城的聯合考古發掘中，這里再次出土了景教文書，說明元代亦集乃路存在著景教徒，而當時其鄰近的寧夏府路、和林均有景教徒和景教教堂。亦集乃路和寧夏府路同屬景教唐兀大主教區管轄范圍內，亦集乃路的景教徒應為唐兀大主教領轄。

關于景教傳人黑水城的年代，有學者認為是在西夏時期。美國學者鄧如萍(Ruth Dunnell)在其《(天盛律令>里的僧舊和國家初探》中指出：“盡管黑水城和中國北方其他遺址中所出的絕大多數文獻都是佛教的，但12世紀和13世紀(甚至更早些)的史料則告訴我們，在這一地區還活躍著景教及其他宗教的團體。在1278年前后Bar Saurna Markos去歐洲時在寧夏找到景教徒；除了幾個西方題記以外，中方的歷史材料在哪里?我們能否期望在蒙古時代之前緊鄰汪古和回鶻景教徒中心地帶的黑水城也找到景教徒?西夏史料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解釋那些留下文獻記載的人是怎樣組織宗教活動和注冊教徒的，從而找到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沈衛榮、中尾正義、史金波主編：《黑水城人文與環境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俄國學者A.JI.捷連吉耶夫卡坦斯基根據H.B.彼古列夫斯卡婭《黑水城和吐魯番出土的敘利亞突厥文殘件》，也認為西夏境內有景教存在(A.JI.捷連吉耶夫卡坦斯基：《西夏物質文化》，崔紅芬、文志勇譯，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

雖然景教有可能于西夏時期傳人黑水城，但景教徒在黑水城的活躍期是在元代。1909年，科茲洛夫在哈喇浩特發現幾件敘利亞文祈禱文寫本殘頁，主要為三件敘利亞寫體的基督教(景教)殘簡，其中一篇為突厥文(回鶻文)，兩篇為敘利亞文。據俄國學者彼高魯斯基(N，Pigoulewsky)研究，兩篇敘利亞文殘件中的一篇為“祈雨文，也即象征向神祈求憐憫寬恕。里邊寫道：‘尊爾之命，普降雨露；慈悲為懷，溉我荒漠。’另一為贊美詩，獻給受難升天的主，可能源于一種圣餐儀式”(彼高魯斯基：《吐魯番和卓的敘利亞和敘突語殘簡》，《東方基督教評論》第30期)。第一件敘利亞文殘件被編為俄羅斯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敘利亞文收集品第17號。由于漢、唐以及西夏、元各朝在居延地區的持續大規模的屯墾，黑水城的沙漠化不斷加劇。從黑水城出土的一些文書中我們可以看到，在西夏末期，黑水城即出現了缺水現象。從這件敘利亞文殘件不僅可看出黑水城景教所受漢地祭祀文化的影響，還能得知當時黑水城的生態環境已在惡化。該件灰紙殘片據H.B.彼古列夫斯卡婭研究寫于黑水城，為13世紀遺物(H.B.彼古列夫斯卡婭：《黑水城所出敘利亞文和敘利亞突厥文殘片》，《蘇維埃東方學》，1940年第1期)。耶穌基督受難后，基督教會根據“最后的晚餐”設立了“圣餐禮”。景教雖反對基督的人性融化于神性的化體說，但承認分圣餐時耶穌基督確實蒞臨。第二篇敘利亞文贊美詩反映了黑水城景教徒在祈禱儀式中的贊美傾向和在個人虔修中對耶穌基督的崇信。

突厥文殘件則是“關于基督的受難，即約那(Jonah)在鯨腹中所預言的”(彼高魯斯基：《吐魯番和卓的敘利亞和敘突語殘簡》)。約那為《圣經》中的人物、基督教先知。根據《圣經·舊約》記載，上帝命約拿去亞述帝國尼尼微城宣告該城將遭災難，但他不認為如此罪惡深重的城市應得解救，所以將船朝相反方向駛離。當這艘船受到暴風雨威脅將被摧毀時，他懺悔自己的過錯并要求船員將他丟出船外。他被大魚吞吃后因禱告而得救，被魚吐到旱地上。《圣經·舊約·約拿書》云：“約拿在魚腹中禱告耶和華他的神。說，我遭遇患難，求告耶和華，你就應允我。從陰間的深處呼求，你就俯聽我的聲音。”在原藏于清內閣檔案庫的元『弋景教敘利亞文唱詠詩抄本中也出現了“約拿從海的深處向你呼喚時，你在仁愛的圣座上諦聽他的哀歌”(阿-克·穆爾：《1550年前的中國基督教》，都鎮華譯，中華書局，1984年版)。黑水城這件突厥文景教文獻殘件和上文提到的同樣出于黑水城的敘利亞文贊美詩的主體內容都圍繞著耶穌受難，從另一個側面反映了景教對基督復活的重視，而基督復活是存世景教文獻的一個重要主題。

1914年，斯坦因在哈喇浩特進，亍發掘時，在古城內堆積如山的古代垃圾堆中獲取了許多極具價值的漢文、西夏文、回鶻文以及用古代突厥文字體書寫的各類文書。在這些用回鶻文和古代突厥文字書寫的文書中存在著一些景教文書。1984年、1985年，內蒙古考古工作者對黑水城進行發掘，又獲得多種古代寫本殘片，其中敘利亞文寫本約有5頁10面。敘利亞語是景教宗教儀式中的主要用語，但景教在突厥語民族中傳播和發展時，景教傳教士又注意使用當地居民的語言。德國中亞考古隊就曾在吐魯番布拉依克發現多種高昌回鶻時代的回鶻文景教寫本。元代，有不少回鶻人從高昌地區移居內地。在《黑城出土文書》(漢文文書卷)中就記有“一員普伯忽，年四歲，畏兀氏，高昌王位下怯薛丹身世”，還記有一名馬軍“畏兀兒口干”(李逸友：《黑城出土文書》，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被科茲洛夫發掘，現藏俄羅斯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的一件編號為G113的黑水城蒙古文殘文書中也記有“畏兀兒”字樣(G.卡拉：《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收藏哈喇浩特及西域出土中世紀蒙古文獻研究》，敖特根譯，民族出版社，2006年版)。在黑城還曾出土有14世紀回鶻文民間契約文書(吉田Ⅲ頁一：《黑城出土元代蒙古文文書研究》，雄山閣，2008年版)，可見亦集乃路存在回鶻人。而亦集乃路的回鶻文景教寫本是屬于當地回鶻景教徒使用的。陳懷宇先生也認為，由于“在黑城發現了九、十世紀景教徒敘利亞語及敘利亞突厥語寫本，證明黑城在五代、宋時處于西夏統治下也存在著景教徒，此地應為高昌回鶻景教徒的落腳點”(陳懷宇：《高昌回鶻景教研究》，《敦煌吐魯番研究》第4卷，北京大學出版社)。

從上可見，亦集乃路的景教文化作為一種回鶻移民文化，是敘利亞基督教文明以東西交融形式在元代中國的延續，具有很強的原生地的地緣色彩。但移居黑水城的回鶻景教徒并沒有喪失自己民族的文化特色，而是在吸收敘利亞景教的基礎上開始了景教回鶻化的過程，推動和豐富了景教文化，體現了不同亞文化體系之間的融匯與共存。元代黑水城景教信仰的繁榮也見證了當時外來宗教在絲綢之路上的廣泛傳播和中央政府對外開放的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