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舌》是日本2003年第27屆昴文學獎和2004年第130屆芥川文學獎的獲獎作品,作者金原瞳在小說中向讀者展示了一個光怪陸離的神秘世界。小說女主人公——年僅19歲的路易,迷戀上身體改造,通過心靈和身體的極端痛楚來獲得生存的真實感,并最終把舌頭一分為二。在關注書中青春生命的種種極端行為及荒蕪冷漠的精神世界的同時,我們可以直視時下日本乃至歐美世界年輕人追逐體驗的一種身體毀飾行為——分舌(歧舌)。這種看起來殊為特異的行為,并不創始于近世,而是有著很深的歷史淵源的。本文試從古文字學、考古學、民族學等領域對這一獨特課題進行專門探討。
所謂身體毀飾,顧名思義,就是將身體外觀或人體某器官的部分毀壞,而突顯為裝飾,以示特殊的含義,也稱為身體修飾(或裝飾)。
縱觀世界各地的身體毀飾方式,主要有蠡痕、文身、穿唇、穿鼻、環頸(長頸)、黥面、鑿齒(拔牙)、染齒、束腰、纏足等,歧舌(分舌)只是其中的一種。歧舌風俗如同拔牙、文身等身體毀飾行為一樣,是從遠古時期流傳下來的人類早期遺俗,是先民在某種原始思維的特定前提下進行的人體器官修飾行為。直至進入現代社會后,仍能在一些偏遠地區或海島的原始部落里,找到這些習俗的孑遺。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搜尋到許多相關的證據。
舌為人們熟知的器官,藏納于口,不伸則不見,其功用主要是辨味及幫助咀嚼和發音。值得注意的是,我國早期古文字的“舌”字,其上部均呈現出舌的尖端分又歧出之狀。如殷墟甲骨文之“舌”字(《合集》06248)、(《合集》00916正)、(《合集》05760正)、(《合集》09472反)等;商周金文的“舌”字,有些(《集成》01 220)、(《集成》031 97)、堂(《集成》04767)、(《集成》6033)、(《新收》1849)等。通覽甲、金文中的舌字,以及許多從舌之字中的舌部位,其字形特征總體上均一致,即下部從口,上部從丫、(或丫),且多帶有附屬小點(董作賓先生謂之象舌上口水)。然人體器官之舌字,緣何其尖端分又,歧出于口,實為難解。自然界物類之中,唯有蛇、蜥蜴類為舌信歧出,其他物種皆不如此。筆者認為,先哲造字之初,必是取象于此稀見者為記,故而所有的舌字,包括從舌之字,均為歧出頂端之象。
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出土文物的裝飾紋樣中進行把握和認知。如山西陶寺遺址出土蟠龍紋陶盤中的龍為細身、有鱗,并且口中吐信,其形象與蛇別無二致。龍在中國有著數千年的崇拜傳統,是古人綜合包括蛇在內的多種動物形體特征而構成的復合型神靈之物。《說文》謂其乃“鱗蟲之長,能幽能明,能細能巨,能短能長”。中國早期龍的藝術形象,其實大都具有類蛇的重要特征,如內蒙古三星他拉玉龍、二里頭遺址綠松石龍形器等,商周時期各類器物上龍的紋飾數量更多。而先民們對龍的形象尤其是其口中之舌信的特征刻畫,卻有著出奇一致的共性:即龍本身的形象雖多有變化,但若張口噓舌,則必是舌信歧出。如鄭州商城宮殿區C8T62③:29陶片上的龍紋、山西石樓龍紋觥側面的龍紋、殷墟洹水南岸宮殿區出土石磬的龍紋、婦好墓出土三聯覷上甑頸部的夔龍紋、殷墟小屯出土蟠龍紋銅盤底的龍紋飾、上海博物館藏蟠龍紋銅盤底的龍紋飾、德國斯圖加特林登博物館藏三羊尊圈足的龍紋等。這些早期龍紋均具備舌信歧出的典型特征,可謂與甲、金文中舌字的形象如出一轍。需要指出的是,殷周青銅器上動物類型的圖案占大宗,而唯有龍舌是歧出之象,其他諸類則均不見歧舌。可見,龍之歧舌在當時是甚為尊貴的象征,相較于其他種類的物象,歧舌似乎具有著某種神秘、尊崇的地位。
關于舌字造字本意的考究,特別是其上端歧出的原因,古文字學家于省吾先生曾引征典籍,指出:
《山海經·海外南經》:“歧舌國在
其東”,郭注“其人舌皆歧。或云‘支
舌’也”。郝氏《箋疏》云“支舌即歧
舌”也。《爾雅-釋地》云“枳首蛇”
即歧首蛇,歧一作枝,枝、支古字通
也。又支與反字形相近,《淮南·墜形
訓》有反舌民,高誘注云:“語不可知
而自相曉。”又注《呂氏春秋·功名篇》
云:“一說南方有反舌國,舌本在前,
末倒向喉,故日反舌。”是支舌古本作
反舌也。按郭說是也。郝氏謂支舌古
本作反舌,非是。支舌謂舌端歧出,作
反舌者,或支訛為反,或以其歧出異
常,因而云然。(于省吾:《釋舌》,收
錄于《甲骨文字詁林》,于省吾主編,
中華書局,1996年版)
雖然歧舌、反舌之爭古已有之,但依現代的考古發現和研究來看,不但歧舌之說是可信的,甚至連歧舌的風俗也是極可能的。于先生的考證勘清訛誤,至為精當。我們知道,《山海經》所載上古之事雖荒誕縹緲,但很多卻是早期歷史的孑遺,對考求古代地理、民俗、宗教極具研究價值。筆者認為,《山海經·海外南經》所載的“歧舌國”為一時代久遠的古國,歷史上確曾存在,并至遲在殷商時代業已有之,而且是以“舌”為國族徽號并命名的,這些在出土資料中業已得到明證。
甲骨文中就有殷商時代舌族以及舌族族長(族尹)的相關記載:
(1)貞:允舌王。
——《合集》5532正
(2)……(卜),爭貞:乎伐
(方)……
……(卜),口貞:王舌來?
——《合集》6248
(5)貞:(王)……往舌?
——《合集》7712
(4)……淄其來水……旹碞舌。五
月。
——《合集》10163
(5)丁亥卜,亙貞:王舌于……
——《合集》15153
(6)(甲)戌卜,內貞:今舌王從
望(乘)……
——《合集》15934
(7)辛亥卜,古貞:王夢旹舌,隹
之……
——《合集》17410正
(8)貞:蟲臣舌戈令集
——《合集》19092
(9)貞:勿羔多(舌)亡禍?
——《合集》22405
(1 O)口口卜,旅(貞):舌其
率……牛
——《合集》23527
(11)口寅卜……舌亡……
——《補編》5799
(12)貞日之……舌父
——《補編》6033
這些卜辭中有的是商王室卜問舌族的族長“王舌”、“舌王”行蹤的(如2、5、6、10辭),有的是卜問舌族是否有災禍的(9辭),甚至還有商王夢到舌族(7辭)、前往舌族封地(3辭)的記載,這些信息都從不同側面表明當時的舌族與殷商王室的關系密切,地位非常顯赫。
不單甲骨卜辭中有殷商舌族的記載,出土的殷周青銅器中也有許多舌族的遺物。1933年,安陽洹河南岸后岡西的薛家莊殷墓被盜,出土一批殷商青銅器,據統計,其中鑄有舌銘的就有14件之多。1993年1月,鄭州博物館從位于市區西北郊的黃河大觀項目籌建處征集到5件含有舌銘的青銅器。2006年7月,考古工作者在鄭州西北郊的胡村晚商墓地又新發現了一大批舌銘銅器,其中的“舌”字共在鼎、卣、觚、爵、戈等20多件器物上出現。安陽、鄭州這兩批舌族銅器,所鑄“舌”銘,均是殷商舌族的國族徽號,銅器所處時代及銘文風格相同或相近,應當為同一族氏。特別是兩地舌銘銅器中有舌亞韋爵、舌韋亞爵、亞韋舌爵、韋舌爵,四爵的形制相近,銘文內容類似,顯示出兩地舌族之間可能存在著較為密切的親緣關系。從時代上而言,薛家莊舌銘銅器大都集中在殷墟青銅器三期,個別器型可早至殷墟二期晚段,但上限不會超過武丁之世,下限不會晚至帝乙、帝辛時期。鄭州的舌銘銅器總體上與安陽薛家莊的舌銘銅器為同一時代,抑或兩者時間上相距不會太遠。根據出土文物的品類顯示,安陽薛家莊殷墓墓主生前不掌兵權,可能是殷商王廷內服的文職官員;而鄭州胡村舌族墓地的家族成員則大都隨葬有許多兵器,表明他們握有相當數量的軍事力量,應是戍守王畿之外的外服職官。從鄭州胡村舌族家族墓地的規模、面積及出土青銅器等遺物的數量來看,此一支系的舌族應為族內大宗,其昨土封地理應距其家族墓地不遠,也即是在今鄭州西北郊一帶。根據殷墟80多年來的考古發掘成果,殷商舌族最初應隸屬于王族,或者是由王族衍生出的宗族支系。正因如此,甲骨卜辭之中才會有商王及商王室多次卜問、關心舌族的記載。
正如《山海經》中關于“鑿齒(拔牙)”、“雕題(紋身)”風俗的記載被證實是真實的一樣,同理,我們認為,《山海經·海外南經》記錄的“歧舌”也是客觀存在的。雖然未必是舉國“人舌皆歧”,但至少在一部分族群或者一部分特定的族人(如巫現、祭司等)中流行歧舌風俗是可信的。這從我們前文指出的早期先民對龍舌歧出的種種圖像的崇拜似乎也可以得到印證。不言而喻,在古時缺乏麻醉條件下,施行分舌、穿舌之類的手術顯然非常痛苦。但是,在某種共同信念制約下,進行這種修飾和改變的行為是可接受的,甚至是通過隆重的儀式來實現的。而通過這種改變似乎會帶來某種奇特的威嚴或神秘感,或是彰顯身份地位的尊貴、顯赫,或是具備某種通靈、神異功能的寓意,等等。商民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直至殷末周初,其內部的血緣關系也未完全解體。在這種歷史環境下,其氏族內部必然保存著許多可以追溯到遙遠過去的習俗或特殊制度。正因如此,譬如歧舌、分舌之類的遺俗出現在殷商時代應當是非常正常的,這不僅與當時的社會關系直接有關,而且與人們的原始宗教信仰等因素也密切相關。基于殷商舌族的族徽、族屬性質及封地的有關考古發現,筆者大膽推測,歧舌的風俗有可能在當時的舌族內部曾經存在。
相對于拔牙(鑿齒)等易于留下考古實證的身體毀飾習俗而言,比較明確的古人歧舌、分舌方面的證據材料,目前還很不充分。但是我們可以從相關的民族學資料中找到線索。如凌純聲先生在對環太平洋區文化中土著藝術的吐舌人像進行考察時發現,吐舌人像在西太平洋的臺灣排灣、婆羅洲、新幾內亞、新西蘭,以及北美東太平洋區和墨西哥等地,都是常見到的紋樣主題,分布也比較稠密。凌先生還注意到臺東社會教育館收藏的雕板上所刻的人面像,左右頭像均為舌外吐,且都是歧舌;而在新西蘭,毛利人的雕刻房屋上的木刻人像,也有很多作歧舌之狀。如W11akarewarewa地方Model村的倉房沿板上多刻有歧舌的人頭,在房柱上亦常雕刻歧舌人像。此外,毛利人傳說中的祖先海洋神,也是人首蛇身作歧舌之狀。這些數量不菲的歧舌題材形象的廣泛分布似乎顯示著,歧舌的習俗在古時的確曾經存在過。
不可思議的是,隨著人類社會的演進,穿舌、分舌,以及文身、穿耳、穿唇等帶有原始遺風的行為,在現代社會非但沒有銷聲匿跡,反卻堂而皇之地演變成了一部分人標新立異、追逐前衛另類的身體修飾手段。這些行為誠然有著很深刻的社會原因,但卻和它們古時的目的、動機在本質上大相徑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