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鳳:比亞茲萊的畫風

中國現代書裝史上另一位作家而兼裝幀藝術家的大家，是葉靈鳳。

葉靈鳳，原名葉韞璞，1905年生于江蘇南京。他自小對繪畫情有獨鐘，1924年到上海美術專科學校學習，而此時文學給了他更大的誘惑。美專學生的葉靈鳳，同時成了創造社出版部的一員，并由此揭開了他文學與美術生涯的序幕。

《洪水》是葉靈鳳參與編輯的第一個刊物。創造社原有《洪水》周刊，1924年出版了第一期就夭折了。1925年9月，創造社的年輕一輩重振旗鼓出版了《洪水》半月刊。葉靈鳳為編輯之一。創刊號的封面，在刊名“洪水”兩字上方是由一只展開雙翅的鷹和兩條蛇構成的圖案，鷹的胸前佩一把長劍；下方是滔滔洪水，猙獰兇神，海螺海貝，左下角是一個撕破了的假面具。畫面怪異恣肆，大膽張揚，給予讀者的震撼一如吞沒一切舊勢力的洪水所掀起的拍天大浪。這個封面的設計者就是葉靈鳳。

《洪水》封面標新立異，葉靈鳳很快地聲名鵲起。由此開始，讀者看到20世紀30年代前后文壇上他活躍的身影：

1926年3月，參與《創造月刊》創刊。4月，與潘漢年合編出版了《All》周刊。10月，又創辦了文藝半月刊《幻洲》。每期《幻洲》上半部名“象牙之塔”，專載純文藝作品，由葉靈鳳主編；下半部名“十字街頭”，專刊雜文，由潘漢年主編。

1928年1月，任主編的《現代小說》月刊創刊。5月，《戈壁》半月刊創刊，任主編。

1929年1月，與周全平、潘漢年組織新興書店，并合編《小物件》雜志。

1931年4月，創刊《現代文藝》月刊，任主編。

1934年4月，參與大型文學期刊《現代》的編輯。10月，與穆時英合編的《文藝畫報》創刊。

1936年2月，《六藝》創刊，為編輯人之一。

1937年7月，全面抗戰開始。8月，《救亡日報》創刊，參與編輯部工作，并出任編輯委員會成員。

這里列出的僅是葉靈鳳編輯的報刊的不完全記錄，不包括他的圖書編輯，也不包括他的小說、散文創作，已可見他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的不幾勞績。

葉靈鳳編刊物，不只是編輯來稿，還要自己寫文章。尤其是出于對美術的偏愛和熟悉，他特別重視封面裝幀和插圖創作。晚年他回憶說：“當年創造社出版部、光華書局、北新書局和現代書局的出版物，大部分是由我負責排印和裝幀的。”(《從郭沫若的(百花齊放>裝幀談起》)葉靈鳳畫作上的署名是兩個英文字母：LF，借助這一標示，我們今天能看到他為書刊裝幀所做出的成功嘗試。

葉靈鳳早期的書裝作品明顯地受到比亞茲萊(Aubrey Beardsley)的影響。比亞茲萊(1872～1898)，英國19世紀末的畫苑鬼才。他不到26歲就去世了，藝術生活短短的不到10年，卻給世人留下了幾百幅畫作，有文學作品的插圖，圖書雜志的封面設計，扉頁的裝飾和廣告等。這些作品裝飾趣味很濃，構圖完美平衡，細部簡練優美，黑白對比強烈，線條干凈利落，怪異而又華麗，在歐洲享有盛名。

中國最早介紹比亞茲萊作品的是田漢。他將畫家的名字譯成“琵亞詞侶”，頗有詩意。他編輯的《南國月刊》，版頭和插圖全是用的比亞茲萊的作品。后來，又有郁達夫的介紹，稱他為“天才畫家”，“空前絕后”。1929年，魯迅選編《比亞茲萊畫選》，贊揚比亞茲萊：“沒有一個藝術家，作黑白畫的藝術家，獲得比他更為普遍的榮譽；也沒有一個藝術家影響現代藝術如他這樣的廣闊。”當年的中國文藝界對比亞茲萊好評如潮，年輕的葉靈鳳也為之傾倒。他說：“我一向就喜歡比亞茲萊的畫。當我還是美術學校學生的時候，我就愛上了他的畫。不僅愛好，而且還動手模仿起來，畫過許多比亞茲萊風的裝飾畫和插畫。”(《比亞茲萊的畫》)

《靈鳳小說集》(1931年，上海現代書局出版)是葉靈鳳短篇小說的結集，封面是他自己設計的。畫面中突出的人物是裸體的夏娃，黑發下垂，有一種野性和肉感。地下猶如劍蘭的叢生的植物，樹上結出的累累果實，渲染出伊甸園的原始生態。

葉靈鳳為女詩人虞琰的詩集《湖風》(1930年，上海現代書局出版)手繪的封面，也是一位女性。她身著高領中式外衣，披肩長發，低眉瞑目，似在遐想，溫文中含著沉郁，背景的連續圖案點染了中國古典風味。

唯美和詭異，這兩幅封面烙下了比亞茲萊的鮮明印記。葉靈鳳多用毛筆作畫，喜用紅、綠、黑、黃等原色，書名都是較大的美術字，表現了個人的特色。

《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封面，一位少女伸手去接一串懸掛的葡萄，旭日東升，花草芬芳，令人頓生夢幻之感。《幻洲》的封面，則有日本女畫家路谷虹兒(與比亞茲萊同時受中國文化人稱道的另一位畫家)的影響，幽婉的抒情性流淌于整個畫面。

周全平的短篇小說集《夢里的微笑》(1925年，上海光華書局出版)和劉大杰翻譯的日本菊池寬的劇本《戀愛病患者》(1927年，上海北新書局出版)，兩書的封面同樣是比亞茲萊的夢幻感和路谷虹兒的抒情性糅合的結晶，葉靈鳳進行了出色的吸收和創造。

1933年出版的《出版消息》第2期刊出了《封面畫者一瞥》，將葉靈鳳與豐子愷、錢君匐并列，說葉氏的“畫法系脫胎于歐洲之圖案和線條畫，頗細膩可喜，善作小說中的眉畫、插圖，封面畫所畫不多”。翻開當年葉靈鳳主編的雜志，無論是《幻洲》，還是《戈壁》，從頭至尾，所有的大小插圖，無不是LF的手筆。因為是黑白畫，更突顯了比亞茲萊的畫風。

葉靈鳳，人稱“東方的比亞茲萊”。

同樣喜歡比亞茲萊的魯迅，對這位“東方的比亞茲萊”并不認同。他指斥葉靈鳳是“新的流氓畫家”，說：“葉先生的畫是從比亞茲萊剝來的。”魯迅對葉靈鳳的批評、抨擊和嘲諷，在《魯迅全集》的文章和書信中都可以查到。中國新文學史上的“葉魯糾葛”，說來話長。簡而言之，事情由年輕氣盛的葉靈鳳引起，攻擊乃至詆毀魯迅，錯在葉氏。魯迅的反擊，則讓葉靈鳳丟盔卸甲。只是說葉靈鳳“生吞”“活剝”比亞茲萊，未免言之過甚。葉靈鳳曾選比亞茲萊的畫直接用于封面(如《現代文藝》創刊號用的是比亞茲萊《新生》的插圖)，初期的模仿也有點生搬硬套，有的人物形象怪異得幾近丑陋，有的畫面潦草到不知所云。但是，后期有很大變化，這是有目共睹的事實。魯迅對葉靈鳳畫作的評價之低，應該說不單是因為原來曾有的“過節”，還有深層的原因。宋炳輝先生的《方法與實踐——中外文學關系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一書，專列《比亞茲萊的兩幅中國面孔——魯迅與葉靈鳳的接受比較》一章，作者指出：他們對比亞茲萊的價值和文化史意義，各自認識的程度不同，因而葉靈鳳與魯迅“各自為中國讀者勾勒了一幅比亞茲萊的面孔，一個是強烈的裝飾趣味和黑白對照、怪異華麗而又帶有一點色情的頹廢意味；一個雖也有惡魔般的美麗，但又有對罪惡的自覺，并在自覺中顯示出強烈的理智和對現實的諷刺性”。葉靈鳳的局限在于：“模仿的意味較重”，“更多的倒是體現了對摩登的追求。”

20世紀40年代之后，葉靈鳳一直在編輯和寫作，只是封面插畫已不再親力親為了。裝幀藝術家的葉靈鳳淡出了讀者的視野。但他依然深愛著比亞茲萊，直到生命的最后。1975年，先生逝世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