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君欲將百里教場,改建百里樓房,作考產廠,又名炫奇會。按天下國都造樓,國之大者備樓十數間,小者五六間,再小者二三間。請天下郡國各將其土產、服色、器皿,置于其內,以便民間壯觀,其不愿者聽。余地按國數分作花園。約在次年夏間,在巴黎斯會齊。法君擇其優者,獎來人以寶星。(張德彝:《航海述奇》)從他的記述中,可以得知世博會邀請世界各國建造展館,展示新奇物品,并擇優表彰的大概規程。此后張德彝赴英,在倫敦多次游覽了倫敦博覽會的著名場館——水晶宮(水晶宮建于1851年第一屆倫敦世界博覽會,后移建于倫敦郊外西德納姆山,直到1936年毀于火災)。水晶宮作為當時西方玻璃鋼架建筑的杰出代表,令張德彝為之嘆服:“一片晶瑩,精彩炫目,高華名貴,璀璨可觀,四方之輪蹄不絕于門,洵大觀也。”張德彝并未對博覽會有過多留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西方國家炫奇逞異的聚會罷了,于是在約略了解大概情形之后,記述也戛然而止。他雖未曾親歷博覽會,卻也有幸領略了1867年巴黎博覽會的前奏,并得以親炙倫敦博覽會的余韻——水晶宮的風采,也不虛此番海外之行。
王韜的《漫游隨錄》中也有關于巴黎博覽會的記述,不過和張德彝一樣,他也錯過了親歷的機會,只是閉幕后的參觀。1868年1月,他隨理雅各到達法國巴黎,而博覽會已于上年11月閉幕。在導游璧滿的帶領下,他參觀了博覽會舊址:
蓋此院之建,在一千八百六十六
年,因將開始博物大會,特為萬國陳
設各物公所。二三年來竭資興造,加
意經營,日役工匠數千人,猶不暇給。
經始于甲子,落成于丁卯,開院之日,
通國民人,列邦商賈,遐邇畢集,均
許入而游覽,來往無禁。(王韜:《漫
游隨錄》)
正是因未曾親歷會場,所以在《點石齋畫報》所配插圖上,我們看到的是在中國式的亭臺水榭之間,點綴著三三兩兩身著洋裝的西洋男女,全然出自畫家的臆想。雖然只是閉幕后的游觀,但聽了相關介紹,還是令王韜神往不已。王韜隨后也參觀了倫敦水晶宮,不過他稱之為“玻璃巨室”:“其為繁華之淵藪,游觀之壇場,則未有若玻璃巨室者也。”他非常贊賞英國在世博會后將水晶宮移建郊外,供人游覽的做法,因為西方國家城市擁擠,空氣不暢,“故辟此園,俾人散步舒懷,藉以宣敞其氣焉”。張德彝和王韜都把世博會稱作“炫奇會”,恐11白是出于當時初到異國的好奇心理,生平未見之事均以為奇,世博會確有集天下之大成、娛民之觀聽的娛樂功能。此外,由于“天朝上國”文化自尊心的作祟,他們尚不能完全低首下心,承認中西文化的差距,而將博覽會看做西方各國“炫奇逞異”的場所。
1876年,美國為慶祝獨立100周年,在費城舉辦了一屆萬國博覽會,包括中國在內的37個國家應邀參會,海關稅務司文書李圭被舉薦前往,他的《環游地球新錄》留下了中國人對世博會最為精細和全面的-文字記錄。該書從設會緣起、場館分布、各國展品、門票交通、運作機制等對此次盛會做了一次全方位的考察,并繪制了場館分布圖,配以文字,頗為用心。同時他對西方各國舉辦博覽會的目的也有了清醒的認識:
洋人謂深得賽會本意,愿以他物
相易。蓋皆為有用CG,可以增識見,
得實益,非若好玩,僅圖悅目者也。
(李圭:《環游地球新錄》)
李圭已經認識到博覽會的意義并非僅僅為了獵奇、炫奇逞異,“其著重尤在擴充貿易”,上可以裕國,下可以利民,這是一個認識上的進步。李圭除了詳細記錄博覽會之外,還饒有興味地記載了赴美留學的中國幼童赴會的情況。留學幼童凡113人,在中方教師劉云房和鄺容階帶領下赴會參觀,他們的作業也在會上展出。李圭見他們“于千萬人中言動自如,無畏怯態”,吐屬有外洋風派,“心甚愛之”,乃嘆服“西學所造,正未可量”。有人擔心這些孩子被西洋文化所同化,丟掉中國的文化傳統,此舉是“下喬木而人幽谷”。李圭憤而駁斥:“取長補短,原不以彼此自域。則今日翊贊宏圖,有不當置西人之事為而弗取也。”對西方文化能有如此包容之心,確乎難能可貴。
1876年12月,郭嵩燾作為第一位正式的清政府官方使臣,出使英國。1878年又臨時兼任駐法國大使,5月1日受邀赴巴黎出席了巴黎“萬國奇珍會”(萬國博覽會)的開幕儀式,郭嵩燾詳細描述了典禮的盛況。儀式在“大圓屋”(即特羅卡德羅宮)舉行:
至二點鐘,伯理璽天德至。日斯
巴尼亞前王,及英太子、奧太子,及
各官及兩議院紳,從者百余人皆立。
主會克朗斯宣誦辭,敘述伯理璽天德
之意,又接宣頌美之辭。伯理璽天德
亦有復辭。持仗兵周回甬道及左右經
緯各道,侍立約萬余人,聲炮百余。
(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
法國國王、西班牙前國王、英奧兩國太子及各國公使均出席,觀禮總人數居然達到萬余人,可謂規模空前。隨后郭率黎庶昌、陳季同、馬建忠等人一同游覽了世博會場館,“百物羅列,奇光異彩,餛耀奪目”,嘆為觀止。郭嵩燾與一般初到西方的中國官員不同,在參觀展品時,他并沒有停留在耳目之娛,對于展品背后的西方科技知識格外留意。在看到美國人發明的“引氣夾輪之法”(剎車制動裝置)時,詳細了解了工作原理。在此次盛會上,貝爾的傳聲機和愛迪生的留聲機大放異彩,而郭嵩燾和愛迪生在倫敦還有過一面之緣,后者曾親自為這位中國欽差講解過傳聲機的工作原理。郭嵩燾等人曾數次觀看世博會,《倫敦與巴黎日記》中留下了不少相關記述,因其日記多隨感隨記,內容龐雜而不修文辭,故并未給人留下深刻印象。
黎庶昌和馬建忠作為郭嵩燾的隨員,都躬逢盛會,對此次博覽會都有記述。黎庶昌作為著名的桐城文家,寫下了《巴黎大會紀略》、《巴黎燈會》、《輕氣球》等噲炙人口的散文名篇。《巴黎大會紀略》開宗明義寫道:
一千八百七十八年五月,中歷之
光緒戊寅年三月也,法國開賽會堂于
巴黎,至冬至十月盡而散,名為哀克
司包息相(注:Exposition)。(黎庶昌:
《西洋雜志》)
黎庶昌緊接著分區域介紹了建筑及百貨零售區、工藝制造及餐飲區、東世博園區的基本布局和展品陳設,如此浩大的展覽園區被他用三千余字便娓娓道來,井然有序。而且他將新名詞、新事物以簡潔雅致的古文筆法從容描畫,把復雜新奇的工業展品刻畫得生動形象,引人入勝,讀來絲毫不覺枯燥乏味。在描寫博覽會夜景的《巴黎燈會》和嘗試升空體驗的《輕氣球》中,電線、玻璃、噸、買特爾(meter)、吉羅(kilogram)、電氣燈、佛朗(法郎)、齒輪、鐵絲……這些原本與傳統古文格格不人的英文音譯及科技詞匯,在他筆下,一經調配,化而無痕,毫無造作生疏之感,著實顯示出其作為桐城文家的筆墨功力。可以說,因有了黎庶昌的文字,1878年巴黎世博會在中國才廣為人知。
馬建忠于1876年赴法國巴黎政治學院學習,是第一位獲得法國大學學位的中國人。他也是一位杰出的語言學家,其《馬氏文通》是第一部以現代語言學理論研究中國語法的著作。他在《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課書》中提到了1878年巴黎博覽會。出使英、法、日、比四國大臣曾紀澤對該文激賞不已,專門錄人出使日記中。馬建忠熟諳西方文化,對西方社會的體察往往高人一籌:
蓋法人之設此會,意不在炫奇而
在鋪張。蓋法戰敗賠款后幾難復振,
近則力講富強,特設此會以夸富于外
人。(馬建忠:《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課
書》)
在他看來,華麗壯觀的博覽會背后,其實包藏著法國急于重振國威的政治圖謀,而絕非僅僅供游觀之樂。在歷屆博覽會上,中國展出的產品無外乎絲綢、瓷器、古董、金銀器之類的傳統手工藝品,而他卻在此次盛會上看到,絲茶竟未見陳列,瓷器不古,繡品不佳,乏善可陳。馬建忠認為造成這種局面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國參展事務完全被西方人控制,而西方人對中國物產的認識,往往因見聞淺薄而掛一漏萬,故而使得中國展品暗淡無光。
最后還要說到張蔭桓。張蔭桓1885年被任命為出使美國、西班牙、秘魯三國大使,后因其在戊戌變法期間與康、梁過從甚密,結怨于慈禧太后,庚子拳變之時,被秘密處死。張蔭桓與1889年的巴黎世博會結緣也實屬偶然,當時他已離任回國,途經英國時受邀參觀了水晶宮,后登船赴法國巴黎,游覽了博覽會場館。因當時準備倉猝,中國館“極逼窄,貴物無由顯晾”,不過中國茶葉仍毫無懸念地奪得了大會的銀牌。他還在陳季同的陪同下登上了此次博覽會的標志性建筑——埃菲爾鐵塔。在登臨鐵塔吃飯時,他注意到了服務員的裝束,竟然感觸頗深:
坐中執役、女仆皆作了露錫省、
羅連省裝束,此兩省已為德有,欲以
激勵眾心。法不忘國仇也。(張蔭桓:
《張蔭桓日記》)
從服務員的衣著聯想到普法戰爭,認為法國人之所以這樣乃是為了時刻銘記國恥,以圖重振國威。這是典型的“望人生義”式的比較聯想,實際上揭示了當時晚清官員急于擺脫西方列強侵擾、奮發自強的焦慮心態。他認為當時法國修建巴黎國家歌劇院也是為了“維系人心”,同仇敵愾,鼓勵國人一雪前恥。
晚清出洋諸人,對世博會多有記述,他們或會后游歷,或親臨觀覽,甚至出席開幕盛典,在世博會的歷史上留下了中國人的身影。因個人興趣及觀感體驗的差異,他們對世博會的關注重心也各有不同,張德彝和王韜只停留在對西方世界的措奇想象;李圭進而認識到博覽會對世界各國互通有無、繁榮貿易的重要性;郭嵩燾雖無任何自然科學的知識儲備,卻已開始主動思索琳瑯滿目的展品背后的科技精義,探究“賽先生”的面目;黎庶昌以文學家的筆法,向國人呈現了一幅世博會全景盛況;馬建忠則從光鮮華麗的世博會性景背后,體味到事事不能自主、國權淪喪的悲哀;張蔭桓醉翁之意不在酒,聯想到法國意圖一雪國恥、恢復國家的雄心。當然,因時代的原因,國力的衰微使得他們尚無法在這一盛會上為中國帶來贊譽和榮光,更多地只是表達出作為旁觀者的無奈和焦慮。光陰飛逝,斯人已遠,在如今已全球一體的新時代,純粹的知識“考古”已無任何意義。回顧百年以來中國人認識世博會的曲折經歷,其實也是在了解近代以來中國人打破封閉的文化國,走向世界、認識世界、接納世界的艱難過程。
2010年10月31日,歷時184天的上海世博會落下帷幕。這場舉世矚目的世界盛會,以“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為主題,讓我們在家門口親身體驗了多彩多姿的異域風情,領略了美輪美奐的現代世界。如今,世博會的喧囂已漸漸遠去,從世博會的旁觀者,到親歷者,再到如今的主辦者,鑒古而知今,這種身份的變遷,無疑是中國擺脫困境,重新崛起于世界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