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書苑:愛書人的第二個家

東海書苑新址位于臺中綠園道上，店面迎向一排高闊的綠樹，感覺特別悠然、清新。較約訪的時間提前了些抵達，見店長廖英良與友人在外頭談天，聊些書店經營事，就不上前叨擾，先四下走動，看看書店空間是否有了細微的變化。

店門外有一爿大黑板，上頭寫滿近期木工課程的招生訊息，以及過去一兩個月在此舉辦過的各項座談及展映活動。推門入內，浮游于空氣中的咖啡香隨即竄出。午后的陽光從窗欞灑進，照耀著安靜枕躺于周遭的書冊，人游走其中，或隨意取書瀏覽，或喝上一杯咖啡，或飄蕩在店內播送的音樂河里，任何一種逗留的姿態，皆堪稱享受。

書店空間是別致的，充滿了細節的，每一個角落仿佛都有各自的性情。書籍陳設基本上按書種區分，主要涵蓋社會科學、文化思潮、中西文學、人文藝術等類目，因空間寬敞，可展示的平臺隨之添增，也大大提高了各式書籍曝光的機會。

見時候差不多，遂前去和店長打招呼，此時店里陸續有來客，他還得張羅，我們便徑自在書店一隅靜候。期間，他又同幾個客人聊了片晌，看來許是熟客，彼此的互動中透顯出一股家常和熱絡。過了片刻，廖英良來了，他身型高瘦，蓄著一頭長發，在頸后扎成一束馬尾，說話溫慢，有一種文化人的謙和氣息。

一個書店經營者的養成

廖英良出生于云林莿桐，是一個在島嶼南方鄉下長大的孩子，高中時赴笈北上求學，畢業后，志向猶懵懵懂懂，志愿表亂填一通，爾后進入交通大學資訊工程學系就讀。他猶記得大學聯考完后到友人家，見書柜有一本《異鄉人》便取下展讀，未料此書竟成了他的啟蒙書，“從那本書里面好像看到了一些跟這個社會不太一樣的東西”。這本書仿佛預示了他未來將走上一條與主流悖離的道路，洞察生活里的種種荒謬及異狀。

一個理工科系的大學生，書架上卻沒有教科書，反而被志文出版社一系列“新潮文庫”西方經典小說譯著所占據。廖英良從西方小說展開思想的長征，特別是存在主義文學，盡管書中的思路不見得能夠完全參透，他仍舊一頭栽了進去。

在體內游蕩的西方思潮在一次事件中有了落地生根的機會。

1988年，臺灣發生激烈的五二○農民運動，就像一般社會大眾，廖英良對于運動的理解同樣來自媒體報導。而他家是開農藥店的，農民平日無事就會過去泡茶聊天，他的鄰人中，有不少農民北上請愿。“原來媒體上說的暴民就是我的左鄰右舍”。他自小與這些農民結識，很難想象身邊的人成為媒體上被污名化的他者。“因為這個接觸，加上之前陸續涉獵文學，也念了一點思想的東西，所謂理論的概念可以跟臺灣社會的狀態搭上線。”

退伍后，廖英良進入東海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就讀。慢慢地，他意識到臺灣社會在文化上未能深耕，期待自己能夠扮演文化傳遞者的角色。他后來接手東海書苑，在廣闊的文化版圖上站定了一個位置，自此屹立十余年，照看著一個知識流通的平臺。

一間不斷演化的書店

東海書苑是由清華大學“水木書苑”老板蘇至弘所創辦，廖英良于1995年接手，原址位于東海大學后門東海別墅商圈中，在巷弄中的巷弄，低調而不起眼，是行家才會邁入的場所，是大學青年走入書店、日后走出社會，帶著昂揚人文情懷的起點。2006年年底移居中港路上，與默契咖啡館比鄰，再兩年后才搬遷、落腳在臺灣美術館附近的綠園道。

從東海大學、中港路到綠園道，隨著書店地址的遷徙，內部空間和功能也幾經演化。對廖英良來說，首要的職責便是鞏固書店的營收，確保它能夠長久地經營下去。只要書店的門一天開著，就會有客人光顧，他們的走踏和話語活絡了這個空間，誘引更多充沛的靈魂匯聚至此。書店仿佛一棵樹，仰賴書冊和來客行光合作用，制造氧氣，涵養清新的思潮。

早先東海書苑鄰近大學校園，以學生為主要客群，是一個純粹買賣書籍的地方。隨著網絡書店的聲勢逐日壯大，學生購買書籍的方式產生變化，很多人習慣到書店翻翻逛逛再回網絡訂書，廖英良也開始思索實體書店的未來。“如果說我參與過什么運動的話，其實就是在做一個人的運動，亦即關于獨立書店的事情。”從一開始，當他還是經營書店的生手時就希望店內能夠提供一個可供議論的空間。面對網絡書店的沖擊，實體書店將以何種姿態繼續屹立？

空間的經營成為這個獨立書店運動承襲與繼續發酵的因子。當初廖英良認為書店應當定位為一個空間，而不再純然是買賣書籍的地方，遂有了遷離大學校園的念頭。當時有人勸說，倘若緊鄰校園而立的書店都難以存活，移至其它地域又何以為繼？對此，廖英良倒是看得挺開，他想反正書店繼續待在原址也活不了，不如另創新局，也許能有一番成績，若真不堪負荷，也就罷了。與此同時，“讀書人工會”的構想浮現：一個好的書店、一個好的價值，不一定操之在己，應該由群體共同認養和維系，就像眾人所認可的非營利社福機構能夠一直繼續維運。

搬離東海校園后，中港路上的東海書苑便朝向復合式空間經營，與咖啡館合作共營，腹地還與建筑師事務所、藝術家工作室毗鄰，成為一方人文聚落。然而，該處空間氛圍與廖英良原先的設想有所出入，除了咖啡座位區外，整體的動線和狹小的空間分配對于閱讀并不友善，書好像成了裝飾品，于是他開始試驗開設書店的其它可能。

東海書苑的現址占地三層樓，一樓主要陳列書籍、唱片、手作物，另設有吧臺和木桌椅數張，店內供應咖啡等簡單飲品。二樓展示書籍多為文學類，另有一擺置詩集的區塊，鄰近窗臺的獨立隔間則可作為議論的公共空間。三樓平日不對外開放，主要為辦活動和展映的場所。廖英良笑談最喜歡的書店角落，“是位于一樓通往二樓樓梯轉角，擺放翻譯文學的書柜”，咫尺方隅象征著他當年因翻譯文學啟蒙，讓生命轉彎的衢道。

因現在的書苑空間更寬闊、更能自主，新的書店由書區與書區通貫，每個書區皆有充滿巧意、創思自成一格的角落，客人隨時拿起書便能埋藏進自己的閱讀密室。在空間的打造上，廖英良慢慢培植書店應有的樣貌，“把座位拆散開來，把書打散開來，書的動線、書架之間的距離，到任何地方都有一個隨時可以坐下來的位置，這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看書很重要的地方。”書苑如今似一個以書扉為館藏、展示的美術館，透過參訪的客人在動線中前進，或直接在感興趣的書區駐足閱讀，催生作品、心靈和展示空間三者的互動關系。

讀書人工會，一個集體認購的空間

由于店內附帶販賣飲品，兼之“讀書人工會”會員募集，書的利潤不再構成支撐書店營運的核心。廖英良很明確地表述不希望書被商品化、不讓自己的書店被市場化，“當賣書在我們的營收利潤所占的比例愈來愈小時，它反而愈來愈不成為商品。這比較符合我的期待，我不喜歡書成為商品。”他的心底自有一道秤，傾向以心理價值作為判斷準則，不委屈了任何一本書的存在。廖英良憶起，有一次他到二手書店買一本絕版書，上頭標價五十元(新臺幣)，他跟老板確認售價后，堅持這樣的書不應只賣五十元，該書為志文出版社發行，原先單價就不高，最后他用一百元買下，“就算它舊了，但它至少值一百元，我覺得它有那個價值。”

進駐新店面之后，邊做邊摸索，他才逐漸明白自己期待的是什么，并回歸原先對書店的想象。“我希望弄一個空間讓大家可以待在這個地方，慢慢地我覺得賣書不是那么重要。”

廖英良完全能理解現在書市折扣戰下顧客錙銖必較的心理，他會根據客人所需引介相關書籍，“但我們的書沒有非賣出去不可，對客人而言，你來，你看，看喜歡了再買，有更多選擇。在這里看書是不需要付費的，只有當讀者很想擁有那本書時才去購買，甚至他們不用在我這邊購買也沒關系。”

過去，明明網絡書店更低廉，顧客卻為了支持書店而在東海書苑購買。“我自己都不干這種事情，我覺得這樣對待我的客人是不對的，尤其是當他以一種支持的心態。書籍的利潤本來就低，就算客人為支持而購買大量書籍，書店真正能夠獲得的回饋也有限。”于是，他重新啟動“讀書人工會”的概念，會員每月收取固定費用，保障支持者應有的消費福利之余，吸引那些認同東海書苑空間和理念的人加入。

未來的社區活動中心

東海書苑并不是完全以社區需求而成立的書店，書苑有自己的走向，因此還不能與社區完全地結合。但書店是社區的眼睛，社區透過書店可以看到很多不同的物事。新店面處于住商混合地帶，很多人愿意與書苑互動，廖英良也開始認識周遭的社群，嘗試與社區產生對話。經營東海書苑十余年，在訪問中他反復述說著：“我不曉得耶，我一直覺得凡事要慢慢弄，很急著去打造什么，很容易流于一個樣子，很快速又消失。”

他并不是真的不曉得，而是讓這個新空間充滿各種可能，“因店面大，書店前有小廣場，接下來，我們真的可能會與社區有較多互動，預計是在假日舉辦二手市集。”廖英良言語間對書苑的未來抱持樂觀的期待，“其實我滿樂意社區的人把這里當成社區活動中心。這附近本就有幾個讀書會，他們原本都在各自的家里舉行，現在喜歡移到這里，慢慢就與書店愈親近了。”

據廖英良觀察，未來人們會渴望在家之外另有一個具歸屬感的空間，他們樂意在那久留、放松、交流、思索、創作。“我希望這個地方變成某一群人的第二個家，”他眼神發亮，時而隨思緒轉動著，“我們有看電影的空間、有讀書會的空間，這里還欠一個廚房……”未來店內可望增設廚房，讓客人自行采買食材，至此烹調，閑適自在，宛若在家一般。

東海書苑宛若一棵生長中的樹，它提供庇蔭，給那些欲望和書冊一同呼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