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震、海嘯和核電站事故三重打擊下,日本國民依然展現出了淡定的一面。但這種淡定卻被媒體炮制到了神話的程度。
2011年3月11日,日本東北地區發生了里氏9.0級的巨大地震,這是二戰之后日本遭遇的規模最大的地震。但引起更大損失的,是隨地震而來的海嘯以及隨后的福島第一核電站泄漏事故。
不過,通過各種媒體,我們看到的日本災區民依然是驚人的秩序與鎮定。《世界博覽》專欄作者吉田陽介在中國生活已有十年,他周圍的中國朋友們都說:“如果其他國家發生這種地震的話,有可能陷入無秩序狀態。”
的確,這次地震之后,日本災區并沒有發生社會混亂,即便是避難所中缺乏食物和御寒的衣物,老人和孩子也在靜默地等待。沒有警察維持秩序,但一切依然井井有條,電話亭、供水管甚至寵物食品店門前都排起了長隊。
各國媒體對日本人在災難中的表現由驚訝轉向贊賞,一時間,人們紛紛發問,日本人為什么能這么“淡定”?
日本人為何“淡定”
吉田陽介認為,這與日本人的性格有關。
吉田陽介回憶說,在他小的時候,學校老師經常說:“不要給人家添麻煩。”每次吃完飯后,他都會把自己用過的桌子收拾干凈再離開,這樣后來的人就不用再收拾桌子。
自古以來,日本就建立了以村為主體的社會,村子里的居民互相幫助的生活,一旦有人違反這一規矩,就要被其他成員一起排擠,從此難以找到容身之地。這就是日本民間稱為“村八分”的懲罰方式:除了可能引發傳染病的喪葬和可能蔓延的火災之外,村里的其他人不會幫助被排擠的對象做任何事。
中國引進的第一部日本彩色動畫片《龍子太郎》,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龍子太郎的媽媽懷孕時饑餓難忍,偷吃了兩條本該和全村人一起分享的魚,結果就受到詛咒變成了龍,不得不逃離人類生活的地方。最終,她撞開堵住湖水的大石,犧牲自己為村民換來肥沃的土地,詛咒才得以解除,她才恢復人身。
吉田陽介對《世界博覽》記者說,“日本人害怕被排擠,所以遵守規矩。”他認為,雖然近代以來日本進行了城市化,歐美國家、尤其美國的“個人主義”思想傳人,但日本人的心里依然覺得“公”比“私”更重要。因此,地震后災民在發食品時有序排隊,沒有陷入混亂狀態。
與傳統的鄉土中國一樣,日本以村為主的共同體社會,塑造了日本的村社集體主義文化。村民們互相關心,有人遇到困難,其他人會出手相助。在宮崎駿的電影《龍貓》中,一個小女孩迷路走失的時候,所有鄰居都一起找她。盡管在今天的日本,特別是大都市里,很多日本人連自己的鄰居都不認識,但吉田陽介依然認為,日本人心理上還存在著這樣相互幫扶的“共同體”精神。
尤其是當災難到來的時候。2003年非典時期,吉田陽介正在北京留學。他回憶說,那時候在中國的日本留學生明顯更加團結了,大家都互相幫助,互相提供相關信息。據報道,這次地震后,避難所的許多災民們相互也不認識,但大家依然互相鼓勵,把食物讓給老人和孩子。在北京生活的許多日本人,也通過網絡給在日本的家人和朋友提供最新消息。
日本人比較在意其他人怎么看自己。如果自己做錯了,會感到慚愧得沒臉見人,為了避免這種看法,就必須要考慮其他人的情況以及心情,對自私的行為十分敏感、忌諱。吉田陽介稱之為“恥的文化”:“例如,在地鐵上接手機的時候,雖然其他人沒批評,但只要看到他們的眼光都會覺得不好意思。在日本生活過的外國人經常說,日本人非常親切。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避免自己丟面子。”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日本人的行為就既有秩序又有禮貌。
在北京生活已有8年之久的大西先生,也認為日本人的表現同民族性格密切相關:“日本社會最講究自我控制。日本人的家庭從小會教孩子在發生問題時要忍耐,忍耐在日語中叫‘我慢’。不管在家里或學校,尤其是跟教育有關的場合,發生什么問題日本人都說:你要我慢(你要忍耐的意思)。我覺得日本人從小就會形成這樣一個性格,在什么場合都要忍耐,都不能在別人面前暴露自己弱的部分,這種個人性格形成了整個日本民眾的性格。”
2009年11月,日本《產經新聞》批評說,今天的日本人,特別是年輕人,在電車上不考慮別人,聽音樂的聲音較大,在車上吃東西,亂扔垃圾,道德感明顯下降了。但吉田陽介和許多日本人都認為,不管什么社會,都有少數的叛逆者。總體上看,日本人還是繼承了守規矩以及互相幫助的傳統。
被“神話”的日本神話
對于日本人的鎮定表現,中國媒體和輿論幾乎是一邊倒的贊揚之聲,尤其是對秩序的刻意強調。就在西方各國媒體的態度從初期的贊賞到沉淀過后的冷靜看待之后,國內的許多媒體依然樂此不疲地展現著日本人的秩序和“不自私”的精神。
“現在人們總是對日本一廂情愿地解讀。這次事件不少媒體最早的定調其實有些并不平衡,也不太客觀。”新加坡學者、北京大學客座教授卓南生1966年便到日本留學,之后他將40多年來對日本的時評結集成厚厚的三本文集。
卓南生對《世界博覽》記者說,自己一向既不用“民族性”也不用“國民性”這樣的字眼。每個民族都有自己的特色,但不宜給予刻板的定性。臨危不亂、井井有條是不錯,講秩序、聽指揮、平日不斷接受防災、防震訓練的國民在發生地震等自然災難的情況下,確有值得贊揚的一面,但不能將這些現象提高到不相稱的地位來評價。“如果把它提高到國民性的時候,那同樣是日本,過去面對其他地震時的表現該如何解讀?”
1923年,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地震的第二天,日本當局就宣布進入緊急狀態。由于地震來臨時正好是中午,很多家庭在生火做飯,傾倒的爐灶引發了大火,流言伴隨著大火在各處蔓延:更大的地震即將到來、還有大海嘯、富士山將大噴發等。
更危險的,是關于政治的謠言,其中關于在日本居住的朝鮮人的謠言尤其多。最開始是“朝鮮人要趁地震的混亂放火”,過了一夜就說“朝鮮人搶劫、強奸、殺人、朝水井里投毒”,后來甚至出現了“朝鮮人在伊豆大島裝了炸彈而引起了地震”這樣的說法。謠言越傳越玄乎,許多日本人開始相信連續三天的火災是朝鮮人所為,朝鮮人要趁亂發動暴動,奪回已經成為殖民地的祖國。
隨之而來的,就是對朝鮮人和華人的大屠殺。
地震發生后第三天,日本內務省警保局長向全日本發送了“朝鮮人在各地放火,欲達到其不逞之目的”的電報。軍隊和警察開始大肆逮捕、屠殺在日朝鮮人和中國人。日本各地也組織了以在鄉軍人會(即退伍軍人)和地方青年團為主體的所謂“自衛團”,拿起日本刀和竹槍,四處奔走“獵捕朝鮮人”。
盡管不久后人們意識到有關朝鮮人暴動的消息是謠言,日本警察廳也制定了自衛團規則。但有史料稱,當時有6000多名朝鮮人在屠殺中喪生,還有700多位華工遇害。
1923年,距離日本明治維新已經過了55年,日本在這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先后擊敗了中國和沙皇俄國,吞并了朝鮮,國力強盛,經濟發達,民智啟迪,正處于快速發展時期。“就在那民族優劣論盛行的年代,緊隨大地震及謠言發生的事件,給當時自認‘高人一等’的‘高素質’日本人記下不光彩的記錄,”卓南生先生說,“地震與謠言本就是一對雙生體。”
“災難是流言發生的典型環境,”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新聞系教師孫庚,在論文《日本災害信息學研究的歷史與現狀》中指出:“災難中的流言或因人們被不安、恐懼的情緒包圍而自然發生,或因行政機關向人們傳達了令人費解的信息。”
1923年關東大地震后,引發屠殺的謠言顯然就是由這兩個因素造成的。
防災教育走進幼兒園
那為什么在此次大地震中,日本國民會表現得如此理智和冷靜?
吉田陽介、卓南生和孫庚都在日本生活過多年,對日本防災教育深有感觸。
吉田陽介生于日本的福井縣,1948年那里曾經發生過里氏7.1級大地震,造成3700多人死亡。雖然沒有經歷過那次地震,但他回憶說,從小學開始,每年就都有地震演練。在他上小學的時候,老師會告訴大家,當天要進行地震演練,并且會告訴學生們具體的時間。到時候警報響起,大家一齊到桌下躲避,然后有秩序地撤離教室,到操場上集合,由校長訓話,講解地震相關知識。
孫庚說,現在日本的防災教育已經推廣到了幼兒園階段。她的孩子在日本上幼兒園時,消防隊就會定期派人教導孩子們,告訴他們遇到危險情況該怎么辦。
“日本社會對災害信息學的關注程度也很高,比如每年的‘廣井獎’,就是評選在災害信息領域有突出表現的個人和組織。”孫庚對《世界博覽》記者介紹說,所謂災害信息學,就是研究有效防災減災的信息。
不過,孫庚也認為一些媒體的相關報道有些夸張,她在日本生活的時候,家家戶戶確實都有地震包,“但不像他們說的那樣,還要定期更換里面的物品,我們都是隨便放在家里而已。”
吉田陽介也說,他上學的時候,盡管每年都參加地震演練,也會學習防災知識,但當時根本沒有嚴肅對待。直到1995年阪神地震的發生,自己才對防災訓練認真起來。
1995年,恰好吉田陽介、卓南生和孫庚三個人都在日本。吉田陽介承認:“有了這些防災訓練,小的地震我們能很鎮定地看待,但大地震到來時,人們心里還是會恐懼。”孫庚當時在東京學習,距離震中比較遠,雖然有震感但并沒有害怕。卓南生當時恰好在京都,他在熟睡中被強烈的地震驚醒,慣性地打開電視,從“地震速報”中知道震源是距離神戶不遠的淡路島。他起身略為觀察一番,除了書架的位置被震移之外,只有兩只茶杯被摔破。
卓南生笑著說:“日本人最怕四件東西:地震、雷電、火災和父親。擺在第一位的就是地震。日本人的臨危不亂是從小就已經訓練出來的。在地震面前,什么事情都要停下來。本來自民黨上午還在逼菅直人下臺,但下午突然發生了地震。這個時候誰再敢堅持要菅直人下臺,誰的政治生涯就算結束了。當務之急是要菅直人站出來指揮。”
日本媒體的真話假話
許多人認為,是阪神大地震讓今天的日本人真正意識到大地震隨時可能發生,讓他們開始認真對待其防災訓練。
16年前的那場地震也改變了日本媒體對災難性事件的報道方式。
阪神大地震發生后,日本媒體報道的重點是“生命線”的問題,也就是災區的電話、交通、水、電、食品等生活必需品。
那次報道中,日本民眾通過電視看到了熊熊大火、橋梁坍塌、建筑物損壞。地震剛剛發生后,許多媒體記者乘直升機來到災區上空航拍,轟隆隆的噪音甚至影響到搜救隊的工作。很快,日本政府和記者俱樂部就發布了災區新聞采訪報道規定,禁止在清晨或傍晚采訪災民,要求不允許打擾災民和救災人員的工作等。
吸取了上次的經驗教訓后,這次在電視中,我們看到日本的主持人沒有煽情落淚,而是用盡量平和的語氣介紹災區的信息,鏡頭也沒有過多地對準斷壁殘垣或遭受苦難的居民們。“日本人表現出的冷靜,如果要從傳播學的角度考量,媒體起到的作用非常大,”孫庚評論道:“在災難引發的恐慌中,不應該鼓動情緒,如果真需要,可以留到救災工作結束,賑災的時候。”
當然,這次日本遇到了特殊的情況,也就是核危機。海嘯之后,日本政府一直全力應對福島核電站的事故。此時,日本媒體的報道用大量科學圖片,非常形象地解釋了核電站面臨的危機以及事態的發展情況。這樣清晰直觀的介紹有利于知識的普及,在孫庚眼中,這是此次日本媒體報道的亮點之一。
如此整齊劃一的報道,恰好符合卓南生對日本媒體三大法寶的概括:“劃一性,鋪天蓋地,煽情。”第二大法寶,日本人稱為“豪雨”式的鋪天蓋地,也可以從整版整版的報紙新聞和日本電視臺不斷滾動播出的災情特報中得到體現,那為什么唯獨第三大法寶“煽情”被放在一邊了呢?
“在大地震面前,各媒體不能不‘自肅’(自我約制)。”卓南生補充解釋道,“但不能以此為證據,想象或認定日本媒體報道方式的優劣,否則就好比盲人摸象。因為恰恰相反,煽情式報道原本就是日本大眾傳媒輿論誘導的一大特征。當然,在地震問題的報道上,正如其他問題的報道一般,日本傳媒的態度對內對外還是有別的。”
卓南生和吉田陽介都對日本政、官、商相互勾結形成的鐵三角深有感觸。政治家、官僚、商人各有所求,彼此的利益捆綁在一起。有人說日本傳媒一直在維護這個鐵三角,是“第四個角”。日本的記者俱樂部就是采訪者和被采訪者建立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采訪者和被采訪者甚至比同事還要親密。
曾經的天災與人禍
實際上,在阪神大地震的報道中,日本媒體也是整齊劃一的。卓南生在1995年的一篇報道中就有如下的描述:
“在地震發生后的數小時里,日本人在各家電視臺的節目中看到的都是熊熊燃燒的大火,而消防隊和其他救災部門卻遲遲未見蹤影。只聽得各家電視臺的主持人在直升機中高呼‘某某市大火,消防隊至今未到’、‘烈火繼續蔓延,還未見消防隊員身影’……
“而在這段時間里,日本時任首相村山富市卻在等待下屬搜集災情匯報給他。他本人掌握的信息大多來自電視媒體,電視中發布的消息是村山首相正在考慮是否到災區慰問,而在‘考慮’的過程中,他甚至還抽出時間按照原定日程與財經界首腦們共進了早餐。”
他同時寫道:“日本自衛隊更是以沒有接到命令為由,按‘兵’不動。最終天災加上人禍,導致災情擴大,以至于外國媒體譏諷說‘技術是先進的,但救災手法卻停留在中世紀’。”
這次地震是否也是如此呢?全球各國聚焦日本,瞄準的不是地震中心,而是福島那幾座不斷升溫的核反應堆。對于一個地震頻發的國家,日本是否適合發展核能,就像安保和自衛隊問題一樣,在日本國內一直是爭論中心。
在1993年所謂“國論二分”結束、日本總體走上保守化道路之前,日本國內一直有兩種聲音,有人支持核電,有人反對。推進派和反對派旗鼓相當。作為唯一受到核武器洗禮的國家,日本奉行非核三原則:不擁有,不生產,不引入核武器。但卓南生認為“不引入”的原則日本從未遵循過:“因為載著核武器的美國軍艦一直在日本自由進出。”提出三原則的日本前首相佐藤榮作獲得諾貝爾和平獎,最開始就被譏笑為荒謬。
日本也曾經發生過數次核泄漏和輻射事故。1999年,日本“東海村”臨界事件,導致667人遭輻射傷害,1人死亡。
吉田陽介的老家福井附近共有四座核電站,是日本核電站最密集的地區。1995年阪神地震之后,其中一座核電站也曾發生過故障,但官方聲明故障同地震無關。第四座核電站修建之前,當地曾有過大規模的游行抗議,但依然沒能阻止這座電站的落成。吉田陽介至今還記得1999年他和大學導師一起到其中一座核電站參觀時的情景。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福島第一和第二發電站都被指責有過異常記錄,最近一次異常發生在2002年8月,當然官方從未承認過。
“東京電力公司資助了不少媒體,這些媒體都會為它說話。”吉田陽介說。孫庚也覺得,這次日本對災難的報道中,唯一可能存疑的,就是對核電站事故的報道。
贊美能換來友誼嗎?
對于外國媒體、包括中國媒體的贊揚,日本人怎么看?
日本人對外國的幫助實際上一直采取排斥和遲疑的態度。阪神大地震時,一些歐美國家搜救隊的搜救犬在日本海關要接受嚴格的衛生檢疫,而延誤了救災工作。
“只要對日本加以關懷,中日關系就能改善的單純想法,本身就是不太符合現代外交的思維和邏輯。”卓南生談到,“鄰國就像鄰居,相互照顧、支援是自然的事。‘我對你好,你就會對我好’,你可以一廂情愿地存有這樣或那樣的想法,但不能給人一個錯覺,這就是中日關系問題的癥結所在。今天中日兩國國民之間感情欠佳,事出有因,不能將此混為一談。”
對日本的贊美就能感動對方嗎?日本一份保守報紙就把最近很多國家對日本的贊美評論一一摘譯、介紹并加以評價,其中最可笑的一份褒獎,是把日本在救災中的表現解讀為武士道的精神。對于一個發動過侵略戰爭、民族優劣論仍然頗有市場的國家,這樣的評價是否危險呢?
卓南生認為日本人臨危不亂及核電站勇士們的獻身精神,固然有其值得贊揚之處,但與此同時,也有其無奈的一面。因為,日本現在是個沒有真正反對黨的年代,民眾對于天災之外“人禍”的責任,已無法發出強烈的追討聲音:“事情要是發生在‘國論二分’的上世紀五六十或七八十年代,情況肯定不會一樣,民眾的反應將不會是小規模的游行和抗議。我們應該向日本學習,吸取其經驗教訓,但對其特殊性不要過度地解讀,要不然就會陷入‘大和民族創造神話’的陷阱。”
卓南生為記者翻開自己1981年為新加坡《星洲日報》(《聯合早報》的前身之一)所寫的社論,當時日本經濟騰飛,風頭正盛,許多西方國家掀起了學習日本熱,這就好比師傅某天突然發現徒弟技藝已超過自己,要拜徒弟為師一般,徒弟受寵若驚。他在社論中寫道:“我們不能簡單地從這些表象中,來單純地樹立學習的目標,甚至產生盲目自卑的心理。不能因為日本的‘成功’,就把日本‘獨特的東西’盲目模仿,誤以為是竅門或捷徑,那樣往往弄巧成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