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記:1950年秋天,梅蘭芳先生在北京演出《游園驚夢》。很快,宋云彬先生就在《新民報》發表了題為《談迫逗就正于梅蘭芳先生》的文章,認為“迤逗的彩云飛”的“迤”字應唱“拖”音,而梅唱“移”音是唱錯了。梅先生對此極為重視。他認真回顧了對于“迤”字唱法的轉變經過,尤其是談到吳梅、俞粟廬等大家對此字音的考證,但并不認為事情可以到此為止,他又請助手寫了一信給許源來,另寫一信給俞振飛:請他們在“細細考證以后,給我一個具體的答復。同時我要感謝這位宋先生提的意見。因為我從改唱到今天,總沒有徹底去追究它的道理,這次或者可以借此打開這個多少年來的悶葫蘆了。”像梅蘭芳先生這樣虛懷若谷、鍥而不舍、務求真知的精神,是不是值得今人學習呢?
轉眼新春將至,又是“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的時節了。湯顯祖大才,用區區十三個字為我們營造出一個美得令人心悸的春天的境界。這個境界的基本構件,一是“裊晴絲”,一是“閑庭院”,而“閑庭院”又是被動的一方,必借“裊晴絲”的映照才生動、才美麗,才呈現春的生機。那么“裊晴絲”究竟是何物呢?
閱古人詩文,采用相類文句互相比證,或可有助于解悟。唐代戴叔倫《賦得長亭柳》中的“雨搓金縷細,煙裊翠絲柔”,其“裊翠絲”者,柳也。宋代劉褒《滿庭芳》中的“柳裊金絲,梨鋪香雪”,其“裊金絲”亦為對柳之無法他移的摹寫。湯顯祖好友袁宏道又曾以“碧絲”、“裊裊絲”指稱柳絲。《柳浪三疊》:“記取柳浪湖上柳,夜禪聽盡碧絲風:《秋日柳浪館……》“西風索莫午煙遲,一萬垂楊裊裊絲”。袁宏道有柳浪館,“種柳萬株,號日柳浪”。“花態柳情”,袁氏堪稱知音,他在《滿井游記》中所說“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是否可將它視為“裊晴絲”的寫真呢?
我在《“裊晴絲”說》中曾說:“‘裊晴絲’究系何物?在中國文化傳統中,只有柳絲、柳絮最為接近。”考慮到柳絮飛揚,時在暮春,《游園驚夢》之“裊晴絲”,大約只能是柳絲了。
但反對柳絲、柳絮說者卻反復申說,“裊晴絲”乃蛛絲或蟲絲!其實這也難怪。如今生態環境日變,蛛絲、蟲絲從人們視野中迅速淡出,對于諸多青年來說,蛛絲或蟲絲只不過是一個傳說。
傳說有時是美麗的,而真實則有時是可怕的。
蟲絲,通常所指為一些蛾類幼蟲所吐之絲。據生物學所說,夜蛾科、舟蛾科、蓑蛾科、毒蛾科幼蟲,均有遇驚動即吐絲下垂隨風漂移的習性。屢屢進入詩文者為一種軟體青蟲,這就是槐蠶。魯迅《吶喊》自序:“夏夜,蚊子多了,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地落在頭頸上。”周建人《白果樹》:“北平的路旁常種著槐樹或洋槐,葉上常生一種青色的幼蟲,仿佛名叫槐蠶,它有時候吐出絲來,掛在半空里……”首先是季節問題,槐蠶等蛾類幼蟲活躍、吐絲不在早春,通常在春末、夏初。其次是形狀問題,槐蠶俗稱吊死鬼,從槐樹上垂絲而下,人們會聯想自縊,形象如何是可想而知的了。其實魯迅在說槐蠶前,先有幾句話,“相傳是往昔曾在院子里的槐樹上縊死過一個女人的,現在槐樹已經高不可攀了”,已是含蓄地將民俗融入文章了。
蛛絲,據生物學所說,與季節無關。辯者曰:民俗中蛛絲與季節是有關的。但什么季節?常說的是“七月七日”、“七夕”,這與杜麗娘之感春、驚夢有何關涉呢?能找出蜘蛛與贊美春天有關的典故嗎?至于“喜子”,其形為一根長絲在半空吊著枚長腳蜘蛛,有學者斷言這就是“裊晴絲”,湯顯祖高標“意、趣、神、色”,倘若泉下有知,不昏倒才怪呢?
2007年夏末秋初,我在無錫療養,從住處到一景點,有一條長長的林間小道,蒼翠幽靜,應宜于散步。某日,乘興而往。數步,即感異常。其八愈深,其悔愈甚。蛛絲!那看不見的蛛絲不斷向我襲來,我終于帶著滿頭、滿臉、滿身骯臟的蛛絲掃興而歸。杜甫詠蛛絲粘人曾用一“綴”宇,落字之精當,令人稱絕!那時某朋友抒寫蛛絲之美的文章,正高懸網上,我不禁啞然失笑:蛛絲果真如此美妙么?
“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關于“裊晴絲”、“搖漾春如線”,我已在《“裊晴絲”說》、《“裊晴絲”釋》、《“裊晴絲”及其他》三文中有所討論,稍感不足者,似乎冷落了“吹來閑庭院”,現略作彌補。納蘭性德當為湯顯祖“粉絲”之一,再將湯顯祖曲意引入詞中。讀納蘭詞,每有發現,常欣然有會于心。細讀納蘭詞《醉桃源》“閑庭柳絮飛”句,能否有裨干對“吹來閑庭院”境界的領悟呢?清人倪鴻《桐蔭清話》:“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湯玉茗“牡丹亭》曲語也。前人詠游絲有句云:誰家柳絮閑庭院,風軟吹來寸寸愁。”看來視“裊晴絲”為柳絲、柳絮,不是我的創見,至少納蘭、倪鴻早已或直接、或問接地說出此意了。
觀察是認知的起點。新春將至,晴絲搖漾,風日清和,閑步園林,榮辱皆忘,求真知于微末,不亦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