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第四幕
時間:壬成年端陽——1982年6月25日,星期五,中午/下午。
地點:升平街98號,升平紙品廠門房間及升平街67號天井、客堂。
人物(以出場為序):
小謝:女、28歲、機械廠車工。
福康:男,31歲、小謝的愛人,升平紙品廠門衛
打樁模子:男、33歲。
群眾:胖子(老虎灶水工),過路人甲、乙(工商管理執法人員),小曹、老趙(福康的同事),接班的門衛。
[已沒有了偌大的黑色的“當”字,高墻仍矗在路南,先前所砌沒的門戶重又被開啟,里外高高低低地堆放不少折攏的紙箱坯,門口那兒有間小板房坐落在人行道上;小報房臨門洞的這面設有擱板,板上攤著拴一支圓珠筆的大本子告示“出入登記”的紙貼在玻璃窗上。屋里擺有單人床和長凳、臉盆和臉盆架、毛巾和熱水瓶,板房外側的柱子上掛著“升平紙品廠”的廠牌。路對面,是沿街的單開間石庫門,門內依次為天井、八扇長窗、客堂——67號的天井里半搭個披,披下放著嶄新的煤氣灶和同樣嶄新的灶臺,灶旁設龍頭和水斗,落地長窗檻前鋪著擦鞋墊,屋里看得見五斗櫥、縫紉機、教在縫紉機上的翹著天線的九英寸電視機和面對它的自制雙人沙發,而石庫門外則有好些盆,每只盆里都有碧綠的粽葉,葉上無例外地放著鋁鍋。離此不遠的行道樹旁倒覆著個柳條筐,篚的縫隙間插了好些白白紅紅的外國香煙盒。
[幕啟,天幕上顯見字幕:1982年6月25日星期五/壬戌/端陽
有鄧麗君的歌《美酒加咖啡》傳出。小謝正忙得不亦樂乎——將那些個盆搬進她家的天井并且排成一隊,接著從盆里取粽葉從鍋里舀末從碗里挾肉裹起粽子來。蹲在筐邊的胖子,一手捧個雀巢咖啡瓶,一手指間夾了支煙,但他不抽也不喝,只直視著斜對面
但并不始終一聲不響,他曾質疑小謝:搬來搬去瞎搬什么?小謝答:馬路上灰塵這么大,弄骯臟了米,還好吃啊?又問他:神經要發到幾時?他均拒答。
升平紙品廠的門房里,在和福康吹牛且遞蛔上火的是個穿西服的,他那身西服不成套,上裝還格外顯小,襄著似的,其原因完全是他把兩顆衣扣全扣上了,且又將胸前袋和左右下袋都塞得凸凸鼓鼓的。路北的人行道上來了兩個過路的——路人甲:萬寶路有嗎?(見胖子不理,改問)
健牌呢?登喜路也可以呀。
福康:(忙告訴)快點,生意來了。
打樁模于:(扭頭看)真不看山水,(一縮身坐上靠墻的床沿)來的是我的冤家。
福康:(打量著)你怎么看出來的。
路人乙:(踢一腳柳條筐)不做生意啊你?
路人甲:你有什么牌子?
胖子:問我?喏,半根飛馬,(一扔手中那半截煙)要嗎?
[一直聽著的小謝半探出身來了。小謝:(熱心地)他是對過老虎灶里的、(拿裹著粽子的手指了指路對面)老虎灶改開水果店,要轉業了,他在發神經。
路人乙:(搭訕著)老虎灶早就應該淘汰了。
小謝:(又指指更遠的路那頭)煤氣剛接到這里。
路人乙:燒煤氣好啊。
胖子:(搶白)有什么好?可以白燒?水一放上去就開?開了自己會灌進熱水瓶?今天端午裹粽子,要燙粽葉。老虎灶開著的話,只消叫一聲,沸滾發燙挑到你面前。煤氣辦得到嗎?用煤氣燒,燒煞你(越說越氣惱,一下擰轉身)。
[小謝扮了個鬼臉,縮回身去了。路人乙跨前一步、看了看門里:而路人甲則將那只插有外煙盒子的柳條筐拎到手上。
胖子:(覺著了)哎,哎……是你的?
路人甲:那,是你的嘍?
胖子:是不是我的,跟你搭界嗎?
[聞聲,小謝又探頭看。
路人甲:(掏褲后袋)
路人乙:襄這么多粽子,準備擺攤賣啊?
小謝:開粽子公司。
路人乙:那,少了,少多了。
路人甲:(掏出個夾子沖胖子一揚)賣外煙的呢?
胖子:(怵了)跟我不搭界。
路人甲:吃得準筐不是你的,那就知道它是誰的。
胖子:(起身便溜)跟我渾身不搭界。
小謝:你們是哪里的?
路人乙:開粽子公司要辦執照來找我。
[路人乙邊說迫追隨著那個拎筐走在前的甲一搖三擺地去了(下)。門房里的福康直看到看不見筐了才回頭。
福康:(不勝感慨地)做點生意,也真不容易啊。
打樁模子:走了?
福康:筐和香煙殼子都被拿走了。
打樁模子:毛毛雨,毛毛雨。要是抓住人,起碼罰三百。
福康:(大驚)三百?罰就三百你這生意還做什么做?
打樁模子:還算賺得動,一天至少可以進十張分。
福康:(愣怔了好一會)一天十張?……萬元戶了你是。
打樁模子:(慌忙拄回收話)沒,沒有。在別地方做的時候,平均一個禮拜要給抓住一次半,傷心啊。
福康:(一算)……那也至少半個了。(喃喃地)半個萬元戶,也不得了啊。
[福康為此想出了神。打樁模子見他不言語,便從袋里摸索出一張紙片來,井將它對折,拿它去碰福康的胳膊肘。
福康:(以為是遞煙)剛抽過,剛剛抽過,
(邊伸手邊回頭,及至看清對方手上的東西,著實被嚇著了)你打樁模子:(又往前送了送)不好意思,一點點小意思。
福康:(客氣)用不著,用不著
打樁模子:拎得清的我。多虧了你,我才可以拿筐放在對過,拿自己放在(指指腳下)這兒。否則的話,像只被充公個筐,篤篤定定地扒分,那是做夢。給點面子,你也讓我做做人。福康:(拂手,退開)你把我當什么了?打樁模子:(忙補充)我的意思是,從今天起,這生意算我們兩個臺做。不管我賺多賺少,你每天坐拿十塊。
福康:(一愣怔)開什么玩笑?
打樁模子:(信誓旦旦地)不開玩笑。
[打樁模子邊說邊上前,積極往福康的口袋里塞錢。福康躲著對方,兩人都一忙個手舞足蹈,且還都留神著門窗外。
福康:(一速聲地)不好,不好,不可以這樣。
打樁模子:(也一選聲地)沒關系的,又沒人看見,沒人會知道……
[福康忽用大力推打樁模子,打樁模子差點跌倒。一下,他倆誰都不知道怎么說好,都很尷尬。忽然,像是發現了什么,福康扭轉身去齊整起床上整整齊齊的被褥來,又小心地將什么捻到兩指尖,繼而用長長的一口氣吹飛……
福康:(驀地開了口)你的意思我懂……再說,好嗎?再說……
[說完,福康扭頭來看,這才發現打樁模子已不在了,正穿過馬路擊追誰了。
打樁模子:(揚聲招呼)朋友,朋友,整條的圣羅蘭替你預備好了。
[此時坐到窗畔擱板前的福康點了支煙,但沒抽,只是呆呆地坐著。直奎心全意地在門口襄粽子的小謝起了身,進天井關掉煤氣,揭開灶上大鍋的蓋,像表演雜耍那樣地從中拎出燙手的粽子……四只粽子尖翹翹地裝一碗。小謝得意洋洋地端著碗穿過馬路來送粽子給發呆的福康。
小謝:喂,吃中飯了。
福康:(這才回過神)啊……四只?你要吃躉我?
[出門洞走出一人拿一雙筷的老趙和小曾。
小曹:我來,我來幫你。
老趙:喔唷,粽子啊。
小曹:甜的成的?
小謝:(一抬碗)吃著成就咸,吃著甜就甜。
福康:哎,哎,是我的中飯。
[來不及攔,碗里的一半已經分別到了小曹和老趙手里。
小謝:當心燙。
老趙:(聞了聞手中的)唔,我是肉粽,(又去聞小曹的那個)你這個甜的,嫂嫂,索性讓我也甜甜。
小謝:你叫我什么?再叫一聲,我替你去拿紅棗的,赤豆的
小曹:嫂嫂,嫂嫂,碗我替你拿好。
小謝:叫嬸嬸。
福康:急吼吼,我看見過不少,可從來沒見過你們這樣急吼的。(見小謝在踅回,忙出板房)頂班,替我頂一會班。
[追上小謝,福康即湊向她耳邊絮叼起來。此刻留守門房的小曹已把他那個粽子的葉剝得差不多了,而老趙則猶自在端詳欣賞。
老趙:(感慨)這粽子裹得好,多少年沒看見了。
小曹:倆夫妻都走了,還花什么呀花,吃罷。
老趙:你看這粽子像什么?
小曹:像粽子。
老趙:但凡粽子都像個東西,比如枕頭
粽、小腳粽,三角粽
小曹:管它像什么,又不影響吃。
老趙:(嘆道)你就知道吃。當然有影響了。現在都在說色香味,其實還有個字,形——就是上海人嘴里的“賣相”。你看它,挺挺括括,多像金蓮。
小曹:噢,是金蓮粽。
老趙:(搖頭)三寸金蓮,形容小腳漂亮的。小腳有的好看有的難看,小腳粽也是。這么漂亮的小腳粽,看著歡喜,食指大動。
小曹:懂了。
老趙:還有呢。無論像什么,粽子一般都用細麻繩扎。繩子總有點不干凈,這是一,二是繩子扎難免松緊不勻,松緊一不勻米粒受汁水浸潤的程度就不一樣,口感、口味也就要打折扣。當然了,你這樣吃是吃不出來的。
小曹:(這才發現)哎,它沒有粽繩那是怎么裹出來的?
老趙:(沒答,用筷叉起剛才邊說迎剝開的粽子,在尖尖上咬了一小口)吃粽子要少咬、多嚼,[小曹不自覺地模仿了起來]品它的糯,品它的韌,品它的彈性,覺得了嗎?嚼在嘴里像摸個女人。[小曹品得更投入了]品出來了嗎?有糯米香有豬肉香有粽葉的清香……[小曹忙拿另一個要剝]晤,肉再肥一點就膩了,再精的話會嫌干,醬油再多顏色會發黑,少一點呢鮮味就出不來……
[67號天井里,福康的絮叨顯然已經完畢,小謝卻還連連點頭不住。
小謝:聽你這么說,這個打樁模子倒還很是模子?
福康:你戇。(開導地)用叫你嫂嫂的老趙師傅的話說,上海灘歷來是坐要坐錢、站要站錢,敲碎個蛋要付小雞錢。天天到人家門房間里,不是床上一靠就是坐掉人家的凳子,板凳錢好不付嗎?在那里曬不著太陽淋不著雨吹不著風,最最要緊的是工商捉不著,保險費好不付嗎?除了口袋里裝的,還有個放香煙的拎包藏在人家床底下,倉庫費保管費好不付嗎?所以,“不管賺多賺少,你每天坐拿十塊”這話聽聽好聽,好像我占了大便宜,其實合算的是他。
小謝:有道理。(想想又覺得不對)不過,總好過白給他坐你的門房間。
福康:這我當然知道。
小謝:那還不馬上一口答應?
福康:本來要答應的,給他一句“沒人看見,沒人會知道”嚇了回去。
小謝:有人看見你跟他推來推去了?
福康:他這句話提醒了我。門背后拉屎,
天總要亮的。給頭頭知道了可不得了。
小謝:那只是萬一,還有九千九百九十九呢。倒底一天十塊呀,一個月三百,一年三千六。乖乖不得了,這么大一只皮夾子,就掉在眼面前,你倒舍得走……(忽然笑了起來)我真是戇,你心里肯定已經有了打算。
福康:鈔票,我是絕對不拿的,不過,可以拿香煙。朋友之間拿包香煙,很正常,很普遍,誰能說什么?我等一會就跟他談,讓他改一天給我一包外煙。
小謝:懂了,懂了。一天拿他一包,抽呢還跟平常一樣一包兩天,唔,一個月起碼多出一條半,一條半外煙少說可以賣一百多,再加上省下來的香煙開銷
福康:外煙忒兇,我還照樣抽飛馬。
小謝:噢,拿來的三十包統統拿去賣……
福康:剩個兩三包,備在袋里,拿出來發發,特別是頭頭到門房里來的時候。
小謝:不會發飛馬呀你。
福康:不論做什么,先找好退路最最要緊。萬一,風聲刮進人家耳朵,我就有話可以辯,不錯,香煙我拿過:抽,就不是我一個人嘍,大家都有份。
小謝:(再想想又覺得不對)不過,怎么賣呢?賣給誰呢?也在門口擺個筐?
福康:那……
小謝:(接過嘴)不行,絕對不行。我還不知道你?就怕敲掉飯碗。什么飯碗啦?比里弄生產組稍為好一點點的小集體、街道工廠呀。不比我喏,全民、大勞保、部屬廠,獎金月月有,工作服年年發……你那種飯碗,還霸著,舍不得個什么呀?老早敲掉,老早至少也半個萬元戶了。
福康:又來了。跟你說過多少次,小集體嘛小集體,個人勞保,退休那是樣不缺的,一樣有只差鐘點不差日期的工資好拿……再說了,你當筐是好擺的?工商在抓你沒看見?抓住了,一罰就是三百……
小謝:又不是只有賣外煙條路,不說這個了還是說外煙,拿來的外煙怎么賣出去?
福康:(胸有成竹)一客不煩二主:小謝:再賣給他?
福康:拿一包香煙出來總比拿十塊合算;香煙再賣給他總要賣得比他賣給人家便宜一點,讓他有差價好賺罷,又合算,再加上敲定了個“儲運站”兼“休息室”兼“避風港”合算得笑也要笑煞了,肯定一口答應出十七八個好來。
小謝:一手拿人家再手賣給人家,不難為情呀,我看,還是他的辦法好,直接接鈔票清爽。再說了,萬一穿幫,拿香煙真會沒事情?不見得,要處分照樣處分你。其實,處分就處分,一處分也許處分出條金光大道來。
路對面傳來了鈴聲。福康聞聲即起。
小謝:唉,飯還沒吃呀。
福康:一點也不覺得餓。
小謝急忙到性前揭鍋拿籃,挑著往里裝粽子。福康在旁看得著急,連說“夠了,夠了。”
小謝:(唯恐不夠)人家叫過我嫂嫂的還有,要拿人家一天一包香煙,連粽子也不給人家帶幾只回去?
福康:(奪過藍子就走)不給,就因為要拿他的香煙。
小謝:哎,晚飯還是粽子噢
福康:為什么?
小謝:(指點著擺滿天井的盆和鍋)沒看見啊。隔壁,再隔壁再再隔壁,遠到前頭61弄里都有人家上門來叫我相幫裹粽子。為了叫我裹粽子相罵也已經有過一場了。好意思不幫嗎?
福康龜聽完早已拎著籃出了門,一出門即看見那邊來了打樁模子,拎著個和被充公的一摸一樣的插著外國香煙紙盒的筐,揮手讓在門房門口向這邊探望的老趙和小曹盡管走。福康等著,等他將筐放到老地方,這才過馬路。進了門房,福康讓座又讓粽子,讓罷,他倆開始交談,似乎甚歡。
暗場。
燈亮,再窺探時,小謝看見升平廠的門洞里出來丁老趙、小曾兩師傅、他們一個在擱板上的本本上填寫,一個直卉這邊來……
老趙:嫂嫂,檢討檢討檢討,怪我,吃了你的粽子回到車間里沒忍住,一講吊起了大家的胃口,下半天上班到現在點干活的心思都沒有人人在饞,饞你的粽子。有幾個赤佬壞啊,一口咬死我是在吹牛。用激將法,挑我上山、要我來開口我懂的呀。懂,還是來,是因為我自己也要來,我也饞得心癢難搔。
小曹:(趕到)還有我。所以,我出了個點子吹牛說到地段醫院去看病。過來了。
老趙:我要來還因為我知道自己回到家里還會忍不住,要說,我阿姨姨夫娘舅舅媽叔叔伯伯嬸嬸一聽,肯定不會不問我在哪里吃著這樣的粽子,阿爸姆媽那就更不要談了,非逼我領得來不可。他們年紀大了呀,嫂嫂……
小謝:好了,好了,你不要說了老趙:要說,要說的,嫂嫂,我什么出身,福康可能沒跟你說起過……
小曹:很從前,整條升平街上的房子都是他家的,后來,替他家開自備汽車的司機結婚,他爺爺一高興,就當賀禮送掉了。
老趙:我,可以說一句,沒什么東西沒吃過。用不著為吃你幾只粽子這樣惡形惡狀……老實說,來嘛,我心里也在害怕。我只怕你的粽子大家吃了還想吃,叫載去覓。各到各處都沒有賣的呀,我向哪里去覓?豈不要把我逼死啊。
小謝:我……老趙師傅,我已經被你說得腳軟得站都站不起了。要多少粽子,自己動手,盡管拿。
如得將軍令,小曹直撲灶臺,拎過籃放入水斗、隨即揭蓋瑞鍋往藍里傾倒……
老趙:(去而踅回)對了,嫂嫂,裹粽子不用繩,你是不是用這么長一根針?
小謝:對。
老趙:穿粽葉的尖尖在針眼里?
小謝:對。
老趙:從這邊扎進去,從那邊拔出來,抽緊,完全靠粽葉裹結實米?
小謝:你怎知……
老趙:還有,豆沙粽里的米,你用什么水侵?
小謝:泡了玫瑰花干的……
老趙:這樣裹豆沙粽的人,我活到現在只看見過兩個、一個是你,另外一個是我外婆。我外婆說,別的叫玫瑰豆沙粽的,那都是賣野人頭的。
老趙本還要說他外婆的俠事,被拎著滿滿一藍粽子的小曹扯著,只得隨之而去。但臨去,他將什么塞到了小謝手中。
老趙:粽子算你替我們裹的。
小謝:哎……
當小謝看清這是張鈔票,一時間竟跌坐到了地上。就那么坐著,她愣愣地只把抻在手上的鈔票橫看豎看正看反看……及至出神,連福康回來了也沒覺察。福康一屁股落座于長窗檻,啞半天才開口。
福康:事情給我弄壞了。(頗自責地)想好直截了當開口的,還關照自己,要先提一提他那句“不管他賺多賺少,我每天坐拿十塊”,套牢他。中午剛說過的話,只隔個把鐘頭,再想賴,也不至于矢口否認,頭總要點一點吧,我甚至考慮過,連點頭部不等,馬上提出改一改,改天給我一包外煙,萬寶路或者健牌都可以。結果,我沒這樣開頭。就在嘴邊的話,說出口來卻變成了“你要意思意思的意思,我懂的。我不是不讓你意思意思。我也知道不讓你意思意思,你會不好意思的。不過,鈔票,我不好拿”。現在想想,簡直是在說繞口令,七繞八繞,繞糊涂了。當時,我還只覺得自己表達得很到位,特別著重了鈔票兩個字。他應該聽得懂我在告訴他,鈔票不好拿,別的是好拿的。你猜,他怎么接的嘴?(見小謝沒猜,急說)“知道,知道,”他說:“我知道你是有單位的人,有難處。阿哥,我絕對不讓你難做人,不會壞你。壞你就是壞我。你其實也是在替我著想,我懂。只要人家起一點點疑心,你就不好再讓我拿自己放在門房間了。不拿自己放在門房間,對我是很傷的啊。所以,我明天就開始不來,去打游擊,兜‘上咖’和‘德大’,過幾天再來。以后一直這樣,不來不來再來,來來不來,保險點。”他說到這時候,我知道出毛病了,我的話,他懂了鈔票不好拿這半,別的好拿那一半卻沒懂——兩種可能性,一種真不懂,一種裝戇。不管是不是裝戇,我決定把話挑明。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敬了我一根香煙,還替我點旺。我一抽咳了起來,還越忍越咳得厲害。他又說了:”一抽外煙你就咳,要不然,你每天的香煙我可以承包。”是一抽外煙就咳嗎我?(小謝沒答)就算是,那,抽國煙我又不咳,他完全可以承包我的國煙嘛。他應該想到這句話的。他沒說。事情到這個地步,挽救的辦法不是沒有。有——就是硬討。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先不,假使他不是沒有聽懂而是存心裝戇,我硬討,他會一走不來。不來,就結束了;只要他再來,機會還會有,下次,我一定吸取這次的教訓”
小謝:你呀。
福康:我怎么……(這才發現)哎,你怎么坐在地上?坐地上做什么?
小謝:想事情。
福康:什么事情?
小謝:我裹粽子怎么裹得這么好。
福康:這又不是新大陸,你裹的粽子一直好得只此一家
小謝:真的?真只此一家?那好,就叫“此一家”。
福康:什么?
小謝:你說,賣粽子的攤可不可以也有個名字……
福康:賣粽子的攤?誰的?你
小謝:不可以呀?
福康:(大驚失色,陡然站起,戟指)你……
福康的錯愕和驚慌逗樂了小謝,小謝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亂顫似的。幕落。
第五幕
時間:丙于年中秋——1996年9月27日,星期五,傍晚。
地點:升平街22弄9號二樓,周家/升平街22弄弄口。
人物(以出場為序):
魯亞男:女,31歲,股民。
周正:男,6歲,魯亞男的兒子。
周克勤:男,36歲,魯亞男的丈夫,華盛電腦公司總經理。
“三角褲”:男,32歲,個體攤販。路人若干(有男有女)。
窗外,前排樓的后背的確近在咫尺,那里的曬臺上滿搭著個鴿子窩似的棚屋,屋里的擁擠和簡陋歷歷在目,用繩系住一頭懸于窗外的竹竿仲來搭在這邊天井墻頭,晾的格子床單色已褪得幾乎不見了格子。咫尺間的確有天壤之別,此地寬敞,前客堂摟和后客堂樓以及前廂和中廂四房之間一概沒墻,打通成偌大個手槍形的空間;且華麗,上吊飾頂,下鋪地毯,墻貼壁紙,窗框已改成塑鋼,而窗上的簾和隔問的帷幕則皆由絲絨所制,半束半垂的帷幕遮掩著臥室里的成套中式紅未家具,而廂房中的擺設則絕對洋派,有西式長餐桌和相應的椅子、高背沙發和貴妃榻及配套的茶幾幕啟,天幕上顯見字幕:1996年9月27日星期五/丙子/中秋電話鈴響著。門開了,進來的是兩手各拿個漢堡包的胖周正,他邊吃邊含混不清地:“電話,媽媽。”媽媽魯亞男沒理會電話,她合抱著好大一摞紙袋——都是麥當勞,指間還捏串鑰匙。進門她一扔鑰匙,毫不理會電話地坐向責妃榻咻咻著。周正怯怯地站到魯亞男面前——
周正:(嘴里的還未咽下)媽媽,我吃不下了。
魯亞男:(沒好氣地)扔掉。
周正:(不敢相信地)真的實在
魯亞男:(提高了聲)扔呀。周正去踏塑料垃圾桶的開蓋踏板。扔進右手中的漢堡再扔左手中的。腳放蓋落,蓋落腳踏,他玩了起來。忽地,魯亞男欠身探手去夠那個靜了靜后即又鬧起來的電話,可剛夠著,它卻又不作聲了。
魯亞男:扔掉呀。
周正:(嚇一跳)扔掉了,已經。
魯亞男:統統扔掉。
周正張開嘴沒敢出聲,他猜著,并試探著從桌上拿起一包漢堡扔進垃圾桶。
發現沒招來呵斥,他又去拿了一個,當然,有點戰戰兢兢的,不過,再扔的時候有些興致勃勃……周克勤回來了,提著個精致的大扁盒子。
周克勤:(在門口換鞋)哎,在家怎么不接電話?送“家庭影院”的說,打了半天電話。我讓他們明天再送,不然,要裝要調試,攪得八月半都過不適意……(放盒上桌)說好請兒子吃牛排的嘛,怎么改麥當勞了?還一買這么多?
周正:是我要吃,是我……
周克勤:(這才發現兒子在扔漢堡)干什么?(一把拽住)干什么?
周正:(掙)媽媽叫我統統扔掉。
周克勤:瞎說,打嘍。(沒聽得魯亞男出聲,扭頭看)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周正:找了一張假鈔票。
周克勤:(并不當回事)是嗎?周正:(偏偏積極)買麥當勞時候找的,媽媽給他們一百塊,找了一大堆鈔票,都是十塊,我在吃巨無霸,我沒有看……
周克勤:(隨口附著)你要看看的呀,你看,你一不看,假鈔票就找進……
始終不吭一聲、不看人一眼的魯亞男此刻忽跳起身來捏拳便打,周克勤猝不及防,挨著好幾下。周正則遠逃到隔間的帷幕背后,窺探著。周克勤:(忙解釋)撿給隔壁汪汪和jacky吃呀,我……(見仍有拳打來,即改認錯)好,好,不撿,統統不要了……從今以后不吃漢堡包,(邊捉拿魯亞男打過來的雙手)永生永世不進麥當勞的門,也不許麥當勞進門,包不包括肯德基?(發現魯亞男臉上有淚)你……至于為一張假鈔票、就十塊錢,氣成這樣?魯亞男企圖掙出手來再打,掙不脫,使用腳。
周克勤:噢噢,應該,應該生氣。你說,哪家麥當勞,我去替你出氣。
周正:已經去過了,媽媽和我一道打的去的,轉彎再轉彎就到……
周克勤:小孩子搞不清楚不要瞎說,這么近會打的啊?
魯亞男:怎么?不可以打?
周克勤:可以,可以。
周正:回來的時候我們也打的,是嗎,媽媽?差頭司機還說我不是媽媽的兒子、媽媽生不出我呢。
周克勤:看我,看我,我一直感覺看你眼里有點不對,什么不對又說不出來,這一提醒,是了,后生啊你,魯亞男忍不住卟哧笑了出來。
周克勤:還生氣啊?聽見這么適意的話。換了我,肯定不要他找錢。
魯亞男:我又沒要他找,是他把一張十塊戳到我鼻子上,要我換一張……
周克勤:為什么?
魯亞男:我也這么問的他,為什么?假的?他、他不說假,只問我“有嗎?”說,“沒有,沒有關系,算我帶你們兜一趟風”,還拿鈔票扔在我面前。氣人嗎?
周克勤:氣人,氣人。
魯亞男:更加氣人的是,一直看著我笑,皮笑,肉不笑,眼睛里不笑,我會不懂啊?他肚皮里在說,冒充大款,甩派頭,幾步路也打的,原來是想用掉一張假鈔票,是個把十塊錢看得比圓臺面還大的戶頭……
周克勤:這倒不一定……
魯亞男:什么不一定,絕對是;
周克勤:(息亨寧人地)那你也別跟他般見識。
魯亞男:誰跟這種人一般見識了?我馬上關照,開我回去。
周克勤:開回去?開回哪里去?
周正:當然是麥當勞嘍,你怎么這么笨的啦,爸爸。
魯亞男:回到麥當勞,我朝柜臺上扔那張十塊,關照他們,替我換一張。“我們不換零錢”,一個小姑娘跟我裝戇。你說我火要大嗎?算起來麥當勞也很有點名氣,居然技給顧客假鈔票,太下作點了罷。我這么一說,她慌了,馬上就賴。邊上還有三個也跟著賴,都說沒有做過我這筆生意。這時候,兒子手上的巨無霸還沒吃光,我指給大家看,這時候已經圍攏來了許多人。這是不是麥當勞?麥當勞不是在麥當勞買的,難道我自產自銷?沒辦法了,幾個小姑娘只好承認,麥當勞的確只有在麥當勞買得到,不過,她們又狡辯,并不是只有他們這一家麥當勞賣麥當勞。意思是,我栽贓冤枉她們。你說,我要跟她們吵嗎?
周克勤:……
魯亞男:他們的主管聽見吵,出來了。一來就要我指出,是三個小姑娘里的哪一個接我的單子、找給我錢的?老老實實的人,我從來不瞎說八道、是哪個,忘記了。我又不知道她會找假鈔票給我,我憑什么要記住她?難道買一樣東西就要記牢一個營業員?你到馬路上去問問,有記得住剛剛買東西時候對面朋友長什么樣的嗎?
周克勤:(不得不承認)這倒是個說法。
魯亞男:當然了。給我說得啞口無言,悶了一會,他問我怎么知道是假鈔票,驗沒驗過。我一句頂過去,怪嗎,誰出門帶驗鈔機?又不是隨身聽。他說辦公室有。馬上拿來驗。沒響。
周克勤:(不禁失笑)鬧了半天·不是假的呀。好了,好了。
魯亞男:好什么好!吵得更加厲害了。既然不假,那跟我換一張。“不是假的換它干嗎?”不假為什么不換'吵了半天,吵不過我,他改口說他很理解我的心情,又說,“你難得出來消費一次,碰著這種事情,確實很不爽,外加不是一角兩角,十塊呀。”掏出來一只皮夾子,他拉開有拉鏈的那一層,抽出一張十塊,說他個人換給我,彌補我的損失。周克勤:(尚木聽完,已知不妙)別生氣,別生氣……
魯亞男:我一點都不生氣,看他那只癟搭搭的皮夾子,看他抽鈔票出來抖豁豁的樣子,換給我了這十塊,只怕從此得猶豫癥,跳樓自殺都可能
周克勤:你就這么說的?
魯亞男:當然了。
周克勤:太傷人了。
魯亞男:你是說他還是說我?
周克勤:他也傷了你,你也傷了他,扯平,算了,走罷走罷……
魯亞男:我是走了,從他手上一把搶回那張找來的十塊,我掉頭就走。
周克勤:還拿它做什么呀你。
魯亞男:找給我的,憑什么不拿?哪里來哪里去,這家不換,我換一家,這家拿來找,我換一家去用……
周正:(急忙接嘴)我也去的,我們仍日打的去的。
魯亞男:點一個九塊多的漢堡,我付十塊……
周正:人家不要。
周克勤:讓他用驗鈔機。
魯亞男:壞啊人家,不說是假鈔,就要我換一張。
周克勤:那就別買
周正:魚香漢堡,我歡喜吃的
魯亞男:不讓不買,說已經打進電腦里了,還不讓走。
周克勤:那,你說沒別的錢
魯亞男:我不,我不坍這臺。爭氣不爭財,我買。要了,我換一家
周正:換了一家又買一只……
魯亞男:再換一家也這樣,再再換一家仍舊這樣……家家都這樣啊。
周克勤:麥當勞是連鎖的,他們打電話通過氣。
魯亞男:串通好了跟我作對、氣我?他們吃多漢堡包了?我踩著麥當勞的尾巴了?那差頭司機呢?當我戇大啊你!
周克勤:(急忙撤退)對對,絕對不可能,我鉆牛角尖了。
魯亞男:那,為什么人人都要我換一張?
周克勤:(又有了招)對呀,為什么呢?要想,非想出個究竟來不可,(扶魯亞男坐上貴妃榻)我來幫你,先不要想,忘記它,(替魯亞男作頭部按摩)換換腦子,放松放松再想,
周正:(挨著媽媽,學爸爸的樣自揉自)我也幫你……
周克勤:(細致周全地揉著)……適意點了嗎?
周正,適意點了嗎?
周克勤擴大了揉的范圍,由腦門后延至頸,前伸到新,面頰。一摸,他摸到了淚水。
周克勤:(將魯亞男的腦袋抱進懷里)做什么呀阿男?上次我掉了皮夾子,四五千呢,你只說了兩個字,算了。不就是十塊錢嘛,你就當掉了
魯亞男:用一次打一次回票,用一次打一次回票……人人看得出這張鈔票不對、有毛病,只有我看不出,人人知道要換一張,就我不知道……它,絕對不會是麥當勞造的,肯定是有人用進去。他們找出來,人家用得那么容易,我就用來用去用不掉。你說,我……我心里“嗡”啊。
周克勤:(喟然地)我懂,我懂……
一被理解,魯亞男更覺委屈,禁不住嗚咽了起來。
周克勤:(突然有了主意)鈔票呢?讓我看看。
周正即向媽媽的褲袋里去掏、掏出一張鈔票自己先看一番,周克勤劈手拿了過去。
周克勤:(察看著)我去試試周正:(直奔房門)我也去,我也去,我去幫你。
二道幕落。
升平街22弄弄口。雙手捧著一團大紅的什么,周正跑著拐進弄童,與向外探看的魯亞男撞在了一塊。
魯亞男:(以為出事了)怎么?
周正:(忙遞上手中的)用掉了,用掉了。
魯亞男:(一愕)怎么用掉的?
魯亞男接過一看,是大紅的男裝三角褲。
周正:(不勝自傲)蒼爸一用就用掉了。隨在兒子后頭的周克勤到了跟前。
魯亞男:怎么一用就用掉的?
周克勤:(神抖抖地)你肯定有問題。
魯亞男:怎么有問題?
周克勤:不得法,一臉用假鈔票的臉色……
也怪不得你,老實人嘛。
魯亞男:說呀,怎么
周克勤:沒有怎么,很正常的,上去問他三角褲怎么買?“十元三條。”質量怎么樣?“自己拿眼睛看。”就看三角褲了,挑挑揀揀,不一定買那樣。等他調頭去招呼別人的時候,拿鈔票遞過去……
魯亞男:(有點酸)喔唷,本事大死你了。周克勤:不是我本事大,是人多,外加天晚了……這下,心里不“嗡”了吧'
魯亞男:(擔心地)人家沒起疑心?
周克勤:(一攙魯亞男的手,向弄堂里去)快點走,人家已經報110了。
魯亞男笑了,以一手去擰丈夫,沒能得逞,是兒子插進身,掰開爸媽攙著的手,自來一手牽一只,且使勁蜷身又縮腿——
周正:蕩我,蕩我回去吃麥當勞。
魯亞男:都扔掉了。
周克勤:吃月餅,我托人從香港買回來盒月餅,白蓮蓉雙黃,就是你們去年八月半吃過的,說好吃煞的那種。
周正:(使勁墜著身子,耍賴地)我不吃,我要哭了,我要睡地上了。
周克勤:好,好,麥當勞去,麥當勞去。
魯亞男:我不去。
周克勤:(不以為然地)怕再找給你假鈔票呀?
周正:不怕,不怕,找來了再買三角褲。
魯亞男:(忽一怔)什么?
周克勤(復述著)兒子說不怕找著假鈔票,可以用它買三角褲。
突然,奇亞男想起了什么……
魯亞男:三角褲在哪里買的?
周克勤(向外一指)升平街路口……周克勤手指的弄堂口,恰有輛黃魚車經過,隨之響出喊問:“三角褲怎么賣啊?”聽得喊,騎車人即停車,且扭轉身來站到車斗里,吆喝,”十塊三條,三條只賣十塊。”圍上來路人好些個,爭相挑揀……
路人甲:買五塊錢可以嗎?
“三角褲”:十塊三條,五塊一條半。那半條你要前爿呢還是后爿?
問的人笑,答的人笑,挑揀的人聽著也笑,紛紛地交錢取貨。“三角褲”拿眼數著買客取走的褲,收來鈔票即往捏在手中的那疊里插。蓐地,魯亞男硬拽著兒子,往人圈里擠。
魯亞男:喂,(拿出一張鈔票遞上)喂。
“三角褲”一眼瞥見遞來的那張是大鈔,迅即捏住并表態——
“三角褲”:買五十塊?好,拿十七條,我給你拿十七條。
魯亞男:(不松手)已經買過了,剛剛買褲子付的十塊是假鈔票,我跟你換一張。
“三角褲”:假鈔票?(縮手一特,將捏著的那疊錢捋成打開折扇似的伸攤到魯亞男面前)哪一張?
看著,魯亞男傻了。傻了的還有弄堂里的周克勤。稀奇勿煞的周正則禁不住舉手去摸。
“三角褲”:(急了)哪一張?認不出來了?你……
路人甲:算你運道好。(邊從背著的包里取著)我剛好替公司買了個便攜式驗鈔機,要送回去……(取出個盒子放在黃魚車上)你們看嶄新的。拿鈔票放上去過一遍,有假鈔票馬上停,馬上叫,萬試萬靈……來,試試。
“三角褲”忙把合攏成疊的鈔票放上驗鈔機。路人甲一按鈕,鈔票飛快地連張從這頭過向那頭。買三角褲的個個看得起勁,最起勁的自然是周正。鈔票過完了,驗鈔機沒停也沒叫。
周正:沒叫,沒叫,(問媽媽)為什么不叫?
“三角褲”:(問路人甲)怎么沒叫?路人甲:說明里頭沒有假鈔,
“三角褲”:(忙收鈔票)吃我豆腐嘛你。
魯亞男:(愣怔地)不可能,這怎么可能?這驗鈔機會不會……
路人甲:(頓時急了,又向背包里取)專營店買的,我有發票。
快步趕上前的周克勤一邊“sorry、sorry”地跟路人甲和“三角褲”抱歉,一邊拽魯亞男離開,沒想卻被魯亞男推到了“三角褲”面前——
魯亞男:剛剛,就是他買了你三條褲子,喏,(舉起手中的褲子)你看,他付了一張十塊,記不記得?那是假鈔票……
“三角褲”:可我手里沒有假鈔票,你怎么這么拎不清。
“三角褲”騎上車,準備要走。魯亞男奮力推開拽她的周克勤,一把扭住黃童車龍頭——
魯亞男:找錢給人家了嗎你?你找錢給人家了沒有?
“三角褲”:(只想走)沒有。
魯亞男:(不肯松手)瞎說,哪有都剛剛正好、一個也不用找零錢的?那張假鈔票,你一定是找零找給了人家。你想想,好好想想,找給什么人了!
“三角褲”:放我一碼好嗎?小姐,我叫你阿姨,叫你外婆,謝謝你放我做生意去好嗎?
周克勤硬掰開魯亞男的手,又以身擋著,讓黃魚車逃離,“三角褲”還真把黃魚車騎得如逃走一般。不罷不休的魯亞男還要追。
周克勤:(忽然一聲大喝)你的那張在這里。魯亞胃錯愕地瞪眼看定周克勤。周克勤從褲兜里掏出一張鈔票,進上。苷亞男看了又看再看……
魯亞男:騙我。
周克勤:是。是騙你。看你生氣成那樣,我心疼,可怎么勸都沒用,只好……
魯亞男:那,正正……(這才發覺周正不在)
正正呢?正正……
周克勤:(頓時也急了)正正……
這時,那邊有路人甲牽來了周正。周克勤和魯亞亞一見一忙迎了上去。
魯亞男:跑哪里去了呀你,可嚇死媽媽了。
路人甲:他一路跟著我……
周正:我……我想再看看那個機器。
周克勤:謝謝,謝謝……
魯亞男:(攔住要踅回頭去的路人甲)不好意思,老先生,我,我想再麻煩你,
(遞上手中的那張鈔票)替我再……
路人甲:(不覺先笑)你不是不相信我那個驗鈔機嗎?(伸手,卻沒向背包去取,而是接過了魯亞男的鈔票)我解放初進的銀行,一直干到退休,進銀行之前呢,是橋堍造幣廠里的工人,退了休,現在在財務公司當出納,跟鈔票打了一輩子交道,真幣和偽鈔,我憑手感就能夠辨別。(將那張鈔票摸了又抻、抻了又摸后鄭重地宣布)它有點像偽鈔,不過,確實是真幣。
周克勤:(你是歡欣)是嗎!
魯亞男:(將信將疑)噢……
路人甲:我估計,這張鈔票上有故事,什么故事我不知道這位是你先生?你先生和我素昧平生,我和他不可能串通一氣,還有,我可以換一張鈔票給你。憑這三點,你應該相信我說的話了。當然,你也完全可以不信。假如那樣,有必要再用我的驗鈔機嗎?要知道,驗鈔機還是可以做手腳的。
周克勤:(忙不迭地)我們相信,我們相信。路人甲:(問不作聲的魯亞男)要不要我給你換一張?
魯亞男:(突然非常堅決地)不,不,(取回路人甲手中的鈔票)我就要我這張。
暗場。
二道幕啟,周家,窗外的夜空有一輪圓月。隔離客堂摟與廂房的帷幕低垂,那邊黑著。面對電腦,周克勤坐在長餐桌旁,不知在上網呢還是干什么;貴妃榻上的魯亞野則猶自琢磨著手中的那張鈔票。
魯亞男:你說,我為什么不跟那位老先生換鈔票,偏要留下這張?
周克勤:要用它再去那家麥當勞買漢堡,要是還拒收,你就跟他們大大鬧一場,出出怨氣。
魯亞男:(冷冷地)我胃口也太好點了。留下它,是為了我們,為了兒子。兒子吵著不肯吃月餅,要去麥當勞的時候,你尋我開心,說我不愿意去,是怕再找著假鈔票,兒子怎么說的?
周克勤:他說,不怕,不怕,找來了再買三角褲。
魯亞男:聽他這么說,我的心像突然被刺了一下。我這才意識到,他先是親眼看我千方百計要用掉它,你呢又當他的面把它用掉了,這影響太壞了,這壞影響太深了。留下這張鈔票,我就是要讓他知道,爸爸媽媽改過了,要讓他記牢,假鈔票用得掉也不可以用,不可以為了自己適意讓人家不適意。
周克勤:(很認同地)怪不得,剛才跟兒子說了那么多遍,爸爸沒用掉那張鈔票……(不由笑了)看起來,只能把這張真幣當偽鈔了。
魯亞男:這是那張假鈔票嗎?
周克勤:它只是有點像,你不相信那位老先生的話,我相信。
魯亞男:我問的是,這是那張嗎?
周克勤:當然了,怎么?
魯亞男:你告訴我,你沒用掉它、它還在你那里的時候,我說,你騙我。你承認是,是看我生氣成那樣,心疼,怎么勸都沒用,只好騙我,說去試試用掉它。其實,我說的你騙我,是指你用掉了那張鈔票,看我又要追回了。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騙我說,沒用掉,還在。
周克勤:是嗎?
魯亞男沒接嘴。
周克勤:現在還這么想?不相信我沒用掉?
魯亞男:說得那么煞有介事,什么“沒有怎么,很正常的,上去問他三角褲怎么賣?……質量怎么樣?”什么“挑挑揀揀,不一定買那樣”,“等他掉頭去招呼別人的時候,拿鈔票遞過去”……還先打擊我一句,說我用得“不得法”,又捧我是“老實人嘛”……
周克勤:(笑了)都是我編的,怎么樣,編得活龍活現吧?你還漏了一句,我說“不是我本事大,是人多,外加天晚了”才蒙混著用掉的呢。那是我看出你在想自己用來用去用不掉,他倒一下用掉了,心里很有點不適意,臨時編的。
魯亞男:你怎么這么會編?編過多少故事騙我?
周克勤:沒有,沒有,第一次。
魯亞男:這么說,你很有潛質嘍?那以后,我是不是應該睡覺也睜一只眼睛提防你?
周克勤:(怔愕了好一會)嗨,真沒想到好好的中秋節,讓一張只不過看上去有點假的鈔票攪成這樣。幕落。
第六幕
時間:壬午年重陽——2002年10月14日,
星期,中午/黃昏。
地點:升平街33弄口,過街樓下的搭建,林家/河邊,路上。
人物(以出場為序):
林國榮:男,39歲,小皮匠(修鞋)。
林小寶:男,11歲,林國榮的兒子,小學兩年級學生。
國榮嫂:女,34歲,某公司保潔工。
胡雪蓉:女,23歲,家教,外地來滬的大學畢業生。
林國光:男,39歲,林國榮的雙胞胎哥哥,投資人。
“旃袍”:女,21歲,飯館服務員,外地來滬打工者。
大廈鱗次櫛此地矗在遠遠的是空中。38弄口完全相同于別的石庫門弄堂,當然了,是那種帶過街樓的。過街樓挑空建筑橫向臨街,它騎跨的其實只是弄堂,供上下的水泥樓梯(扶手卻只是根鐵杠)貼著這邊的墻,很陡;梯與地面所夾的那個直角三角形空間,兩面封板構成搭建,里邊擱著好幾層擱板,板上排列著各式各色的皮鞋以及皮革和鞋底、鞋跟之類輔料,此外還有的就是一個煤氣灶臺。有門開在其中臨馬路的這面:此地是個俗稱皮匠攤的修鞋處。
幕啟,天幕上顯見字幕:2002年10月14日星期一/壬午/重陽
手執小錘口銜釘,林國榮正忙著給套在鐵撐上的那只男皮鞋上后跟。與他相對的那邊墻腳旁,有坐在小凳上的林小寶在忙著吃——面前骨牌凳上三個小碗里有飯、菜、湯。在灶臺前忙完了的國榮嫂端著兩大碗面跨出搭建門走來。
國榮嫂:哎,哎,哎……
林國榮側一側座。
國榮嫂:就這樣?
林國菜:(歪頭抬眼來看)啊?
國榮嫂:接呀。
林國榮:啊,馬上,馬上……
林國榮馬上用捶使勁敲了好幾下整個鞋后跟、從鐵撐上脫下鞋來仔細安置到一旁,這才移開鐵撐放下小錘,并用很不干凈的圍裙邊擦手邊起身。
林國榮:當心燙。
國榮嫂:(不覺失笑)等你關照,泡已經燙一手了。
接碗筷到手,林國榮沒再坐,退開去侍著搭建的門框,大筷挑來大口吃。國榮嫂落座向空位,可一口還沒吃先就嚷了起來——沖著兒子。國榮嫂:怎么長長長得縮了回去,連吃帶魚都用手了?
林小寶:(一舉手指捻著的)這半邊我不會吃,刺多得要命。
國榮嫂:帶魚呀是……挑一筷面到嘴邊的林國榮忽笑出一聲“嘿嘿”。
國榮嫂:怎么?
林國榮:犯了錯誤還糊里糊涂的。我吃尾巴你吃頭,中段全挑給他,帶魚中段肚皮上的嫩肉里有一根一根長的軟刺,兒子的嘴巴抿得出來?
國榮嫂:(嘟噥地)不是說多吃點魚會聰明嘛……(關照林小寶)揀沒有軟刺的那半邊吃。
林小寶:噢。
直等看見林小寶掰的半塊魚用嘴咬出魚刺吃了,國榮嫂這才顧自己碗里的。一碗面已下肚,林國榮喝了口湯。
林國榮:腳長得還是很有樣子的。鞋不好。毛病出在楦上。
國榮嫂:說誰呀?
林國榮:張老師替小寶請的家教。
國榮嫂:來過了?
林國榮:問訊問到了我頭上。
國榮嫂:(用筷的一頭指指搭建的門楣)門牌上清清楚楚,還問?
林國榮:她問我,樓梯這么陡,小孩子上下不危險呀?
國榮嫂:心倒很細嘛。
林國榮:我問她,怎么知道樓上有小孩?她沒回答,只說,聽說那小孩很笨。
國榮嫂:你怎么說?
林國榮:是的,笨得不轉彎。
林小寶:(興奮地)哪一個?誰呀?
國榮嫂:你,還有誰。
林小寶:(失落地)我當還有個小孩也笨得不轉彎呢。
國榮嫂:你承認了?
林國榮:啊。
國榮嫂:不好承認的呀。
林國榮:怕什么,笨又不坍臺,有人聰明有人笨,個個都聰明還了得啊?
國榮嫂:在別人面前承認,是沒什么要緊;她,要來家教兒子的,一聽笨,好,漲價。
林國榮:啊呀,忘記這一點了。(想了一會)哎,要是聰明,書讀得好,還請什么家教呀?
國榮嫂:門門功課九十多的,也在請呢。林國榮:那就是鈔票多到用不掉,外加爺娘是戇大。
國榮嫂:多少錢發?
林國榮:四十。
國榮嫂:啊?張老師不是說她比別人便宜嗎?
林國榮:我就是這么問的。
國榮嫂:她怎么說?
林國榮:已經最便宜了。
國榮嫂:你還說什么了?(見林國榮一臉茫然,便提醒)一開始、說兒子笨得不轉彎的時候,你沒說像你?
林國榮:(不由筻了)你怎么猜出有這一句的?
國榮嫂:還用猜?毛病就出在你這句上。兒子笨得不轉彎不算,還是遺傳他爸爸的,當然要四十塊啦。
林國榮:(想了一合)她說我不笨——一眼就看出她腳上的鞋子有毛病,還看出了毛病在哪里。
國榮嫂:(沒好氣地)這下搔到你最癢的地方了。
林小寶:媽媽、媽媽,爸爸最癢的是什么地方?
國榮嫂:(著急地)那你還價呀。
林國榮:你也把我想得太笨了。
國榮嫂:怎么還的?
林國榮:我說,張老師說你比別人便宜,她
說:“已經最便宜了。”我說,再優惠點。她吞吞吐吐了半天,說:“那,就三十吧。”
國榮嫂:你答應了?
林國榮:(不由笑了)那也要我拿得出呀。
國榮嫂:怎么說的?
林國榮:老老實實跟人家商量,我不怕坍臺。我說,不瞞你,窮兇極惡,我一個月只軋得出兩百塊。二十塊一次,好嗎,你三天來一次。
國榮嫂:你呀,殺了人家半價,還要人家三天來一次——家教又不比別的生意,不要本錢,一天一次是來,三天一次也是來,鈔票相差幾倍呢。林國榮:啊呀,這筆賬我忘記算了。
林小寶:跟我一樣,上次考試,我就是做了加法,忘記做乘法
國榮嫂:(斥責地)先乘除,后加減——書讀了四年,連加減乘除的先后也不知道,就知道插嘴。(轉問林國榮)她怎么回答?
林國榮:(沒表情地)考慮考慮。
國榮嫂:(將碗里的面挑了又挑,但一筷也沒往嘴里送)嫌小孩笨,又嫌樓梯陡,還給你殺了半價……下半天,她不會來。
林國榮:(顯然不茍同此結論)她說了,她考慮考慮。
國榮嫂:這樣的條件也來的話,那就是落腳貨,存心來淘漿糊。
林國榮:(通情達理地)馬虎就馬虎點,皮匠的兒子還想做諸葛亮?只要小寶不做“小留”,就足夠可以了。
林小寶:(急忙糾正)他們叫我老“留”。見爸沒理他,見媽也沒理他,還要說什么的他,大概想起了媽媽剛才的教訓,也緊接著閉了嘴。靜默。國榮嫂扒飯似地吃開了碗里的面,林國榮則吃得一滴湯都不剩。
林國榮:近來不得了嘛,先乘除后加減,搞得煞清。連什么“遺傳”都懂了……
你就直接家教兒子吧。
國榮嫂:又不是沒上過學,連加減乘除都不懂?只不過忘記罷了;遺傳,公司里有個留學生,是她說的……我要真有那么大本事啊,就一早起來家教兒子、晚上出去兼職。
林國榮:(想著了,忙告誡)居委會安排你進外國公司做保潔很不容易的,多干活,少開口,不要東搭訕西捂訕,惹人家討厭。
國榮嫂:在公司里我可巴結了。
林小寶:(忍不住地)媽,留學生是不是比我留得還厲害?
林國榮:四年升兩級,(一拎掛在搭建門上的書包)還有誰留得過你呵。
國榮嫂:(起身截下書包)我來送他。(遞手上的碗筷給林國榮)煤氣灶旁邊有一盒重陽糕,你給你哥送去。
林國榮:又讓我去。
國榮嫂:重陽節呀今天,他是哥哥……
林國榮:那,我更加不去了。
國榮嫂:為什么?
林國榮: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去,都是我剛剛坐進沙發,他就摸皮夾子出來,數鈔票給我,弄得我好像去哭窮。窮是窮,不過,開銷我們夠的,是嗎?就算不夠也想都沒想過要靠人家,是嗎?跟我沒有話說,也不要緊,我就在旁邊坐坐好了。我在旁邊坐坐總可以吧?
國榮嫂:看在今天重陽的面上……
林國榮:(學他哥哥的口氣)“喔唷,又來了,還拎東西。”皮夾子摸得更加快了。不去,不去。
國榮嫂:豬玀脾氣又發了,我們快點走。一勾早已等在弄堂口的兒子,國榮嫂拐向那邊去。
林國榮:(喊道)噯,家教來,怎么說?
國榮嫂:我看她不會來。
林國榮:萬一呢?
國榮嫂:我到學校找張老師問問再說。
林國榮:順便問問,另外還有沒有——防她不來。(忽又揚聲叮囑)最好再便宜點,最最好是又便宜又好。暗場。
燈再亮時已黃昏。這邊來了胡雪蓉,見皮匠攤沒人了,便遲疑著拐進弄堂,邊打量很陡的樓梯,邊向里去。抱著一捧衣裳,國榮嫂走了過來,她一眼就看明白了胡雪蓉是誰,卻仍上下地打量……胡雪蓉也把國榮嫂猜個沒錯,她等著招呼。
國榮嫂:當你不來了呢。
胡雪蓉:晚了嗎我?
國榮嫂:不晚。你做家教多少時間了?一直在哪里做?上半天你打聽過我們了,現在我想聽你介紹介紹自己。胡雪蓉:(很坦白地)請我的很多,做成的很少,做長的更少。
國榮嫂:為什么?
胡雪蓉:因為,我漂亮。
國榮嫂:漂亮……”噢,(一點頭)怕你轉崗給小孩的爸爸做家教,還有還要不入調的,對嗎?
胡雪蓉:(被問住了)……
國榮嫂:(讓出接梯口來,并越過胡雪蓉向弄堂口去)我去燒水,替你泡茶。(剛走幾步即踅回)老師,老師,你要用洗手間嗎?
胡雪蓉:(又被問住了)……
顯見是聽見了媽媽喚老師的聲音,小寶出屋站到樓梯平臺上。
國榮嫂:是這樣的,樓上沒有洗手間,我們用馬桶的。馬桶知道嗎?沒用過的肯定坐不下去。再說,小房間一間,沒遮沒擋的,小寶小嘛小,總不是女……
胡雪蓉:(慌忙搖頭搖手)不,不用,不用。
國榮嫂:那好,我去泡茶,你先……小寶,呆在那里做什么?老師來了,還不下來接?
說著她走了。胡雪蓉正要舉步,林小寶已下到了她面前。
林小寶:(畢恭畢敬地)老師好。
胡雪蓉:叫我胡老師。
林小寶:胡老師。不上不下地佇立在梯階上,林小寶沒讓。
胡雷蓉:(抿嘴一筆)我們不上去?林小寶:胡老師,你當心噢,這樓梯陡,外加踏級老高、扶手特別低還有點活絡,很不好走、很不好走的。
胡雪蓉:好。
林小寶仍佇足如前。
林小寶:老師,我很多功課都不會,你會教教又不教嗎?
胡雪蓉:你肯用功我就教,你一直用功我就一直教。
林小寶:我一直很用功的,就是沒有用,因為我笨得不轉彎。
胡雪蓉:不可能,不會。
林小寶:會的,爸爸說,我笨是他害的,我爸爸笨是我大伯伯害的。
胡雪蓉:(抿啃忍著,竭力不笑)……
林小寶:我爸爸和我大伯伯是雙胞胎,我大伯伯先生下來,把爺爺的智商都集中去了,所以我爸爸笨,我大伯伯聰明。
胡雪蓉:(終沒忍住笑)誰說的?
林小寶:弄堂里人人都這么說。真的,我大伯伯真聰明,他賺了好多好多錢。
胡雪蓉:(不信地)是嗎?
林小寶:(攤開兩手,連個屈起指頭數)個、十、百、千、萬、十萬、百萬、千萬……(數出八個,舉起來晃)弄堂里人說他有幾個八位數。
胡雪蓉:(更不信地)他是老板?
林小寶:不是。
胡雪蓉:那,他哪來那么多錢?
林小寶:我不知道。
胡雪蓉:你大伯伯那么有錢,你們怎么住在這里?
林小寶:(急了)啊呀,你怎么一點也不懂的啦,這叫橋歸橋路歸路,兄弟歸兄弟,銅鈿歸銅鈿:
胡雪蓉:(長長地)噢——
胡雪蓉憐憫地摸丁摸林小寶的臉,繼而扶住他的肩,踏級登上樓去。這邊的搭建門里,出來了端杯捧暖瓶的國榮嫂。一瞥問,她看見林國榮從弄堂口走了過去。
國榮嫂:(搶前幾步)喂,家都不認識了?
林國榮:(這才發覺,踅了回來)啊……
國榮嫂:(疑惑地指著拎在林國榮手上的一雙皮鞋)這是什么?
林國榮:(似乎也才發覺)修好的鞋,給人家送家里去的。
國榮嫂:(驚詫地)怎么又拎回來了?
往小木柜上一扔拎的鞋,林國榮跟著欠身彎腰半伏于柜。
國榮嫂:怎么了你?
林國榮:你……去搭張鋪,把箱子里那條毯子也拿出來……我現在腳發軟、在抖,爬不動樓梯。
國榮嫂:(駭怕地)做什么?
林國榮:國光出事情了,傾家蕩產了。
國榮嫂:啊!(怔怔地)你怎么知道?
林國榮:給人家送鞋子去的半路上,碰到替國光開勞斯萊斯的東北人了。
國榮嫂:(著急地)怎么說的啦?說呀。
林國榮:中午剛剛請客吃過最后的晚餐。
國榮嫂:(忙遞上手中的杯)喝口茶,定定神,中午吃晚飯,你在胡說了。
林國榮:東北人就這么告訴的我,剛剛請人吃過最后的晚餐。
國榮嫂:(沒敢再作聲)……
林國榮:東北人說,不知道國光身上還剩多少,除了他袋袋里的,赤腳地皮光,所有鈔票一家一當統統賠在期貨上了。
國榮嫂:瞎說!幾千萬是什么意思知道嗎?每個人發一萬塊,可以發幾千個人,幾千個人在升平街上排隊,要打好幾個來回、發要發到手脫骱呢。怎么可能說賠光就賠光了?
林國榮:我怎么知道?我怎么懂啊?
國茉嫂:那,房子呢?轎車呢?
林國榮:抵了債。
國榮嫂:(忽地一激是)會不會……想不開?
林國榮:我們家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事情。
國榮嫂:(憊得跺腳)還不快去找?
林國榮:你把我想得太笨了。
國榮嫂:(吼了起來)找不著就不找了?有你這種兄弟也算他倒霉。
林國榮:我一路都在想,要想不開昵,他已經想不開了、事情又不是剛出。想得開的話,我想,他會回來。
國榮嫂:你想,你想,你想,你當你是諸葛亮?種機妙算?
林國榮:(奇怪地)這還用算?不回這里他能到哪里去?這里是他的家呀。
國榮嫂:唔,你不笨,一點都不……
語未了,國榮嫂扭頭就上了樓梯。林國榮長長地嘆了口氣……忽聽過街接里傳來國榮嫂的一聲喊:“老師的鈔票你給一下。”林國榮忙回頭看,只見林小寶陪來了胡雪榮。
林國榮:(趕緊假笑)老師來半天了吧?不好意思(單手把鈔票進到胡雪蓉面前)這是……這一次的。(頓了頓)下次,不用再來了,因為軋出來請家教的兩百塊,我現在有更加要緊的用場要派。
林小寶:媽媽告訴胡老師了,大伯伯要回家住……
胡雪蓉:時間沒有教足,(從林國榮手上抽了一張)只能算半次。
林國榮:這怎么可以,這不可以。
胡雪蓉:小寶,送送胡老師,林師傅,再見。
國榮嫂追了出來。
國榮嫂:老師,老師,有句話忘記說了。
胡雪蓉:(止步,踅回)什么?
國榮嫂:(似乎沒頭沒腦沒來由地)好人家終究比壞人家多,我幫人家做過鐘點工,我知道。
胡雪蓉:(想了想才明白,向國榮嫂鞠一躬)謝謝,(又向林國榮鞠一躬)謝謝,我記住了。
在旁看著的林小寶沒懂,他的爸爸也沒懂。
林國榮:你跟她說什么了,她要給你鞠躬?你跟她說話,她為什么謝我?
國榮嫂:(自顧自地)讓我拿毯子,措床鋪,是不是要把樓上房間一隔兩,好讓國光回家來住?
林國榮:對啊。
國榮嫂:對你個魂。你的呼嚕,是掛一條毛毯出來就隔得斷的?還有,一個大伯伯一個弟媳婦,隔了一條毛毯,就誰也不尷尬。誰也不提心吊膽了?再說,倒了這么大的霉,心里亂得煩得像裝進布袋里的貓,小寶去纏國光,你怎么辦?他怎么辦’
林國榮:那怎么辦?
國榮嫂:倒不如出空搭建……
林國榮:讓國光住?堅決不行,絕對不行。
國榮嫂:(笑了起來)你呀你呀,再笨下去要連筆直也不會了。
二道幕落。
林國光且行且住,身后躲躲藏藏地跟著個身穿一件酒店服務員工作旗袍的姑娘。林國光忽然轉身面對“旗袍”。
林國光:請留步。從中午到現在,從酒店到這里,你一直跟著我,可以告訴我為什么嗎?
“旗袍”:卡,你沒拿回結賬時候刷的卡。
林國光:你已經還給我過一次了,在酒店門口。當時,我就跟你說得很明白,午餐消費八千三百七十六塊……(做了個刷卡的動作)以后,卡里還剩兩百到三百之間——百以下的錢數,我忽硌不計已經多年了,就算是給你的小費,你要不愿意接受,上交也可以。
“旗袍”:上交的卡,還是要送還你的。林國光:我來告訴你,你跟著我的真正原因吧——你聽到了幾句我在飯桌上說的話,又看我不要卡了,你怕我自殺。
“旗袍”:(不敢點頭,不敢直視)
林國光:要尋死的話,在你跟著的路上,我有過好幾次機會。
“旗袍”:(不覺抬眼來看)……林國光:放棄機會,我就是不打算死。你回去吧。
“旗袍”:(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那……你在這河邊……
林國光:我只是還沒想清楚上什么地方去緩口氣,好讓自己再爬起來。
“旗袍”:你……在上海沒家?林國光:有,有個弟弟。同父同母同胞同胎。
可我們是兩樣的人。
“旗袍”:(終于一笑)都說再像不過孿生的。林國光:自從我有了些錢以后,他從來沒拿過我一分,又從來不讓我為他花一角,這還可以算兄弟嗎?把錢看得很重的其實是他,可他偏偏又自以為視金錢為糞土。
“旗袍”:不回家,你……
林國光:你有名片嗎?啊,對不起,可不可以把地址留給我?
“旗袍”:我沒筆。
林國光:(四顧著)哈,現在,在這兒,尋支筆可比尋死還難哪。
“旗袍”背轉了身去……暗場。
二道幕啟,33弄口過街樓下搭建門前的皮匠攤上方,亮著一盞扛出來的燈。燈下,林國榮正埋頭修著別人的鞋亮著燈的搭建里面貌以大變,擱板改搭成了鋪,一應雜物和煤氣灶臺通通不知被秘藏到哪去了,國幕嫂側身彎腰地在鋪前縫合著棉襖,最忙的當然非小寶莫屬,一會兒這邊一會兒那邊,他探看著升平街的兩頭,只盼有他的大伯伯來。
林小寶:(口口聲聲地)大伯伯怎么還不來?
林國榮:(長嘆了口氣)有一次,我給人送鞋子到虹口公園去,是個作家的皮鞋。我聽他在那里跟人家說,大千世界,乖人笨人各一半,笨不怕,怕只怕笨人學乖。他說,這是他阿爺告訴他的,他阿爺長壽啊,活到九十八呢,
國榮嫂:(也不知是沒聽清昵還是沒聽明白)你在說什么?
林國榮:我在擔心我們的笨兒子跟他大伯伯學聰明,學乖。
國榮嫂:(也嘆出一聲來)我擔心的是煤氣公司抄表的來。搭建里放了煤氣灶就不準許放皮鞋底、鞋后跟,再放皮鞋底鞋后跟就要拆表拆管道,本來他來一次就這樣訓我一次;現在……現在要是看穿幫我和小寶睡在這里,那還得了?唉,哪天啊有個可以讓我篤篤定定放煤氣灶、適適意意燒飯炒菜的地方就好了。林國榮沒接啃,也不知是進聽清呢還是沒聽明白,又或者是專注于手上的活、想心中的事而根本沒聽。幕萍。(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