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抖能勁黃之白騙丐婦教弟子楊半仙說算命
民國初年。
鄭州西大街警察所所長黃金色笑得屁滾尿流。只見他臉膛笑成豬肝色,兩只小眼擠得看不到,伏在辦公桌上,長滿黑毛的手緊攥著,使勁地捶打著桌面,嘴里發出“吭吭”的聲音。
就在辦公桌前面,一個老太太華麗的衣服被撕得稀爛,臉上一塊塊土灰,也點著頭對著黃金色笑;和老太太相對的年輕小伙子,一臉沮喪,原本靈活的大眼卻充滿淚水,無精打采站在那里,只盯著腳下灰白的地面看;就在他旁邊,一個戴瓜皮帽的富態的中年人,把兩撇眉毛擰成個“八”字,可憐巴巴地看著黃金色。
黃金色笑了好半天,這才把大腦袋從桌上搬起來,指了那老太太,嘴里卻又發出“吭吭”的笑來,說:“你,要飯的,也被騙了?”
老太太雞啄米似的亂點頭,嘴里說:“對對對!”
黃金色又轉臉看了那中年人和小伙子,把手亂點著,繼續笑著說:“你們,珠寶店的,被騙了?”
小伙子不說話,木偶似的看著地面,中年人那“八”字眉更往下搭拉了,使勁地點點頭。
黃金色哈哈的聲音似乎震得屋瓦都顫動了。
“他媽的,這騙子!乞丐也能騙?”黃金色笑罷了說。
“乞丐也能騙?”這句問話,一個月前也在鄭州街頭出現過。
那天,大騙子黃之白剛作過騙案,正教訓著他新收的兩個徒弟孫三和王虎。
“凡是人,都有七情六欲,都能騙。只要你摸透了人情世故,花崗巖上也能看出天大的窟窿來,乞丐手里也能騙它個萬兒八千!”
孫三鼻子上都是笑,說:“是,是,有師傅的能耐,天下哪個不是咱的吃食戶!”王虎卻瞪了眼,說:“乞丐?乞丐也能騙?他們手里會有錢?”
黃之白眉毛動了一下,眼里陡然閃出一道光來,大笑著說:“乞丐怎么就不能騙?怎么就不能騙來錢?說這話你們兩個還不信,好,就讓你們看看師傅的手段,看怎么從乞丐手里騙來錢。”
說話間,已走到一條大街上,只見店鋪林立,有金店,有綢緞鋪,有當鋪,人來人往,看不盡的熱鬧。黃之白低聲地說:“孫三,王虎,從今天起,你們扮我的跟班,看見這兒的店鋪了嗎,我們就在這兒騙個乞丐,弄幾千塊錢玩玩。”孫三說:“這是正興街,鄭州最熱鬧的地方了。”
三人東看看西瞧瞧,慢慢往前走,突然,黃之白低聲地對孫王二人說:“機會來了,你們看我行事,不要亂說話。”說著,黃之白朝一個老丐婦走去。
那老丐婦端著一個碗,正向一家飯店乞討。只見她破衣爛衫,花白頭發,滿是皺紋的臉和干豆葉一樣,臟得不成樣子。這老丐婦正伸著碗向門口的小二微笑,覺得身后有個人在看自己,就扭過頭來,見是個中年人,嘴唇哆嗦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抽著鼻子看自己,自己卻不認識。正詫異間,只聽那人叫道:“嬸兒!嬸兒!你不認得我了?我是三兒呀。”
“三兒?”老丐婦還不明白,嚇得坐倒在地上,只是瞅這中年人。
那邊,王虎笑了對孫三說:“師傅真想從這老丐婦身上弄個幾千塊錢呢?我就不相信。”又聽黃之白向這老丐婦喊嬸兒,就說,“原來是碰上了親戚。”急得孫三直拉他衣襟,讓他別說話。
卻見黃之白一邊哭著,一邊蹲下身子,拉了老丐婦的手,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說:“前年我聽說中牟老家發大水,只惦記著嬸兒,我媽催我幾次要我去接你。水過了后,我回老家看了看,見房子也沒了,人也沒有了,難受得要死。去年我到鄭州后,多處打聽,也沒您老人家一點信兒,老天爺有眼,終于讓侄兒遇上您老人家了。”說著又是大哭。
那老丐婦聽他說一句,嘴里“哦”一聲,聽他說完了,心里也明白了,敢情是認錯人了。念頭轉了又轉,終于拿定了主意,問道:“你是三兒?”
“是呀,”黃之白說,“就是你侄兒王連升呀。那年我從家里出來,到西安去謀個官職,嬸不是還送我的嗎?”
“真的是三兒?”老丐婦忙哭起來,可吼了兩聲卻下不了淚,趕快摟了黃之白,把口水鼻涕往黃之白身上蹭,一邊蹭一邊說:“我可找著你了……”
這時早圍了一群人觀看,黃之白忙推開老丐婦,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來塞給老丐婦,說:“嬸兒,這會兒我還有急事,公家的事,沒奈何,耽誤不得。這是五塊錢,你先買身衣服,明天你還在這兒,我來接你。”說完,抽著鼻子抹著眼淚推開人群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嬸兒,明天你可一定到這兒,我來接你。”
黃之白向孫王二人招招手,三人就走了。老丐婦見一群人看她,抹抹臉,越抹臉卻越花了,她也不管,高興地對圍觀的人吆喝:“那是我侄兒,做大官的。”眾人都笑了,她看看手里那飯碗,再看看手里那五元錢,“咯”一聲笑了,大聲說,“娘那腳,還要這碗弄啥呢!”甩手就扔了,高高興興捏了錢買衣服去了。
走在路上,王虎問黃之白:“師傅,那老太太真是你嬸兒?”孫三聽了這話掩嘴笑,黃之白聽了狡黠地笑,說:“你看我是哪里人?”
“你不是說過,你是新安縣人嗎?”王虎感到這話問得奇怪。
“阿拉上海人。”黃之白說,“耐來哚陸里?這句話是蘇州方言,你懂嗎?”
“你真是上海人?那你怎么能說一口河南話?”王虎更是奇怪。
黃之白笑了,說:“王虎,我既不是河南人,也不是上海人,我是哪兒人你就別問了,做我們這一行的,最怕別人知道底細。至于說話,想要到哪兒都有飯吃,就得學會說各地的方言。”說了這幾句,又正色說,“從現在起,你們兩個就是我的跟班,要喊我王老爺,我的名字就是王連升了。”
“那老太太…… ”王虎還不明白。
“當然不是我嬸。”黃之白——現在叫王連升的說。
“你真要從那老丐婦身上榨油水?”王虎問。
“你看她是老丐婦嗎?她可是個大財神。”黃之白笑了說,“她至少能給我們弄來四五千塊。”
“我不相信。”王虎說。
黃之白大笑了,說:“不相信?相信的人怕不會多。記住我現在是王老爺,孫三你就叫孫豹了,王虎你還是叫王虎吧,怕給你改了名字,喊你你也不答應。”
看看天已近中午,黃之白也就是王連升老爺說:“孫豹,你說鄭州哪家飯店飯菜好?”
孫三現在叫孫豹的忙回答說:“老爺,老蔡記的蒸餃不錯。”
黃之白大笑了,說:“好,我們吃蒸餃去。”
孫三答應一聲“嗻”,三人笑呵呵就往老蔡記去了。
吃過了午飯,三人到東大街租了一套房子,掛上了“王公館”的牌子。又給房間里買了些日常用品,忙完這些已是黃昏,三人到飯店吃了飯,天已黑了。
第二天,黃之白托房東幫忙找來一個使喚女傭,雇了兩乘轎子,自己坐了一乘,孫王二人后面跟著,直奔正興街。
一到正興街,遠遠就見那老丐婦穿了一身新衣眼巴巴站在那兒。到了近前,黃之白下了轎子,老丐婦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臉上笑著嘴里念叨著:“三兒,你可來了,我怕你不來了。”黃之白笑了說:“嬸兒,你打我臉吧,看你說的,我怎能不來接你老人家呢?”一邊扶著她上轎子,一邊說:“昨晚上我給我母親打了個電話,她老人家也高興得不得了,說要來看你呢。”這幾句話說得老丐婦腿發軟,不是黃之白扶著差點就要滾下轎子,心里想,這小子認錯了人,他媽還會認錯?只聽得黃之白又說:“我給她老人家說,離得太遠,來回一趟也不容易,等我安定住了去接她,讓你們老姊妹團聚。”這幾句話才讓老丐婦的心一下落到肚里。
到了住處,老丐婦看他堂皇的兩層樓的大房子,東張西望了好一會兒。待落座了,黃之白介紹說:“嬸兒,我在鄭州弄了兩套房子,那一處是你兩個侄媳婦住,這一處家里有個客人才來住,比那一處條件差點,你老人家就先委屈點。我現在正運動著想換個地方,到時你老人家就隨我到任上去。”老丐婦聽了,賠著笑,一個勁說“好好好”。黃之白指了早侍候在旁邊的女傭說:“這是張媽,以后由她照顧你。”張媽忙低了身子給老丐婦行禮,嘴里說:“見過老太太。”那老丐婦哪見過這陣勢,忙要站起來,被黃之白按了下去。
黃之白站起身來,對老丐婦說:“嬸兒,我公事多,這就走了,我會常來看你的。”老丐婦忙起身,說:“你忙你的,我沒事,有事就別老往這兒跑了。”
至此以后,老丐婦就在這“王公館”住下了,那“王連升”隔兩天就要來一次,不是帶點綢緞衣服,就是帶點金銀首飾,再不就是帶點時鮮的食品。每一次來,老丐婦都是又高興又害怕。高興的是,她一個要飯的,哪見過這樣的好東西,等王連升一走,就把衣服首飾看看包起來,包好再打開看看,穿上戴上再去了,去了再穿上再戴上,喜歡得只恨沒個地方讓她哈哈大笑。慶幸天上掉下來這么一個侄兒,憑空讓她得了這一場富貴,只盼著老天爺讓她這個夢多做一會兒。怕的是王連升問她過去的事,她若答錯了,冒親的罪還在其次,天大的富貴可就沒影了。好在王連升每次來,都是恭恭敬敬地問些起居的話,過去的事一句不提,說說看看就走了。沒幾天,老丐婦臉也滋潤了,肚子上的肉也厚了,派頭也大了,把個張媽使喚得團團轉。
那天,黃之白安頓了老丐婦,喊了孫王二人就出去了。一出門,王虎就嘟噥著說:“花錢租的房子,卻讓老婆子住了,我們住哪兒?”
黃之白笑了,說:“滿天下都是我們住的地方,還怕沒地方住?我今天就領你們見識見識鄭州的江湖人物。”
出了鄭州西城門,有一個熱鬧去處,就是老墳崗。那本是荒冢亂草,群鴉嘈雜,自從平漢和隴海鐵路通車后,鄭州商業飛速發展,商賈云集,一些江湖人物如蠅逐臭來到鄭州,看中了老墳崗這片荒地,一時間,算命相面的,打把式賣藝的,吆喝賣大力丸的,拉洋片的,都聚到這兒來了,這兒竟成了鄭州最熱鬧的地方。
三人到老墳崗時,已近中午,正是熱鬧的時候。這里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吵吵嚷嚷,彌漫著熱哄哄的氣息。一個高大漢子光著膀子正在賣大力丸,大概剛表演過油錘貫頂之類的功夫,肚皮和寬大腰帶上都是灰土。他身后豎著一個大牌子,上面有他光膀子的大幅照片,上寫著“國醫王丹石”。只聽他說相聲似的對著圍觀的人說道:“有人就問了,你的大力丸是啥東西做的?我就告訴您,我這大力丸可不是蔥鼻子、蒜瓣子、磚頭蛋子、石灰面子做的。我這大力丸是阿膠、血竭、生熟地黃、龍眼、當歸、白芍、枸杞子、何首烏、雞血藤、蝎子、蜈蚣、白僵蠶、丹參、玄胡、五靈脂等三十多味中藥組成。它能治啥病呢?治的病可多了。五勞七傷,吃一丸,好了;管你腿痛、胳膊痛、腰痛還是閃腰叉氣,關節扭傷,吃一丸,好了;夢遺滑精,陽痿不舉,吃一丸,好了;特別是婚后不能生育的,吃了這藥,保你早生貴子。您要說了,我啥病也沒有,你這藥就沒用了,可我也奉勸您買兩丸,這藥還有另一種功效,那就是強筋壯骨,益氣養精,延年益壽。今天制的不多,只這幾十丸,賣完為止,本來一角錢一丸的,今天優惠,八分一丸。八分一丸啊,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呀,您可把握住呀。”他話音剛落,早有一兩個人大聲地喊:“我要十丸。”擠開人群掏出錢來,拿了藥。接著,就有不少人買藥,一會兒工夫,藥就賣了不少,人也散盡了。
黃之白低聲問孫三:“你看出門道了嗎?”孫三說:“那領頭買藥的是不是‘托兒’?”黃之白笑了,說:“還有點眼力。他這藥可不就是蔥鼻子、蒜瓣子、石灰面子做的!”
那王丹石收拾著錢,突然看到黃之白三人,就一抱拳,笑了喊道:“哦,老大啥時來的?我說今天早上吃飯,怎么三只蒼蠅落碗里了,原來是老大來了。”說了就是大笑。
黃之白也大笑了,抱抱拳,說:“老大的嘴皮子越來越利落了。”
王丹石拉了黃之白的手,說:“走,叫上楊半仙,咱哥們兒喝幾盅。”
黃之白笑了說:“你先忙著,我去看看楊老大。”
王丹石拍拍黃之白的肩頭,說:“那好,我等著你。”
兩人分了手,黃之白三人又往前走。王虎問黃之白:“你們倆到底誰大?怎么都叫老大?”黃之白笑了說:“在道上,見面了都稱老大。”
一面招牌漸入了三人的眼里,那招牌上寫著“麻衣神相楊半仙”,招牌下圍著幾個人,這么大熱天都是穿著長衫,衣上波光閃動,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主兒。走近了,見招牌下面桌子后面坐著一個老者,穿黑色長衫,中分頭梳得光溜溜的,幾乎可以摔死蒼蠅了,黑頭發襯得臉色有幾分灰黃,短眉下的一雙眼暗淡無光,刮骨臉上幾根稀疏的胡子也是略帶黃色。黃之白三人往那旁邊一站,那老者向三人身上掃了一眼,卻似沒有看見一般,只是和站著的那四個人說話。那四個人之中,有一個笑吟吟站在前面揮著扇子,聽他說話。只聽楊半仙說道:“卦就析到這兒,我再奉送您幾句話。您老先生為人,可說是足智多謀,別人想不通的事,你一想就通;別人不敢做的事,你放開膽子只管做。可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您要提防別人暗算,切記切記,不能聰明反被聰明誤。我說的就是這些。先生看我說的可投也不投?投了,給個飯錢,不投,您先生走人。”說了,面無表情坐在那兒。先是隨行的三人笑了,接著那位先生也笑了,說:“虧你說得滴水不漏。”笑吟吟掏出兩塊大洋扔在桌上走了。待這四人走遠了,那楊半仙才抬起頭來,對黃之白一拱手,笑了說:“老弟久等了,啥時到鄭州的?”孫三很奇怪,剛才還木呆呆一個人,這時候臉上每一絲肌肉好像都會說話,滿臉都是熱切的神態。黃之白拱了拱手,說道:“幾天不見,哥哥的功夫可是大長進了。我剛到鄭州,就來找哥哥。”那楊半仙向周圍掃了一眼,嘴里說著“好好”,就把桌上幾本算命書收在桌子里,鎖上,拉了黃之白說:“走,吃飯去。”
走了沒幾步,王丹石迎了過來,五人出了老墳崗,到了附近的一家小飯館。小二引到一個小包間,五人落了座,黃之白介紹說:“這兩個人是新跟著我的小兄弟,這個叫孫三,這個叫王虎。”又對楊王二位說,“這幾天還想讓兩位老兄多教導他們幾句。”
那王虎早忍耐不住了,開口問道:“楊老師,你剛才那幾句,誰不會說,那人怎么就給你兩塊大洋?”
黃之白說:“那幾句話你也會說嗎?是會說,你街上找個人說說試試,怕沒兩塊錢,倒有兩個大嘴巴給你。”說得大家都笑了,黃之白又說,“就那幾句話,讓你師傅佩服不得了,那是你楊老師半輩子悟出來的功夫,豈只是幾句話!”
這些話,王虎不服氣,孫三也覺得說大了,這么平平常常的幾句話,還要半輩子來悟的?兩人只是賠著笑,那笑里明顯存著疑問。
只聽得楊半仙接口道:“別聽你師傅瞎說,我這幾句話其實不值幾個錢,你師傅才厲害呢,幾句話能當百萬兵,你讓他給你說說。”孫三和王虎就說:“師傅說說。”
黃之白哈哈笑了:“哥哥又抖我的丑事呢!好,關老爺面前不耍刀,我今天就在孔夫子面前賣賣四書,給你們兩個說說。再說了,過兩天還真要給人算命去,你倆兒還真得知道點。”
黃之白抖抖衣袖,開口說道:“那是十多年前了,我在廣州,剛出來當相,在……是哪條街上?”楊半仙接口說:“西關寶華大街。”“對,就是那兒,我開了個陽檔,就是像你楊老師現在擺的攤兒。有一天,有個年輕人來卜卦,問有無橫財,那一卦就叩出‘雷地豫’變‘雷火豐’,財爻動,變出已火,回頭之生。我便依書直斷,說他有大財。他一聽這句話就走,走了幾步回頭說‘如果不靈,我回來砸你的招牌’。我當時沒在意,誰知過了一個時辰,他就帶了兩個人跑來,氣勢洶洶要砸我招牌。我情急生智,想這么快就說我卦不靈,肯定是剛試過,什么生意能這么快?只有賭博了。來人一定是賭徒。再看他手臉衣服,肌膚細潤,一看就是沒做過工的,衣服雖破舊,料子卻不錯,心里就認定他是大家族的敗家子,把家敗得一錢不剩了。我就仗著當時年輕力壯,便殲(算命先生揭露來算命人的隱私,行話叫殲)他說:‘你這敗家子,連祖先的山墳也賣了去賭,你祖先的鬼魂正跟著你,要你這條命呢,你還來砸我招牌!’這么一說,當時就嚇得他臉也青了,汗也下了,旁邊跟他來的兩個人卻呵呵笑了。我知道正殲中了他,索性又殲了他幾句,他嚇得嘴唇哆嗦著跑了。那跟著他來的人對我說,你真神了,算得真準,他那天就是拿著賣他祖父墳地的錢去賭的。從那以后,那地方的人都說我的卦靈,我也發了筆小財。”
這段話直說得孫王二人心搖神馳。黃之白又對兩人說:“我這些事,這些話,比起你楊老師那幾句話,簡直連屁都不如。他那幾句話,有殲有隆(算命先生給人說好聽的話叫隆),殲就是隆,隆就是殲,高明得不得了,你們讓他給解解。”
說話間,飯菜上來了,酒也上來了,楊半仙說:“吃著說,吃著說。”
五個人也都餓了,就伸筷子夾菜。
楊半仙開口說:“我那幾句話,這兒也就黃老弟識得好賴,說句得罪的話,你王老弟怕還不懂得其中的奧妙。”
王丹石嘴里還含著一片黃瓜,忙說:“那是,那是,我那幾招還不是跟你老哥學的。”
楊半仙得意起來,用筷子虛點著說:“你老弟是個實誠人,也只能光著膀子賣大力丸了。我是膽小,只配掙個唾沫錢。黃老弟最可以,膽大心細,能掙大錢。”
黃之白笑了說:“大哥你是罵我呢。占卦、算命、看相,我沒你老哥的本事,只能行險掙點拼命錢了。”說著,端起酒來,說:“來,來,喝酒。”五人都喝了一杯。孫三趕忙給每人都斟上酒,站著端起楊半仙的酒來,說:“楊老師,我先敬您老一杯。”楊半仙笑了說:“這是為啥?”黃之白就說:“這倆孩子叫你半天老師,你怎么著也得點撥他們兩句。這杯酒不是好喝的,你心里得有點數。”說了,扭過頭,朝王丹石嘿嘿地笑。
楊半仙也笑了,說:“敢情這酒也不是好喝的呀。”一仰臉就喝了那酒。
孫三又倒了一杯,說:“好事成雙,楊老師再喝了這杯。”
楊半仙接過了,問:“還有沒了?再有我可真不能喝了。”
孫三只是笑,說:“楊老師先喝了這杯再說。”
楊半仙又一仰臉喝了。孫三又斟上一杯,正要端起來,楊半仙用手捂住了,說:“你坐下,酒我是不喝了,等會兒還要開檔呢。你不就是想聽故事嗎?遇上你們這萬能膠師徒,沒得說,我只有投降。”
王丹石、黃之白都笑了,說:“正想聽你老哥的高論。”
孫三笑吟吟停了筷子看著楊半仙,那王虎從上菜開始,見有豬頭肉,有豬耳絲,平時難得吃一回,只是低了頭,一大口一大口吃菜,一杯一杯喝酒。
楊半仙吃了口泡菜,開口說:“我做這事,比不得你師傅,說了話,拿了錢,拍屁股走人,投不投(靈驗不靈驗)不用管。我這活就不行了,十多年好容易熬出的名聲,自己也不舍得為一句話就丟了。可我做這活,又是卜卦,又是算命,又是看相,都是吃豬血屙黑屎,立馬要見功效,半點輕松不得。可靠《子平命術》《麻衣神相》這些書和卜卦的老鱉蓋,一點用都沒有。要靠還要靠自己。”
“吃菜,吃菜。”看孫三只是聽,楊半仙就揮揮筷子讓他吃點東西,自己先夾了一口耳絲。接著說道:“這么多年,我就總結了四句話,那就是‘看得準,摸得透,殲得應,隆得妙’,只要做到這四句話,不怕沒有錢賺,可要做到這四句話,可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王丹石把一杯酒喝了,說道:“真是高論,高論,就這四句話十二個字,人家當寶貝的相書連屁也不值了。”說了,對著黃之白哈哈大笑。黃之白拈著酒杯正在琢磨那四句話,只是隨著笑了一笑。
楊半仙有些急了,加上剛才喝了幾杯酒,瘦脖子上筋都凸了出來,筷子也放在桌上,說:“王老弟,你別笑我這幾句話,只怕這幾句話,沒一個字你能懂。”
王丹石喝了酒,笑起來整個臉好像爛柿子,說道:“咦,看楊老師,我可真是佩服得不得了,沒別的意思。”
黃之白接過話茬說:“大哥你說你的,老王和牲口一樣,你別理他。”
孫三也說:“楊老師你說,王老師和你開玩笑呢。您老說吧。”
王虎低著頭吃菜,這時也抬起頭來,問:“你們吵啥呢?”一句話說得四人都笑了。
楊半仙繼續說道:“什么叫看得準呢?就是當那來算命、卜卦或看相的顧客剛坐到你面前,還未開口,你就可以從他的衣服、裝束、年齡、容貌、神情、儀態、眼色、膚色、行動舉止上看出他是個怎樣的人。比如你們剛才看到的那個看相的,看他衣服,手里的折扇,再看他身后跟著的幾個,幾乎和他一樣的裝束,可對他總有點奉承,就知道他是個正得意的人;而你再看他和朋友一說話就是湊著耳朵,小聲地說,就知道他做官的時間還不長,還沒有大架子。他開口說話,對我說‘你看我賤相如何’,帶著紹興口音,我就斷定他原來是個師爺,現在沒有師爺這一行了,他可能謀了個官當。你再看他說話尖酸刻薄,就知道他沒做過多少好事,絕戶頭的事倒做過不少。這一番看,我已對這個人的情況知道得八九不離十了,下面的話就好說了。”
這些話說得黃之白不住點頭,王丹石和孫三還是有點不明白,楊半仙也看出來了,就繼續說道:“像這樣的人來看相的是比較少見的,他看相只是玩玩。要知道,大權在握的人,財運亨通的人,得意順心的人,很少來算命,來算命大都有個動機,大都是有些為難事。比如家里有個病人什么的。即使按風俗習慣,也是有動機的。比如在滿月或百天時給自己的兒女算命吧,看似都一樣,其中也有緣由。如果是老祖父老祖母或者年輕的父親前來問算的,這個孩子常是第一胎,或者前面有卻夭折了,或者前面的都是女兒。如果是個年輕的母親在傭婦的陪伴下來為女兒算命,那她的目的就是想知道這女兒會不會帶來弟弟,這個婦女還沒有兒子。總之,要懂得當地的風俗習慣,懂得社會上流行的風氣,懂得各行業各色人等的際遇和心態,就能從他們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一鞋一襪上看透他半輩子的生活。”
這番話一說,黃之白佩服得只是點頭,說:“沒想到幾年不見,老哥哥這雙眼竟變得如此厲害。”
孫三說:“這么一解釋我有點明白了。那摸得透怎么說?”
楊半仙說得高興了,喝了口茶,繼續說道:“要想讓顧客悅服,就要把他前面的事說得對,比如他父母情況如何,有多少兄弟姐妹,妻兒怎樣,從出生到現在的情況,都要說得對。看得準只是依照常理來看準一部分,要說對這么多東西,就需要‘夾’(用旁敲側擊的辦法獲得信息)來摸得透。還說那個師爺吧,我說他五行缺土,而紹興是水鄉,就問他多大離開家的,他說十八歲。我就問他老家沒什么人了吧,他回答說有個弟弟,從這兩句話我就知道他是家中長子,父母是在他十六七歲上死的。你想,他如果十八歲就出來謀生活,父母肯定不在了,要在的話,那時還有科舉,他年齡不大就一定還要在家讀書應試。又說他有個弟弟,那他一定就是長子。我就根據這些,響賣(把來算命者的情況說出來,以顯得自己算得正確,叫‘賣’)一下,他就覺得我算得準了。”
王丹石笑了說:“怨不得楊老師賺得比我多呢,這腦筋就比我用得多。”
楊半仙說:“這算什么,最重要的是殲和隆。”
孫三接過來問道:“您送給那師爺的幾句話,我師傅說是又殲又隆,隆就是殲,殲就是隆。我還有點不明白,您老給好好講一講。”
楊半仙對了孫三說:“我和你師傅都是在廣東跟著江相派大師爸學的這些玩意,江相派有本書叫《英耀篇》,是個寶貝,非得意的弟子不傳,我和你師傅都沒見過那書。可也從師傅那兒聽到過只言片語。那書上說‘無殲不響,無隆不圓’,就這八個字,我揣摩了半輩子才揣摩出點味。”
楊半仙喝口茶繼續說:“無殲不響是什么意思呢?我想,這句話有兩重意思,一是說,你給人算命,沒有殲的話,就吃不開,也叫不響,算不得好相士;二是說,要殲就要殲得響,殲到他們一生最痛苦或最缺憾的事情,讓他打心眼里佩服你。無隆不圓也有兩重意思,一是說,沒有隆的話,你這命算得就不圓轉,就有破綻,容易讓人抓住把柄;二是說,隆的話就是圓轉的話,要說得滴水不漏。可還要注意,千萬千萬不要殲他的隱私,那你不但沒有錢賺,還要有不少麻煩。比如那個師爺,這人專做虧心事,害過不少人,終日擔心人家報復。你要殲他這些,他同來的朋友肯定暗里贊你好厲害,但他本人卻要怒,或許要報復,你這卦攤兒還擺不擺?所以我殲他別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要他提防小人暗算。別人不敢做的事,能是啥好事?提防小人,嘿,他就是個小人,可誰會把自己當成小人?都是把對頭當小人。我這些話就殲著他痛處,又給他留了臉面,他自然贊我算得好。”
這一席話說完,黃之白只是點頭,心里覺得還不算什么,嘴里卻是佩服得了不得。那孫三卻聽得低頭心折,喜歡得心里直癢癢,兩手都沒抓撓處,嘴里說:“真好,真好,楊老師說得真好!”
說話間,酒也喝得差不多了,一人要了一碗燴面吃了。黃之白結了賬,楊半仙、王丹石也沒有強爭。小二又上一壺茶,五個人慢慢喝茶消食。黃之白對楊半仙、王丹石說:“我有一樁大買賣,眼下實是缺人手。這次來鄭州,一是好長時間沒見兩位大哥,想得不得了;二是想請楊大哥、王大哥一塊和我到上海走一遭,把那樁大買賣做了。兩位不知能不能賞臉?”
王丹石笑了問:“什么大買賣你老大做不了,還用得著我們?”
黃之白嘿嘿笑了兩聲,不說話。王丹石就扭頭看楊半仙。
楊半仙撮著嘴吹茶,慢慢喝了一小口,說:“有買賣想著老哥哥,這是黃兄弟厚道,看得起咱們,論說不該推的。可你看我,膽小,干不了大事,沒準還成了兄弟的累贅。再個說了,這個地方我好容易闖出的名頭,扔了也怪可惜。沒啥說的,兄弟在鄭州有什么事,找老哥哥。”
黃之白鼻子里嗤了一聲,說:“大哥也不用對兄弟來虛的,什么‘累贅’的話少說。你不就是可惜你眼前的生意嗎?我就弄不明白了,整天賠著小心,費著腦筋,賺那么點錢,幫會那里繳點,警察那里上點,手里剩的也只能喝碗稀飯了。哪一天遇到個好主顧,說不定錢不給你,賞你兩個大嘴巴,倒給你滿天金星星。咱們這幫人,要頭腦有頭腦,要吃苦能吃苦,比起那些穿黃皮的警察狗子,比起那些腸肥腦滿的官老爺,能耐大多了!憑什么咱就不能花大錢?憑什么他們一伸手就滿是金的銀的,咱就不行呢?弄些大買賣,不搞得那些警察大爺、官老爺們頭發暈眼發花,不算咱們的能耐!大把花錢,大塊吃肉,出則轎車,住則高堂,動動手,山河震動,動動嘴,雷電交加,這才是咱們這等人應該的活法!整天死不死活不活為下頓飯算計,有什么意思?”
楊半仙臉紅了紅,還是賠了笑說:“陳力就列,不能者止。老哥哥沒那能耐,沒那心勁了……”
王丹石心卻動了,扯開衣服,露了黑瘆瘆的胸脯,大聲說:“聽黃老大這么一說,這么些年過的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也是,該死鳥朝上,與其窩窩囊囊活著,倒不如揚眉吐氣一把,死了就死了。好,老大你說啥買賣,兄弟我跟著你!”
黃之白大笑了,說:“這才是真男子,不枉了王老大這一身腱子肉!好,你這就動身,直接到上海去,先把咱四海商行的牌子掛起來。吃喝嫖賭,你愛怎么玩就怎么玩,只一樣,得交結些工商界的朋友。”說著,從口袋里掏出幾張銀行本票來塞給了王丹石,說:“這些錢,先做開張的費用,我沿途再多做幾樁買賣,把錢匯過去。”
王丹石拿了那本票,孫三湊過去看,問:“這幾張紙也算錢?有多少?”王丹石細一看,只看得他臉紅心跳,幾張本票加起來近兩萬塊錢了。
看到王丹石那個樣子,黃之白哈哈大笑,說:“這點錢算什么!上海這樁買賣做下來,包你躺在錢堆里睡大覺。”
孫三看看那本票,還是不明白有多少錢。問王丹石,王丹石咽了口唾沫,才說:“一萬八千塊!”孫三把舌頭伸出來,好半天縮不回去,說:“一萬八千塊!我的媽呀!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看看楊半仙坐在那里笑吟吟地喝茶,又看看黃之白也笑吟吟的,就問:“師傅,咱要到上海去嗎?真有大買賣嗎?”
黃之白又哈哈大笑了,說:“有!大買賣!我要讓大上海天搖地動,我要讓黃浦江給咱們淌出千萬塊錢來。”
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一個多月已過去了,眼看中秋節就到了。這一日上午,老丐婦和張媽聊天,說的都是王家如何如何風光。近來,這老丐婦說過來說過去都是這些話,一遍又一遍說,連她也真以為自己就是王家的人了,侄兒王連升就是她嫡親的親侄兒。只是在睡夢里,她常常被噩夢驚醒,總是夢見一家男男女女的很熱鬧很親熱,突然就全變了臉,一口一口向她臉上吐唾沫,吐得她沒處可藏,哭又哭不出來,也就醒了。醒了卻想著怎么再向張媽瞎說,怎么把故事編得更圓,把侄兒夸得更好。這不,正說著王連升小時候咋聽話呢,就聽見王連升進門大聲喊著:“嬸兒,我來了。”
老丐婦見王連升提了一包點心,身后跟著孫豹和王虎,臉上喜洋洋的。坐下了,王連升側著身子對老丐婦說:“侄兒謀的事成了,文已經批下來了,是到盧氏做縣長,明天咱就到任上去。”張媽過來倒了茶,王連升吩咐說,“做幾個精細的菜,今中午我陪老太太吃飯。”
張媽準備去了,王連升陪著老丐婦說話。一會兒說他媳婦和小妾不知禮,鬧得他頭大,這么多天了也沒拜訪嬸兒;一會兒說還要給嬸兒買點首飾;一會兒說已經給他母親打過電話了,到任上就讓她們姐妹倆相會。只說得老丐婦一顆心好像在浪尖上蕩來蕩去。盤算半天,拿定了主意,買過了首飾,瞅個機會就溜,哪還能等到他任上去,見了他娘丟丑呢。
吃過了飯,王連升說:“嬸兒,你準備下,我們這就去買點首飾去。”又喊道,“孫豹,你去雇兩乘轎子。”
正興街鑫鑫金鋪店員李玉這日中午正在店里閑坐,見兩乘轎子在門口停了下來。轎子里下來兩個人,一個中年人,戴了一頂嶄新的遮陽帽,穿了一襲文華綢衫,白白胖胖,敦敦實實,后面跟著一個粗眉大眼的黑壯仆人,一看那頤指氣使的派頭,就知道是個做官的。另一乘轎子上下來一個老太太,一個白凈面皮的仆人忙攙扶著就往這店里來。
李玉忙迎過去,臉上堆了笑,喊一聲“您老來了”就把中年人讓進招待大顧客的客房,又忙著出來攙扶老太太進去。待坐下了,忙又給每人倒了一杯香茶。這才開口問道:“老爺、老太太要點什么?”
那老爺老太太還沒說話,白凈面皮的仆人說道:“只要是價格昂貴的,式樣新巧的,只管拿來看看。”
李玉答應一聲“哎”,歡歡喜喜出去了,一會兒就拿來金鐲簪戒一大堆,放到茶幾上。
這一行人就是黃之白幾個了。老丐婦哪見過這么多金銀首飾,金的銀的,就在眼前,她渾身都癱軟了,心直跳,兩只手在茶幾底下盡管攥緊了,還是直打哆嗦。
黃之白見她臉發青,怕店員看出破綻,忙說:“嬸兒,你多挑幾件。”又說,“看見那包了嗎,你老今天不把這些錢花光,就是對你侄兒有意見了。”
老丐婦氣都喘不上來了,耳朵嗡嗡響,哪里聽得見他說話。倒是引得李玉扭頭看,見那包鼓囊囊的,高興得忙又給每人倒茶,其實杯里的茶還滿著呢,哪里還顧得上看那老丐婦的臉色。
孫三也忙蹲到老丐婦跟前,擋住了李玉的視線,拿起一副金鐲來,說:“老太太,你看這個怎樣?”老丐婦說聲“好”,這才略回過神來,看王連升,見他穩穩地坐在那兒,好像沒有注意她的失態,才放了心。就抓了那些首飾亂看,一會兒說這個好,一會兒說那個也不錯,不大會兒工夫就挑了七八件,她挑一件,孫三就把那一件接過來放到茶幾另一頭。
看有那么多了,老丐婦朝王連升瞅了一眼,見他只是笑吟吟看著自己,就又挑了一只金戒指,嘴里說:“好了,就這些吧。”
李玉也湊過來,拿了一串項鏈說:“這項鏈賣得不錯。”老丐婦就說:“那就也拿上。”李玉正準備拿東西來盛了,卻聽黃之白對老丐婦說:“嬸兒,你再給你兩個侄媳婦挑幾件。知道今天買首飾,不給她倆買點,怕又要鬧了。”回頭對李玉說,“你把剩的這些拿去,再拿點適合年輕人用的。”
李玉把堆了滿臉的假笑都變了真笑了,忙又拿了一大堆來。老丐婦又挑了七八件,黃之白說夠了,也就停了手。
李玉忙拿了首飾盒來裝上,一邊裝,一邊報價格,一邊打著算盤,最后說是八千九百四十五塊錢。
黃之白揮一下手,王虎把包遞了過來,黃之白掏出一沓鈔票來,放在手里數。李玉看那鈔票足有一萬多塊錢,點頭哈腰站在旁邊。
數了幾張,黃之白就停了下來,對孫三說:“孫豹,你把這些先送給姨太太看看,看中意不中意,別不中意了還要來換,又是一番麻煩。”
孫三答應一聲,抱了首飾盒就走。黃之白把錢又放在包里,說:“你快點呀,我們都在這等著呢。”扭頭又笑了問李玉,“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李玉忙笑了回答了,也問:“老爺貴姓,府上在哪兒?”
黃之白說:“我姓王。”李玉忙叫了一聲“王老爺”。黃之白又笑了說:“明天就要到盧氏上任,那山旮旯不是好地方,所以今天才趕著來買點東西。”又問道,“干了幾年伙計了?掌柜待你還好嗎?”扭頭對王虎說,“我這會兒又想打幾樣首飾,你去大太太那兒把八號官箱里的金條拿兩根來。”王虎答應一聲,把包放在茶幾上走了。
李玉看著那王虎走了,也沒在意,回答說:“我做了十二年,掌柜的待我不錯。”
黃之白閉目搖頭說道:“真是可惜!你看我身邊這兩個人,沒一個得用的。我現在還缺個賬房先生,看你還不錯,想邀你一塊去,掌柜的待你不錯,看來你是不會去了。”
李玉聽了,忙笑著說:“王老爺真要喜歡小人,小人出點犬馬之力還是能的。”心里卻說,哪會有這好事,不過是老爺拿我開心。
黃之白高興了,說:“那可太好了,小李呀,明天你一大早就到東大街王公館找我去。”
李玉聽了,也有點信了,想明天去看了,真要我去,我就去;不讓我去,拉倒。反正去問一下,也高不了他低不了我。
這王老爺很高興,有一句沒一句地和李玉說著官場上的話。說了好一會兒,也不見那兩個仆人回來,李玉就問:“怎么這么長時間了,那兩位大哥還不回來?”
那王老爺掏出塊金表看了看,皺了眉頭說:“這兩個畜生,怎么這么久了還不來。”
扭頭對那老太太說:“嬸兒,我得去看看,王虎那畜生笨嘴拙舌的,怕是說不明白,拿不來金條。”拍了拍茶幾上的包又說,“你老人家看好這包,我去去就來。”說著,就出門去了,到門外又對兩個轎夫說:“你們好好在這兒侍候著老太太,我有急事,去去就來。”坐上一輛三輪車走了。
那李玉見放滿錢的包還在,老太太還在,也沒放在心上,任他走了,又端了茶壺給老太太倒茶。
可過了好長時間了,也不見那王老爺或是兩個仆人來,李玉有點不放心了,問道:“老太太,王老爺不會不來吧。”
老太太翻翻白眼,理也不理。李玉也就不敢問了。可那老丐婦心里也有點怕,這王連升別真不來了,可她看到眼前的包也就放心了。
再左等右等,還是不見來。轎夫先急了,一個就進來說:“說是來買個東西就走,都一下午了,還不見走,要讓我們等到啥時候?要等,老太太你得加錢。”
老丐婦也有點不耐煩了,茶喝了一壺又一壺,看看天就要黑了,怎么還不見來。當即打開那包來,拿出一沓錢來,抽出一張來,說:“給錢,給錢,怕沒錢給你!”
轎夫見是張大票,說句“您老別生氣”,彎腰撿了起來,在手里抖了一抖,覺得有點怪怪的,又抖了下,突然大叫道:“你這怎么是假錢!”
一句話說得李玉汗都下來了,脊梁骨發麻,三步兩步奔過去,奪過了那張鈔票看了看,果然是假的,當即腦子就是嗡的一聲,定定神,又到老太太跟前,抓過那包來打開,哪有什么鈔票,一厚沓假鈔票下面都是些花紙。
李玉沒高沒低喊一句“天哪”,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了。好半天回過神來,見那老太太正要往外走,撲上去一把就拉住了,大喊著:“抓騙子!”老太太推又推不開他,只好往回走,嘴里說:“你也別抓我,我也跑不了。”當即就圍過來一群人,都是鄰近鋪子里的。李玉拽了老太太身上的首飾,一看都是鍍金的,最多值七八塊錢。有人認得那老丐婦,就說:“這不是以前在這兒要飯的老婆兒嗎,聽說她有個做官的侄兒接了她去,怎么又會在這兒?”
老丐婦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越想越覺得這事奇怪,忍不住也笑了,把怎么回事一五一十地都說了。有幾個明白點的就說還不趕快去他住的地方看看,看看人跑了沒有。金鋪掌柜的聽到消息早跑來了,當下掌柜的、李玉和幾個愛管閑事的押了老太太就到了王公館。到了那兒見有人正在摘王公館的牌子,見了老太太也吃了一驚,問:“老太太你怎么還在這兒,王老爺早走了,說是到老公館了。”
當下幾個又押了老丐婦到警察所。警察所所長黃金色聽了掌柜的、李玉的報案,大笑了一回。笑過了,便說:“他娘的,這騙子也太猖狂了。抓住他看不抽了他筋剝了他皮。可是,掌柜的,這要破案就得花錢呀。你也知道,如今這警察所窮得叮當響,哪里有錢?這樣吧,你們店里先拿出五百塊來,我們便上報了發出通緝令,組成專案組限期破案,不怕這騙子跑了。”
掌柜的八字眉更往下耷拉了,嘴里像叼著根苦瓜,說:“這,這,我只是個掌柜的,東家還不知道這事,知道了這事,我這掌柜的還不知能不能做……”
話還沒說完,黃金色的臉馬上就變成了黑炭,還拉了老長,極近驢臉,嘴里罵道:“他娘的!你們不小心讓騙子得逞了,才有這么大案子,有了案子你夾到屁股眼里別放出來,也算你好!你他娘的又來報案,既報了案,這案就得報上去,報上去就是他娘的讓老爺們跑腿勞心。轄區出了案子,第一就要扣獎金,第二就評不上優秀,第三還得操心破案。為你們不小心,老爺們受多大的罪,要你拿五百塊錢就吭吭哧哧,真他娘的不是東西!這錢,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
正罵得起勁,突然有人說道:“所長,你這話就不對了。”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