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簡故事

一

路順達的影子在月光下晃著，樹葉在風中的每一絲密語都讓他心悸。汗淋淋地到了自家的門前，叩門板的手下得很輕，巧合地有幾聲犬吠傳來。

妻惶悚地問了聲誰，就趿鞋下地開門。路順達閃進屋去。

妻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兒，不是美人路順達也不會娶做老婆。這半個月的別離是他們婚后一年來最長時間的分離。

妻要給他燒喝的水，他沒讓，從缸里舀了瓢冷水灌下肚去，同時聽妻報告著不幸的消息。

妻說，爹被日本人抓走了。

這并不很出乎路順達的意料，但還是驚顫不已。后果是不堪設想的。

妻說，要讓他們放出爹來只有把那東西交出去。

路順達抱著腦袋沒有說話。東西如果交出去，等于要爹的命，萬萬不能。可別的法子絕對沒有。

妻說，救命要緊，別的還顧什么？

他說，你不懂。

屋外又有狗的叫聲，路順達說，我得走了，給我拿些吃的、花的。

妻把剩的兩只玉米貼餅用蒸布包了，又給他一卷鈔票幾塊光洋，路順達揣了就出屋，忽然有三四管槍口對了他的胸膛。他立即魂飛魄散。

恭候已久的皇協軍把路順達送交到日本憲兵隊。

憲兵隊翻譯官方查程出現在了路順達的面前。他們是老相識。

方查程說，識時務者為俊杰。那東西還是拿出來吧。

路順達鄙夷這個漢奸，要不是這小子告密，日本人不會知道這東西。你可知道大日本皇軍的厲害？方查程說。

他當然知道：他們殺個中國人跟碾個小螞蟻似的。但那東西是中國的國寶，比自己一條小命值錢得多。

方查程跟了日本人兩年對中國人的脾氣變得很急躁。給路順達半天考慮的時間。他考慮不出什么，于是就嚴刑拷打。

老虎凳辣椒水，一遭下來，路順達就脫了人形。

媳婦來看他，日本人請來的。神情戚戚，衣冠不整，說東西交了吧，不值得把命搭上。

他閉目不語，繼而是淚流滿面，割肝似的，把那盛著竹簡的陶罐的藏處說了出來。引日本人到深山老林的一棵樹下，日本人獲得了這稀世珍寶。路順達支持不住，倒在這昏茫山野。寒露侵襲薄衣，他毫無所覺。

日落日出，他晃著傷痕累累的身軀走回家來，推門所見一幕驚得他幾乎昏厥，妻硬硬的身懸在半空，脖子上套著結實的麻繩。野獸的淫欲侵害了美人兒的軀體，她不堪凌辱，帶著腹中的一條生命同去了。接著又有準確的噩耗報來，爹早于他上次回家之前就死了，把腦袋撞碎在了囚房的墻上。路順達眼珠子噴出的火光把暗藍的天角燒出一抹血霞。

二

被日本人弄走的那罐東西是路順達的爹的寶貝。路順達的爹叫路野春，是本縣有名的開明紳士、學問家，縣中學的校董。五年前學校募得資金建一座藏書樓，動土的時候民工挖掘出這只陶罐。路野春是投資者之一，也做著工程的監督，陶罐出土時他正在工地上。此地曾是戰國時燕國的一座重要城池，陶罐正是那時的東西。路野春將密封罐口的厚厚的樹脂和結實的木塞除去，展現在眼中的是一汪清澈的水，水中浸著數十根刻著文字的竹簡，震驚不已的路野春立即意識到此物的非同尋常，這可能寓示著一場文化大發現……這不是什么金銀珠寶，在民工眼里顯不出什么價值，路野春將五塊光洋撒給他們，陶罐就抱回了家中。

路野春想對寶物做一番粗略的研究，邀請縣里的兩位對文物通曉的專家到家來，在縣中學任工科教師的方查程也聞訊趕到了，此人早年曾留學日本，洋學士在本城鮮有，也算是大學者。專家到齊，路野春的陶罐搬上抹得溜凈的八仙桌，一張白瓷盤擺放正中，路野春將一只特制的長夾伸進罐內，夾出一根睡了兩千多年的竹簡。竹簡輕落在盤中，幾雙睜得大大的眼睛盯了上去。這時，竹簡忽然開始卷邊，簡面迅速變黑，簡上的文字模糊了，同它記載著的往事一道隱回到遙遠的歷史中去......

路野春驚駭了，在場的所有人都驚駭了。歷史的一頁，無價之寶的一頁，竟這樣消失了，好在其他數十片竹簡安然無恙，不然這罪孽真該遭天打雷轟了。

路野春不敢再動這寶貝一下，嚴密封好了罐口，精心珍藏起來。他致函北京故宮博物院，希望派專家來將這稀世珍寶收取去，鑒識出它的內涵，豐富國家的文化寶藏。然而，正值兵荒馬亂年月，他的聲音沒有得到反饋，接著盧溝橋事變的炮火隆隆響起，數月后日本人的鐵蹄踏上了這片土地。

在日本留過學的方查程被駐在此地的日本人請去做翻譯，他干得很踏實很賣力。這橫臥著四座帝王陵寢的風水寶地的深山林谷中矗起了一座供日本高級軍人休養傷病的臨時療養院，山坡崗溝間錯落出十幾座精巧別致的石屋，綠樹掩映著。四周有細密的鐵絲網。

療養院的院長叫加川藤山，戰前做過大學講師，對中國歷史文化有濃厚興趣，到此地后，雖處戰火硝煙之中卻雅興不泯，常跑到民間鄉里收集文物古玩。加川藤山跟城里憲兵隊長是好朋友，療養院里的許多事情要靠憲兵隊幫忙，彼此相距二十里地，常來常往，方查程也就和加川藤山熟識了。后來方查程就知道了加川喜歡中國古董，就留心收集了一些，送他幾件，受到加川的高度贊賞，身份地位也愈加牢固。為了進一步博得日本人歡心，一天，他向加川透露了路野春的那罐無價之寶。

加川藤山饞涎欲滴，他明白路野春手里的這件東西巨大的價值，一旦弄清楚里面的內容，整個世界都可能為之震動。他朝思暮想了好些時日，下決心把它搞到自己手里。

加川在方查程的帶領下來到了路野春的家。

加川說，早聞路先生學識品格出眾，今天特來拜望。

方查程在一邊做翻譯。

路野春感覺來者不善，但猜不透真實意圖。對方查程他早有反感，但也不便得罪，采取避而遠之的態度，所以也有好久沒跟他照過面了。

加川藤山笑意盈盈地繞了兩圈彎子就奔上主題，說，聽說路先生府上有一件東西很有些意思。

路野春一臉茫然。

方查程說，太君知道你存有那罐東西。太軍也是很喜歡文物的，拿出來鑒賞鑒賞。

路野春心中暗叫不好，方查程這個王八蛋邀寵賣國，把這事兒兜給日本人了。一時不知如何應付。

加川說，聽方先生講，路先生很愛國，文物交給國家才能有所利用，文化是人類共有的財富，而且中日早晚會成為一家人，也不必分你的我的。請先生把東西拿出來研究研究。

路野春肚里想好了詞兒，說東西確實是有，只不過沒在我的手上。

加川問，在哪兒呢？

路野春說，在兒子那里收著呢，兒子做布匹生意，他前天去山西了，東西藏在哪兒我不知道。

加川說，那好，等他回來吧。聽說那東西你是花五塊大洋買的，我付你二十塊。

方查程覺出路野春的話里有計謀，說，加川太君待人寬宏大度，可你要騙他的話就不好說了。

加川說，過幾天你兒子回來了我再來。

一主一仆走后，路野春的心神怎么也鎮定不下來了，預感到大禍將要臨頭。對日本人講的話當然是假的，當時他是想來個斬釘截鐵，說東西被不知來路的人買走了，下落無從查找，鐵嘴鋼牙，死不改口。可這一聽就假話蒙不了人，勢必會激怒加川，若來個全面搜索，藏得并不嚴實的東西會被他們找出來，所以就來了個緩兵之計，可這樣一說就把兒子給牽扯了進來，災禍會兇殘地蔓延；不管怎么說，保住國寶是第一重要的……路野春將寶貝重做了深藏秘掩，同時托人給確實正在外跑生意的兒子捎口信，叫他不要回家，以避風險。路順達長久不歸，加川便感到路野春這里有詐，方查程在一邊火上澆油，于是讓憲兵隊逮了路野春，邊逼供邊作誘餌引路順達上鉤。路野春為不讓兒子累念，自斃其身。

三

國寶淪失，人亡家破，路順達頓覺天旋地轉，只有恨怒滿腔。恨怒歸恨怒，復仇雪恨卻并無指望，就萬念俱灰，腦袋里昏晦冥冥，布店的生意也不做不管了，一日三餐吃得沒時沒晌沒滋沒味，聞人語心煩，見日影神亂，奔竄到山林野地磨蹭漫長的時光。有時踏在峭巖的邊緣，面臨萬丈深淵，真想縱身一跳，永遠解除煩惱，但往往又是如火在燃的國恨家仇拽住了他輕生的念頭，撫順他錯亂的神經，既然死是不怕了，生又何懼？

這天他又游逛到云霧山中，在八角十三層的荊軻塔下徘徊不去，念及這位慷慨勇士，不由得唱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歌，感嘆自己的卑微與無能。忽然，他的視野里有三個人影出現，就在側面的山坡，兩個大人一個孩子，這個發現使他激動得渾身戰栗，啊，加川藤山，另外的兩個女人想必是他的妻女了。路順達的眼珠子充血了，在巖石后潛伏下自己的身體，他注視著那三人的活動，見他們一邊賞景抹汗一邊在綠叢中采摘著什么，加川一張枯臉上的眼鏡片一跳一跳地閃著光。

路順達的手上攥緊了一塊堅硬的石頭，嘴唇被牙齒刻出了血痕，心劇烈跳著，一副惡虎撲食的樣子。時光在林木的枝條間穿梭而過，三條人影牽拽著路順達的視線慢慢地遠去，只剩得一片仇恨的火光空燃在這里。四野靜悄悄。

像是受了風寒，路順達病倒了。身上未愈的創傷還疼在心里。幾場昏夢過后，腿腳能落地了，踩在棉堆上似的輕飄飄。竟又來到了遇見仇人的山崗，坐在凄涼的風中想，那被人奪去了的生命是無法重回了，那無價的國寶怎么才能失而復得？加川的住地有密密的鐵網，有荷槍實彈的士兵，自己就是三頭六臂也難登這無梯之天呀！

亂想著，亂轉著，忽地又瞅見了先前瞅見過的人影，但這回不是三個，只有兩個女人。

路順達屏住了氣息，定睛細瞅，確實不見加川藤山，女人們正在坡上采集藥材。加川藤山的夫人是一名醫生，最近獲準來這戰地療養院服務。掛在脖頸的挎包已經鼓脹起來，兩張東洋白臉在陽光下呈著喜悅。

一股惡氣在路順達胸中盈溢出來，老父親破碎的頭顱，嬌妻不瞑的眼睛，猙獰的老虎凳，兇烈的辣椒水……路順達心中升騰起舍生忘死的感覺，手中握一塊沉重的硬石，隱蔽著向低處的女人逼近過去。很近很近了，女人竟沒有覺察，當年長的女人將面孔仰向藍天的剎那，他掌心的硬石出手了，準準地砸上女人的面門，山谷間就回蕩出一聲慘叫，一條脆嫩的生命迸出一片血光。

握著第二塊堅石的手臂高揚起來了，凝聚了全身的力氣。女孩沒弄清剛才那突如其來的慘景是怎樣發生的，恐慌地喚叫著媽媽，尖銳之聲像一根鋼釘驟然扎在路順達的心上。女孩向母親滾落的坡下滑去，路順達垂下的手臂揮起再垂下。復仇的念頭打著冷戰，忽然地做了另一種決定，于是挺身朝那女孩走去。

孩子驚恐地望著他，滿面淚痕。他俯下身把孩子抱在懷中。什么話也不說，也不顧女孩奮力的掙扎，向密林深處匆匆而去。

數百里深山中的他像是大海上的一片漂葉，天光消盡，他不歇氣地走，朝著荊棘叢生野獸吟嗚的險峻處走，走到人跡難至的大山腹地已是血肉模糊的一個人了。

女孩傷情的哀叫和清澈的瞳眸抑滅了他的殘忍，他便做出這劫持的舉動與那劫持了自家寶貝的家伙抗衡。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停頓下來后，他細細整理了自己的思緒，對這行為給予了完全的肯定。想象著兇狂的加川因喪妻失女擂胸頓足的痛苦，心中浮起復仇的快感。那日本人會猜到這是誰人所為嗎？他會來一次鐵壁合圍嗎？讓他大海撈針去吧！

女孩只有四五歲，驚懼的躁動很快耗盡她有限的力氣，斑駁的月光在樹的枝葉間灑下來，灑在她幾多傷破的臉上，她竟寧靜得如仙女一般，安謐地睡去了。路順達的心里萬馬奔騰，往后該是怎樣的一種日子呀。

將女孩做人質的想法在意識中浮浮隱隱，最終判定絕對是行不通的，在那么強悍的敵人面前，自己不過是鐵錘下的卵蛋，哪有峙對的條件？保持住現在精神上的一點勝利就該是心滿意足的了。對，這就是勝利，天神助我的勝利，要把這勝利頑強地堅持下去！

接下來是漫長而渺無前景的日子。宿洞穴吃野果，與蛇蟒狼熊周旋。女孩異國的腔調他聽不明白，他的鄉言土語令女孩口目瞠呆。彼此的交流就靠體示和眼神，女孩哭爹喊媽無望地折騰了一陣之后便接受了這現實，她被山野和這個沉默的男人教化著，便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路順達慢慢地對這聰明的小俘虜有了愛憐的情感，他們就在暗無天日的苦難中相依為命。有一回孩子患了大病，高燒不退，昏話連連，便有世界末日來臨的感覺籠罩在路順達的心上，他日日夜夜把孩子摟抱在懷中，想著如果她被死神招去，自己該怎樣了結無聊的生命。孩子頑強地挺過來了。

在常人難以想象的艱辛中路順達和他的孩子度過了六個春夏秋冬。日本人已經在兩年前無條件投降，共產黨的勢力統治了這廣闊的冀中城鄉，一股國民黨的殘兵敗將逃進了深山老林，為了填腹時常在附近做些騷擾，新政權不允許他們的存在，派出部隊由當地的民兵配合著，像頭發上篦虱子似的在山林間圍剿，偶然發現了路順達和他的孩子，就追攆過來，路順達帶著女孩拼命奔逃，風餐露宿摘果避獸的鍛煉使他們的腿腳非同一般的靈活，繞迷糊了圍追者，化險為夷。但那些人也都個個意志堅強，不畏困苦，一寸寸收縮，他們終于又一次被發現，這回是四面堵截，插翅難逃了。

路順達被押解下山，熟悉的鄉音使他心竅朗開，才知道天地間發生了多么巨大的變化。他很快恢復了狀態，字字血聲聲淚，控訴侵略者犯下的滔天罪行，他曾做過布店老板，劃階級成分應該屬于剝削那邊，但他早在六年前就棄了家產田園，一貧如洗，比所有的貧農都貧寒，又被敵人蹂躪過，就給定了個貧農，女孩是東洋種，該是十惡不赦的，而路順達對她的來路對任何人不做絲毫的透露，又愛如親女，她就也是貧農的后代了，父女倆分了宅子得了地，勤勤懇懇度時光。女孩一天天大起來，路順達一日日老下去，孩子迷惑著自己的身世，老路憋堵著不把真情告訴她。他不知道今生今世心底埋藏著的這凄涼的故事會怎樣結尾，就這樣無聲無息地了結嗎？那價值連城的國寶就這樣無聲無息消失在歲月的塵埃中嗎？

四

青絲漸成白雪，光陰的流痕在面額上縱橫。路順達快要見著外孫兒媳婦了。封閉的山城終于透進了些國門敞開后的新鮮氣息，被視為洪水猛獸的洋鬼子們也一撥又一撥在這東方古國進進出出了。接著路順達聽到了一則與自己有些關系的消息，說有個日本人通過有關部門在此地尋找他失散了四十年的女兒。那女孩如果活著當是四十四歲的年齡。

路順達進一步留意這則消息背后的內容，得知尋人者是在此地做過侵略者的日本軍人，就斷定是那個加川藤山了。路順達是此事唯一的知情人，他的心就亂了許多日子。統戰部門通過報紙廣播和基層鄉村組織不懈地為這日本父女的團圓做著努力，使路順達憤懣不已。他不理解雙手沾滿人民鮮血的劊子手怎么突然就受到如此誠摯的對待，如果這個加川站在自己面前，他一定要擰斷他的喉管。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深重的國恨家仇！

路順達沉默著，神思卻毛慌慌不得安寧。女兒并非自己的親骨肉，而親情卻已緊緊連在了一起。他怕她有朝一日翩然飛走，他的生活中不能沒有她，尤其是精神世界里不能沒有她。

然而，他也一刻沒有忘懷那落入他人之手的國家的寶貝，眼前似乎有了收回它的一線希望。為此他應該與這日本人對話，這機會是晝思夜想夢寐以求的，如今擺在面前了怎好不去盡盡努力呢？

夜不成寐，反反復復做了多方面的思量，如果把女兒還給加川的話，那國寶能夠索回來嗎？倘若國寶不能回返，真情講出去，豈不太便宜了那小子。女兒知道了真相，會跟那東洋老子遠渡而去嗎？還有外孫子外孫女，那邊的日子聽說是好過得多呢；假如國寶能夠收回來，讓那可惡的加川有個兒孫滿堂的幸福自己落個孤單寡獨，代價是不是也太大了呢？不，孩子們不管在哪兒，只要過得快活就好，自己受些委屈不怕，只要國寶能找到！

經過半年多時間苦苦的思量，天平向一面傾了下來。路順達按照媒體提供的線索，又到縣委統戰部弄準了加川藤山在日本國的詳址，托人用日文寫封信過去，信文毫不客氣地譴責了他犯下的罪行，要求他把那國寶送還回來，然后便可得知他女兒的下落。

加川接到信后喜出望外，無奈自己病臥床榻，遠行不得，就托個友人來認人接親，寫了滿紙的懺悔，同時將那國寶所在也寫在紙上，并畫了一張線路圖，詳細指明了東西存放的地點——原來寶物就在此地埋藏著。加川在信中說，本想把這罐寶貝帶回國作研究的，因戰敗未能遂愿，現在正好物歸原主。他著重交代說，罐中的水質起著保護文物的作用，萬不能盲目從罐中提出竹簡，否則文物會遭受嚴重損壞。路順達想，這經驗大概是那個漢奸方查程告訴給加川藤山的吧，這小子倒一輩子沒忘。

日本來使與路順達見面了，他握著女孩小時的照片對著如今已是四十多歲的婦人細看。來人告訴路順達，加川先生早在十年前就患了半身不遂癥，生活不能自理，現在住在福利院里。他思女心切，原以為這輩子是不會圓團聚之夢了的。路順達也不知加川對他派出的特使講沒講過過去的事情，他什么也沒對他說，往事不堪回首。

這是個寧靜的夜晚，路順達喝了幾盅棗酒，在月光下向女兒講述了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往事，血淋淋的往事。女兒聽得聲淚泣下。講述中路順達對頑石砸人的情節作了隱瞞，他不知道女兒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會做怎樣的感想，他沒有勇氣講出來。

經過一番準備，女兒和她的子女們跟隨加川的使者啟程去日本看他們的親骨肉去了。行前女兒表示很快就會返回家園——這里是她真正的家。路順達對此不敢抱絲毫的幻想，他設想過，一旦女兒清楚了自己母親命去黃泉的真相是不會原諒他的。所以對她此次的遠行，很有些骨斷筋折的不舍。

五

女兒走了，路順達空洞的心沒著沒落地懸蕩了幾日，就歸聚到收復國寶的計劃上了。

已經同那日本來使一起順著加川藤山的示意圖找到了國寶埋藏的地點。此地建筑著一座二層小樓，是一個開面粉廠發起來的富戶的住宅。富戶的全家已經搬進了城里，只偶爾來這里住。按照圖樣做了詳細的勘察，雖然草木沙石有了不小的變化，地形地貌卻清晰可辨，方石祠正北五十米的那眼枯井老人們都還記得，正壓在這二層小樓基下。

路順達到城里找到了這小樓的主人，留個心眼兒說有自己祖上的家譜埋在那里，想要挖出。企業家財大氣粗卻并不慷慨，說挖坑掘地可以，得花八萬元買了這座樓。路順達苦說苦道，企業家不予通融，他悻悻而返。

八萬元，做過布店老板的路順達這輩子還沒摸過這么多錢。

路順達并不想私藏這罐寶貝，它是國家的，當年父親就沒想過將它據為私財。使它重見天日，也是為國家。

到縣文管所去說這件事，希望組織出面解決。文管所的謝所長是縣委副書記的小舅子，原先在電力局當科長，以權謀私犯了獵，轉到這兒避眼目，整個一個文物盲。此人笑瞇瞇地聽，笑瞇瞇地忘，視他為精神迷亂者。路順達又找縣政府辦和文化局，人們幫他做分析，說小日本那話能信？他們嘴上王道樂土地說，人割韭菜似的殺，哪有真的？那樣的寶貝他能真給你往紙上畫？說得路順達脖子抽了筋腦袋直耷拉。

在路順達身邊長大的那個女人去日本的親爹那里已經兩個多月了，有一封信寄過來，說加川已經病得沒有了多少余力，說那邊的生活還很不習慣。信中沒有她以往的溫情，沒有對她驟然離開的山鄉表示懷戀，路順達感到了她內心情感的復雜。細細一想，自己對這個日本女人有的到底是恩情還是罪孽，其實是難以說清楚的事情。他便感到了沉重的失落和深深的寂寞。

他寫了封信給加川和女兒，他已不奢望什么親情的回歸，只想知道那件彌足珍貴的寶貝是不是真的如加川所說沉放在那個地方，這是他精神寄托的全部。女兒又有信來，說加川爹爹所言絕對真實，寶物百分之百睡在那里。定了心的路順達就覺得日子充實了許多。

年逾花甲的路順達為獲得國寶開始了艱苦的努力。他像那挖山不止的愚公一樣將辛勤的汗水灑在了宏遠偉大的理想上。他承包了一座荒山，一镢一鎬開掘出來，種上了成片的山楂樹，他吃在山上睡在山中，頭發數年未剃，長長的，在風中飄成一篷藁草。他像是重又過起了當年那野蕩的生活——比那生活更苦更累更孤單更凄寒。是閃動在前方的那一簇希望的火炬給予他不滅的力量，他朝著那火光一步步邁去，趔趔趄趄跌跌撞撞，離得是越來越近了。

六年過去，路順達揣著八萬元存單來城里找那小樓的主人，主人說，八萬塊不行了，得十萬。天下什么都漲價了。路順達求不下來，說，那就先給八萬，余下的兩萬過兩年一定交。主人搖頭：一手錢一手貨。

路順達又回他那山窩窩操持那遍野的山楂樹。這年秋天掛果的時候下了一場冰雹，弄得他幾乎沒有收成。又一年，果子長勢不錯，村里突然要收回這片山地，訂的是十二年承包合同，村里干部要單方中止，路順達跟他們打上了官司，結果雖是勝利，卻耗去不少錢，也耽誤掉管理收摘和售賣的許多時機。這年也沒有什么盈利。一直到第十一個年頭十萬元人民幣才算攢夠，拿到那人家里，遂獲得了小樓的處置權，這時候的路順達已是古稀老人，脊梁佝僂步履踉蹌了。

路順達開始了沖向勝利的最后一步行動，他雇請了一群民工，拆掉了破敗的樓房，親自監督著向縱深挖掘下去。三天三夜緊張的工作，枯井找到了，自周邊開掘進去，到達十米的深度，路順達的心弦繃得快要斷了，他不知道命運帶給自己的是殘酷的絕望還是甜蜜的果漿。他俯身在深坑中，兩整天沒見陽光了，雙手十指血肉模糊。

終于，終于，敏感的神經觸到了那硬冷的寶罐，魂牽夢繞了大半生的光影剎那間變成灼熱的電流穿透了他的體膚，他狂喜地一聲高叫，倒下去失去了世界，好久好久才回醒過來。

六

寶貝搬到家來，路順達將它仔細做了檢查，從外裝到里面，全都完好無損。

路順達讓它在身邊停歇了一天，就交到縣文管所來，這國寶不是私家的財富，當然要交給國家，現在需要的是盡快發掘出其中的內容。寶物易手時，路順達對文管所長再三叮囑，任何人不可隨意啟封開蓋，更不能提取竹簡，學術研究要讓專家來做。請求專家學者前來鑒寶的特快專遞也于當日發出。

本縣出土了稀世瑰寶，縣廣播站電視臺的記者聞風而至，消息散開來。此時地區劉專員正在本縣視察工作，這天晚飯前聽說了這則重要新聞，劉專員上大學學的是歷史，很清楚這個發現的重大意義，加上此次對當地工作甚感滿意，就破例答應在飯桌上加些酒水，并讓人通知文管所的負責人前來做詳細匯報。謝所長驅車趕到，被請上餐桌，劉專員親自向他敬酒表示祝賀，說文管所做出了大成績，要為他請功授獎。專員指示說，這東西價值連城，你要好好保管，有機會我一定去看看。所長說，要看您快去看，過兩天北京來了專家東西就取走了。在席的縣委書記問，為什么讓他們拿走？所長說重要文物都要上交，縣里不能留。專員說，明天省里有會，一會兒我還要趕路，沒時間看了，你留一套資料給我吧。所長說，行行行。

為落實專員的指示，謝所長當晚約一位攝影家次日上午來文管所拍攝寶物，這時的所長心里只有專員那重如泰山的指示，路順達的再三叮囑則似鴻毛般在大腦的云霧中飄得沒了蹤影。所長親自行動，將一只大手伸進古罐，撈出一掐竹簡，然后一條條將有字的一面朝上排鋪在桌上。就在攝影家對光圈調焦距之時，竹簡迅速卷邊變黑，霎時古字已如煙似霧幻化得無影無蹤，只剩得三十幾根黑乎乎的問號瞪在那里，閃光燈咔嚓亮了幾下，拍下的是一片空白。

當天下午，中國科學院、國家文物局、故宮博物院的專家驅車來到，殘酷的現實使他們個個痛心疾首，惜嘆不已。一位老專家心跳驟然失去了節律，急忙送往醫院。病弱不堪的路順達支著雙拐來了，見到眼前的情景，一聲不響地躺倒在了地上，別人扶他不起，就這樣躺了一刻鐘光景，忽然有一口帶血的濃痰自喉腔噴射了出來，接著是一陣長歌當哭似的狂笑。他不知從哪兒得來了力氣，站起了身，搖晃著朝前方走去，邊走邊笑，腳底趔趄了一下，又一下，跌倒的瞬間，他的意識里起了一團大火，火燒壞了他的一條條枯如稻草的神經……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