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窟中飛出的和平鴿

一 惡狼怎么發了善心

王衛國一直處于昏迷不醒的狀態中，有時發現他嘴角在蠕動時，仿佛在訴說著什么。用耳朵貼近他嘴邊時，才隱隱約約聽到他在反復喊著一個字：殺！殺！……

他是第32軍補3團2營的一位排長。在這次漳河保衛戰中，他和戰友們以一比十的懸殊兵力與日軍第14師團展開了激烈的戰斗。在愛國熱情的激勵下，王衛國的這個排頑強地與數百名日兵鏖戰了三個晝夜，打退了日軍多次猖狂進攻。在這次慘烈的阻擊戰中，戰友們陸續倒下去了，最后只剩下王衛國一人。子彈全部打光了，他便赤手空拳與近身前來的日兵展開了肉搏戰。他有高超的武術，擅長拳擊，而且身高一米八五。更為可笑的是，圍攻他的這群鬼子欺負他孤身一人，便想生擒活捉他，紛紛將自己手中的槍扔了，掄拳揮掌沖上前來，想玩一場“貓戲老鼠”的游戲，這無形中給了王衛國大顯身手的機會。面對嚎叫著蜂擁而上的鬼子兵，他毫不放在眼里，輕展猿臂，左右開弓，雙腿躍起，橫掃豎踢，只揍得這些鬼子兵鼻青臉腫，前俯后仰，一個個倒在他身邊鬼哭狼嚎。趁著他們魂飛魄散之際，他最后又以一個漂亮的掃堂腿擱倒了兩個鬼子，然后扭身從高處朝下一躍騰飛了好幾米遠，便想趁機脫身。誰知，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他的身子抖了幾抖，終于倒下了……

當王衛國徹底醒過來睜開雙眼時，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潔白的行軍床上，胸部纏滿了白紗布。他便感到奇怪了，難道是救援的部隊將自己從戰場上救了下來？可是不對頭啊，這周邊的環境似乎不像前線的臨時救護隊，從他身邊經過的那些穿白大褂的醫生雖然戴著口罩看不清面目，但從他們嘴里吐出的嘰里咕嚕的話語分明又是日本人。幾經思索，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是躺在鬼子的軍營里。這樣一來，他又更百思不得其解了。日本鬼子向來對待戰俘是極其殘忍的，凡是在戰場上發現負了傷的中國官兵無論輕重，一律補上刺刀使其斃命。可唯獨自己這次能從戰場上被抬下來并搶救脫離危險。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難道鬼子想從自己身上打開一個什么缺口，或者發現自己有被他們利用的價值？要不，惡狼怎么會發了善心？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難道真的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嗎？

二 狹路相逢是冤家

王衛國在日本軍營接受治療期間，有一老一少兩個日本人在他的病榻前出現過。翻譯官告訴他，那個年老一點的軍官是北島司令，年輕的是位軍曹叫康介原賢。

這三人在王衛國的床前仔細觀察了好一陣子，王衛國厭惡地閉上了雙眼，裝作需要安靜的樣子。只聽得他們用日語嘰里咕嚕地說了一番，然后離開了病房。

那位年輕的日本軍曹走在最后，臨出門時又扭頭朝王衛國望了一眼，就在這時王衛國也睜開了雙眼，四目相對，年輕的軍曹朝他眨了兩下眼，露出了一絲笑容。王衛國頓時身子一抖，就像觸了電似的幾乎要彈跳起來。這面容好熟悉啊，仿佛在哪里見過。王衛國正要仔細打量對方，這年輕軍曹的身影卻在病房門口消失了。王衛國頓時陷入了一陣莫名其妙的遐想中，苦苦思索著這突然降臨的謎團。

終于，腦海中的思路逐漸明朗清晰了。

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他！他就叫康介原賢，去年（1936年）出現在德國柏林舉辦的第11屆國際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日本拳擊選手。無論是容貌，無論是身材，百分之百是他！

王衛國本是河北軍事政治學校第二期的學生，憑借自己出色的拳擊功底，在參奧選拔中脫穎而出，加入了由63名中國運動員組成的代表團進軍柏林奧運會。在拳擊預賽中，第一場由王衛國對戰日本選手。他叫康介原賢，年輕力壯，肌肉發達，腦子活絡，身子機靈。王衛國與這個強勁的對手打得十分艱苦。前兩局雙方扯平，最后一局被對手打得血流滿面，幾乎在站立不穩的情況下，依然以頑強的意志支撐自己，并最終將對方打倒在地。此局比賽王衛國被新聞界贊譽為“中國硬漢”。但由于組委會一些人出于對貧弱落后的中國的歧視和某些政治需要，竟然顛倒黑白，在眾目睽睽之下，剝奪了中國運動員的決賽權！盡管如此，王衛國在奧運會期間的出色表現還是受到了新聞界的關注，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新聞人物。憤憤不平的王衛國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在下一屆奧運會上雪恥。

然而，王衛國的夢想很快被侵略者的槍炮擊碎。不久，日本帝國主義就發動了“七七事變”，王衛國投入了抗擊侵略者的戰斗。就那么短短的時間，竟然在戰場上邂逅了奧運會競賽場上的對手，還真有點鬼使神差！

如此看來，自己這條命一定是康介原賢救下來的。狹路相逢是冤家，然而偏偏又是這位冤家救了自己，這是不爭的事實。也許是奧運期間的競技，讓他倆不打不相識，雖然不曾交談過，但在奧運精神的鼓舞下，也許對手萌發了人道主義精神，將他從死神手中奪了回來。想到此，王衛國不由對康介原賢產生了由衷的感激和敬意。然而，這個念頭剛一閃過，另一個疑團又襲上心頭。如果說康介原賢是由于和自己有過一面之交而救了自己，那么北島這個城防司令怎么也會來病房看望他呢？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在搞什么陰謀？王衛國苦苦思索著這個難題。

三 比死還殘忍的陰謀

王衛國的身體素質很好，所以健康恢復也快。傷口結痂后便能下床行走了，但是自由還是受到限制。大門口有日本哨兵持槍把守，不能越雷池一步。而他每天的伙食卻很豐盛，雞鴨魚肉餐餐有，有時還會供應幾瓶洋酒，簡直是神仙過的日子。王衛國打娘胎里下來恐怕還是第一次得到這樣的享受。不過，對方越是這樣款待他，王衛國越是感到滿腹疑團，隱隱約約覺察到有一張黑網正從他頭頂罩下。

謎底終于開始揭開。這天，翻譯帶著兩名日本軍醫對王衛國的身體進行了全面檢查，最后軍醫用日語與翻譯說了一陣，翻譯笑著連連點頭：“喲西，身體好了，大大的好！大大的好！”

王衛國便沖著翻譯問道：“你們究竟玩的是什么鬼把戲？”

翻譯一笑：“你小子難道還不明白這么個淺顯的道理，豬喂肥了也就意味著該挨宰了！”

王衛國終于恍然大悟，不出自己所料，鬼子最終不會放過自己的，可為啥一定要拖延到今天，他們為我選擇了一種什么樣的死法呢？

第二天大清早，翻譯又來了，正式向王衛國攤牌：“好小子，你知道自己為啥能活到今天嗎？就因為皇軍看中了你是塊料子。在去年的奧運會上你成了新聞界關注的杰出人物，被贊譽為中國硬漢。今天皇軍同樣要為你再創造一個名揚四海的機會。你別這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我會向你詳細交底的。還記得在奧運會上與你競賽的那個日本拳擊手嗎？他就是陪同北島司令來看望你的那個康介原賢，正是他在戰場上以那神奇的一槍救下了你。醫生說，那顆子彈離你的心房只有一粒花生米的距離，稍微一偏你就沒命了。當然，本來你還是不能活下來，最關鍵的是康介原賢在北島司令面前介紹你是去年奧運會的拳擊對手，曾經被你打敗過，想不到今天又在戰場上相遇，所以打定主意想重新與你較量一番拳擊，發誓要將你打趴在自己的國土上，以大長日本帝國的威風！北島很贊賞康介原賢的想法并批準了，因而你就能破例活到今天，而且將身體養得棒棒的。記得我昨天就對你說過，豬喂肥了離挨宰的日子也就不遠了。想必你已心領神會。今天我正式通知你，明天就是決定你命運的真正時刻。康介原賢已經選好了拳擊競賽的場地，對手就你們兩個，鹿死誰手明天會見分曉。做好思想準備吧！”

謎底揭穿了，王衛國默默地陷入了一陣嚴峻的思索之中。果然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惡狼的兇殘本性永遠不會改變，他算定自己既然身陷魔窟，日本鬼子決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然而想不到的是對方竟然醞釀了這么一個比死還殘忍的陰謀，可見其歹毒。

事實擺在面前，這個小日本鬼子曾經是自己的手下敗將，這會兒卻別出心裁地在戰場上擺下拳擊競賽場，無疑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除了可以報一箭之仇，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更陰險的是能夠以此大做政治宣傳文章。你瞧，我們皇軍多仁道，在戰場上都可以與戰俘開展體育活動，平等競技，這不就是“大東亞共榮圈”的精神寫照嗎？至于競賽雙方的生死那就只能由老天爺來決定了。不明真相的外界人自然不會知道王衛國已經負了傷，而只知道他曾經是奧運會上的中國硬漢，而一旦敗在小鬼子的手下，無疑會投石激起千層浪，讓日本人做足炫耀他們自己的宣傳文章。

王衛國此刻充分意識到，自己已經處在火山口上，沒有選擇的余地了。既然橫豎都是一個死，倒不如咬緊牙關，想方設法將這個小日本的拳擊手再次打翻在地，長長中國人的威風和志氣，然后自己再轟轟烈烈地離開這個世界，九泉之下也可以含笑瞑目。

主意打定，王衛國將所有的思想顧慮統統拋到九霄云外，堅定信念，只管吃飽喝足，養精蓄銳，準備迎戰康介原賢。

四 刺刀下的拳擊

拳擊的競賽場地就選在千丈崖的山頂上。這是個理想的自然競技平臺，中央是片綠茵茵的大草坪，除了東面一面坡地，其余三面都是萬丈深淵。據說這場地是康介良賢親自勘察了數日才最后選定的。

競賽這天，北島司令親自前來觀看，并帶來了一批新聞記者。鬼子兵戒備森嚴，在周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只見刺刀寒光閃閃，競賽場上一片殺氣騰騰。

王衛國和康介原賢同時出場了。一個小時前，康介原賢在翻譯的陪同下，親自將頭盔、皮手拳和一身運動服送進了王衛國的病房。康介原賢用日語咕嚕了幾句后，翻譯便對王衛國解釋說：“康介君很欣賞你的拳擊技巧，今天的競賽一定會公平的。為了不讓你吃虧，他親自給你送來了這套拳擊服裝，你就趕快穿好，隨我們一起上競賽場地去吧！”

于是，王衛國當著這倆人的面，迅速而又熟練地穿戴整齊，深吸一口氣，離開了病房，出現在眾目睽睽的賽場上。

一聲哨響，拳擊開始了。王衛國雖然負過傷，但雄風猶在，雙拳出擊，虎虎生風。而康介原賢似乎功夫也大有長進，身子騰挪縱躍穩如泰山，雙臂粗壯，一拳打出似有千鈞之力。兩位競技對手出拳如猛虎出山，收拳如蛟龍回洞；一忽兒你進我退，一忽兒你退我追；一忽兒以退為守，一忽兒以守為攻，直斗得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一時間竟難分勝負。

北島司令和那群新聞記者在旁邊看得眼花繚亂，記者們一個個拍手叫好，手中照相機上的鎂光燈“咔嚓、咔嚓”響個不停。北島卻心情緊張極了，深恐康介原賢失手，塌了皇軍的面子。還真是越擔心越出事，十多分鐘以后，只見王衛國身子一躍，凌空飛來一拳，便聽得“砰”的一聲，康介原賢的身子晃了幾晃，終于撲地倒下，許久才爬起來。第一局王衛國占了上風，掌聲響徹四周群山。北島司令的臉色沉下來，變得十分難看。

第二局開始后，康介原賢便變被動為主動，雙拳揮動神出鬼沒，好幾次落在對方的肩頭上。王衛國頭上的汗珠大顆滾落，似乎不堪這重擊，身子一個勁地朝后退去。康介原賢乘勝追擊，又是一拳猛擊對手右肩。只見王衛國痛苦地吼了一聲，仰面倒在地上滾翻著。

“喲西，皇軍萬歲！”北島司令興奮異常，振臂高呼，竟然忘了自己的司令身份。

大多數觀眾便奇怪了，剛才還龍騰虎躍的中國硬漢怎么一下子變得不堪一擊？當然，誰也不知道王衛國受過傷，而且此刻過度消耗體力已引起傷口發作。

第二局康介原賢獲勝。至此，雙方已經扯平，只有第三局才能決雌雄定勝負。

裁判朝躺在地上的王衛國走去，俯身問道：“中國硬漢，怎么樣，還能應戰嗎？”

“能！”想不到王衛國猛地吼出一聲，嚇得裁判打了個寒噤，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王衛國已經一個鯉魚打挺從地上站了起來，瞪著裁判吼道：“開始吧！”

哨子一響，兩個拳擊對手重新投入了戰斗。這時的王衛國更加力不從心了。剛才對手砸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幾記重拳，已經引起他胸部的傷口發作，牽扯著全身劇痛，不僅失去了還手之力，而且連防守的力量都沒了，只有處于被動挨打的份了，所以很快被對手輕易地擊倒在地。這次重新開戰，明顯不是人家的對手了，可他仍然咬緊牙關，堅強地支撐著身子頑強對抗。

康介原賢似乎看出對手不堪一擊了，卻沒有乘勝追擊，只是虛張聲勢地進攻著，圍著王衛國的身子打圈圈，嘴里卻哇哇哇地大聲吼叫著。王衛國卻始終如一座鐵塔似的屹立在原處，巍然不動。其實，此刻他正在忍受著全身的劇痛，一動也不能動啊！

此刻，北島司令似乎看出了一點什么名堂，暴怒地吼叫起來：“康介君，你的要是手下留情，死啦死啦的！死啦死啦的！”

康介原賢似乎被北島司令的怒吼威懾了，只得重新發動進攻，一拳一拳地砸過去，不過并沒有朝要害處砸，只是拳拳虛晃。而此刻王衛國頭痛眼花，腦子里一片空白，雙腿機械地一步一步朝后退卻。終于退到懸崖邊沿，還沒等眾人驚呼出聲，康介原賢猛然一拳揮出，王衛國的身子便墜下了深淵……

五 放飛的和平鴿

北島司令親眼目睹曾經被新聞界贊譽過的中國硬漢王衛國，今天竟然被他的部下康介原賢軍曹一拳打下萬丈深淵，當場高興得心花怒放，緊握雙拳使勁揮動，連連吼叫著“喲西！喲西！大日本帝國萬歲！”并要記者為康介原賢拍照，配上“日本硬漢”的標題撰文在報刊上發表，以弘揚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宣傳大日本帝國的國威和軍威。

然而，就在當天下午，日軍軍曹康介原賢突然失蹤了。北島司令大為震驚，記者們圍著他紛紛提問——是不是康介原賢良心發現，有意躲避起來了？作為一個日本奧運拳擊選手如此殘忍地虐殺另一個國家的奧運拳擊選手，是否違背了國際奧林匹克精神？還有，中國硬漢王衛國的尸體至今下落不明，從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出發，也應當設法尋找并予以安葬。

這一下還真提醒了北島司令，是啊，迄今為止，這位中國硬漢還真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啊！怎么去給記者們一個說法呢？于是，他只好尷尬地避開了為他拍照的鏡頭，怒氣沖沖地走出了接待大廳。一聲號令，點起大隊人馬直撲千丈崖下，尋找王衛國的尸體。

根據王衛國墜崖的方位，北島司令讓人在崖下四面散開，以拉網的方式進行尋找。這里是一片芭茅叢生的坡地，密密麻麻的茅葉長得有二三米高，就像北方的高粱帳子一樣，要去里面尋個人還真是大海撈針。經過一番努力，北島司令率領的人馬還真找到王衛國從上而下墜落的現場。這里已經壓平了一大片茅葉，有的茅葉上還發現了凝固的血跡，就是不見王衛國的尸體。地上還顯露出了兩個人的腳印。另一個人是誰呢？北島司令仔細觀察了片刻，沮喪地連連搖頭，覺得似乎中國硬漢還活著。他分析，王衛國從千丈崖上摔下來時正好落在這片厚厚的茅葉上，就像落在裝有彈簧的沙發上，自然不會斃命。估計后來在援助者的幫助下，從這片茅葉叢中鉆出去脫險了。王衛國這一死里逃生的奇跡難道真是天意，是冥冥之中神靈的安排？北島司令在惶惑之中倏地又想起了突然失蹤的康介原賢，他為什么偏偏選中了這千丈崖上的草坪作為拳擊場地呢？另一雙腳印會不會是他的？一陣微風吹過，滿坡茅葉沙沙作響。北島司令猛地一驚，似乎找到了答案。隨著連連打了幾個寒噤，從心窩深處長長地哀嘆一聲：“原來如此……”

兩年后，由部分日本士兵組成的“日本反戰同盟”在中國的抗日根據地成立。他們不斷深入前線，對日軍進行反戰宣傳。其中的一位反戰同盟會員就是康介原賢。那年他從柏林參賽歸國后被迫從軍參加了這場不義之戰，后來在戰場上無意中邂逅了中國硬漢王衛國，心靈深處再度激發了國際奧運倡導的和平、友愛精神，于是憑著自己的智慧巧妙地從戒備森嚴的魔窟中設計救出了王衛國，并一起奔赴到了抗日前線。

責任編輯 趙小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