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主紀事
──寫在薩斯當紅時·之一
如是我聞:昔在土主國,
佛祖帳下一個單身的女菩薩,
寡居在遠而又遠的
白水飛雪的山崖,
心里頭滿是喜樂!
山門邊,那些身材高挑的、羽毛向后梳的
模特兒白鷺,迎著風,是她涼絲絲的女伴。
她們加在一起帶來了雨水, 雨腳
一路急趕,轉眼就到了我家庭前。
這是何其微妙的光景:白日閃電,
一串驚雷像飽油的酥肉滾進院子;
而我們在雷電之上歡宴,
杯盞透亮,肉蔬不火而冒起了油煙。
這就是我在土主親眼看見的:
白衣大士親赴集市
在兜售她一手采制的草藥──
清明草,魚腥草,地丁葉,酸漿草;
我也親口吃下了本該專屬于她的食品:
細鱗纖肌的白鰱,豬口中搶來的苕尖,
以及可以打成草鞋的牛皮菜;
我一口吞下了所有夜行昆蟲的興奮的叫喊,
是為了讓我自己也能發(fā)出蛙鳴,
好乘坐兩腮吐出的碩大的氣泡
從高高的樹巔往下跳,跳到一口井中。
田地間到處都藏滿了驚奇。隨便跌一跤
我順口啃到嘴里的泥都這么干凈、好吃。
我的大嘴遼遠,牙齒比泥穴中的鱔魚藏得更深。
我的雙臂纏滿了蠶絲和白云
垂向山腰間的潤手的辮子。
我在一臺散漫無邊的田席上坐定,再不想起身。
我吃下一坨酥肉,像服下了一顆定心丸。
婆爺叔嬸、哥嫂子侄,他們的
香火要靠我這個過客來證明
或煽起。集市上的觀音啊,她的頻頻現身正好
說明她聽見了我們的龍門陣:在其中
她來去如飛,臨走時已然薄醉。
我也為二十道田埂后的幾座老宅
所驚駭:它們連成一片的美不可能被我
分拆開來一一收藏。當我們
穿行其間,覆滿苔痕的小路走起來充滿彈性,
才發(fā)現這是建在蛛網中央的
在空中隨風搖曳的天象館,
屋頂全都由亮瓦蓋成──某個星君
會在后半夜從上往下打探,
看見擁擠的房事,漣漪顫動的水缸,
和連夜長起的草木,瞬目間
就蓋過了屋頂:這是連神仙也看不盡的人間。
只有我──在更遠的田間──聽到了蟾蜍
對青蛙說的那些交淺言深的話,
也看見了浮萍對長腳蚊的
寂靜而遷移的拒絕。我已深得了個中要領。
在土主,我知道紡織與蠶桑無關,正如
春夢與睡眠無關:春夢是我睜大蜻蜓的復眼
看陽雀開道,螺螄殿后,
中間是一路栽秧的農婦
翹向青天的兩瓣肥沃的后臀尖!
看啊,春夢是如此清醒而多油的,
與這雨水浸泡的阡陌一樣,
被一張古床所局限。在床檻雕花的華蓋上,
阡陌盡現:一只想追趕火車的蝸牛上了前程,
他的一生與我們一樣,都要從長計議。
而菩薩,一個寡居的美婦人,
會因為畏于人言,從而也拒絕了
人們的求歡嗎?──不,隨這哄動的春心而來的
是時疫:疫者,民皆疾也,就像這臺
人人都赴的田席:五谷生百病,百草咸為藥。
啊,時疫得寸進尺,更傾向于夏天。
但它近乎透明的幾何形體
在這更加干凈的空氣中
誰也看不見,正如任何寫在紙上的字
在土主都無人能識。無論典型或非典型,
我想,肺病從來都是天才的疾病,
它的毒素是唯美的,形式主義的,
也是趕上了潮流的,與時俱進的,
因而是流行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
同樣,不管是屋頂上的輕騎兵
還是熱鐵皮屋頂上的貓,二者
都是踩著高蹺的、其命在天的高蹈的精靈。
為了防患于未燃,菩薩也可能會
在甘露水中加入消毒液,并給鷺鷥
這親密接觸的芳鄰量體溫,哪怕
得到的是只一個風涼的噴嚏,比倒春寒還冷;
她也會用揚柳枝拂去我頭頂的
陽塵,我的頭發(fā)下埋伏的小沙漠。
不過,既然我已從她如蔥的指尖
取走了指印中暗藏玄機的斗與箕,──難怪她
能這般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以像一個
殷勤的地主,背上這來自上天的公平秤
前山后溝地到處去收租子,我又何必
還要她的千手,以及她千手中搖曳生姿的柳葉刀?
這是多年未得的鄉(xiāng)村生活,綠水青山
枉自多,只因為我們正好趕上了
封山育林,河中也忌網禁漁。但我還是要說:
在土主,在白衣仙人的山上,高爾夫算個球呀!
當天光四合,群山匍伏著,像一塊又一塊
溢出奇香的饃饃,防護服就如癬一般
從我身上長出來:我又飽又暖,憑什么
不思議一下淫欲?是否時疫最終也將成全我,
讓我能如觀世音纖維化的造像一般,
長出泥心與泥肺,在一間名叫CIU的廟里享清
福?
而這是最難修成正果的,不只是像
把婆娘如豬兒一樣養(yǎng)得肥白而愚蠢那樣簡單:
先把你吃剩的潲水結她吃,然后再吃下她。
桂花園紀事
──寫在薩斯當紅時·之二
我居然在
通往新桂花園小區(qū)的路口上
一家街邊店中吃串串香──
我剛偷著去了一次現代書城,戴著16層的
隔離病房的專用口罩,懷揣一冊
無人問津的《南丁格爾傳》──我本該
呆在臨時的隔離房中,又到了
給自己測量體溫的時候了。
但面對重慶火鍋的經典高溫,我只能
屈從于它,并承認寰球只可能
同此涼熱:沒有什么不可以投身其中,
煮成味型一致的、混沌初開時的美味。
我享受著這些蒙昧的雜碎,一邊吃
一邊打望,細辨從小區(qū)內魚貫而出的女眷們──
真是粉子如云啊,我想,這才是
這個如此腌臜的小區(qū)
被叫成“花園”的唯一理由。
如果這就是最后的晚餐,我也該意足了:
畢竟有如此眾多的粉子在我身畔(她們
在夜色降臨之前要去何方我并不想知曉),
一如至少有十好幾個門徒與耶穌共進晚餐。
并且,春雨一直在下,美就在我眼前
被淋濕,顯得更鮮、更水靈;
美在成倍地增長,是的,秀色可餐,美變成了
餐桌上水陸俱陳的食品──
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以及
在三者之間瞎攪和的。我心知肚明:這玩意
可不是小角色,它才是戴著王冠的。
瞧,我有多泛酸:一個饑腸轆轆的人
陷入了冥想中。幸好店主的一個
天才娃兒,適時喝止了我:他冷不丁
一拳朝我打來,因為我缺少具體的動作。
他的更加具體的肥媽媽趕緊搶走他,說:叔叔會
報復你。
但我說:娃兒乖。他笑了:媽,叔叔說我乖!
但我又說:娃兒,把你的臉和屁股一起拿過來就
更乖了。
他問:怎樣才能一起拿過來?
我答:仰著臉,撅著腚。
他又笑了:好,但你只能一次性用一只手打一個
地方。
店主也笑了。一個瘦爸爸從廚房出來
給我鄰桌的一個小粉子添湯:開大火,又加一坨
牛油。
哦,那小粉子也在笑呀,是笑我還是娃兒?
我可真是犯難了。但娃兒
已經來了,帶著他但求一死的小臉和小屁股。
屁股好辦,我一巴掌就印上了他的小座墩;
至于臉,不好意思,我只好
用自己的老臉去親了一下。
可這是多好報復啊,我感到
鄰桌的小粉子──這時我仔細留意于她,
發(fā)現她其實還算不上是個粉子,但我想
她的美可能也正處于潛伏期:女大十八變,
只要假以時日,一切都可以在將來的某一日
通過十八摸來一一證實──
總之,這美人胚子
立馬因這偽裝的溫情而愛上了我,恨不得
移桌同飲,再替我要一瓶老山城牌的
冰啤酒。她說:仿佛他就是你的娃兒耶。
我想說:仿佛你也是我的娃兒耶。但我
并未理睬她。我忍住了,我甚至能忍住
這兩個娃兒的發(fā)育──既然末日已至,未來有何
意義?
在我寫下這些字時,我感到
我的手還留在那兒,臉也沒有回來。
這是發(fā)生在末日前夜
一個小時之內的事。和我被隔離的
五天相比,這反而是最不自由的一小時──
關系如此復雜:店主,吃客;店主的天才娃兒,鄰桌的美人胚子……
都夠寫一部長河式的史詩性長篇小說了。
對了,還有店主養(yǎng)的一只母貓,她似乎也
認識我,不停地在我腳跟前打滾。
就這些事,像串串香一樣,被七零八落地
串在一根竹簽上,──要被涮,或者,被卜算?
算了吧,店主說,無非不過是算賬而已:
一盤毛肚,一盤鴨腸,一瓶啤酒
和第二瓶啤酒,外加16根竹簽,正好16元。
我想,16是我的口罩上棉紗的層數,也可能
是鄰桌小粉子被中止了的、再不能長大的年齡。
塞弗爾特說:“世界美如斯”,世界美就美在
它的停頓。埋完單,我立馬回到隔離房,再戴上
那張讓我沒臉見人的口罩──我就是
要這樣一分為二,最后一次問鏡中的陌生人:
既生亮,何生瑜?
上墳
這一天,我獨自上了蜀山:這先人的地界,
這懸掛在空中的、云霧彌散的兜率天。
歧路因青紗帳而更加糾纏,我在帳內嗅著
苞谷粑的奇香,卻找不到被這異香供奉的人。
你就是這個人,我的先人板板,這不容置疑的
事實,順著它的藤,能摸到你的瓜佚綿綿。
你一個人住在這山腰間,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周圍是一些山農,一些陸地神仙,為你打點小生
計。
你看著山腳下的變化:鐘樓立起,有點擋你的
視線,卻讓你聽到了晨鐘暮鼓,雖然是電動的;
你也同意地師把底下的河水關起來,哪怕
不善的排污系統(tǒng)會讓這死水更臭,但這人工湖
會讓風水變好,游人會不時來擾亂你的清修。
難道你真想清修嗎?
更遠的
旗山上的鴉雀口,那個與你目光呼應的埡口,
它把自己的底細,它的全部土特產
暴露在你眼前:苦筍,菌子──獨腳箍與三塔
菌,
還有出沒在竹木間的圍子(他們說其實就是
傳播病毒的果子貍,但被你以死者的權威否認
了),
這些東西,這些亂你心曲的口腹之樂,你是替我
看見了:我是因為它們才回來,不是因為你?
現在你躲了起來,你有使一座大墳隱身的法力?
不,是我才擁有使你的墳墓搬遷的能力:我一直
想像遷都一樣,把你遷到離我更近的地方,但哪兒
又比沐川離我更近呢?
難怪我
昨天夜里在一個你也認識的哥們家的露臺上小
飲,
透過夜色搜索你的磷光,靜聽夜聲,還以為是蛙
鳴,
此時一想,才知道依然是你生前一貫的大聲嚷嚷
──
你并不允許我動這山上的一草一木。好吧,我穿
行
其間,分開一叢苞谷林,一下子看見了你的臉。
唉,你的臉呀,早已經面目全非,由一些描紅的
陰字
構成:你自己的大名居中,你妻兒的大名居右,
其中
奔哥放哥渠哥,也俱有了妻兒,獨獨我還卓爾不群。
莫非我真想卓爾不群嗎?
山腳下,
順著大橋,過了三關樓,再過紅旗橋,往老虎槽
方向
就是紅燈區(qū),這可是你生前沒有登臨過的樓臺。
現在這兒滿樓紅袖招,我騎著洋馬兒,斜倚著橋,
衣衫輕薄,態(tài)度更輕薄,和一潑哥們在此落草。①
你能看到,我有時并不真是卓爾不群的:她們以
為我是
柳下惠,其實是柳倒痱。這正如我的寫作,
來源于生活,并且低于生活。我知道你死后的生
活
也與此相同:不可能等于、更不可能高于生活。
對,讓他們生活去吧。我想,我和家人們
把你埋在了蜀山,同時就把我們自己也埋進了
這沒有根部的、熱汽球一般漂流的兜率天。
① 此句借用唐人韋莊詩:
曾經年少衣衫薄,騎馬斜依橋,滿樓紅袖招。
能仁寺還灰記
當我把家中居于奧地的神臺上
這些輕而厚重的香灰收拾停當
(就像收拾一匹綢緞,一奩嫁妝),
我開始選擇它們的去處:重門疊戶的
華巖寺,或江崖上高而又高的
直達霄頂的慈云寺,──都太富貴,
太像那么回事了(猶如一些郊區(qū)化的
中產階級的休閑社區(qū))。而在解放碑,
在重慶最喧囂的中心,有一間
因太小而無法讓羅漢入住的羅漢寺,
不,有一間更袖珍的、從方丈之地
退守到方寸之間的能仁寺,
寸土寸金,更適合
我這種小戶型的追捧者。
于是我提了灰,來到八一路,先在
好吃街滿足了口腹之欲,然后
才看見一座小廟,仄杵在斜對過的
一條小巷里,乍一看還以為是
一間小商店:門首是一家美容店,
門里是一間小面館,占盡了風水,還
兼售時尚雜志,把風水再占一遍;
往里走,大雄寶殿的門臉
顯然就太不起眼了:小而雌。
一看介紹,果然是一座尼姑庵:
昔日里巴縣十九坊中的楊柳坊。
這名字本應讓我浮想聯翩,我卻
未敢動此妄念,只是將香灰取出,
一時舍不得倒掉,聽幾個
剛拜完財神菩薩的女香客
群雌粥粥,在一旁邊議論紛紛:
“為什么在家中焚完的香,必須
倒還廟里?”“那為什么放生時
要把魚蝦放還水里?”“再是香灰,
畢竟也是一地狼藉,你有沒有
聽說過有人把吃剩的東西
再吃一次?”“可能這就是廟產:
香灰就是福田里的泥?”“那么,它能夠
種植出什么樣的嘉禾,比如蓮或藕?”
“聞香識女人,菩薩聞香
識得什么?”“人們吸煙
是為了得肺病,菩薩吸煙
就變了性質:是為了滅菌、殺蚊子,
或者想在煙霧中飛升?”
“你們沒聽說過嗎:藏匿一片樹葉
最好的地方是森林,讓一滴水
不干涸的最好方法是讓它回到大海?”
“咦,這人究竟要干什么,莫非
后悔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們哪來如此多的疑問?
正所謂“三個女人一臺戲”。而我
頭腦中突然閃現的,是布萊希特的
另一出戲:《高加索灰瀾記》。我一邊
將香灰倒入一只插著兩炷高香的
香爐中,一邊想:何謂灰瀾?
正待望文生義,將塵埃與波瀾
強作一路,一個值日的女居士朝我
和我身邊所有的人一聲棒喝:
“咄,寺廟又不是垃圾站,和尚
也并非收荒匠。還不快滾?!”真是
一語驚醒了夢中人:只見壁龕中的
一個小臥佛,立即坐起了身,
繞開呆若木雞的我們,轉眼
就出了寺門;我總算還有一點
慧根,即刻搶出去,卻
再見不到他的蹤影。拍一拍
留在雙手上的殘灰,我也
樂得如此:一身輕,消失在
解放碑熙來攘往的人流中。
偶憶
沒有人能夠阻止我的回憶。
我潛入了時間之河,像
一艘經歷過太多洋面的潛水艇
航向內陸;也許還像一條
回游到大河源頭的魚,在自己
遙遠的記憶深處產卵,生長出一個
本該放之四海的未來。
但是,真的有未來嗎?當我
在溯流時偶一回頭,
探望我不可知的明天,是否
感到了未來的終結──當定時器
開始倒計時,時間不是向前了,而是
向后、逆回,一點一滴地減少,正如
我此時的游程:離我的出生地
只有一日之隔。我看著我的
前生,仿佛這前生也正是我的來世。
我由此而知道,未來不可能到達,
但可以返回。如果時間是一棵樹,
它的枝條上著滿了花、掛滿了果,
但只要挖開底下的泥,人人都能夠
看見時間結在地底的根子上
那些更為隱秘的花果。
我的未來酣睡于我的回憶之中。
解放碑的音樂
我不知為何會這樣快活,這樣
來歷不明地在大街上閑走。
我哼著約翰·丹佛的一首歌:
陽光照在我的肩上,我很快樂;
陽光照進我的眼睛,我就哭了。
嗨,如果我也能這般又快樂又哭著,
一定是因為重慶的陽光太刻薄:
像刀一樣扎在我的身上,剔膚見骨。
我不知為何會還能這么快活,仿佛
我口中哼唱的不只是這支歌,還有另一首。
我轉了一個彎,迎面劈頭蓋臉地
來了一個肥婆,差點淹沒了我;我只好
以自由泳的姿式往路邊游走。等我
回過神,再回過頭,看她兩只巨大的屁股
波動著,分開兩邊的人流,一種
節(jié)奏穩(wěn)定的低音,像東坡肘子般結實的
貝斯的轟響,溢著油,成為樂隊的基礎。
緊接著,小號出現了──一個瘦精精的
小街娃,東張西望,目光閃爍。他的音樂
游移不定,音階模糊,具有爵士風。而另一個
頭發(fā)染黃了的小粉子,仿佛為了應和他,從
一條意想不到的陋巷里走出來,留下一串
招搖的泛音。我像一個好奇的探險家進了那小
巷,
里面是一家火鍋店、兩家火鍋店、三家火鍋店
……
天哪,整整一排的打擊樂!我趕緊逃走,
趕緊把從對面“大都會”寫字樓中出來的
兩個優(yōu)雅的女白領,視聽為舒緩的弦樂。
到處都在拆遷,到處都在修造動土。一根根
又瘦又長的吊臂在頭頂東晃西晃,像一批
無弦可拉的長弓;地面上,同樣是挖了又埋,
仿佛街沿是一架鋼琴的鍵盤,被過度地彈奏
(猶如小理查德那般用腳、拳頭和下巴轟炸過),
第二天就要請調音師來重新校正。而一只窨井,
一只埋在地下的啞管樂,險些把我吞沒,正當
我急需找一個可以坐進去喝點冰啤酒的休止符。
我想,這么亂的音樂,人人都是樂手,可
指揮呢?五線譜,不,簡譜呢?我看到的指揮
是每一個來來往往的人,總譜是一本本的時尚讀
物。
但這又是多么好、多么動聽的晨曲!我不知
為何會這么愛聽這既無雨聲也無雷鳴的
與天籟唱對臺戲的音樂。也許卡夫卡是對的:
“我們之所以要聽約瑟芬唱歌,正因為她
不是歌唱家。幾聲尖叫就能讓我們心滿意足。”①
熱啊,熱也像一群擠成一團的、耗子似的聽眾。
等到有一絲風終于從其間透出一口氣,它卻并不
是
輕風、微風或陰風,它是一陣……慢風,慢得
能讓我把它劃分成若干小節(jié),在里面尋找
肉耳不能聽聞的超頻音響。并且我立即記錄了
整整一頁紙。我把它交給轉角的一家打字社,
一個小約瑟芬對著這頁天書發(fā)出了一聲尖叫,
她靈巧的雙手在鍵盤上敲出了它們的節(jié)奏,于是
我
聽到了那音樂:她朝我投來的銳利的一瞥,一只
讓這盛夏崩潰的、清亮的鐃鈸!
①引自卡夫卡的小說《歌手約瑟芬,或耗子似的聽眾》
子夜哀歌
此時,大地像一片烏云升起,
整個天空都被泥土掩埋;
空氣也被填滿,堵住了風的呼吸。
我藏身在遠山的某道褶皺里
如一只古老的穴居獸,體內塞滿化石。
時間不再動彈,停滯在天亮以前,
我內視的盲目由此看見的不是
永恒中的一剎那,是瞬息中的永恒。
但一切都已經喪失了意義,包括
永恒本身。在此之前可能我并未
出生,當我死后,會比此刻更好。
而你在何處淹留?也許我應該
趕在自己之前預先到達你那兒,
但比起我來,你更是一個烏有的存在。
看吧,在我和你之間連空間也沒有:
萬里之遙不是一段距離,是言辭。
或許我們早已結為一體,正如
黑暗中不辨彼此的天空和大地?
我提著自己的首級來找你,找到的
卻是自己的尸體。從此我只用你的
而非自己的眼睛看、耳朵聽、嘴巴說:
我過著你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生活。
我死后還散發(fā)出如此魔力,你甚至
對我的木乃伊施以裹尸布的妒忌;
你也會消亡,雖然你從未出現。
我的空虛稠密,你的稠密空虛。
晝夜取決于我的睡與醒,你的去留
決定天地間黑白冷暖的交替。
現在萬物皆空卻又擠在一起,
這么多的暗熱,這多么的了無生機!
那么,既然所有的心跳可以是日出,
也就可以是日落,惟獨不是此時。
還鄉(xiāng)記
其一
其實我從來不曾離開,我一直都是鄉(xiāng)下人,鄉(xiāng)村啊
你已用不著拿你的貧窮和美麗來誘拐我。
我想也許你豐收的時候更好看。
其實我有的也不多,數一數吧,就這些
短斤少兩的散碎銀子,可我想用它們
向你買剛下山的苦筍,如果竹林同意;
我要你賣滿坡的菌子給我,如果稀稀落落的太陽
雨同意①;
讓我的娃兒去野店里打二兩小酒吧,如果糧食同
意;
我老了,我還想要小粉子的身體,如果她們的心
同意;
(其實我也想說:我要小粉子的心,如果她們的
身體同意)。
如今這些急切的愿望把我弄得不成人形,
我何不索性就再往下一點,直接變成泥,如果
是泥地就能長出我想要的東西?假如天遂人愿,
我也好自己遷就自己,我也想看一次自己豐收的
樣子。
但有人并不同意,說偉大的國家不打小規(guī)模戰(zhàn)爭,
我想,是不是偉大的鄉(xiāng)村也不發(fā)國難財?鄉(xiāng)村啊
我知道這么說的時候,有很多植物
都認為我的脾氣變壞了,因為它們的綠葉子
變黃并且飄零。我估計你對此也有相近的看法,
因為船在疾行,魚在追趕,河水卻凝滯不前;
你的頭上,一只風箏靜止,天空不知飛去了哪里
……
我早已活得如此疲賴和踏實,連抬頭的動作都省
去了:
此間和此際,除了我自己,就是你渾身上下的
泥。
①沐川人把在出太陽時下著的雨稱為太陽雨。只有在這種天氣里,菌子才會大面積生長。
其二
我已經說過了,鄉(xiāng)村,我們從此用不著
拿一場災難來相互吸引。富裕即是多余。
上帝也沒有用第二次在水上散步來嚇唬我。
和你一起,坐在田埂上,與魚腥草的濃香一道
讓周圍的空氣過敏,難道不是要勝過伐木造紙?
發(fā)呆可以成為我們下半生的事業(yè),既然
路已經越來越好走,罐頭已經越做越多,我們倆
想要變孬都已經很難。我喝酒,我始終要喝酒,
山色映入眼簾的時候,酒正好過了我的頭。
酒在我的頭頂,滿眼的山色仰望著我頭頂的小
酒,
什么也看不清楚,但你知道這已經夠明白的了。
還要什么來打擾我們的興頭,還有什么能高過我
們的興頭?
既然連天都沒有了,“更高”也就再也沒有了。
只是在以前,雨曾經一直下進我的身體里,把血
液弄稀,
讓我在比“曾經”更早的一些年里顯得清白而
淺。
但我并沒由此而走得更輕快,正相反,是輕和慢
讓我一路上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我白活了多少
年?
如今所有的泥掩埋了我的腳跟,我再次重了起
來,
或者說,我終于活轉了過來,用我的泥腿子
在田埂間跋涉,甚至跌了一個筋斗:一下子看見
了你。
鄉(xiāng)村啊,我總是在最低的地方與你相遇,并且
無計相回避──因為你不只在最低處,還在最角
落里。
其三
你都看到了,我的算術比結繩者的還要簡陋:
幾匹山,幾條河,幾條路,幾個人,沒有天空。
因為天空已蜷成一團,要等到某一天有了一本好
書時
才被幾個看書的人在一些分散的頁面上展開。
第一遭,我們四個,排排坐,吃果果,來翻開這
本書。
黑暗之中,你像一個領座員用手電讓我們對號入
座。
啊,這么多的雞塒,這么多的雞不吭一聲,一齊
忍住了禽流感;
這么多的敞豬兒,這么多的甩菜,這么多的脆臊
面!
過了涼橋,從一個制香的作坊往北,一百多級石
階上
終于看見了光──我們看見的新天空是一張?zhí)?/p>
的亮瓦,
雨水還在上面流淌,細而紅的沙線蟲至今還長得
像云彩。
而我們是向你借光的人,并就著光在上面寫一些
閃爍其辭的字。你看我的:小學生的格式,一通篇
都用“如果……”、“因為……”來造句。啊,
我想要
得到一個什么樣的結果?答案在你那兒,還是在
風中飄?
我從沒寫過任何一本鄉(xiāng)村之書,只有懷鄉(xiāng)的人
才會寫。我有時更像一個摶泥的匠人,妄想過
在開天辟地之前就預制一個模子,也許就是你貧
窮又
豐收時的樣子。但這也從沒發(fā)生過,因為連盤古
也沒有用再造天地這類的地震或泥石流來嚇唬過
你。
鄉(xiāng)村啊,只有我來冒犯過你,因為我從來就口無
遮攔,
說“回家并不意味著抵達”。現在就算我們一道
往更早的好時光走,過了天涯都不定居,
此成了彼,彼成了此,我們還是一生都走不回去。
看呀,千百年后,我依然一邊趕路一邊喝酒,
坐在你的雞公車上,首如飛蓬,雞巴高高地翹
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