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創作的基礎(評論)

最近一兩年，在讀當下的小說作品時，時時想起柳青及其創作。客觀地說，柳青早期的創作并不出眾，但如果按照創作年表通讀其作品，我們就會發現，幾乎他的每一篇新作都比前一篇有所進境。在這樣的閱讀中，我們似乎看到作者艱難地攀爬在生活和藝術高地上的身影，胼手胝足，孜孜矻矻，由低而高。最后，以《創業史》為最穩健厚重的一步，他終于爬上了這座高山的頂峰，為自己贏得了“父老心中根千尺，春風到處說柳青”的無邊美名——盡管去世前，他對自己的創作仍不滿意，時刻念叨著再好好改一遍《創業史》。

我常常想，柳青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是因為他信奉寫作有“三個學校”——生活的學校、政治的學校、藝術的學校。這樣的藝術信仰使他能夠告別在北京相對優裕的生活與工作條件，來到陜西省長安縣黃埔村，在終南山上的一座破廟里落地生根。這樣的藝術信仰使他能夠從一位知識分子變成一位“老漢”（當地人對柳青的稱呼），奔波在田間地頭，活躍在父老鄉親們中。這樣的藝術信仰使他能夠最大限度地敞開胸懷，讓那些“可愛”的人物暢通無阻地進入他的靈魂深處，而后又在艱難的淬煉后，活生生地走到紙上，走到千萬讀者心中，最后再回到他們的“家園”——生活中……

我之所以念念不忘柳青及其創作，或許是因為自“新時期”以來，我們過多地依賴想象和虛構而離“生活”這個“創作的基礎”（柳青語）太遠了，但更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我在當下的創作中看到了以柳青為代表的寫作傳統復活的可能性。在這個文學以“純”為美的時代，我當然不會幼稚到重提政治為文學的學校，但僅僅是生活，活潑潑的生活，作為“創作的基礎”在小說中的蘇醒葳蕤，就讓人興奮不已。

楊小凡，就是讓我有這種感覺的作家之一。

第一次讀到楊小凡的小說是寫房地產的《工頭兒》。那時，還不知道作者曾在房地產界打拼多年，但讀完小說，就覺得跟當下許多憑想象觸摸房地產的作品不一樣，因為小說提供了一種觀察房地產市場的“內部視角”——通過樓市這個利益鏈最末端一位工頭兒老四的眼睛，漸次向上追溯，抽絲剝繭地揭示這一鏈條中每個環節上魔術般的“奧妙”及置身于其中的每個人物的酸甜苦辣、升降沉浮，從而讓我們從“內部”透視房價始終“高燒不退”、愈打壓愈上漲這一怪現狀。新近發表的《開盤》可以說是《工頭兒》的姊妹篇。在這篇小說中，作者讓藍雪這位售樓操盤手領著我們，進一步向著房地產市場深處進發，讓我們看到樓市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瘋狂、嘩啦啦大廈將傾的兇險、處于其中的人們的狂熱、躁動、失落、無奈……讓人讀罷，心驚肉跳，嘆息連連。

除揭示房地產這個中國最繁榮也最畸形的產業及處于其中的形形色色的靈魂的扭曲、掙扎、嘆息外，楊小凡還將目光投向底層，建構了一個豐富多彩、五味雜陳的底層世界。

《望花臺》是一篇很有意味的小說。與《開盤》等主要將目光聚焦在資本運作的內部邏輯上加以觀察、批判不一樣，小說雖然以曾經像狂風一樣刮過中國大地的非法集資事件為突破口，也寫是資本這個怪獸肆虐的魔力，但小說卻極少觸及資本操控的奧秘，反而將主要筆墨放在村民們是怎樣在資本這只“看不見的手”操控下，一步一步陷入欺騙的泥淖之中，不得不像狂風中的野草一樣東搖西擺、東倒西歪。在這樣的風景中，鄉村世界就像裸露的土地，疲態盡顯。我們也藉此思考：這樣的鄉村是從哪里來的，又將往哪里去？

《望花臺》寫的是“底層”在“上層”欺騙的魔爪下搖擺不定的可憐生存狀態，《歡樂》卻反其道而行之，讓賈歡樂這位頭腦靈活的農民機緣巧合地進入某醫院“上層”的生活世界中，見識到里邊爾虞我詐的種種污穢與不堪，從而心生退意，意識到自己“就是一頭誤闖進戲園子里的驢，攪了人家看戲”，在獲得轉為醫院正式工的承諾后，卻不喜反悲，不進而退，與妻子一起，卷起鋪蓋卷兒回老家作弄莊稼去了……在這樣的故事中，在所謂“上層”人士虛偽的文明、虛假的干凈、虛幻的進步映襯下，底層民眾那猾狹而又善良、變通而又堅守的原生態品質，及其“無能的力量”躍然紙上，而“賈歡樂”這個名字的潛臺詞也由此浮出地表，告訴人們：在城市中（不只是一種地理存在，更是一種生存理念的存在），農民，甚至那些有望進入市民行列的農民，得到的也只是“假歡樂”，因而，目前看來，他們的生活仍然在別處。

楊小凡的上述作品，有的令人震驚，有的令人深思，有的令人感慨，但《牡丹花開》卻讓人陷入深深的感動之中，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小說所應具有的情感力量和藝術魅力。

先讓我們看看，這是一個怎樣的鄉村世界：這是一個留守兒童和留守老人的世界，村里幾乎沒有什么青壯年，于是，一只野豬就成了這個村莊的夢魘，每到夜晚，稍有風吹草動，十三歲的花妮就心驚膽戰，瑟瑟發抖；這是一個道德匱乏的世界，那為人師表的懷老師（壞老師），竟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讓那花兒一樣的女孩兒面對他時，不得不提心吊膽，小心有加；這是一個情感干枯的世界，媽媽不辭而別，父親也長久不歸，只留下一個十三歲的女孩兒照料一位年邁且臥病在床的老人，而當老人去世后，兒女們不僅不悲傷，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解脫感，反而彼此指責起來；這是一個缺乏補給和療救的世界，面對老人的病痛，除了花妮柔弱的照料，除了捉襟見肘的止疼藥，除了那麻醉感覺、緩解痛苦的白酒，除了那一聲聲遙遠的“福音”，就再也沒有其他的了……

小說讓人感動的地方就在于，在這個全面匱乏的世界中，花妮，這位十三歲的小姑娘，用她善良的心靈，創造了無盡的愛與美，創造了無盡的關于愛與美的呼喚：是她無微不至的照料和花兒開放一樣輕柔的話語，讓疾病纏身的爺爺感受到了生存的溫暖，盡管這溫暖里邊蘊含著深深的愧疚與無奈；是她那懂事的言行舉止、刻苦上進的表現，讓花奶奶、黑炮爺和校長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是她純真而又不屈的據理力爭，讓“大人”們的功利與現實無處藏身；是她對外面花花世界的抵抗和拒絕，讓我們看到希望……面對著小姑娘花妮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我們禁不住感到羞愧，感到失職：我們是怎樣把鄉村變成道德、情感、物質、精神的洼地，讓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在那里彷徨、掙扎、吶喊的呢？這讓我再次想起了先哲的詩句：是嬰兒雪白的小手，指引我們前進！

沒有對生活的深度介入和思考，我想，是寫不出這樣感人心魄的好小說的，但就像我在上文借柳青的話反復強調“生活”這個學校對文學創作的重要性一樣，我們同樣不應忽視“藝術”這個學校的重要性，因為，沒有“藝術”的提煉，我們的創作不僅不能高于生活，恐怕連來源于生活也做不到，做不好。在這個方面，楊小凡的小說同樣值得稱許。

在《工頭兒》《開盤》等小說中，作者以小說主人公為原點，建構了一個層層展開的藝術世界，就像往平靜的湖水中扔進一粒石子后漣漪層層鋪開一樣，我們與小說主人公一起進入“事件”，一步一步深入到一個又一個漸次延展開的世界中去，我們看到的社會“風景”和內心“風景”也漸次延展開去，直至再次復歸平靜——令人沉重的平靜。而《望花臺》中那非法集資的大悲劇卻始于一個偶然性的小事件：福爺的兒子紀祖與村長殿文的老婆在村長家那年收入數萬元的大棚中偷情被殿文發現，紀祖被迫離家出走，到北京討生活，最后淪落為文物販子的幫兇，又回到家鄉，為文物販子踩點，打掩護；而殿文則一氣之下，摧毀了自家的大棚，不再變相阻攔鎮里招商引資在村子里建古城的規劃，最終淪落為空手套白狼的非法集資的大騙子的幫兇。小說就在這“小偷”和“大偷”故事的交織推動中向前發展，并在無數“偶然”的交集中，碰撞出一個“必然”的結果，發人深省……

小說結構是作者文學觀的藝術顯現，而這文學觀的顯現是否有力，需要細節真實的強力支撐。在楊小凡的創作中，細節真實也是使小說流光溢彩的重要元素。在《開盤》中，關于食人鯧吞噬小魚的那一段描寫，以極富象征色彩的筆墨揭示了資本市場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嗜血本性，也一針見血地點出了胥梅、杜影等房地產開發商的投機本能，盡管她們的利齒被溫柔的化妝所掩蓋，她們的貪婪被極富文學色彩的廣告和修辭所遮蔽。這不能不說是畫龍點睛的一筆。在《牡丹花開》中，細節的光彩更是隨處可見，正是這一處處細節，使小說如花妮眼中那件牡丹花開的上衣一樣，洋溢出一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樸素美。在這樣的細節滋潤下，甚至連景物也有了人的情感，小說開篇，那夾雜著柴草溫濕味兒的微風，那讓花妮想起了媽媽滑膩的手的微風，一下子就讓我們陷入沉沉的憂傷和擔憂之中，為小姑娘的命運擔憂，擔憂她的孤獨，擔憂她的弱小，擔憂她的前路。

作家尤鳳偉曾說過大意如此的話：文學應具備鉆石的品質，堅硬而有光澤。可以說，由于豐沛的生活積累與創作熱情，楊小凡的小說已基本具備了鉆石的品質，特別是堅硬的品質。但值得指出的是，有時候，由于為情趣所牽引，他的小說中會出現個別不必要的細節。有時候，由于過于急切地表達自己的情懷，他的小說中會出現個別游離于主題之外的情節。也就是說，他的小說仍需精雕細琢，因為，只有經歷這樣的精心打磨，才能進一步激發出現實本應具有的熱度和力度來，才能進一步激發出心靈本應具有的情感和智慧來，為我們在豐富的生活中，挖掘出一顆顆堅硬而潤澤的鉆石。

（魯太光：著名評論家、《小說選刊》雜志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