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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兒子(中篇小說)

2011-01-01 00:00:00曹多勇
滇池 2011年6期

第一章

大年初七上午十點半鐘的時候,唐哥、唐弟騎著一輛摩托車在縣城出了一場車禍。

唐哥、唐弟是表兄弟倆。唐弟的母親是唐哥的親姑姑。唐哥的父親是唐弟的親舅舅。唐哥隨的是父姓,唐弟隨的是母姓。唐哥家在鄉下,唐弟家在一個鎮子上。唐哥早上七點鐘就騎著一輛腳踏車匆匆忙忙地趕往唐弟家,八點鐘他倆一起騎著一輛摩托車去縣城。鄉下離鎮子十五里路遠,騎腳踏車需要花費半個小時時間。鎮子離縣城二十里路遠,騎摩托車同樣需要花費半個小時時間。他倆是去縣城火車站購買火車票。正月十五一過,唐哥就要去廣東東莞打工。火車站預售票提前十天時間,年初七正好能買著正月十六的火車票。摩托車是唐弟的,開頭是唐弟駕駛,唐哥坐在后面。他倆剛出鎮子沒多遠,摩托車熄火不走了。

唐哥問,怎么一回事?

唐弟答,我來瞧一瞧。

唐弟從工具箱拿出扳手、起子什么的,“丁丁當當”地搗鼓起來。唐弟修理摩托車沒有什么招數與技術,就是把發動機上的幾顆螺絲緊一緊、松一松。要不就是抬起腿照著摩托車屁股踢幾腳、罵幾句。

唐哥疑惑地問,你會不會修理呀?不要耽誤我去買火車票。

唐弟不當一回事地答,應該問題不大吧。

唐哥眼睛睜多大地問,什么叫著應該問題不大吧?你要是修不好摩托車,我就坐車去縣城。

唐弟說,你看你這個人做事就是急躁,不就買一張火車票,急個什么呀?

唐哥說,你沒買過火車票,不知道排隊買火車票的人多,不知道火車票難買。

唐弟大包大攬地說,大不了,我去縣城里找同學替你買。

有去縣城的車子從唐哥家的村子經過,只是前一天跟唐弟在電話里說好的,今天他倆一塊去買火車票,順便在縣城玩一玩。過了年,兄弟倆都是虛歲二十一。他倆站一塊,唐哥顯得高一點,瘦一點,黑一點,唐弟顯得矮一點,胖一點,白一點。唐哥初中畢業,在廣東東莞打工已經幾年了。唐弟高中畢業,在鎮子上幫著父母做一個小買賣。

就這么摩托車幾搗鼓幾不搗鼓耽誤去兩個小時時間,最后還是在附近的一家摩托車維修部搗鼓好的。他倆再次上路的時候已經十點鐘,這一次唐哥駕駛著摩托車,唐弟坐在身后。大車檔,大油門,摩托車發出一陣陣怪吼怪叫聲。

唐弟提醒說,路上有雪、有冰,不能開這么快。

唐哥心里著急地說,慢騰騰地到縣城,怕是火車票早賣光蛋了。

只有一副頭盔,戴在唐哥頭上。唐弟沒戴頭盔,寒風迎面吹來,使勁地往后拽著他的頭發,像是要把他掀下去。唐弟緊緊地抱著唐哥的后腰。小哥倆騎著一輛摩托車朝著縣城的方向奔馳而去。

出事地點在縣城的大轉盤。大轉盤是一個圓形花壇,連接著東西南北四條道路,車輛南來北往都要先在這里轉圈子,轉、轉、轉,而后瞅準要去的方向,才能甩頭開出去。不論哪輛車子,也不論從哪個方向開過來、往哪個方向開過去,只能逆時針行駛,不能順時針行駛。——這就是交通規則。誰不去遵守,違章駕駛是小事,出車禍,出人命,就是不可收拾的大事了。

原先大轉盤只是一處十字路口,跑汽車、跑拖拉機、跑牛車、跑驢車、跑馬車。后來牛車、驢車、馬車少起來,汽車、拖拉機多起來,道路顯得日漸狹窄,擁擠不堪。去年擴建道路,在十字路心修建起這么一個大轉盤。在大轉盤中心位置豎一座不銹鋼雕塑,模樣抽象,有點像一棵枯死的怪樹,枝枝杈杈往上聳立著。人們路經此地,兩眼盯著雕塑瞅來瞅去,看不出一個名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整個縣城就這么一個大轉盤,就這么一座不銹鋼雕塑。縣電視臺宣傳說,它象征著“開拓、向上、奮發、進取”的時代精神。因此,這里就成了這座偏僻小縣城的一處標志性景觀。

同樣是這么一處地方,原先是十字路口的時候,縣交警大隊連個紅綠燈都沒有設置,也不見有多少交通事故發生,現在道路拓寬了,修建起大轉盤,反倒交通事故頻繁發生了。若要追究起原因,還是人們對大轉盤轉圈子不習慣。原先人們行走十字路口的時候,放慢速度,前后左右瞅一遍,過去也就過去了。現在設一個大轉盤,人們不習慣順時針、逆時針,一岔一亂,相撞上,出一起交通事故;一岔一亂,相撞上,又出一起交通事故。

唐哥、唐弟兄弟倆就是這么與一輛農用車撞上了。

按照交通規則來說,唐哥、唐弟兄弟倆沒有錯,走的是逆時針,錯在農用車司機老顧,走的是順時針。兄弟倆騎著一輛摩托車從北邊過來,繞過大轉盤往東邊去,需要經過西邊、南邊,圍繞大轉盤旋轉大半個圈子。這輛農用車從東邊開過來,準備往南邊去,按照逆時針行駛,應該經過大轉盤北邊、西邊,然后往南邊行駛。可這輛農用車偏偏按照順時針行駛,從東邊開過來,直接往南邊調頭拐彎,迎頭正好撞上摩托車。“哐當”一聲巨響,農用車沒怎么樣,摩托車、還有唐哥、唐弟兄弟倆摔地上,倒在一片血泊中。

這起交通事故被一旁執勤的交警老趙親眼所見。交警老趙走過去,從農用車駕駛室撈下呆愣著的司機老顧,“啪、啪”就是兩個耳刮子,大聲罵:娘那個賣×,看看你是怎么走的道。司機老顧雙手捂著臉,兩眼直直地盯著地上的一灘血,還有倒在血泊中的唐哥和唐弟,嘴巴哆哆嗦嗦地說,我頭暈,我一走大轉盤就犯頭暈病,走不好道。交警老趙年歲大,司機老顧年歲也不小。交警老趙說,這下好了,陪錢蹲班房,你等著犯頭暈病吧?司機老顧蹲下身子,竟然“嗚嗚溜溜”地哭起來說,誰讓你們修這么一個大轉盤的呀。

一輛120救護車開過來,把唐哥、唐弟送進縣醫院搶救。三天后,唐哥活過來,唐弟死掉了。

第二章

1

唐哥兄弟三人,上面有兩個哥哥,他是老三。母親當年懷唐哥的時候,按照心愿是想生一個閨女。父親、母親的想法一致,有過兩個男孩,想要一個丫頭,做兒女雙全的夫妻。唐哥“哇啦”一聲生下來,父親抱過來,扒開他的兩腿,母親躺在床上仰起頭,勾眼瞅見他夾在兩腿間的小雞子,就把一雙眼睛失望地閉上了。母親生氣地命令父親說,你去把這個孩子扔掉,我們家哪有幾千塊錢交罰款呀。第三胎屬于超生,計劃生育當然要罰款。父親說,你生個丫頭就有幾千塊錢罰款啦?母親說,我生個丫頭背幾千塊錢債值得。父親長嘆一口氣說,過幾天看梅子生個什么孩子,萬一她生個丫頭,你不想養這個孩子,我兩家對換著養。母親“撲棱”一下坐起身子說,我就是掐死這個孩子,也不會給她養,我問你,她家姓什么,我們家姓什么?

梅子就是唐弟的母親,唐哥的姑姑。

姑姑家就唐弟這么一個孩子,姑姑在唐弟上面生過兩個男孩,都在兩三歲的時候夭折了。姑父原先在鎮子上的一家食品廠工作,說白了就是一個殺豬的、賣豬肉的。食品廠垮臺后,姑父單手干,繼續殺豬、賣豬肉。姑姑前面生的兩個孩子先后夭亡,鎮上人風言風語說姑父屠宰生靈,作了孽,才生下一個死一個,生下兩個死一雙,往后接著生還要接著死。風言風語刮得滿鎮都是,沒個來由,沒個去路,姑父找人說理都找不到一個確切的人。一連好多天,姑父通紅著一雙眼睛,手里持著一把明晃晃的殺豬刀,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姑父一邊走一邊罵,娘那個賣×,誰說的誰敢站出來?這地方人喜歡罵,娘那個賣×。不高興,罵起人,男女老少都把“娘那個賣×”掛嘴上,一嘟嚕一嘟嚕地罵不完,罵不夠。姑父罵,娘那個賣×,老子一刀子捅死你個龜孫子。

姑姑積極想對策,找到娘家大哥,也就是唐哥的父親,想把唐哥的二哥過繼去。說開來,過繼大哥家的一個男孩,也不是真過繼,只是一個形式,只是一說法。自己家的孩子保不住,就過繼一個孩子鎮一鎮,壓一壓,下面的孩子就能保住了。這是當地的一個習俗。當然那個時候,唐哥、唐弟都還沒有出生。面對過繼這件事,父親沒說不同意,母親卻堅決不答應。母親說,他們是個什么樣的人家啊,自家的孩子保不住,不要把我家的二孩子搭進去。

過繼這件事只好暫時擱下來。

生老大、生老二,一連生下兩個都是男孩,母親沒有覺得男孩多。兩年后,唐哥出生一看又是一個男孩,母親就覺得這個男孩多余起來,應該生一個丫頭。父親舊話新提,想把唐哥對換(過繼)給姑姑喂養,母親依舊不同意。父親說,你看看,不是你嫌棄這個孩子多余嗎?母親長嘆一口氣說,我這一輩子還能就沒個生丫頭的命嗎?

唐哥出生三天后,唐弟出生。說起來,姑姑懷唐弟比母親懷唐哥早一個月,到頭來唐哥早產一個月,比唐弟早三天來到這個人世上。不管遲生早生,姑姑生的同樣是一個男孩,父親就沒必要操心把唐哥對換給姑姑家做兒子了。可另外一件事還得父親去操心,那就是計劃生育罰款錢。母親懷唐哥的時候,東躲西藏,村干部找上門找不著。現在母親抱著唐哥回來家,村干部三天兩頭上門來,催要計劃生育罰款錢。

村干部先要五千。

父親說,給不起。

家里窮,五千塊錢真是出不起。

村干部咬咬牙降到四千。

父親說,還是給不起。

地里麥子眼見就要成熟了。

父親跟村干部說,要不幾畝麥子你割去吧。

村干部說,你犯法,還要我犯法,再說你家地里的麥子能值幾個錢?

村干部跺跺腳最后讓到三千。

村干部說,不能再少了,再少我跟其他超生的人家也交代不過去。

父親不說話,兩只手空空地攤出來,一顆頭夾在褲襠里。

母親把唐哥往村干部懷里塞,說這個孩子你抱去吧,就當是三千塊錢賣給了你。

村干部說,交不起罰款還要生這個孩子?

母親說,不是想生個丫頭嘛,早知道是個男孩,就是村里倒貼我三千塊錢我也不生呀。

村干部問出父親問過的話題。

村干部說,生丫頭就不交計劃生育罰款,生丫頭就有人出錢啦?

母親說,我生丫頭就跟人家結一對娃娃親,誰家將來愿意娶她做媳婦,誰家出這筆計劃生育罰款錢。

這三千塊計劃生育罰款錢最后是向姑姑家借的。借錢是父親去的,姑姑知道借出這三千塊錢不知道哪年哪月能夠還得上,但還是借了,不過提出一個條件。這個條件聽起來又好笑又荒唐。

姑姑說,大哥,這錢我可以借,但你得依我一個條件。

父親問,一個什么條件?你快說。

父親擔心姑姑不借錢,不擔心姑姑提條件。

姑姑說,我家三侄子的名字得我來起。

父親說,這話怎么說,總不會隨你們家姓王吧?改姓王就怕你嫂子不同意。

姑父家姓王。

姑姑說,姓唐不改,不要中間的輩分,起一個單名。

父親松出一口氣說,這不算一個條件,不改姓,你想叫個小貓小狗都不要緊,省得我跟你嫂子動腦筋給孩子起名字。

姑姑說,大哥你先回家跟大嫂說一聲,她同意,我給錢。

父親挺一挺腰身說,不用回頭跟你嫂子說,這點小事我還當不了家?

姑姑說,我想給我家三侄子起名叫唐哥,我家孩子起名叫唐弟。

父親明白姑姑這么做的意圖。說開來還是想讓唐哥“鎮一鎮、壓一壓”唐弟。父親心里想著借錢,嘴上不好說破這層意思。

父親“哈哈”地笑起來說,說來說去,還是我們唐家多出一個孩子嘛,怕就怕王一刀不愿意。

王一刀是姑父的外號。姑父在鎮子上殺豬十幾年,從來沒有捅過第二刀,從來沒有失手過。

姑姑說,王一刀現在改名叫王瓦刀了,在山里跟著一幫人修寺廟呢,說趕明修好寺廟就吃齋念佛做居士了。

父親臉上的笑色脫落掉,小聲地問,給兩個孩子這么起名字,怕是山里和尚傳授的法子吧?

姑姑點點頭。

姑姑生個男孩,姑父開懷大喜,肚皮一顛一波的,像是快樂能從肚臍眼里蕩出來。姑父樂著樂著不樂了,眉頭漸漸地擰起來,憂愁厚厚地沾染在眉毛上,沉得兩只眼皮拉不開。隔一天,王一刀專門進一趟山,上香拜佛,捐上一大筆善款,種上一大塊福田,而后向和尚討教主意。說來說去還是怕孩子半道上夭亡,保不住性命。

和尚說,孩子不能隨你姓王。

王一刀說,那孩子跟佛主姓。

和尚說,佛主怎么能收俗家子弟呢?

王一刀說,那我讓孩子出家。

和尚說,孩子這么小怎么能出家呢?

王一刀說,那我讓孩子什么都不姓。

和尚說,一個俗家子弟怎么能沒個姓呢?

和尚一連反問三個“怎么能”,王一刀沒有說詞了。姑父壓住性子,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自己不說話,等候著和尚說。

和尚說,孩子可以隨你老婆的姓嘛,不過你得放下屠刀做一個居士,贖你殺生過多的罪孽。

王一刀說,我明天就停下殺豬,跟著你一起吃齋念佛。

和尚說,你怎么能跟著我一塊吃齋念佛呢?

王一刀性子急起來說,你不要老說“怎么能”,你就說我能做什么?

和尚說,你來替佛主修廟。

王一刀改名王瓦刀,天天進山修廟,一干半個月,不要一分錢工錢,算是義務工。

和尚問,要你白干活,心里恨不恨佛主?

王瓦刀搖頭說,我哪里敢恨佛主呀?

和尚問,要你白干活,你心里有沒有怨言?

王瓦刀依舊搖頭說,沒有怨言。

和尚說,這樣好,你經受住佛主考驗,我才能說其他話。

王瓦刀問,什么話?

和尚說,你吃過獨蒜頭吧?

王瓦刀依舊點頭說,吃過。

和尚說,獨蒜頭辣是辣,就是不容易發芽。照我說,你家孩子姓唐是姓唐,還應該認一個哥哥,有哥有弟,這樣才好養活。

廟是一座小廟,和尚半路出家,他知道的佛家事不比俗家多。

王瓦刀說,前幾年就想著過繼一個兒子,一直沒有過繼成。

和尚說,怕是你舍不得花錢吧?你殺生如麻,捐上一點香火錢,種上一小塊福田,佛主不是照樣同意你來修廟嗎?

王瓦刀說,我覺悟了。

正在這個茬口上,父親過來向姑姑借計劃生育罰款錢,事情一變通,唐哥、唐弟的名字安排好。就算母親知道這件事,有三千塊錢作抵押,也只好假裝不清楚。

父親說,唐哥這個名字好聽,叫起來響亮,比唐慶春、唐慶秋強多了。

唐慶春、唐慶秋是唐哥的兩個哥哥。“慶”是他們的輩分,兩個哥哥一個是春天生的,一個是秋天生的。唐哥出生在初夏天,按照輩分起名字,應該叫唐慶夏。

母親說,你讓梅子多出一點錢,把三孩子過繼去算了吧。

父親說,這一回梅子可沒說出這種話,三千塊錢我是寫了借條的。

母親說,在我這心里邊,梅子借出三千塊錢,就像是把三孩子過繼去一半似的。

父親說,你這是婦人之見。

母親說,讓梅子再給兩千塊錢,交齊五千塊錢計劃生育罰款,我不用去結扎,說不定還能生個丫頭呢。

交五千塊錢不結扎,交三千塊錢結扎。母親還做著兒女雙全的美夢。

父親說,你就安心地去結扎吧,你褲襠的那塊地肥得流油,我撒進什么樣的種子都會生男孩不會生丫頭。

母親說,我不甘心這個命呀。

2

唐哥一周過后,剛會走路,就來到姑姑家,跟著唐弟一鍋吃飯,一床睡覺,一塊玩耍,一過過兩年才回家。

姑父不再殺豬,改做瓦工,姑姑插不上手,專職在家帶孩子。姑父說,我出外掙錢,你在家把孩子平平安安地帶好,你就是我的活菩薩,我天天回家上香供著你。姑父殺十幾年豬,長成一個大胖子,現在天天吃素,煙酒都戒掉了。別人問,一個大男人不吃葷,不喝酒,不抽煙,活著還有什么樂趣呢?姑父答,我的樂趣就是天天回家抱孩子,就是天天聽孩子一聲一聲喊我大(爸)。俗話說,母以子為貴。姑父把姑姑當成一尊活菩薩,還不是因為生下一個男孩。平平安安地帶好孩子,是姑姑的義務,更是姑姑的責任,一點閃失出不起。

這一天,姑姑提著一大包東西,從鎮子回了一趟鄉下。趕上春節前,正好哥哥嫂子從外地打工回來家過年。

那些年,唐哥的父母一直在廣東那邊打工,上面的兩個孩子都照顧不過來,唐哥從出生那天起真的就是一個多余的孩子,真的就是父母的一個活累贅。姑姑早看出這個實際情況,等候著唐哥一周多,會走路,去一趟哥哥嫂子家,說你家唐哥交給我來帶吧,反正我在家帶一個孩子是帶,帶兩個孩子同樣是帶。姑姑說這話明顯地往過繼上面靠,父親不如干脆把話挑明說。

父親說,干脆把唐哥過繼給你家吧,正好你家兩個孩子,我家兩個孩子。

在父親心里跟母親想的一樣,孩子的起名權交出去,這個孩子還不是過繼去一半了嗎?

姑姑說,我家有唐弟,還要過繼唐哥干什么呀?

父親說,你家嫂子早就說了,再給兩千塊錢,我家的三孩子過繼給你家。

那時候兩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姑姑心里不想多出這筆錢,嘴上說,大哥,我帶唐哥,圖的是唐弟好有個伴,哥倆好在一塊玩。

母親說,聽你這么一說,唐哥去你家我也沒意見,只是我們家沒有一分錢生活費給你。

姑姑說,我白替你們家養唐哥,什么時候他都是你們家的孩子。

有人替他們白養活一個孩子,唐哥的父母心里樂滋滋的,像撿著一個大便宜。其實唐哥父母在廣東那邊打工掙不著好多錢,一家五口人生活很艱辛。減少一個孩子,就是減少一份負擔,就是減少一份經濟壓力。

一周多一點,唐哥斷奶,唐弟沒斷奶。唐弟吃姑姑奶,唐哥跟著吃。唐弟喊姑姑娘,唐哥跟著喊。唐弟喊,娘,我吃奶。喊個理直氣壯的。唐哥喊,娘,我吃奶。喊個怯怯生生的。

這時候,唐弟吃奶不是吃奶,是過奶癮。姑姑就是這么一點好,手上忙著再要緊的事,一聽唐弟喊“娘,我吃奶”,都會丟下手上的活,摞起自己的衣褂襟,把一只大奶塞進唐弟嘴里。姑姑是個白胖白胖的女人,兩只奶同樣白胖白胖的。初來乍到,唐哥望著唐弟吃奶,呆站一旁,臉上是一種回想的樣子,是一種思念的樣子。姑姑的兩只奶,一只被唐弟占有著,一只空閑著,泛著一層亮光,誘惑著唐哥。

姑姑問,你想不想吃姑姑奶?

唐哥嘴巴吸溜一下子,沒有說話。

姑姑搭手晃一晃空著的一只奶說,你過來跟弟弟一起吃,弟弟吃一只,你吃一只。

唐哥眼睛亮閃一下子,兩只腳卻往后退一步。

姑姑說,你吃姑姑奶,就成了姑姑的孩子,就得喊姑姑娘。

兩個孩子出生相差三天,一周多相比較,唐哥個頭矮一點,身上瘦一點,臉色黑一點。唐弟個頭高一點,身上胖一點,臉色白一點。

姑姑說,要不你過來嘗一口?

唐哥轉身跑開了。

唐哥就這么躲避半個月,忍耐半個月。

姑姑在鎮子上住的跟鄉下差不多,一個院子,三間平房,兩間鍋屋。院子門關上,兩個孩子在院子里想怎么玩怎么玩,自由又自在。院子里有一片菜地,兩個孩子在菜地里玩,不喜歡摘菜,不喜歡薅草,卻喜歡逮菜葉上面的蟲子。有一次,唐哥、唐弟一起在菜地里玩得好好的,唐弟奶癮上來了,丟下玩耍,丟下唐哥,去找姑姑吃奶。姑姑在廚房里和面。唐弟喊,娘,我吃奶。姑姑說,候一會我和好面。唐弟喊,娘,我吃奶。姑姑說,我兩手粘著面,哪來手喂你奶?唐弟喊,娘,我吃奶。姑姑埋怨說,天下事沒有比你吃奶重要的,你說一聲吃奶,娘和面都得把手停下來。唐弟喊第三聲“娘,我吃奶”的時候,就有點等不及了,就有點不耐煩了,有一種饑獸的樣子,有一種貪婪的樣子。姑姑沒辦法,就地蹲下身子,撩開衣褂襟,露出兩只大白奶,說唐弟,來吧,快點過了奶癮,娘好接著和面。

就是這一次,唐哥跟在唐弟身后走進鍋屋,先是靠在門框上盯著、瞧著、看著,而后猛然一下撲進姑姑懷里,對準那只空著的大白奶,“哼哧”一口咬上去。姑姑“哎喲”一聲說,你吃奶不能咬姑姑呀!

半年后,唐哥身上胖起來,臉色白起來。身子胖起來,是因為姑姑家茶飯好;臉色白起來,是因為少曬太陽。唐哥跟著父母在廣州,父母在同一家小區物業打工掙錢,父親干重活,母親干輕活。父親干活最多的就是拉垃圾,母親干活最多的就是修剪草坪。唐哥不會走路的時候,母親就隨身背著他干活,唐哥會走路后就自己玩自己的,像個沒人管教的野孩子。唐哥在廣州那邊一天三頓飯能吃飽就算不錯了,說不上茶飯好,更說不上營養。風里雨里,唐哥長得又矮又黑又瘦是自然的。現在來到姑姑家,吃好的,喝好的,半年下來,個頭長高了,身上長肉了,臉色長白了,各方面跟唐弟差不多。姑姑閑下來,喜歡帶著唐哥、唐弟一起上街逛一逛。逛街的目的不是逛街,是為了買零嘴吃。姑姑喜歡上街吃東西,更喜歡帶著兩個孩子一起上街吃東西。三個人走上街,從街東吃到街西,從街南吃到街北。街上有一家小吃攤子,門口擺著好幾樣油炸食品。長的是油條,圓的是油餅,方的是糍粑。

唐弟說,娘,我吃油條。

姑姑說,好,娘給你買油條吃。

唐哥說,娘,我吃油餅。

姑姑說,好,娘給你買油餅吃。

唐弟改口說,娘,唐哥吃油餅,我也吃油餅。

姑姑說,你倆吃一樣的有個什么好呀。你吃油條,唐哥吃油餅,你倆換著吃,每人不都吃著兩樣了。結果油條、油餅、糍粑姑姑都買了,每人都吃上三樣了。

有一天,姑姑帶著唐哥、唐弟一起上街的時候,小哥倆身上穿著一樣的衣服,頭上戴著一樣的帽子,腳上穿著一樣的鞋子。街上不了解的人誤以為他倆是雙生子。街上人問姑姑,這對雙胞胎是你家的?姑姑說,不是我家的,我帶著他倆干什么?街人問,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呀?姑姑手指指著唐哥說,這個是大的。姑姑手指指著唐弟說,這個是小的。

這之前,街上也有人誤會。街人隨口問一問,姑姑隨口答一答,過去也就過去了。這一天,姑姑回答過街人,自己站一旁仔細地端詳著小哥倆,半年前唐哥、唐弟真的一點都不像,現在小哥倆真的有許多相似之處。回到家,姑姑不讓小哥倆換衣服,等著姑父。姑父現在做瓦工,跟著別人一起做包工頭子,比殺豬賣豬肉強多了。姑父說,還是信佛好,佛主能幫著我多賺錢。娘三人一起待在鍋屋里等候著姑父。姑姑交代好兩個孩子,待一會姑父回來,兩人輪流去送茶,輪流喊爸爸。在姑姑家,唐哥改口喊姑姑娘,喊姑父一直沒改口。姑父回家喜歡仰躺在一張竹椅子上,一邊喝茶,一邊歇息。

一場好戲開始了。

唐哥先出場,端著一杯茶,遞在姑父手上說,爸爸,你喝茶。端茶倒水向來都是姑姑做的。姑父沒有懷疑唐哥不是唐弟,卻隨口問,你娘呢?唐哥說,我娘在鍋屋里燒飯呢。姑父說,這個懶女人,送一杯茶能要多長時間呀。姑父這么說著話,接過茶杯,嘬起嘴唇小心翼翼地吸一口說,你娘今天上街買新茶了嘛。姑父慢慢地閉上眼睛,假寐起來。

一小會,唐弟端著一杯茶走過來說,爸爸,你喝茶。

姑父閉著眼睛說,我不是有過一杯茶了嗎?

唐弟說,我娘說,新茶多喝一杯不算多。

姑父說,你娘是個糊涂女人,新茶多喝是這么多喝的嗎?

姑父一睜眼,一接茶杯,瞧見一左一右兩個穿著打扮一模一樣的孩子,知道上當了。

這時候,姑姑笑盈盈地走過來說,街上有人說他倆是雙生子,你看像不像?

姑父一雙眼睛睜得開開的,瞅一瞅唐哥,瞅一瞅唐弟,說,像,像,真像。

小哥倆愈長愈像。兩個表兄弟不是一個娘生的,怎么會愈長愈像呢?是在一塊玩的緣故嗎?是吃一鍋飯的緣故嗎?是吃一雙奶的緣故嗎?

有一次,姑姑脫下小哥倆的衣服,一起按在浴缸里給他倆洗澡。這之前家里沒有浴缸,一只木盆盛滿水,兩個孩子輪流洗。現在兩個孩子脫光衣服,一起下水,一起打鬧,你追我跑,水花四濺。姑姑站在一旁驚呆了,眩暈了,連她都不知道誰是唐哥、誰是唐弟了。姑姑恍惚開,慌張開。

姑姑伸手拉住一個孩子問,你是唐哥?

孩子答,我是唐弟。

姑姑放開,又抓住一個孩子問,你是唐哥?

孩子答,我是唐弟。

姑姑不甘心,重新抓住一個孩子問,你是唐哥?

孩子答,我是唐弟。

兩個孩子身上有胎記。唐哥的胎記在屁股上,唐弟的胎記在腿上。

姑姑撈住一個孩子,先是察看身上的胎記,看清胎記在屁股上。

姑姑問,你是唐哥?

孩子還是答,我是唐弟。

姑姑明白兩個孩子是在有意混淆自己的身份。

一絲恐懼沒有緣由地在姑姑心里生長開來。姑姑跟姑父商議,要把唐哥送回去。姑姑武斷地猜測,他倆越長越像,怕是對唐弟不利。姑姑進一步解釋說,就像一塊地里長著兩棵樹,要是兩棵樹不一樣,我不擔心,現在兩棵樹長一樣,我總是擔心一棵樹會把另一棵樹欺死。姑父二話沒說,沖著佛像跪下就磕頭。姑父信佛以后,家里供著一尊佛像。姑父給佛磕過頭,轉過身朝著姑姑繼續磕頭。“啪、啪、啪”,地面抖三次,顫三次。姑父的一副樣子很可怕,姑姑嚇一跳。姑姑問,你無緣無故給我磕什么頭,這不是折我陽壽嗎?姑父說,怎么是無緣無故呢,兩個孩子長得像,還不是佛主顯靈嗎?這說明我有兩個孩子,我有雙重保險,你說我還用擔心什么呢?

姑姑的擔心和姑父的擔心,是同一個擔心。那就是擔心唐弟兩三歲的時候會夭折。

第三章

1

出生在唐弟上面的兩個哥哥,一個兩歲死的,一個三歲死的。醫生說是同一種毛病,只是病征不一樣。一個是身上發燒,三天三夜,高燒壓不下去,死掉了。一個是身上發冷,三天三夜,哆嗦制止不住,死掉了。姑姑、姑父就是擔心唐弟兩歲或三歲的時候會患上這種醫治不好的毛病。

一轉眼唐哥來到姑姑家對頭一年,唐弟正好是兩周多不到三周歲。換句話說,正好處在一個關節點上。春節前唐弟還好好的,能吃能喝,沒有一點不好的毛病。春節后,唐弟沒前兆地說一聲病起來就病起來。這一次,唐弟不是發高燒,不是發冷,是發低燒。三十七度四,三十七度五,斷斷續續的,燒一燒,停一停,停一停,燒一燒。

姑姑、姑父趕忙抱著唐弟去醫院,去的還是給前面兩個孩子看病的那家醫院,找的還是給前面兩個孩子看病的那個醫生,醫生說的還是給前面兩個孩子看病時說過的那句話。醫生說,孩子你們抱回家吧,不要在醫院里浪費錢,這種病醫院里沒辦法治。姑姑束手無策,“嗚嗚溜溜”只會哭。姑姑哭著說,你個瞎眼老天怎么不睜開眼睛,可憐可憐我們一家子呀?姑父說,我要把佛像砸碎,我要把老天砸碎。姑父束手無策,“稀里嘩啦”,把供著的一尊佛像砸碎在地上。

姑姑哭著哭著昏死過去。

姑父找出一把閑置好久不用的殺豬刀,惡狠狠地舉手上,不知道該去殺死誰。

高燒傷人,低燒更傷人。三天低燒發下來,唐弟面黃肌瘦,奄奄一息。唐弟發低燒難受,在床上躺不住,下地坐在板凳上,精神委頓,耷頭耷腦,像只快要死去的病貓。沒人陪著玩,唐哥圍繞著唐弟轉圈子,精神也是萎靡不振的,氣息也是奄奄一息的。

唐哥說,我倆一起出去玩,要不我倆在家藏貓貓。

唐弟坐在板凳上塌瞇著眼皮,連一句話都不想說。

第四天,姑姑停止哭,突然對唐弟說,唐哥,走,我送你回家去。

姑父聽不明白姑姑說的話,明明是唐哥,偏偏說成是唐弟。說送唐弟回家,又是回到哪里去?吃的,穿的,用的,姑姑一樣一樣收拾出一個大包袱。姑姑一手提著這個大包袱,一手指著坐在板凳上的唐弟,跟姑父說,你還不趕快抱著唐哥,我倆一起把他送回家。

姑父站著一動不動地說,你真的分不清誰是唐哥、誰是唐弟?

姑姑說,我說你真是個殺豬的,長著一副豬腦子,這個生病的孩子只能是唐哥,怎么會是唐弟呢?

姑父心里一驚,明白這是在做一種貍貓換太子的游戲。

姑父問,你哥哥嫂子會認下這孩子?

姑姑說,這個孩子就是他們家的唐哥,他們憑什么不認下!

姑姑利用兩個孩子長得像,要在哥哥嫂子面前做欺騙。

姑父小聲地說,怕就怕唐弟自己說出來。

這一點姑姑早已經考慮過。

姑姑問唐哥,娘問你,你是唐哥,還是唐弟?

唐哥說,娘,我是唐弟。

姑姑轉臉問唐弟,姑姑問你,你是唐哥,還是唐弟?

唐弟說,姑姑,我是唐哥。

姑父“啪、啪、啪”兩眼不知道該怎么眨,心里不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唐哥怎么會眼睜睜地就變成唐弟,唐弟怎么會眼睜睜地就變成唐哥呢?

其實道理很簡單。姑姑平常訓練小哥倆就是這樣子。一說“娘問你”,被問的孩子就是“唐弟”,孩子就說自個是“唐弟”;一說“姑姑問你”,被問的孩子就是“唐哥”,孩子就說自個是“唐哥”。“娘問你”對應“唐弟”,“姑姑問你”對應“唐哥”,道理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姑姑、姑父一起把唐弟當做唐哥送過去。

最初父母沒有懷疑送過來的是唐弟,而不是唐哥。一年沒見孩子,他們見著一個什么樣的孩子都會認為是唐哥,根本想不起來姑姑、姑父會把孩子換一個送過來。包袱在姑姑手里提著,孩子在姑父懷里抱著。姑姑把包袱交在父親手上,姑父把病殃殃的孩子交在母親手上。母親不愿意收下這個孩子,說當初我們把孩子活蹦亂跳地交給你們家,現在孩子病成這樣子,你們得送醫院里看。

姑姑說,看了。

父親問,醫生怎么說?

姑姑說,是一種很蹊蹺的病。

父親問,還有治嗎?

姑姑說,很難。

母親“哇啦”一聲哭起來說,我這苦命的孩子呀,你為了保住人家孩子的性命,自己才落得這樣呀。

父親制止母親說,你個女人說什么混帳話?

姑父掏出一疊錢遞在父親手上說,這是兩千塊錢,唐哥想吃什么你們買什么給他吃。

這兩千塊錢,加上從前借的三千塊錢計劃生育罰款錢,正好是五千塊錢,正好是母親從前說過的過繼唐哥的價錢。

父親害怕這兩千塊錢,不敢接收,說我們家不賣孩子。

姑姑說,這兩千塊錢算借給你們家的。

姑姑重提“借”字,就有點催要三千塊錢的意思。

父親說,那三千塊錢我們家遲早會還的。

姑姑說,大哥這樣說話就外氣了。

姑父表態說,五千塊錢,你們家一分錢不用還。

姑姑、姑父扔下唐弟慌里慌張地走掉了。

唐弟送過來的時候是睡著的,醒來后一看眼前的陌生環境,一看眼前的陌生人物,哭起來,喊叫娘。唐哥的父母,唐弟稀少地見過幾次,早已經忘記;唐哥的家,唐弟一次沒來過。唐弟哭喊叫著說,娘呀娘呀娘。

母親說,我就是你娘,從前我是你娘,從今往后還是你娘。

唐弟說,你不是我娘,我娘在鎮子上。

母親說,你沒生病,人家愿意做你娘,你現在生病,人家把你送過來,我就是你娘。

這時候,母親還沒有懷疑送過來的是唐弟。唐哥在姑姑家喊梅子娘,這是母親知道的。唐弟哭著要娘,母親跟他說不清道理,就由著他哭,心想你哭一哭,沒了力氣,就不哭了。母親丟下唐弟去燒飯。唐弟在新家吃的頭一頓飯是雞蛋面絮湯。母親拿蔥花油鹽炸鍋子,熱氣騰騰一大碗端過來。

母親問,是自己吃,還是娘喂你?

唐弟說,你不是我娘,我也不是唐哥。

母親說,你不叫唐哥,你叫個什么呀?

唐弟說,我是唐弟,不是唐哥。

一瞬間,母親看見唐弟的神態、還有鼻子、眼睛跟印象中的唐哥一點不一樣。母親快速地扒開唐弟的屁股,兩瓣屁股白生生的,光溜溜的,沒見著胎記。母親大驚失色,丟下唐弟,趕緊去跟父親說這件事。

母親說,梅子送過來的不是唐哥,是唐弟。

父親說,你個女人家胡說八道什么呀?

母親說,我剛剛查驗過,這個孩子的屁股沒有長胎記。

父親說,胎記算個什么憑據,能長不能褪?

母親說,沒聽說胎記還有褪掉的,明明是梅子把我們家的孩子換掉了。

父親說,就算梅子這么做也是為著我們家的唐哥好。

其實父親頭一眼看見這個病懨懨的孩子,頭一眼看見姑姑、姑父兩口子的一副慌張神色,就知道送過來的是唐弟,不是唐哥。只不過他們這么做,父親卻從反面理解了這件事。按照父親的理解,唐弟跟兩個哥哥一樣得了不治絕癥,現在他們把唐弟送過來,又加上兩千塊錢,算是真正把唐哥過繼去。他們家住在鎮子上,家庭境況不算差,唐哥落在那里肯定比在鄉下好,肯定比在自己家里好。不想母親不明白這么一個事理,非要把事情拆開來說才明白。

母親恍然大悟地說,聽你這么一說,他們不是換孩子?

父親說,換誰家的孩子呀?我問你唐哥總歸是誰家的?

母親說,聽你這么一說,那就讓唐哥在他們家過?

父親說,唐哥在那邊就算王瓦刀不跟他親,梅子還能不跟他親?

母親說,聽你這么一說,我就放心了。

母親說放心,父親不放心,一是擔心唐弟哭叫得左鄰右舍的都知道,二是擔心母親的一張烏鴉嘴“呱呱呱”地把這件事說出去,三是擔心姑姑、姑父兩口子反悔這么做,再把唐弟換回去。一個春節沒過完,父親母親就帶著唐弟急匆匆地回廣東。

2

唐弟天天發低燒,時好時差,一副想活活不成、想死死不掉的樣子。開頭的時候,唐弟想起來還是哭著說著,我要回家,我要娘。母親說,哪里是你家呀?這里就是你家;哪個是你娘呀?我就是你娘。幾天一過,唐弟就習慣了,唐哥父母待的地方就是他家,唐哥的娘就是他娘。

唐弟說,娘,我口渴。

母親說,你口渴,我去端茶。

母親說的茶就是冷涼的白開水。一杯白開水端過來,唐弟“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下去。白天喝,晚上喝,唐弟一天能喝十幾杯白開水。唐弟心里熱燥燥的,不喝冷涼的白開水壓一壓,心里的燥熱散不掉。

唐弟說,娘,我肚子餓。

母親說,你肚子餓,我去燒飯。

唐弟喜歡吃母親燒出來的雞蛋面絮湯,一頓吃一碗,一天吃三頓。

帶著唐弟來廣東,父親天天上班,母親天天在家看護著唐弟。唐弟天天睡床上,母親天天坐在床面前。母親原本心想過個三天五日的,唐弟死后才上班,哪想到十天半個月過去,唐弟還是一副老樣子。母親在家坐不下去了。

母親說,明天我帶著孩子去醫院里看一看?

父親說,去醫院能看好,梅子還往我家送。

母親說,不經醫生去看一看,我心里疼得慌,不管怎么說,是一條性命呀!

父親說,看也是白花錢,白浪費工夫。

母親說,這里醫院好,興許能治呢。

父親長嘆一口氣說,那你明天帶著孩子去醫院里看一看。

第二天,母親背著孩子去一家大醫院。醫生開一大堆化驗單,只化驗其中兩項,母親身上帶的錢就花光了。母親拿著兩張化驗單去找醫生。

母親問,我家孩子得的病檢查出來了嗎?

醫生搖頭說,光這兩項還看不出來,最好是孩子住院檢查治療。

母親問,住院要押金好多錢?

醫生說,五千塊錢。

母親說,你們這里的檢查費用我們家出不起,你們這里的住院費用我們家更是出不起。

唐弟身上沒有力氣,一步路走不動。去醫院,母親背著他一步一步去;出醫院,母親背著他一步一步回。唐弟身子發軟,在母親背上像是一團肉,軟塌塌地往下沉。去醫院,母親心里有希望,背著他不覺得怎么累。往回走,母親心里空落,一步比一步重,一步比一步沉。堅持到一個電話亭母親放下唐弟,想給梅子打一個電話。那時候,電話不普及,廣東這邊有電話亭,老家那邊的鎮子上連個電話亭都沒有。好在梅子家旁邊有一個郵電所,這兩年父母要想打電話問一問唐哥在梅子家的情況,就打電話去郵電所,郵電員喊來梅子,電話才能打得通。這一次,母親不是問唐哥在梅子家的情況,卻想說一說給唐弟治病的話題。

梅子接過電話,在電話里粗粗地喘氣,不敢說話。

母親問,你是梅子嗎?

梅子沒頭沒腦地說,是不是唐哥死掉了?

母親說,唐哥不是在你家嗎?

梅子說,唐哥、唐哥怎么會在我家,不是送回你們家了嗎?

梅子有意混淆唐哥、唐弟,母親卻在心里把小哥倆分得很清楚。

母親改口說,唐哥是在我這里,我家的孩子是叫唐哥……

梅子問,嫂子,你到底要說什么呀?

母親說,我沒說什么、什么,我什么、什么都沒說。

這一邊母親手里依舊舉著電話聽筒,那一邊梅子早已經放下電話。“嘟——,嘟——,嘟——”一陣陣忙音在聽筒里吵鬧著。按照母親的想法,兩家一起湊夠五千塊錢,讓唐弟住院好好地檢查一番,就是最后沒治好,也心甘了,無愧了。梅子在電話里一口咬定唐弟就是唐哥,母親就不好多說了。母親在電話亭里買一只雪糕遞在唐弟手上。唐弟吃起雪糕一口趕著一口,想把心里的燥熱往體外驅趕。母親在心里說,孩子呀,你不要怨恨娘,我們家實在花不起這筆錢呀。“嘩啦”一聲,母親的眼淚流出來。

唐弟最后沒死,是被一個老中醫救活的。

老中醫的診所就開在這片住宅小區里。母親背著唐弟回到家,一句話不說,一個勁地哭泣。父親猜測,唐弟去大醫院也是沒法救。母親不說去醫院的具體經過,父親猜測不出來;母親不說給梅子打電話,父親還是猜測不出來;母親不說其他心事,父親更是猜測不出來。但有一點,父親猜測出來了,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母親不甘心。父親說,跟你說不要去醫院,你偏要去,這下你死心了吧?母親停下哭,說我不死心,我不信一點辦法都沒有。母親去一趟老中醫的診所把老中醫喊過來。老中醫問診、把脈、看舌苔、聽氣息,而后說出這么一句話。

老中醫說,看來別無良方,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

母親不解地問,這話是什么意思?

老中醫說,我治這種病,只有下大方子。

母親依舊不解地問,什么叫大方子?

老中醫說,大方子就是毒方子。

母親問,會不會毒著孩子?

老中醫說,是藥三分毒,這就要看孩子有沒有活著的命了。

母親問,要花好多錢?

老中醫說,我一分錢不收。

母親說,不收錢,你開誰家的診所?

老中醫說,醫不好孩子,我倆誰都不要說話,醫好孩子,你依我一件事。

母親問,什么事?

老中醫說,我若能治好這個孩子,你回老家過年的時候,買一斤六安瓜片帶回來。

老家在安徽,依著一條淮河,離出產六安瓜片的安徽六安地區一百多里路遠。

母親說,這算一件什么事呀,我回頭帶它個三斤五斤的。

老中醫說,好茶不在于多,在于味道,廣州這么大的一座城市,就是買不著對我口味的六安瓜片。

母親說,我現在就打電話回老家,讓人買一斤六安瓜片寄過來。

老中醫說,不急,還是等治好這個孩子再說吧。

老中醫的老家也在淮河岸邊的一個村子里,小時候跟著父母一起出來混日子,再也沒有回去過。老中醫提出這么一個不成條件的條件,是想替他們節省一筆錢。老中醫知道他們出來打工不容易,掙上一分錢,有八分錢的去處等著呢。說實話,老中醫醫治唐弟這種病連三分把握都沒有,真是死馬當作活馬醫。要是其他人家的孩子,老中醫就放手不治了。不能說醫治每一個病人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像這樣連過半把握都沒有的,老中醫是絕對不會收治的。年歲越來越大,膽子越來越小。這一回是破格了,是冒險了。

唐弟一共吃下七服中草藥。一天一服,一服一個藥方。

前三服吃下去,唐弟頭上的頭發脫落掉。

母親去跟老中醫說,孩子的頭發掉光了。

老中醫不當一回事地說,頭發掉光會長出來的。

五天后,又兩服吃下去,唐弟的兩道眉毛脫落掉。

母親去跟老中醫說,孩子的眉毛掉光了。

老中醫說,眉毛掉光會長出來的。

七天后,最后兩服吃下去,唐弟嘴里開始一口接著一口往外吐血。

母親去跟老中醫說,孩子嘴里吐血了。

老中醫趕緊走出診所,緊提著一口氣去看唐弟。唐弟吐出來的血都不是什么好血,黑稠稠的,黏糊糊的,像是殺豬后的死豬血。老中醫松出一口氣說,孩子的命有救了,體內的血毒總算吐出來了。

母親再次給梅子打電話。

這一次,母親依舊不去說唐弟治病的事,只在電話里吩咐一句話,你撿好一點的六安瓜片買一斤寄過來,回家過年的時候我給你錢。梅子不傻不愣,知道嫂子吩咐買茶葉不是為了買茶葉,還是為了給“唐哥”治病。梅子問,唐哥住院啦?母親說,唐哥沒有病。梅子問,那就是孩子住院啦?俗話說,紙里包不住火。梅子知道,哥哥嫂子已經清楚“唐哥”不是唐哥。梅子折中說“孩子”,回避說唐哥或唐弟。母親說,我家沒孩子住院,我家的三個孩子一個個都好好的。梅子心里著急,想知道唐弟的病到底怎么樣,嘴上卻一句話說不出。母親說,你不配做唐哥的娘,也不配做唐弟的娘。

梅子在電話里“嗚嗚溜溜”地哭起來。

過半年,唐弟身體才慢慢地恢復,能下床,會走路。這半年,唐弟天天吃雞蛋面絮湯。早上一頓甜面絮湯,中午一頓咸面絮湯,晚上一頓甜面絮湯,咸的甜的面絮湯交叉著吃。

唐弟說,娘,我今天口味淡。

母親說,今天娘多燒一頓甜面絮湯。

唐弟說,娘,我今天口味重。

母親說,今天娘多燒一頓咸面絮湯。

唐弟說,娘,我今天想吃甜一點的面絮湯。

母親說,好,今天娘燒面絮湯多放半勺糖。

唐弟說,娘,我今天想吃淡一點的面絮湯。

母親說,今天娘燒面絮湯少放半勺鹽。

唐弟說,娘,我今天不想吃面絮湯,天天吃面絮湯吃夠了。

母親說,面絮湯保人,不吃面絮湯身子骨怎么能慢慢地緩過來呢。

淮河兩岸的人家都這樣,認為面絮湯最保人,病人吃面絮湯最適宜。

3

唐哥、唐弟再次相見,又是一個春節里。不到春節,父母不帶著唐弟回老家,小哥倆不可能有見面的機會。這一次,是姑姑兩口子帶著唐哥找上門,目的是想把唐弟換回去。兩個孩子一對比,現在是一點相像的痕跡都沒了。這一年,唐哥在姑姑家長得高,長得胖;唐弟在舅舅家長得矮,長得瘦。導致小哥倆差異這么大的原因,還是唐弟得了這場病。現在這場病離唐弟漸漸地遠去了,這場病遺留下來的痕跡卻附著在唐弟身上,還沒有完全地消失去。

相隔一年,兩個孩子彼此都陌生了。唐哥看一看唐弟,像是不認識;唐弟看一看唐哥同樣很眼生。姑姑一把抱住唐弟說,娘對不起你,娘讓你受委屈了。唐弟害怕似的掙脫開。

母親不同意把唐弟換回去,說孩子的病是我治好,孩子就是我的,我誰個不會給。

姑父說,你們給唐弟治病花好多錢我們付。

父親說,我們家一分錢不要。

在這件事情上,父親的想法跟母親一致,孩子不管誰家的,都不能換來換去的。

姑姑說,唐哥在我們家已經養活了三年,我們家不愿意再養活。

姑父說,你們家不給我們家的孩子,我們去法院告你們。

母親說,你們去告吧,能把老天告塌了才好呢?

姑姑兩口子沒有帶走唐弟,卻把唐哥丟下來。

姑姑兩口子真的起訴到法院里,想通過法庭要回屬于自己的孩子。法院簡單地一調查,兩個孩子混淆的緣由就清楚明白了。母親在法庭上說姑姑兩口子枉為人父人母,天底下哪有做父母的見著孩子生病就甩手不管的,這樣的人家配養孩子嗎?梅子狡辯說,幸虧把唐弟送給你們家,要是把唐弟留在我們家里肯定還是一個死。梅子說這種話的理由是,前面的兩個孩子生這種病一個沒活成,誰能擔保唐弟留在家里能活成?

法庭不可能對梅子做道德方面的譴責,也不可能從醫學的角度去斷定唐弟的病到底怎么治好的。法庭主張誰家的孩子歸誰家,讓梅子家在經濟上做出一定的補償。比如說,唐弟治病的醫藥費,唐弟這一年的生活費。梅子不愿意給一分錢生活費,理由是唐弟在那邊只是過一年,而唐哥在這邊已經過三年,要說生活費,應該倒過頭來付才對呀。說到醫藥費,梅子說我們家已經出過五千塊錢,其中三千塊錢計劃生育罰款錢,兩千塊錢交換孩子錢。

法官說梅子,一案一審,你說的五千塊錢不屬于這個案件。

梅子說法官,你就是說到天上去,我也不出一分錢。

母親說法官,你就是說到天上去,我也不會給孩子。

唐哥、唐弟沒有去法庭。孩子小,沒有必要去法庭。兩家的兩個男人也沒有去法庭。父親在家看著兩個孩子。母親臨去法庭前,把兩個孩子一并交在父親手上。母親說,兩個孩子少去一根汗毛,我回家都跟你沒個完。父親整天在家看著兩個孩子,一步不離開。父親看著一塊玩耍的兩個孩子,不明白兩家人怎么會因為兩個孩子鬧上法庭的?姑父忙著給別人家蓋房子,先前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現在身上軟塌塌的一點力氣使不出來。姑父跟別人說,現在我算明白做和尚的為什么不娶老婆、不生孩子,一切皆生煩惱呀。

最后法警強制性地從唐哥家里把唐弟帶走。

唐弟不愿意走,一口一聲吆喝著娘。唐弟說,娘,快來救救我,我不想上車子。母親說,過兩天娘去你們家看你。母親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孩子終歸是梅子家的,警車開來一趟,里子面子都能說得過去了。唐哥朝著警車歡天喜地地跑過去,也要坐車子。母親一把拉住唐哥說,唐弟回家,你去哪里?唐哥說,我也要回家,我家在鎮子上。母親一巴掌打在唐哥身上說,你個忘本的東西,梅子是你的姑姑,我才是你的親娘。唐哥跌倒地上,哭叫聲比警車的警笛聲還要響亮。母親的一顆心沒有落在哭泣的唐哥身上,一雙眼始終追趕著遠去的警車。

第四章

1

一場車禍,唐弟一死,梅子家的一個天塌下來。

這些年,兩家大人斷絕來往,倒是唐哥、唐弟一直往來著。前些年,兩個孩子上小學。唐哥在村子里上,唐弟在鎮子上上。村子通向鎮子的路上跑三輪車,一趟一塊錢。周末不上課,要么唐弟去鄉下跟唐哥玩一天,要么唐哥去鎮子上跟唐弟玩一天。唐哥上小學,母親就不能跟著父親去廣東打工了。家里有三個孩子,還有幾畝地,母親離不開。唐弟來鄉下玩,母親把他當作自己親生的孩子看待,想辦法弄一點好吃的給他吃。鄉下有什么好吃的呢?比如說野魚、野蝦、野蟹什么的,吃這些東西鎮子上沒鄉下方便不說,鄉下人自己逮著吃,吃的滋味也是不一樣。上面兩個哥哥都是逮魚摸蝦的高手,就是唐哥、唐弟自己抓半天野魚、野蝦、野蟹什么的,回家都是吃不掉。再比如說,捕捉知了狗就更是鄉下孩子的特權了。鄉下柳樹多,一到夏日的傍晚時分,天色似黑沒黑,知了狗一只只從泥土里鉆出來,爬上樹干準備脫殼,隔天早上太陽出來一曬,翅膀一硬就能飛動了,就能鳴叫了。

捕捉到的知了狗油炸著吃,真是一種特別的吃食。香脆可口,滋味無窮。不要說唐弟喜歡吃,就是唐哥長大后回想起來也是忘不掉。

一般地,唐弟早上來鄉下,傍晚回鎮子上。唐弟從不在唐哥家過夜。姑姑不允許,母親也不強求。有一條母親始終是注意的——唐弟到鄉下,先脫下身上的衣服,換上唐哥的衣服,才能出家門,去逮魚、去摸蝦、去玩耍。唐弟玩一天,臨回家,洗干凈身上、臉上的臟,換上自己的衣服,干干凈凈地回家去。唐弟來鄉下依舊喊母親,娘。母親給唐弟治好病,撿著一條性命,真像多生出一個孩子來。母親、唐哥一起把唐弟送上三輪車。

母親說,下個禮拜六你還來?

唐弟說,下個禮拜六唐哥去我家。

唐哥說,好。

鎮子上不缺另外一些好吃的。雞呀魚呀肉呀,姑姑去街上早早地買回頭,等候著唐哥來。但唐哥記憶中最好吃的倒不是雞呀魚呀肉呀之類的葷菜,反倒是姑姑刻意為姑父燒出來的素菜。姑父吃齋念佛,一顆吃葷的心不死,姑姑每頓飯都要給他做素雞、面魚之類的素菜。素雞不是我們平常說的素雞,面魚也不是我們平常說的面魚。姑姑有能耐先是把面團油炸出雞塊或魚塊的形狀,而后上鍋紅燒出雞塊或魚塊的味道。姑姑是怎樣揣摩出這些吃食的,唐哥不知道。但有一點唐哥卻是知道的,那就是油炸這些吃食的時候,姑姑使用的是葷油,上鍋紅燒這些吃食的時候,姑姑使用的也是葷油。素雞、面魚是素油燒出來的,還是葷油燒出來的,唐哥能吃出來,姑父當然更能吃出來,只不過姑父從來不去說破罷了。

姑父一邊吃著素雞、面魚一邊說,我吃齋念佛心要誠,我就是一口肉不吃。

姑姑一旁捂著嘴偷笑。唐哥知道姑姑偷笑的是什么東西。

姑姑、姑父都喜歡唐哥。唐哥小時候在這里呆過三年,像是呆過了三十年,一個鎮子是熟悉的,姑姑家是熟悉的,姑姑、姑父是熟悉的,現在到了姑姑家同樣喊姑姑,娘。

唐弟說,娘,我要吃真雞。

唐哥說,娘,我要吃素雞。

唐弟說,娘,我要吃真魚。

唐哥說,娘,我要吃面魚。

唐弟喜歡吃真雞、真魚。唐哥喜歡吃素雞、面魚。

姑父說,唐哥像我的孩子,唐弟不像我的孩子。

姑姑一旁笑嘻嘻的,像是唐哥真的是她親生出來的。

到了上初中,唐弟就很少去鄉下。一來是三個孩子大了,母親又跟著父親一起去廣東打工,唐弟去鄉下沒個地方可去了。二來是唐弟上初中在鎮子上上,唐哥上初中也在鎮子上上。小哥倆不一樣的是,唐弟住在自己家里,唐哥早出晚歸來回跑。村子里有許多孩子上初中都這樣,早上來學校,傍晚回家去,中午在學校食堂吃一頓,單趟十五里路,騎著一輛腳踏車,需要半個小時時間,不刮風不下雨,說起來不算遠。遇見陰雨天,路上泥濘,就只好花錢來回坐三輪車。唐哥不是不能住在姑姑家,兩家大人依舊生分,唐哥父母不好說這種話,姑姑姑父也不好說這種話。但晌午一頓飯,唐哥一直在姑姑家吃。這是姑姑堅持的,也是唐哥樂意的。晌午放學,小哥倆一塊回去吃飯;到了下午上課時間,小哥倆又一塊去上課。小哥倆在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年級,卻不在同一個班級。

小學升初中,先分學校,后分班。姑姑找人把唐哥分在鎮子中學,卻沒找人把唐哥分在好班里。姑姑跟唐哥說,你小學畢業會考的成績差,好班進不去。唐弟小學畢業會考的成績差進好班,姑姑找人花不少錢。一句話,唐哥不是姑姑家的孩子,姑姑不愿再為唐哥花這筆錢。這就是唐哥、唐弟差距的起始點。唐弟初中畢業考進縣高中,唐哥沒考上回來家。那時候姑父做建筑掙著錢,在鎮子上開一家建材商店,正需要人手幫忙。姑姑跟唐哥說,你來幫著開商店,我們雇別人一個月好多錢,也給你好多錢。

唐哥說,娘,我想去外面看一看,闖一闖。

唐哥嘴上喊姑姑娘,心里卻明白姑姑不是他親娘。他想去廣東找親娘。

姑姑說,你去外面闖蕩一番也好。

三年后,唐弟沒能考上大學,回來家接手開建材商店。唐哥先在廣州打工,后去東莞打工,三年在廣東轉悠半個圈子。又過兩年,唐哥、唐弟騎著一輛摩托車在縣城出一場車禍,唐哥斷去一條腿,唐弟摔破頭腦死掉了。

交警做出事故責任認定:農用車司機違章駕駛負七分責任,唐哥無證駕駛負兩分責任,唐弟頭上沒戴頭盔負一分責任。也就是說,農用車司機要是不違章駕駛,不會出這起事故;唐哥要是有證駕駛,有可能躲避開這起事故;唐弟要是頭上戴著一頂頭盔,就是摔倒也不會死。

肇事司機被刑事拘留,判刑六個月。唐哥腿上打著石膏在醫院里呆一段時間,回家繼續養傷。唐弟去火葬場火化,變成一捧骨灰。

唐哥父母沒從廣東回來家。他們在電話里跟唐哥說,你現在長大成人,一人做事一人當,判刑你去坐牢,賠錢你去還錢,我們是什么事都不過問。唐哥知道父母說這話是有意回避姑姑姑父一家人。唐弟一死,父母回來說什么話都不適合,都不起實際作用。

姑父干脆鋪蓋卷一背,走進山里,住進寺廟,做一個靜心供養佛主的居士。姑姑先后哭死好幾回,瘋瘋傻傻地滿眼殺氣,滿口怒氣,一會說要拿炸藥炸掉大轉盤,一會說要拿刀子捅死肇事司機,一會說要跟唐哥拼一條老命。

唐哥腿疼心更疼,躺在家里養傷,心里的荒草一寸一寸地生長著。

兩個月后,唐哥腿好,正式過繼給姑姑做兒子。

2

重新提起過繼這件事的是母親。一個家沒有孩子怎么過日子?一個女人沒有孩子怎么去活著?母親將心比心,跟父親商議說,我看還是讓唐哥過繼給梅子家做兒子吧?母親這么一說,父親當然沒意見。說天說地,梅子畢竟是他的親妹妹,打斷的骨頭連著筋。父親跟母親說,那你回家一趟跟唐哥說一說,要是他愿意就去梅子家吧,不說唐弟的死跟他有關聯,就是沒關聯,他去梅子家做兒子也不為過。

父親跟母親說這話,是在廣州的一間臨時住所里。白天各忙各的事,各干各的活,沒時間去想這些事。晚上回到臨時住處,兩人大睜兩眼睡不著覺。農用車肇事,唐弟死掉,他倆雖說沒回去,心里卻一天沒擱下。只是各想各的心事,母親不說話,父親說些什么話都是多余的。這一天,母親這么一說話,父親別樣地看母親一眼說,我低看了你這個女人。母親說,我是個女人,也是個孩子娘。

唐哥不愿意過繼給姑姑家做兒子。

唐哥不愿意是心里有顧忌,唐弟的死跟他有牽連,不好面對姑姑姑父。

母親說,這有什么呀,你做他們兒子,姑姑就是你娘,姑父就是你大(爸)。天底下有娘老子跟孩子記仇的嗎?沒有。天底下有孩子跟娘老子記仇的嗎?沒有。

唐哥說,娘要是這樣的話,我聽娘的;說實話,唐弟一死,我覺得對不起姑姑姑父,也覺得姑姑姑父可憐。

有一個隱含的實質性問題,父母沒有去說,唐哥也沒有去說,有意無意地都回避著。那就是家產問題。唐弟一死,唐哥過繼給姑姑家,不只是做兒子,也是家產的繼承者。要是姑姑家窮就是另外一種說法了。姑姑家在鎮子上有住房,在街上有商店,在銀行里有存款。母親在姑姑面前不去說破這么一層意思,姑姑說。

姑姑說,唐哥過繼,我們家愿意,不過丑話得說在前面,一是要經過民政部門辦理正式的過繼手續,二是唐哥過繼我們家做兒子就要盡兒子的責任,要是只是為了我們家的家產,到時候我們一分錢都不會留給他。

姑父不管不問這件事,跪在寺廟的佛像前,一聲輕一聲重地敲擊著木魚。姑姑去寺廟跟姑父商議這件事。姑父說,我連誰是老婆都快記不清楚了,我還管誰做兒子嗎?

姑姑去一趟縣民政局,人家告訴她,唐哥已經超過十八周歲,不符合領養條件。俗話說,你養他小,他才能養你老。一個長大成人的孩子,你養他什么呢?姑姑說,我們家有好多的家產將要留給他,沒有合法的收養關系不好辦。民政局的工作人員說,家產可以列為遺產,莫說是個領養的孩子,就是親生的,你不愿意給他,他也一分錢都得不到。

姑姑不甘心就這么憑空過繼唐哥,最起碼要有一份過繼協議書。好像有了一份協議書,才會有某種保證似的。這份協議書最終是以唐哥父母名義寫出來的,執筆人是唐哥,口述人是姑姑。也就是說,這份協議書是唐哥以父母的口吻,按照姑姑的意思草擬出來的。

協議書

一、我們家愿意把老三唐哥過繼給梅子家做兒子,不收取任何財物。二、唐哥出生時借的三千計劃生育罰款錢及后來的兩千塊錢,一共五千塊錢,不再償還。三、從現在起,唐哥改名叫唐弟,該口喊姑姑娘,喊姑父大。四、唐哥結婚成家由梅子家一手操辦,我們家不出一分錢。五、唐哥過繼后不許外出打工,在家幫著姑姑開商店,來往賬目由姑姑掌管。六、姑姑、姑父生病,唐哥要在病床前端吃端喝伺候,不許嫌棄,不許心煩。七、姑姑、姑父百年之后,所有家產都由唐哥繼承。

父親(簽字):唐文禮

母親(簽字):蘇月娥

×年×月×日

唐文禮是唐哥父親的名字,蘇月娥是唐哥母親的名字。父親在廣州沒回來,協議書上的名字由母親代簽。母親不識字,簽字就是按手印。一份協議書上留下兩團紅紅的手印。一團是母親的左手大拇指按下的,一團是母親的右手大拇指按下的。

唐哥對這份協議書有異議,不是異議改口喊姑姑娘、喊姑父大(爸);不是異議過繼后只能在家看商店,不能外出打工;更不是異議姑姑、姑父生病,要在病床前端吃端喝伺候,不許嫌棄,不許心煩。唐哥有異議的是不愿意改名字。

唐哥說,我是唐哥,不是唐弟。

姑姑說,你過繼到我們家,你就是唐弟。

唐哥說,我不愿意叫一個死人的名字。

姑姑說,你過繼到我們家,死的就是唐哥,活著的就是唐弟。

唐哥跟姑姑一僵持,母親只能勸唐哥。

母親說,一個人叫什么名字不照(行)啊,關鍵是做人。

母親說,你叫唐哥是梅子家的兒子,你叫唐弟也是梅子家的兒子。

就這么唐哥變成唐弟。唐哥心里憋屈,覺得一份協議書就是一份賣身契。唐哥不甘心。唐哥想逃避。

唐哥說,我得先回一趟東莞。

出事故后,唐哥在家養傷,一直沒去東莞。

姑姑說,你回東莞干什么?我明天就想把建材商店開起來。

出事故后,建材商店一直關閉著。

唐哥說,我丟在那邊的東西要帶回來,老板欠我的工錢我也得去結清。

姑姑說,一來一回半個月夠了吧?

唐哥說,差不多吧。

姑姑說,那你快去快回。

半個月過去,唐哥沒從東莞回來。一個月過去,唐哥還是沒從東莞回來。開頭唐哥給姑姑打電話說,老板出差沒回來,工錢結算不掉。姑姑問,好多錢,錢少就算了。唐哥說,錢多錢少都是我應該得的錢,我不能這么便宜老板。過些天,唐哥給姑姑打電話說,感冒發燒在東莞那邊打吊水,一時半會好不了,回不來。姑姑說,你生病還不趕快回來呀,在家吃、在家住、在家看病多方便。唐哥說,我腿軟身體虛走不動路。又過去一段時間,還是不見唐哥回來,姑姑就知道是唐哥不愿回來了。姑姑打電話找到唐哥說,你做得出初一,我做得出十五,你再不回來就莫怪姑姑心狠了。

最后唐哥是手里拿著法院傳票回來的。

3

簡單地說,姑姑去法院狀告交通肇事民事賠償的時候,唐哥被列為第二被告人。開頭姑姑跟代理律師起草賠償事宜的時候,被告人只有農用車司機一個人,唐哥做為第二被告人是后來加上去的。姑姑一共向被告人索賠二十萬。法院按照交通事故責任認定,農用車司機賠償百分之七十,十四萬;唐哥賠償百分之二十,四萬塊;唐弟承擔百分之十,兩萬塊。

唐哥為了這件事跟姑姑鬧翻掉了。

唐哥說,天底下沒有當娘告兒子的,也沒有當姑姑告侄子的。

姑姑說,我告你不一定問你要錢呀。

唐哥說,你不要錢告我干什么呢?

姑姑說,那要看你是真心做我的兒子,還是假心做我的兒子。

唐哥說,我要是你的真兒子,我假心,你也不會告我;我不是你的真兒子,我真心你也認為我是假心。

姑姑說,要是我家唐弟才不會賴在東莞不回來呢,是真心,是假心,你心里比我明白。

唐哥說,要是我證明我就是你的親生兒子呢?

姑姑說,怕是你頭腦有毛病了吧,你怎么可能是我親生的兒子呀?

唐哥說,我問你我要是證明我就是唐弟,不是唐哥呢?

姑姑說,這怎么可能呀,唐弟的骨灰都埋進土里了。

唐哥說,其實我就是唐弟。

一個月過后,一張DNA醫學證明書擺在姑姑面前。證明書上說,經過基因排序比對,證明唐文梅是唐哥的生物學母親。唐文梅是姑姑的名字。這一次DNA鑒定,是唐哥去做的,也是唐哥花的錢,是從姑姑及唐哥身上抽出來的血樣。這怎么可能呀?姑姑傻眼了,拿著這張證明書去山里找姑父。姑父進山,就沒出寺廟一次。姑父兩眼空空地盯著姑姑說,一切皆空。阿彌陀佛。施主要想心里清靜,就要多敬香,就要多親近佛主。

姑姑說,我不燒香,我不相信佛。

姑父雙手合十說,罪過呀罪過。

現在人們喊姑父,王和尚。別人當和尚沒有俗家的姓,姑父有。這就是他與別的和尚不一樣的地方。

姑姑不相信唐哥就是唐弟,或者說不相信唐哥就是她的親生兒子。這一次,姑姑親自出馬,抽取自己的血樣,抽取唐哥的血樣。一個月過后,DNA醫學證明書出來,與上一次正好相反,唐哥不是姑姑親生的兒子。也就是說,基因排序比對的結果不支持姑姑是唐哥的生物學母親。姑姑笑一笑,放心了。

姑姑問,這下你還有什么好說的?

唐哥說,要說上一次鑒定證明不了我是你的親生兒子,同樣這一次鑒定也證明不了我就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姑姑說,你是說DNA鑒定不準確?

唐哥狡辯說,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與唐弟混淆了。我倆混淆的不止是名字,不止是長相,可能還有身上的血液。有時候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我自己的,有時候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唐弟的。也就是說,有時候我是唐哥,有時候我就是唐弟。

姑姑說,這不可能,這違背科學。

唐哥說,你要是不相信,你就做第三次DNA鑒定,說不定這一次又證明我是你的親生兒子呢?

姑姑沒去做第三次DNA醫學鑒定,倒是想起唐哥、唐弟兩個孩子身上胎記的位置不同。唐哥的胎記長在屁股上,唐弟的胎記長在腿上面。姑姑不相信DNA鑒定技術,總不能懷疑娘胎里帶出來胎記吧。

姑姑說,你把右腿的褲腿拉起來我看一看。

小時候唐弟的一塊胎記就長在右腿膝蓋的下面一點。胎記淡青色,橢圓形狀一小塊,像是某種動物的眼睛。民謠說,記腿要飯跟不上嘴。胎記在腿上的人,命不好,是一個窮苦命。唐哥聽話地提起右腿的褲腿,一條右腿長滿黑濃濃的汗毛,就是不見胎記的痕跡。

姑姑堅定地說,你不是唐弟,你的右腿上沒有胎記。

唐哥說,我本來就不是唐弟,右腿上怎么會有胎記呢?

姑姑“哈哈哈”地笑起來說,這下你說話露餡了吧?你不是唐弟,那你就是唐哥。

唐哥說,我不是唐弟,也不是唐哥。

姑姑說,那你敢不敢脫下褲子讓我看一看你的屁股?

小時候唐哥的一塊胎記長在左邊的屁股蛋子下面,黑黑的一小塊,圓溜溜的,像是毛筆蘸著濃墨畫上去的。民謠說,記屁股跑路子。意思是說,記屁股的人,坐不住,一輩子都要東顛西簸地跑路,是一個勞累命。唐哥脫下褲子,左屁股上一片光溜溜的,沒見著胎記。

姑姑大驚失色地問,你不是唐弟,也不是唐哥,那你是誰?

唐哥說,我是誰,我也不知道。

第五章

現在唐哥依舊在東莞打工。他打工的一個新目標,就是要早一天積攢齊四萬塊錢,交還給姑姑家。這樣就能解除他協議兒子的身份,成為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唐哥現在給自己起一個新名字,叫唐新。新舊的新,是一個有別于唐哥、唐弟的新人。唐哥一心想做唐新,在DNA的鑒定上、在胎記的褪色上做一點手腳也就可以理解了。

唐哥父母依舊在廣州打工,他們把唐哥過繼給梅子,跟前還有兩個兒子,老大、老二都二十好幾歲了,還沒有找著對象、娶親成家。原因是大兒子的房屋沒有蓋起來,二兒子的房屋也沒有蓋起來。前幾年,一個男孩子蓋起三間平房,拉上一個院子,還有女孩子能夠看上眼,愿意走進去做老婆。眼下沒個二層小樓,院子沒個兩扇鐵門,大姑娘從門前路過,連個眼角都不會瞥一下。

什么時候能把兩房兒子媳婦娶回家?唐哥父母也不知道。一天一天勞累著,一天一天辛苦著,苦難的日子像是桑蠶嘴里吐出來的蠶絲,無窮無盡,永遠沒個完了。

王和尚現在又改名叫王瓦刀,與人合伙成立一家房地產開發公司,公司設在縣城,有專門的車子,有專門的秘書。司機是個年輕的女人,秘書也是個年輕的女人。兩個女人一個綽號叫王二姨,一個綽號叫王三姨。一聽這兩個女人的綽號,就知道王瓦刀跟她倆的關系不一般。王瓦刀跟兩個女人說,你們誰能替我生下一個兒子,誰就叫王一太。王一太跟王二姨、王三姨的地位自然不同,是入室的意思,是正宗的意思。人們經常看見王瓦刀帶著王二姨、王三姨出入縣城的狗肉館、羊肉館、牛肉館、驢肉館等這些專門經營熟肉的地方。人們問王瓦刀,你不吃齋念佛啦?王瓦刀說,我吃齋念佛,不虧了我張嘴?

梅子現在心如止水。一天一天,王瓦刀不從縣城回家,梅子也不去縣城找王瓦刀。梅子整天有一下、無一下地看著街上的建材商店。相對梅子來說,開商店掙錢是次要的,主要的還是能在街上打發時間,能在街上跟人說說話。梅子同街人說話的神態與語氣,跟魯迅筆下的祥林嫂差不了多少。

梅子說,我們家的唐弟要不是在大轉盤遇見不會轉圈子的老顧,怎么會出車禍。街人問,誰是老顧呀?梅子說,不就是那個挨千刀的司機嗎?街人問,老顧怎么不會轉圈子啦?梅子就站起身子,走出商店,在街上比劃著轉圈子,順時針轉一轉,逆時針轉一轉,三比劃兩比劃,頭暈起來,一閃一晃,一屁股坐在板凳上。梅子說,你們問我老顧怎么不會轉圈子的,我比劃得頭暈都說不好,你們還是問老趙去吧。街人問,誰是老趙呀?梅子說,你們連老趙都不知道,就是大轉盤上的那個交警呀。街人說,聽你這么一說,我們就知道老趙是誰了。

梅子說,我家的唐弟要不是把頭盔給唐哥戴,他就是摔地上頂多摔斷一條腿一只胳膊什么的,也不會摔死呀。街人問,誰是唐哥呀?梅子說,就是我哥哥嫂子的三孩子呀?就是那個騎摩托車帶著唐弟的孩子呀?就是那個小時候在我家呆過三年的孩子呀?梅子愣一愣神,跟街上人說起唐哥、唐弟小時候的事,說兩個孩子穿上一樣的衣服走出家門,走在街上,沒人不說他倆是一對雙生子的,莫說是別人,就是我們家的我,就是我們家的老王,猛然一下子都辨認不清楚誰是唐哥、誰是唐弟。街人說,那說明小哥倆長得就是像。梅子說,所以說我現在心里也沒有底,不知道出車禍死的到底是唐弟,還是唐哥。街人說,這怎么可能呢?就是真正的雙生子也知道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呀?

梅子就又跟街上人說出兩次DNA醫學鑒定的事,又說出唐哥、唐弟身上胎記的事。

街人說,聽你這么一說,我們跟著你一起糊涂起來了,到底誰是唐哥、誰是唐弟呀?

梅子說出來的這番話,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一位縣電視臺記者的耳朵里。這是一位好多事的記者(不好多事怎么能當縣電視臺的記者呢?),就拍成一條新聞,在縣電視臺播放出來。這條電視新聞的新聞眼不在于出車禍,也不在于小哥倆長得像,而在于DNA鑒定的真偽性,而在于胎記消失的神秘性。這條電視新聞在縣電視臺一經播出,人們一片唏噓嘩然。人們說,孩子身上的胎記神秘消失,或許是梅子這個當事人主觀杜撰的。DNA醫學鑒定可是科學,其真偽性來不得半點搪塞與馬虎。人們紛紛打電話給縣電視臺,讓他們一定要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不說其他地方,就說這個縣域內,與DNA醫學鑒定相關的奇巧事就不是一起兩起的。有一戶人家懷疑孩子不是親生的,去做DNA醫學鑒定,鑒定結果孩子真不是親生的。這戶人家就把縣婦幼保健醫院告上法庭,說孩子出生的時候醫院抱錯了應該負責任。還有一戶人家同樣懷疑孩子不是親生的,去做DNA鑒定,結果孩子是母親的,卻不是父親的。顯然女人紅杏出墻有外遇造成的。這戶人家的男人女人只好離婚。還有一戶人家更離奇,夫妻倆生下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跟父親長得像,跟母親長得也像。夫妻倆生氣,男人反目說孩子長得不像他,女人反目說孩子長得不像她。原本是一句玩笑話,兩人都較真,非要去做DNA醫學鑒定,結果孩子不是這家男人的,也不是這家女人的。孩子是在家里生的,在家里長的,DNA鑒定不是他倆的,能是誰家的?這對夫妻大喊大叫冤屈呀冤屈,矛頭直指DNA的科學性。其他人當然不去懷疑DNA的科學性,而去懷疑這對夫妻的真實性。

人們說,誰知道這個孩子是哪里撿來的。

人們說,連個野種都不如,是個野種最起碼還是女人的吧。

現在人們從唐哥、梅子兩次鑒定的DNA結果不一樣上,開始懷疑其真實性與科學性了。這種懷疑倒不是說NDA本身的真實性與科學性,而是鑒定過程的真實性與科學性。比如說,在鑒定的過程中血樣被人為地掉包了。第一次鑒定,唐哥送去的就是他與母親的血樣,結果肯定是支持的。第二次鑒定,梅子送去的血樣,原來就不是娘倆個,結果肯定不支持。事情的真實性也可能是這樣,唐哥就是唐弟,第一次鑒定是正確的,第二次鑒定,要么是梅子掉包了,要么就是鑒定單位把血樣弄錯了。

人們這么一猜測,得出一個十分荒謬而恐懼的結論。唐哥與梅子的鑒定能出差錯,別人的鑒定誰能保證不出差錯。因此,人們呼吁縣電視臺一定要查清真相,還全縣人民一個放心與安寧。可這件事誰愿意出頭去做呢?這筆錢誰愿意出面去花呢?

這一天,前交警老趙找到前司機老顧。老趙現在不再是警察,兩個月前已經退休回家。老顧現在不再是司機,交通肇事被判刑半年,兩個月前從勞教所出來,不愿再開車。

老趙問,最近縣電視臺播放的新聞看了吧?

老顧說,這件事跟我一點不相干。

老趙說,怎么不相干?

老顧說,有什么相干?

老趙說,你不看出門道,我可看出來了。

老顧問,什么門道?

老趙說,兩個孩子騎摩托車可能是有意撞上你的農用車。

老顧說,這怎么可能呢?

老趙說,這怎么不可能。

老顧說,誰個想死呀?

老趙說,不是想死,是想活得更好。

老顧說,這話我聽不懂。

老趙說,唐哥家在鄉下,唐弟家在鎮子上,唐弟一死,唐哥過繼到唐弟家,你說這是為什么?

老顧說,你說這話得有證據。

老趙說,我倆明天就去找證據。

老顧說,怎么找證據?

老趙說,我倆明天一起去東莞找唐哥采血樣,做第三次DNA醫學鑒定,看一看他跟唐文梅到底是不是親娘倆,要不是親娘倆,就是證據,下一步我倆才好說話。

老顧“稀里嘩啦”地哭起來說,照你這么一說,我蹲半年勞改、我賠十幾萬塊錢冤屈呀。

老趙說,我這不是想辦法替你洗刷冤屈嗎?

第二天一大早,前交警老趙跟前司機老顧就上路去東莞了。兩人自己開車去,開的就是那輛肇事農用車。老顧開車,老趙坐旁邊。老顧在縣城開一輩子車,現在心里害怕開車。老趙在縣城做一輩子警察,卻不會開車。老趙說,有我坐一旁,你害怕個逑呀?老顧說,我走別的路不害怕,就怕大轉盤。老趙說,大轉盤早扒掉個逑了。一個大轉盤,交通事故連續不斷,縣里決定拆除了。原先雕塑的位置上擺放著一個紅綠燈裝置:一根底座上面有四排紅綠燈,四排紅綠燈對著東西南北四條路口,指示著東西南北四條路口的來往車輛。大轉盤是縣城的一條交通要道,出縣城,進縣城,都得經這里。

老趙問,這種紅綠燈新裝置我沒見過,你跟我說怎樣走呀?

老趙說,這是我退休后安裝的,我也不知道該怎樣走。

責任編輯雷平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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