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事入畫,始于唐代。
在這部漫長的畫史里,我們能夠清晰地看到一道茶文化的脈象。那些隱匿于故紙深處的茶畫,為我們提供了茶文化的點點滴滴,一場風雅的茶會,一座古舊的茶樓,一套精致的茶具,都能讓我們隔著久遠的時光感受茶文化的博大精深。而另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自唐以來,不少優秀的書畫家,本身也是一位地道的茶客,這也為古代畫作里常常出現茶事提供了一份契機。畫與茶的聯姻結緣,讓茶脫離了它作為一種飲品的簡單、粗放,而多了一些文化的積淀,被賦予了更多的哲學意味與人文色彩,這也正是我們關注古代茶畫最重要、也最直接的理由。
從本期起,我們將連續刊發作家葉梓的一組茶畫隨筆,以饗讀者。
大書法家王羲之于東晉永和九年的那場雅集,雖然只是古代農歷三月三的一種風俗,但對于中國書法史而言,卻是一個無法繞過的關鍵詞。那一天,天氣晴朗,惠風和暢,微醉之中的王羲之在山陰蘭亭一氣呵成的《蘭亭集序》手稿,從此就不經意地成為中國書法史上令人嘆為觀止的一座高峰。
然而,作為傳家之寶的《蘭亭集序》,之后為其第七代孫、僧人智永所藏,智永年近百歲之際,又傳給了得意弟子辯才。細心而謹慎的辯才在自己臥室的大梁上鏤鑿了一個暗檻,將《蘭亭集序》藏于其中,絕不輕易示人,其用心良若可謂愁煞人也。直到唐貞觀年間,“六藝”之中唯獨傾心書法的唐太宗李世民,以一國之主的尊貴身份,花了大把大把的銀兩,立誓要收盡天下王羲之的墨寶,當然,也包括那件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的《蘭亭集序》。幾經打聽,終知《蘭亭集序》藏于辯才手中,遂派御史蕭翼去訪辯才和尚,在取得辯才和尚的信任后,蕭翼巧施金蟬脫殼之機,為李世民謀取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
這也就是唐代開元時人何延之在《蘭亭記》里記載的故事。
唐代畫家閻立本——有著“丹青神手”之譽的這位曠世奇才,偏偏將此傳奇引為丹青。應該說,這只是一個畫家對歷史故事所傳達出的一種文化態度,卻又于無意間成為中國畫史乃至世界畫史上的第一張茶畫。人間總有“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故事,這也算一例吧。
細觀此畫,畫中有五人,中間端坐者應是僧人辨才,對面為蕭翼,蕭翼看似有喜悅之情掠過額際,而辨才驚慌失措得如坐針氈,如果僅有這些,自然離茶畫相去甚遠。畫之左下角,茶事才像一出戲的大幕,徐徐拉開了:臉龐上似有一絡胡須的老仆人,蹲在風爐旁,爐上置一鍋,鍋中水已煮沸,茶末剛剛放入,老仆人手持“茶夾子”欲攪動“茶湯”;另一旁,有一童子彎腰,手持茶托盤,小心翼翼地準備“分茶”;矮幾上,置一托盞、一小茶罐、一茶碾蝸輪——這些都是唐末煮飲茶很典型的場景。
倘若從考古的角度講,此畫不僅記載了古代僧人以茶待客的史實,而且真實再現了唐代烹茶、飲茶所用的茶器茶具以及煮飲茶的過程。而我總是固執地以為,此畫里的茶,是一場處心積慮的陰謀,有著鴻門宴上項莊舞劍的深刻意味。當然,如此偏執理解與鑒賞的前提是,畫中蕭翼已經用三寸不爛之舍與攻心之術,博取了辨才的無比信任。
宋代吳說在《跋閣立本畫蘭亭序》一文里,對此畫有這樣的記述:“右圖寫人物一軸,凡五輩,唐右丞相閻立本筆。一書生狀者,唐太宗朝西臺御史蕭翼也,一老僧狀者,智永嫡孫會稽比丘辯才也……閻立本所圖蓋狀此一段事跡。書生意氣揚揚,有自得之色,老僧口張不口去,有失志之態,執事二人其噓氣止沸者,其狀如生。非善寫貌馳譽丹青者不能辦此。”據此可知,此畫無疑要算一件最早反映唐代飲茶生活的繪畫作品,其形象之具體生動,譽其為唐代茶文化之瑰寶實不為過。但《蕭翼賺蘭亭圖》之所以在茶文化界引起廣泛的興趣,且有一石激起千層浪的轟動效果,似乎不在于這段一波三折的傳奇故事,也不在于此畫因出自閻立本之筆而有多高的藝術水平,而是恰恰在于畫里內容與何延之在《蘭亭記》里的傳奇到底契合了多少?
吳說在《跋閻立本畫蘭亭序》之文末,旗幟鮮明地說:“此畫宜歸御府而久落人間,疑非所當寶者。”可見對此畫的“級別”似有懷疑,但對所繪內容還是肯定的。同樣在宋代,卻有人戲劇性地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這張《蕭翼賺蘭亭圖》實為《陸羽點茶圖》!
董彥遠就是否定派的代表人物。他在《廣川畫跋》中將此畫肯定地稱為《陸羽點茶圖》,并且在跋文中申述了他的一已之見:“將作丞周潛出圖示余曰:‘此蕭翼取蘭亭敘者也。’其后書跋者眾矣,不考其說,受聲據實,謂審其事也,余因考之。殿居邃嚴,飲茶者僧也,茶具猶在,亦有監視而臨者,此豈蕭翼謂哉。觀何延之記蕭翼事,商販而求受業,今為士服,蓋知其妄。余聞《紀異》言,積師以嗜茶久,非漸兒供侍不向口。羽出游江湖四五載,積師絕于茶味。代宗召入內供奉,命宮人善茶者以餉師,一啜而罷,上疑其詐,私訪羽召入,翌日賜師齋,俾羽煎茗,喜動顏色,一舉而盡。使問之,師曰:‘此茶有若漸兒所為也。’于是嘆師知茶。出羽見之,此圖是也。故日陸羽點茶圖。”
繼董彥遠的否定之后,關乎此畫流傳的爭論,屢見不鮮。
爭論當中,各位論家都是言之鑿鑿,似乎皆有在理之處。不過,這樣的爭論還是留給時間來回答吧。但一個不必爭論而且有據可查的事實是,此畫傳世有兩本,一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一藏于遼寧省博物館,其中遼寧省博物館的藏本卷后有明代書畫家文徵明的題跋,而且被鑒為真跡;另一個有據可查的事實是,就像晉代杜育的《荈賦》是第一篇茶賦一樣,閻立本的《蕭翼賺蘭亭圖》是現存最早的一幅以茶事為題的畫作,盡管因為爭議而撲朔迷離,但其巋然而立的地位似平還無人可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