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里乾坤大,壺中目月長。”這一原是詠酒的妙對,套用在茶上似乎也頗能切中肯綮。一杯茶,本來就是一道動人的風景,也是一個靈妙的世界,天地、山川、草木、星辰……都渾然地融進每一葉,讓飲者在一杯茶色中可以觀照自然。一杯茶的光景,一次無羈的心靈旅行;一壺茶的時光,一段悠長的心靈記憶。
壽寧高山烏龍茶大概可以算作半個“北漂客”,雖生長在閩東北的高山,卻有著閩南的“血統(tǒng)”。安溪鐵觀音的制茶工藝從閩南“漂”到閩東北,鐵觀音所具備的品質(zhì)“基因”遺傳到它身上,并融入了高山峭拔偉岸的氣質(zhì),誕生了南北“混血”的壽寧高山烏龍茶。
既然脫胎于閩南烏龍茶,其表就不可避免地“泯然眾矣”了。一樣砂綠油潤的色澤,一樣的蜻蜓頭、螺旋體、青蛙腿,一樣緊結(jié)重實的顆粒,與司空見慣的安溪鐵觀音并無二致。相信,有不少愛茶之人對鐵觀音的特質(zhì)早已熟悉到刻骨銘心,只要目睹,至多鼻嗅口嘗,幾乎都能條件反射般地吐出“鐵觀音”三字。不過,壽寧高山烏龍茶,確切地說,應該是生態(tài)鐵觀音,并非按部就班地一味模仿安溪鐵觀音,也非斗巧爭新地一味運作“生態(tài)”的概念,而是借其工藝來表達和發(fā)揮自身的高山之韻。此韻須淺斟細品,方能得其“三昧”。
“精茗蘊香,借水而發(fā),無水不可與論茶也。”明人許次紓在《茶疏》中這樣提醒茶人。于是乎,便靡費些銀子買來高山礦泉水烹煮,以求“門當戶對”。備茶凈具,靜待水沸。片刻,初聞泉鳴,溫壺燙杯,五官六根業(yè)已整裝待發(fā)。茶則量茶,傾茶入壺,顆顆擲地有聲,清脆入耳,樂飲之興又添一分。從天而降的水柱,激蕩著茶粒在壺里翻滾,浮沫騰涌。刮沫溫杯,此為醒茶。
啟蓋后,滃然的香氣隨蓋而出,流襲鼻間。這是熟悉又有點陌生的香,酷似蘭花香,又不盡相同,隱隱約約地含著點山野之氣。若以安溪鐵觀音戛戛獨造的“春水秋香”季節(jié)品質(zhì)論之,它的香顯得不那么濃郁或“驚艷”,而是脫凡出塵的清冽,清奇的品格宛若不問世事的高士。
金黃帶綠的茶從壺嘴汩汩而出,珠玉瀉泉,落入白瓷杯中,匯集成一甌清澈明亮、清芬絕俗的水色。滴瀝余留的茶湯,滴滴如雨落靜潭,圈圈漣漪蕩漾開來。秋日里燦爛而不刺眼的陽光,透過茶湯折射出斑斕變化的光影,影影綽綽,閑澹沖遠之感如電光石火般閃過腦海。在清雅的香氛中,舉杯品飲。甫入口中,甘洌醇爽,高山韻彌合著音韻的淡宕清新,由鼻到舌,迅速在嘴里鋪展開來,蕩滌了整個身心。醉人的香韻觸起了游思,心隨茶香開始振翅飛翔,幽寂空口的山巒宛在眼前,山風輕輕拂面而過,山下溪流淙淙,水光山色,伴著霧巒,浸淫胸次。殘留的半杯茶,渾然不覺地在沉思中微涼,冷香卻依舊襲人。
添水沖泡,再飲第二道,清幽溫婉的香氣,就像一首琴曲的過渡,迂回婉轉(zhuǎn),蜻蜓點水般地進入下一段,無跡可尋。流轉(zhuǎn)于舌尖的茶湯,清雋透徹,幽蘭之香源源不斷地在舌上涌起,恣揚地點染勾勒出了雅人深致的念想。細細回味,如飲沆瀣朝露,又如邂逅一位超脫塵寰的隱士,在澗水互答間,共同完成一次玄妙的探索。
茶性的極致開始在第三道出現(xiàn)。靜心涵詠,用心咀嚼,它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了最豐富最深邃的韻味。細膩入微的香氣與滋味,使人幾乎不忍卒飲,生怕驚破了那碧沉香泛的茶湯,攪亂了那飄飄蕩蕩的幽香。輕抿入喉,讓每一滴茶都能在舌間慢慢暈開,讓絕巘危崖的奇崛充斥心靈,化作絲絲縷縷的情韻,回味無窮。
第四道、第五道,香與味漸退漸淡,漸轉(zhuǎn)清甜的空白,如退去的海浪在沙灘上留下浪痕。淡黃的茶湯,悄無聲息地泊在杯里,人的文思也由激越轉(zhuǎn)而平淡。在淡雅清醇的余味中,人心似乎還停留在最初的迷離惝恍中,執(zhí)杯徘徊。
無須人云亦云地沖泡第六、第七道來印證“七泡有余香”的經(jīng)驗之談,兩片漂浮的葉底早已蘊含了所有的真意。略微缺損的葉緣、柔軟如綢的葉面、涇渭分明的葉脈,散淡恬靜。也許,這就是一個完美的結(jié)局。然剛剛呈現(xiàn)的每一道風景卻歷歷在目,嶄新的風景還在接連不斷地一一浮現(xiàn),留下了無窮無盡的余韻與遐思。
一陣秋風起,枯蝶飄飛,余香亦隨風而飄,忽遠又忽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