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一生坎坷磨礪卻忠憤不改的陸放翁,晚年只好歸于詩、酒、茶之中了。南宋政治的空氣太過稀薄,讓人無法呼吸,故而主戰派的命運里常含著血與淚。雖然陸游不愿做詩人,甘愿承受血淚、征戰沙場,但他畢竟只是詩人,在沉沉浮浮的光陰里只好“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也好,荼總是比抗金前線帶給他的驚喜多:
三月尋芳半醉歸,
柴門響動竹常開。
秋浦萬里茶人到,
笑說仙芝嫩蕊來。
淪落的霧里青本有著顯赫的家族史。千年之前的嫩蕊就曾顯赫地被記錄在馬端臨的史學名著《文獻通考》之中。那時的她是全國名茶37品目之一,在當時屈指可數的蒸青散茶中熠熠生輝。當600多年前明初罷造團茶,散茶大行其道的時候,她又沿江而下轉入京杭運河,直接恭上京城,極盡榮耀。200多年前,她迎來自己最為輝煌的時代。在遙遠的北歐,先進的遠洋商船“哥德堡”號,這個瑞典造船史上的杰作建成下水——它的目的地是中國,它需要的是絲綢、香料、珍珠和茶葉。18世紀,哥德堡號和其它的歐美商船開辟了一條可以和“絲綢之路”相媲美的海上“茶葉之路”。有了這條輝煌的歐亞貿易之路,茶商們便自皖南山區出發,水路雇船,陸路雇夫,經過至少2個月的長途跋涉來到廣東,登上奢華的哥德堡號商船。霧里青,山野的小家碧玉終于帶著她特有的東方氣息和山野韻味,優雅地走進瑞典的皇室宮廷。當霧里青經由瑞典進入歐洲時,武夷正山小種紅茶在歐洲上層社會已經風行100多年,而且風頭正勁。那么這抹徽州的青翠又會帶給歐洲怎樣的強烈沖擊和文化碰撞呢?更富有傳奇色彩的是,哥德堡號的第3次歸航竟然不可思議地在哥德堡的港口外觸礁沉沒,霧里青連同盛放她的精美吉花瓷一同沉沒海底——這一沉竟是240年!
一天又一天的潮漲潮落,一年又一年的季節更替,霧里青在北歐的海底沉默,也在華夏神州沉默。她漸漸歸于山巒荒野,和古木叢草為伍,與雨霧清露作伴,就連曾經熙熙攘攘滿是茶商的“徽饒通衢”之上也長滿了青苔和野草。那些“漂廣州、發洋財”的茶商們哪里去了?當然,徽州從來不乏商人,皖南自古不缺名茶。但徽商們以茶和鹽橫掃全國,腰纏萬貫之時,他們的貨倉里就是沒有霧里青!她被遺忘著,直到自己也遺忘了自己——她忘記了尊貴的出身和顯赫的家世、忘記了秋浦河上的漂流而下,大西洋上日日夜夜的驚濤駭浪,她甚至忘記了曾經帶給陸游的欣喜、忘記了在紫禁城享有的尊貴。
被遺忘并非完全是壞事,皖南的靈山秀水無意間重塑了霧里青的個性,她的根扎向巖縫土石更深處,枝葉貪婪地伸向山巒云霧里,于是她的芽兒漸漸浸透了野花的香、白露的清、巖石的骨、云霧的韻……她沒有了出入宮廷的奢華和矯情、沒有了精心栽培的嬌嫩和柔弱,她回歸到樸野和自然,回歸成一棵茁壯的茶樹!
沒有人再認得出她一,直到一位傾心茶葉的老人詹羅九出現在石臺縣仙寓嶺上。
老人是個有心人,也是個癡心人。萬里之外的沉船被打撈上來,看到霧里青終于重見天日,他激動不已。一艘沉沒多年的歐洲古船,一種失傳已久的中國古茶,中間隔著萬里的海程和200多年的距離。10年又10年,茶人們恢復了霧里青,瑞典重造了哥德堡號,哥德堡號重訪了中國,霧里青重又步入瑞典皇宮。
那年春天,我走過石臺,走過仙寓嶺。歸來后,在初夏的暖陽里,我輕輕沖泡了霧里青,嫩芽在杯底翻飛,繼而亭亭玉立,絲毫看不到她曾穿越過的歷史迷霧和千年風雨。呷一口,醇和的茶湯里滿是甘爽與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