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周人名與夢象、占卜、干支、五行
周、秦時代男子取名大多遵奉“五則”“六避”的原則,與此同時,還有其他幾種常用的取名方法。
一日夢象法,即以夢中所見之現象來取名。夢是人在入睡后腦中出現的表象活動。自古以來,人們對夢的本質認識各異,或認為是現實的反映、預見的來源、祛病的靈性感受,或認為是一種覺醒狀態(tài),或視為一種潛意識活動(所謂“弗洛伊德夢”)。在中國古代,夢往往被理解為是一種神靈的啟示,是神把自己的意志預兆給人而采取的神秘方法,此即所謂“夢兆”。
俗傳有所謂《周公解夢詩》:“夜有紛紛夢,神魂預吉兇。莊周虛幻蝶,呂望兆飛熊。丁固生松貴,江淹得筆聰。黃粱巫峽事,非此莫能窮。”以夢中所體驗的現象取名,這是周、秦時代較為常見的取名方法。
據古籍所記,最早采用夢象法的當在殷商。《史記·殷本紀》載,武丁即位后,一心想要復興殷朝,但一時找不出一個賢良的輔佐,因此三年沒有發(fā)表過任何言論。他到處觀察,留意找尋人才。有一夜武丁做了個夢,夢見一位名叫“說”的人。他把夢中所見之人的情形,與所有官員相核對,結果一個都不是。于是他就叫百官去各地尋找,最后終于在傅巖(在今山西平陸)這個地方,找到了“說”。“說”是一位筑路工人,正在用板筑整修道路。武丁一見,果然是夢中所見之人,立刻任命他為宰相,殷商從此再度復興。于是武丁就賜這位工人出身的宰相以傅巖之“傅”為姓,夢中所知之“說”為名。
周代以夢象法取名的較多,最著名者當為“夢蘭”。據《左傳·宣公三年》記載,鄭文公有一個妾叫燕姑,夢見天使給她一枝蘭花,并說:“我是你的祖先伯,把蘭花做你的兒子。蘭花乃國色天香,佩戴它的人們就會像喜愛蘭花一樣喜愛你。”不久,燕姑懷孕,生下一個兒子。鄭文公依據燕姑夢象,給公子取名為“蘭”,即鄭穆公姬蘭。后人因此稱婦人懷孕為“夢蘭”,亦稱“征蘭”。庾信《奉和賜曹美人》:“何年迎弄玉,今朝得夢蘭。”又如,晉成公名“黑臀”,也是以夢象取名。《國語》記載,單襄公曾說過:“吾聞成公之生也,其母夢神視其臀,以黑,曰‘使有晉’。故命之日黑臀。”
二日占卜法。占卜是用各種超塵世的方法,來獲得塵世問事物的情報,或預卜吉兇禍福的活動,起源于尋求神對人的指示,在各個地區(qū)、各個時代的文化中都可見到。占卜方法有感應占卜、直觀占卜與解釋占卜三種。周、秦時代的人們非常重視占卜,“占”是觀察之意,“卜”是以火灼龜殼,將其出現的裂紋形狀作為預測吉兇禍福的依據,舉凡國家大事、自然災害乃至疾病、疑難、尋物都要求助占卜,同時也以占卜來為孩子取名。
如《左傳·僖公十七年》記載:晉惠公在梁國時,梁伯把女兒梁贏嫁給他為妻。梁贏懷孕過了預產期,有點不祥,于是就叫卜招父和他的兒子給梁贏占卜。占卜的結果是:將要生一男一女,但男的要做別人的奴仆,女的做別人的奴婢。據此晉惠公就給男孩兒取名為“圉”(意為養(yǎng)馬的地方,也指養(yǎng)馬的奴隸),女孩兒取名為“妾”。后來,圉在秦國做人質,妾在秦國做侍女,不幸被占卜言中。
又如《左傳·閔公二年》記載,季友出生前夕,魯桓公讓卜楚丘的父親占卜。占卜的結果是:將生一男孩,他的名叫“友”,在君王之右;處于兩社之間,做公室的輔弼。季氏滅亡,魯不昌盛。又占筮,得到“大有”變成“乾”,說:“尊貴如同父親,敬重如同國君。”等到生下來,嬰兒手心紋路果然像個“友”字,于是就以“友”命名。
屈原《離騷》“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句,其中“肇”字,據陳直《楚辭拾遺》和聞一多《楚辭解詁》研究,系“兆”之假借字,也即根據占卜的兆象而取的名。屈原在《九歌·離世篇》中明確地寫道:“兆出名日正則兮,卦發(fā)字日靈均。”占卜時用火灼龜殼所形成的裂紋叫做“兆”,足見屈原之名也是占卜所得。
三日待事而名法。嬰兒出生時不正式取名,待以后發(fā)生諸如祭祀或戰(zhàn)爭之類的大事,值得家族永遠留作紀念時,再以此事命名。這類人名具有紀念性質。
如《左傳·定公八年》載,苫越生了兒子,準備等待發(fā)生大事而命名。后來在陽州戰(zhàn)役中俘虜了大批敵人,于是就給兒子取名為“陽州”。
又如《左傳·襄公三十年》記載,叔孫莊叔在咸地打敗了狄國人,俘虜了長狄僑如和虺、豹三人,并用這三個人的名字來給自己的兒子取名。孔穎達疏:“此三子未必同年生,或生訖待事,或事后始生,欲以彰己功,取彼名而名之也。”這種以敵人名字作為自己兒子名字的取名方法,乃是上古原始部落對人名所持的神秘觀念的遺風。
在原始人看來,人的名字就是人的魂,即人的命之所系,與一個人的實質有著緊密關聯。殺死并能取得一個勇敢將士的名字,用以名子,他的兒子也就具有了這個將士同樣的魂與同樣的能力。魏覺鐘在《南荒民族》書中,記述南太平洋加雅人在殺死敵人前,要千方百計問知被殺害者的姓名,然后用這個姓名來為自己的子女取名。所以,每當妻子大腹便便時,加雅人便心藏殺機,籌思如何才可探得被害者的真實姓名。
又如:“在印第安人的卡里博族里,戰(zhàn)士在戰(zhàn)斗中獲得名字。他若打死敵對部落的首領,他就得到這個首領的名字。在印第安人的杜皮族,每戰(zhàn)勝敵人一次,就改換一次名字。”(《奇特的民族風俗》,引自1979年7月南斯拉夫《政治報》)
四日干支五行法。文化是累積傳承的,前代文化在累積傳承過程中,又會有新元素的加入與舊因子的揚棄。夏商時代用天干取名的“日名”,到了周秦仍有相當的傳承,但同時又增加了天干、地支配合陰陽五行的新內容。
陰陽五行學說在春秋時還是零散的,直到戰(zhàn)國晚期才形成比較系統的理論。這一學說對于當時的取名也有相當的影響,取名要注重干支五行的配合,如何就相生、避相克,剛柔相濟,陰陽調和。
馬來西亞學者蕭遙天在《中國人名的研究》中認為:“殷人是取生日為名的,周秦也仍其舊,或則只求干支與五行相配而已,可約為三個發(fā)端:甲,仍循殷俗以生日為名,但略有不同。殷人單取天干,或單取地支,此時的人則取生日的干支,分立為‘名’與‘字’。乙,取生日的天干為‘名’,另挑選與日辰能相濟的天干為‘字’。丙,不必取生日,只把天干配五行為‘名一字’。而他們以干支命名字,也有兩個方式:甲,是單以天干相配的。乙,是以天干地支相配的。”
以天干相配五行的名字:1.如秦白丙,字乙。丙,火也,剛日也;乙,木也,柔日也(古人以天干次序奇數為剛,偶數為柔)。名“丙”而字“乙”,系取其火生于木,以剛柔相濟。2.楚公子壬夫,字子辛。壬,水也,剛日也;辛,金也,柔日也。名“壬”字“辛”,取水生于金,又剛柔相濟。3.鄭石癸,字甲父。癸,水也,柔日也;甲,木也,剛日也。名“癸”字“甲”,取木生于水,剛柔相濟。
以天干地支相配的名字:十天干——甲、乙、丙、丁、戌、己、庚、辛、壬、癸;十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如楚公子午,字子庚,因其生日為庚午,故名“午”字“庚”;鄭印癸,字子柳(酉),因其生日為癸酉,故名“癸”字“酉”;魯顏辛,字子柳(酉),因其生日為辛酉,故名“辛”字“酉”;魯泄柳(酉),字子庚,因其生日為庚酉,故名“酉”字“庚”。
周代人名與禮儀文化
夏商時代的人名較為簡單:一是取名形式簡單——只有名,而無其他形式(如字、號、謚);二是取名的方法簡單——大多以甲、乙、丙、丁等天干為名。到了周代,人名變得復雜起來:一是取名形式復雜——除了名,又出現了字、謚等名謂;二是取名的方法復雜——取名所用之文字,越來越趨于講究,如前文所述之“五則”“六避”等。
為什么周代的人名符號會越來越豐富多樣呢?從總體上說,這是由于受到社會經濟、文化發(fā)展的影響,時變世遷,各樣事物都會有踵事增華的趨勢;同時,也與人口增加有關。但具體考察,拙以為實與周代的禮制密切相關。
關于古代禮儀,我國古文獻已有大量的記述和研究。甲骨文和金文中,已發(fā)現一些和禮有關的記述,先秦時期的銅器本身就是當時禮的產物。但夏商時代的禮比較簡單,大多是由原始社會的習俗發(fā)展演變而來。如祭祀禮,是淵源于原始氏族部落的原始宗教;祭日出、日入的崇日禮,更是原始先民崇拜太陽神的遺風。
到了周、秦時代,隨著封建社會中央集權制的逐步確立,以前那一套寓法律、官職于禮之中的夏商時代的禮已不適應新的國家機器與社會的需要,于是禮、法開始并行,禮的名目越來越多。經過儒家的倡導,周禮的內容已相當繁榮,有所謂“經禮(周禮)三百,曲禮(事禮,今禮)三干”(《禮記·禮器》),“禮儀(周禮)三百,威儀(儀禮行事之威儀)三干”(《禮記·中庸》),就連熱衷于禮的孔子也感嘆說:“禮失于煩。”(《禮記·經解》)《周禮·春官·大宗伯》把禮分為吉、兇、軍、賓、嘉五個部分,形成傳統觀念的“五禮”。后世的禮制和禮學家也基本采取這套分類方法,只是次序有所調整而已。
隨著周代禮制在社會生活中的逐漸推廣與具體運用,周秦時代的人名制度,也逐漸形成了一些約定俗成的“禮儀”規(guī)范,這主要有幼名冠字、更名否決與名寓褒貶。
1.幼名冠字
《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周道也。”除幼年取“名”之外,成年男子在舉行冠禮時要另取“字”,這是周代人名制度的一個重大變化與特點。
所謂“幼名”,是說幼兒出生后不久,即由親長為幼兒取名,以便稱呼。所謂“冠字”,是說男子長到20歲,即要舉行表示成人的冠禮(也即“成丁禮”),屆時有父兄的朋友為之取字。《禮記·曲禮上》:“男子二十,冠而字。”而女子則在15歲舉行笄禮(結發(fā)加笄)時取字。笄,古代女子盤頭發(fā)時用的贊子。《禮記·曲禮上》:“女子許嫁,笄而字。”由于重男輕女的原因,周代女子的“名”與“字”極少留傳下來,一般多以姓稱(如孟姜女)。
《白虎通德論·姓名》:“人所以有字何?冠德明功,敬成人也。”男子取字之后,表示已成為成人,自此人們就應敬稱以字,不得再稱以名,這是周代的稱呼之道。
周代以后,人們大體上仍然遵守著“幼名冠字”的規(guī)矩。自此,中國人的人名符號形式變得復雜化了:既有名,又有字;自稱用名,稱人以字。如孔丘,字仲尼;孟軻,字子輿;諸葛亮,字孔明。字的出現與稱人以字,這是周代禮制對人名制度最深遠的影響。
2、更名否決
從古史所記資料考察,周代禮儀有“更名否決”之制,即名、字一經取定,就不得再作更改。《禮記·曲禮下》:“君子已孤不更名。”孔穎達解釋說:“父沒不可輒改為名謚之事,已孤不更名者,不復改易更作新名。所以然者,名是父之所作,父今已死,若更其名,似遺棄其父。”周代有名有字,不僅由父親所命定的“名”不得更改,就連由父親朋友所取的“字”也不得更改。
為什么“字”也不能改呢?《白虎通德論·姓名》云:“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名與字的關系是“義相比附”,兩者有著意義上的密切聯系:或同義互訓,如屈原,名平字原;或反義相對,如曾點,字子皙(《說文解字》:“點,小黑也。”又:“皙,人色白也。”);或連義推想,如百里視,字明。故若改“字”,則必影響于“名”,名在字存,字存名在,兩者可謂唇齒相依。如若改字,不僅影響于名,也是對先父朋友的輕賤。
周代對于更名、更字的否決,從禮儀上說,是出于一種敬上重本的思想。鄭玄曾指出,周代之所以“君子已孤不更名”,是由于“重本也。言亦者亦上行本國之俗,上是重本,故云亦也”(見《十三經注疏》上冊)。
周代禮儀在當時主要影響、作用于中原諸國,而對于楚、吳這兩個比較蠻荒的國家來說,由于受周禮影響不深,有著自己部族的文化習俗,所以他們不太理會“更名否決”這一套,我行我素,名字照改不誤。如《左傳·昭公十三年》記載,楚平王棄疾,即位后改名“熊居”;楚共王庶子公子圍殺掉兄之子麇后,奪得君位,即改名為“虔”;又如楚昭王原名“壬”,取得君位后,改名為“軫”;吳國公子光在殺掉吳王僚,獲得君位后,即改名為“闔盧”;吳王乘又叫“壽夢”,也是自改之名。
3、名寓褒貶
“名寓褒貶”是周代人名制度的又一重要特色,也是深受周禮影響所致。公羊家認為,《春秋經》中的人名稱呼都寄寓有褒貶的意義,而且褒貶還分為若干等級。《公羊傳·莊公十年》有如下記載:“州不若國,國不若氏,氏不若人,人不若名,名不若字,字不若子。”由此之見,周代人名稱呼的等級順序從高到低為:子字名人氏國州。
何以得知?請申其說。這里試舉二例:
例一,《春秋經·隱公元年》載:“三月,公及邾婁儀父盟于昧。”《公羊傳》解釋說:“儀父者何?邾婁之君也。何以名?字也。曷為稱字?褒之也。曷為褒之?為其與公盟也。與公盟者眾矣,曷為獨褒乎此?因其可褒而褒之。此其為可褒奈何?漸進也。”“儀父”是邾婁國國君之字,為什么《春秋經》對邾婁國國君要以字稱,而不以名、氏、國稱呼呢?公羊家認為這是《春秋經》對他的褒揚。為什么要褒揚他呢?因為他與魯隱公有過友好往來,當魯隱公即位時,他曾首先予以承認,并締結友好互助同盟條約。
例二,《春秋經·僖公二十九年》載:“介葛盧來。”《公羊傳》云:“介葛盧者何?九夷狄之君也。何以不言朝?不能乎朝也。”“葛盧”是夷狄小國介國的國君,還不知道周朝的禮儀,故只說他來,而不說他來朝拜,但對其稱呼則直接書“名”。為什么要對他稱“名”呢?何休解釋說:“介者,國也,葛盧者,名也。進稱名者,能慕中國、朝賢君,明當扶勉以禮儀。”《春秋經》稱夷狄小國介國的國君葛盧以“名”,這說明是抬高他了。為什么要抬高他呢?因為,雖然他還不懂得中國朝拜的禮儀,但他向往中國文化,羨慕中國禮儀,專程前來朝拜賢君,這說明他熱愛中國文化,故應當用禮儀來扶持、嘉勉他。
孔子修訂《春秋》,自有“微言大義”存焉,即使對于人名的稱呼,也是極為講究、極有深意的,這需要讀書人細細揣摩。孔子不是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嗎?一名之立,一字之稱,下筆干鈞,關涉乎周代禮制,絕非隨意為之也。真可謂“一字之貶,嚴于斧鉞;一字之褒,榮于華袞”。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王道》中指出:“諸侯來朝者得褒,邾婁儀父稱字,滕、薛稱侯,荊得人,介葛盧得名……王道之意也。”這些名字稱謂的細微差別,都寓有褒貶的等級意義。董仲舒認為這是“王道之意”,也即這是代表周代禮儀、文化的王道所要求的。
清人王應奎在《柳南隨筆》中亦指出:“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稱人以字,是表尊敬,“《春秋》以書字為褒,二百四十二年之間,字而不名者,十二人而已”。
周、秦、兩漢的單名與復名
周、秦時代,男子遵奉“五則”“六避”的原則,取名多用一字(女子大多以姓氏相稱),如姬發(fā)、姬昌、孔丘、孟軻、李耳、莊周、荀況、韓非、公孫鞅、公孫龍、墨翟、李悝、孫武、孫臏、鄒衍、蘇秦、張儀、許行、屈平、宋玉、唐勒、景差、贏政(秦始皇)、李斯、吳起等。
有些人名看起來是兩字,但實際上還是一字,其中一字系沒有意義的語助詞或附添詞,如“之”“施”“設”“式”“斯”“不”等,用得最多的是“之”與“不”。如晉國的介之推,虢國的舟之僑,虞國的宮之奇,鄭國的佚之狐、燭之武以及瘐之斯、孟之反等。據《禮記》鄭玄注:“之,發(fā)聲也。”又,《左傳》杜預注也云:“之,助語。”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文學史教研室編的《先秦文學史參考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之’是語助詞,以‘之’介于姓名之間。”既屬語助詞,當然亦可省略,故介之推等仍是單名。昔時顧炎武拒修《明史》時說過:“果有所舉,不為介推之逃,則為屈原之死矣。”可見古人也是把介之推視為單名的。
“不”字亦作語助詞,無義。《詩·大雅·文王》:“帝命不時。”鄭玄注:“不時,時也。”用于取名,同樣無義。如秦之呂不韋,韓之申不害,晉之韓不信,魏之乘不仁,楚之任不齊、蕭不疑,魯之公山不狃、宓不齊,齊之陳不占;延至漢代有直不疑、雋不疑、梁不疑、高不識、程不識、公上不害,等等。這里的“不”只起附加作用,仍為發(fā)聲,而非實詞。清代王引之《經義述聞》卷二十二《春秋名字解詁》有云:“魯宓不齊,不,語詞,不齊,齊也。”“魯公山不狃,不,語詞,不狃,狃也。”
值得一提的是,筆者在研究中國人取名用字的規(guī)律時發(fā)現,歷史上姓“趙”的人取名特別喜歡選擇“不”字,如趙不伐、趙不侮、趙不倦、趙不乖、趙不亂、趙不亦、趙不他、趙不亶、趙不仲、趙不佞、趙不俗、趙不倚、趙不屈、趙不倨、趙不假、趙不傲、趙不吝、趙不吳、趙不取、趙不同、趙不危等,總計有300余個“趙不×”。而且這些名字大都是一名多人(即同姓名),如趙不危有18人,趙不惑有22人,趙不息有10人,趙不違有14人,主要見于《宋史》。
周、秦時代的人還喜歡在姓名之間添加“施”“設”等字。如《孟子·公孫丑·章句上》:“孟施舍之所養(yǎng)勇也。”趙岐注云:“孟,姓;舍,名;施,發(fā)音也。施舍,自言其名,則但日舍。”《左傳·昭公二十年》:“乃見鱒設諸焉。”杜預注:“鱒諸,勇士。”可見“設”字亦為語助詞。語言學家楊樹達在《古書疑義舉例續(xù)補》卷一指出:施、設,雙聲字,“之”與“施”、“設”,同屬舌葉音,故或加“之”,或加“施”,或加“設”矣。
周、秦時代有一人多名例,如屈原,名平,又名正則,他在《離騷》中就說:“名余日正則兮。”又如趙簡子,名鞅,又名志父;南宮敬叔,名說,一名絳,又名處父。一人雖多名,但通常還是以單名行世。正因為周代多用單名,就使人產生了一種誤解,以為兩周時代不用復名(二字名)。《公羊傳》就說:“《春秋》譏二名”,“《春秋》以仲孫何忌為仲孫忌,魏曼多為魏多,皆譏二名而去之。”
其實《公羊傳》此說本無稽。古人并無二名之禁,也無譏二名之舉。如堯名放勛,舜名重華,禹名文命;夏王中有太康、仲康、不降、孔甲、履癸;商王以天干為名,全系二名,如天乙、祖辛、盤庚、武丁;周王室的祖先有不窟、公劉、亶父,周王有辟方(周孝王)、宜臼(周平王)、泄心(周靈王)、去疾(周哀王)等。又如,孔子的母親叫顏征在,孔子有一個弟子叫澹臺滅明,均系二名。《禮記·曲禮》曰:“禮不諱嫌名,二名不偏諱。”足見二名早已有之,何譏之有?
周、秦時代取名之所以以單名為主,我以為根本原因是當時人口不多。據《中國人口史》(人民出版社,1988年)資料,周慶王十三年(前684年)全國人口約為1184萬人,秦始皇統一初(前221年),約為2000萬人。人口不多,故不存在產生“同姓名”的麻煩。此外,取名以單名為主,這也與周秦時代的民風淳樸、文化簡單有關。
西漢初年,漢文帝身衣戈綈,與民休息,全國人口上升到3100多萬。到了漢景帝時期,雖有“七國之亂”,人口年平均增值率降到3%,可是人口絕對數繼續(xù)上升。到公元前120年,上升到4000萬人以上。好大喜功的漢武帝消耗了1000萬人口。以后宣帝中興,經元帝、成帝、哀帝和平帝四世,到王莽初期,全國人口增長到將近6000萬人(據《中國人口史》)。
由于人口劇增、文化進步,人們發(fā)現單名容易重復,并非取名上法。如叫“韓信”的,西漢就有兩個著名人物:一是淮陰侯韓信,二是韓王信。叫“公孫弘”的異世同名有三個:一是漢武帝丞相、平津侯公孫弘;二是漢明帝時的幽州從事公孫弘,曾交通楚王英,見于《虞延傳》;三是《戰(zhàn)國策》及《呂氏春秋》所記的齊國公孫弘,與秦王、孟嘗君言者。大概為了克服同姓名的缺陷,漢代取二字名的逐漸多了起來,著名者如劉弗陵(漢昭帝)、司馬相如、董仲舒、霍去病、孔安國、褚少孫、張安世、嚴延年、朱買臣、趙充國等。
但統而觀之,漢代人們的取名用字還是以單名為主。與周、秦時代相比,這時期的取名方法變得更為豐富多樣,并形成了一些自己的特色,主要有以下數類:
其一,崇尚功名、業(yè)績。
這一類名字頗有一種雄渾勁挺的氣象,體現出漢代社會那一種開疆拓土、創(chuàng)功立業(yè)的奮發(fā)精神。有論者認為:“兩漢時代的民族心理與唐宋之后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在于‘魄力究竟雄大,人民有不至于為異族奴隸的自信心,或者竟毫未想到,凡取用外來事物的時候,就如將被俘來一樣,自由驅使,絕不介懷’。”(魯迅:《看鏡有感》)“這種‘漢開邊,功名萬里’的博大胸懷,在當時人們的姓名稱謂中也得到反映。漢代各階層中,‘奉世’、‘奉漢’、‘安漢’、‘廣漢’、‘勇’、‘超’、‘雄’、‘猛’,甚至以‘豨’(野豬)等猛獸為名的頻率是相當高的,即使在知識階層中也不例外。這種狀況與后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彭衛(wèi)等:《歷史學的視野》)
《漢書》所記有關傳主的名字,頗能反映出漢代社會那一種創(chuàng)功立業(yè)、圖霸稱雄的壯闊之氣。例如,積極入世、有功于國的人名有韓安國、孔安國、于定國、趙充國、趙廣漢等;圖霸稱雄、豪放曠達的人名有黃霸、揚雄、孔奮、侯霸、張霸、魏霸、王霸、單超、班超、張超、王逸、法雄、左雄等;崇尚英武、激昂勁健的人名有蘇武、何武、夏侯勝、龔勝、張武、馬武、竇武、書彪、鄧彪、賈彪、高彪、班彪、楊彪、班勇等;見賢思齊、仰慕先哲的人名,西漢有貢禹、張禹、趙禹、趙堯、陳湯、張湯、周昌等,東漢有鄧禹、張禹、黃昌、王昌等。
其二,追求長生、不老。
對生命不死的追求,乃是華夏先民最古老、最激動人心的話題之一。《山海經》記載有“不死國”、“不死民”、“不死樹”、“不死泉”的神話。《抱樸子》認為:“蛇有無窮之壽。”《淮南子》提出:“蟬蛻蛇解,游于太清。”《老子銘》寫道:“道成身化,游于太清。”到了秦漢時代,由于統治者推行道家“黃老之術”,于是舉國上下似乎都卷入了狂熱的對不死追求的忙亂之中:尋藥、煉丹、辟谷、行氣、導引、遠游、飲露、餐霞、房中術……除了秦皇、漢武、少君、欒大、劉安、董舒,求仙的行列數不勝數。
漢初陸賈在《新語》中記載了當時的求仙盛況:世人多“苦身勞形,入深山求神仙,棄二親,指骨肉,絕五谷,廢詩書,背天地之寶,求不死之道”。這種追求長生不老、祈壽延年、即身成仙的社會風氣,對當時的人名用字亦產生了深刻影響,出現了霍去病、嚴延年、陳萬年、張延壽、王延壽、豐千秋、吾丘壽王、秘彭祖、嚴彭祖等人名。
影響所及,漢代人物的表字也大量采用祈年尊老的文字,如“公”“翁”“祖”之類。這里試舉幾例:陳遵字孟公,夏侯勝字長公,黃霸、桓寬、蓋寬饒皆字次公,杜詩字君公,郭解字翁伯,馬日磳字翁叔,朱買臣字翁子,尹更始字翁君,趙充國字翁孫,桓玄、橋玄皆字公祖,等等。
其三,重視農耕、產食。
春秋戰(zhàn)國時期,我國普遍采用牛耕田,使用鐵制農具,促進了農業(yè)生產的發(fā)展。西漢的“文景之治”,與民休息,重視產食經濟,使人口大增、國力加強。有意思的是,這種社會背景在人名用字上也有所反映。
例如,漢代男子取名為“食其”者不少,漢初有向劉邦獻計克陳留而被封為廣野君的邴食其,為呂后所親幸的辟陽侯審食其,從霍去病出定襄而迷路的趙食其,戰(zhàn)國時還有一個司馬食其。“食其”二字,據《漢書》顏師古注應讀作“異基”。食,亦作飯,食之,飯之也;其,系“箕”的重文,《說文》:箕,“所以簸者也”,而“簸”為“揚米去糠也”。故食其即為食箕,意為用箕簸揚五谷,祈求谷糧豐收。由“食其”之名可以看出秦漢時代人民重視產糧經濟的狀況。由此可見,人名之由來,實在與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緊密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