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滿教是達斡爾族固有的宗教信仰,薩滿是指可以在神靈和人之間進行溝通的人。作為人神溝通的媒介,薩滿在古代達斡爾族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在維護社會穩(wěn)定、宏揚道德等方面都曾發(fā)揮過積極作用。直至今日,薩滿在農村、牧區(qū)生活的達斡爾人中仍有一定的影響力,地方上的薩滿敖包祭祀儀式和薩滿定期舉辦的法會“奧米南”儀式仍然存在。
達斡爾人相信靈魂不滅,對于死亡,他們認為消逝的只是肉身,靈魂會以某種不可知的形式繼續(xù)存在。它有可能給生活在現世中的人們帶來幸福,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薩滿的死,也因此被籠罩上了幾分神秘的色彩,人們忌諱說薩滿死了,而代之以上“尚德”了?!吧械隆本褪侵冈谒_滿葬身之地的北面高地上為他所立的敖包。
在人們的觀念中,薩滿的死,不是任何鬼神能害的,而是薩滿所寄神靈之間的斗法,導致了薩滿的死亡。達斡爾人相信薩滿是能夠預知生死、掌控自己命運的人。這可能與薩滿跳神時經常施展昏迷術有關。在達斡爾族中關于薩滿死而復生的傳說很多,薩滿治病時最厲害的招數,就是過陰追魂,此時薩滿的靈魂要離開軀體,進入地界找到亡靈,將亡靈帶回人間放入病危者身體內,病者自然就會康復。當薩滿的靈魂離開時,軀體表現為沒有知覺的昏迷不醒狀,而且昏迷時間長短不一。在達斡爾族中流傳很廣的民間故事《德莫日根和齊尼花哈托》中,薩滿齊尼花哈托把真身子留在人間,領著哈巴狗和公雞,拿著大醬塊,到伊熱木汗的陰曹地府里去找尋德莫日根的靈魂,走了整整一天一夜。為了替德莫日根報仇,齊尼花哈托去找暗害德莫日根的薩滿梅花哈托決斗,兩人相斗整整花費了一年的光景,最后齊尼花哈托被她的母親喚醒,而梅花哈托被打敗醒不過來,她的父親在她的墳前一哭,眼淚流成了一條河,這樣就把她永遠和人世間隔絕開來了,她的靈魂再也回不到她的身上。在這種故事熏陶下成長的人們不可能不深受其影響,在潛意識中不相信薩滿真能死去,而認為死亡只不過是他們的靈魂暫時離開了身體而已。
薩滿死后,要給他穿上便服,讓他朝著南面坐葬。不能葬于家族公墓之內,而是按其生前所指定的地點,予以風葬。風葬地點,多在聞不到犬吠聲的山頂。風葬后的遺骨,要用石頭掩蓋,并于北面高地,立一“尚德”祭壇。后繼者每過若干年,必祭“尚德”一次。在海拉爾草地達斡爾族中,老薩滿故去之時,后人是讓他安坐于棺材之中,里面放置他生前使用的法器、神服等,安放在草地上,不入土,也有用木頭做成支架放在上面者。三年之后,經過風吹雨淋、日曬雷擊,這里夷為平地,后人來收拾薩滿的骨骸,埋入土中,不起包,上面只放幾個石頭。在薩滿葬身之地北面大約一百米的地方用石頭壘砌成敖包,在草地上過往的牧民都要進行自覺祭祀,敬煙敬酒。民間傳說,如果不給敖包磕頭祭拜,就會遭遇不測,對此人們深信不疑。其實這是一種古老的葬法,在《契丹國志·國土風俗》中就有記載:“父母死而悲哭者,以為不壯,但以其尸置于山樹之上,經三年之后,乃收其骨而焚之。”阿穆爾河(黑龍江)沿岸的古代部落流行在親人死后首先安葬在筑于林中的臺架上,然后再重新葬于地下的喪葬方式。這種古老的喪葬方式,在普通人都改行土葬或火葬的時候,仍然被保留在薩滿的喪葬方式中,除了相信薩滿有不死之身外,不排除薩滿在進行宗教儀式時經常發(fā)生昏迷不醒,閉氣時間過長,疑似死亡,后來又蘇醒的現象,因此人們確信薩滿有起死回生的本領。
2009年,我在呼倫貝爾草原參加了一次達斡爾族薩滿敖包的祭祀儀式,當時是7月份,這種祭祀沒有固定的時間,要請薩滿掐算之后,才能確定具體日期。祭祀當天,從早上就開始下雨,同行的人告訴我,每年祭祀薩滿敖包的時候都要下雨。雨下得絲絲縷縷,不是很大。臨出發(fā)前斯琴掛薩滿手持薩滿鼓,向太爺爺拉薩滿神像鞠躬,進入里間向諸多供奉的神偶鞠躬行禮,里屋東西兩面都擺滿了各種神像。薩滿教信奉萬物有靈,薩滿領有諸多神靈,法力越高的薩滿所領神靈越多。
一般舉行儀式的時候,薩滿要親自選定配合自己進行儀式活動的二神,這種組合一般是固定的,時間長了才會配合默契,做到心領神會而不出差錯,圓滿順利地完成各種活動程式。由于薩滿跳神時要耗費大量的體力,要配備幾名服侍薩滿的人員,幫助薩滿穿脫神服,配合薩滿所唱的神歌,神靈附體后,還要防止薩滿跌倒受傷,要不斷給薩滿擦汗、敬酒,參加的人數不等,都由主祭薩滿自己挑選。
到達祭祀地點后,人們首先把敖包上插的柳枝取下來。敖包是用石頭砌成的,高約半米,中間立著一根高高的木桿,人們把帶來的新柳條圍在中間的桿子周圍捆扎好,因此這些柳條經風吹雨淋也不會散倒。在柳枝上綁黃、紅、藍色綢帶,黃色為祭祀大地,紅色為祭祀火,藍色為祭祀天。彩線從敖包中間木桿上向四方散開扎住,線上系著各色三角彩旗,有點像節(jié)日里經常看到的場景。把運上來的石頭壘放在下面,有時候經過的路人也會往上壘加石塊,長年累月地積攢,敖包會逐漸增高,草原上最著名的敖包往往和某位高僧大德聯系在一起。談話當中,旁邊的人提醒我,不能用手指敖包,在人們的心目中,敖包可能就是祖先的化身,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
參加敖包祭祀的大人、小孩近百人,各種摩托車、吉普車、越野車十余輛。眾人把帶來的祭品放在故去薩滿的墳前祭拜,墳上只有幾塊石頭,與土葬高高隆起的墳堆相比毫不起眼。其間沒有人大聲喧嘩,一切都在靜悄悄地進行,所有的程序都像事先商量好的一樣。
這時候,被請來的斯琴掛薩滿下車,在巴格其(二神)的陪護下,來到墳前。此時早有人在墳前點著香火,空氣中立時彌漫開讓人聞之欲醉的清香。她手里拿著神鼓,開始禱告,鼓聲緩慢而低沉,卻很有震懾力,在空曠的原野上能夠傳出很遠,唱的伊若(薩滿神調)起伏有致,配合鼓聲富有節(jié)奏感。唱有幾分鐘之后,結束前搖了幾下鼓把下面鼓尾處的鼓環(huán),發(fā)出金屬碰撞的嘩嘩聲,人們立即把準備好的三只活羊帶到墳前。她上前在每只羊頭上用馬頭形神杖輕點了一下,示意祖靈已經領受,完畢,薩滿回車上休息。幾個中年男人把羊帶到一邊殺掉,把羊頭連帶四蹄割下,頭與蹄之間務必連皮,表示供祭的是一只整羊,再拿到墳前供祭,剩下的羊肉扔到準備好的鍋里烹煮。
過了大約有一刻鐘,薩滿的幾個助手開始準備,把帶來的地毯鋪在草地上,薩滿把裝薩滿服裝的箱子打開,巴格其幫她一件一件穿在身上,穿戴嚴格按照先后順序來進行,最后戴神帽。穿戴整齊之后,開始擊鼓唱誦,大家一齊跪在她的前面,靜候祖先神靈下凡。過了一會兒,鼓點突然變得紊亂、急促,薩滿仰身向后躍起跌倒,身后的巴格其立時扶住她,此時,薩滿已不省人事,昏死過去,巴格其附在她的耳邊一次次地低聲祈求、呼喚,把涼水輕輕地噴在她的臉上,薩滿才緩緩地醒轉過來,巴格其把她扶正坐到椅子上,把鼓交到她手里。薩滿身上已有神靈附體,附體神靈通過主持祭祀薩滿之口開始述說自己漂蕩在外的苦難,這么多年為了碰到合適的繼承人,在家族中苦苦地尋找,說著說著就開始流淚。全家族的人按照輩分高低依次跪在她的面前,聽她唱誦,偶爾能聽到人群里低低的抽泣聲。薩滿開始一個一個地找具體的人,不直接說名字,只是說某年某月生的或什么屬相的人,大家就知道要找的人是誰。被叫到的人上前先給薩滿敬一杯酒,然后跪伏在地上,聽她的教誨。所述內容就像老者對晚輩的訓誡,如在生活中要注意什么,有什么忌諱,需要改正哪些缺點,某月某時會遇到災禍以及如何化解,等等。整個過程薩滿都是在邊擊鼓邊唱,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最后,薩滿雙手拄馬頭形拐杖做騎馬狀,成圓形小步跳躍,幾圈下來,薩滿停止活動,放下雙杖,開始高唱送神歌。送走神靈之后,薩滿才清醒過來,恢復平靜,在助手的幫助下脫去神衣,回到車上休息。
儀式結束后,人們圍坐一圈開始吃羊肉、喝酒,四周綠草茵茵,人們席地而坐,談笑風生,是緊張過后難得的放松。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人們帶著沒吃完的羊肉陸續(xù)散去。
據稱這位被祭祀的薩滿是偽滿時期的人,當年曾被日本人帶去在火上跳神,因為附在他身上的神靈法力高強,火燒不到他身上,最后死里逃生,安然返回,是當地很有名氣的大薩滿。他死后,其神靈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選,因此家族中就沒再出新薩滿。很多年前,這位老薩滿的孫子輩中,有人要出薩滿而沒有成功,最終被折磨致死。所以,他們家族每年都要搞祭祀活動,認為這樣后輩才會平平安安地生活。
從祭祀活動的社會意義來看,借助這種祭祀儀式,可以把家族成員從精神上束縛在死去的祖先周圍。人們在儀式活動中意識到,作為群體中的一員,要為整個群體的延續(xù)和發(fā)展承擔責任和義務,在今后生活中就會主動約束自己的行為,從而有利于各種社會關系的正常化。儀式活動還可以在集體中給個體指明位置,幫助個體更好地融入到集體之中,從而強化家族成員之間的歸屬感和凝聚力。這種集體活動給個體帶來的安全感,對幫助人們建立信心、減少焦慮,很有現實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