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的故事歷數千年的演變而深入人心,其歷史真實性似乎已無可辯駁。確實,春秋末年吳越爭霸是中國最為傳奇、最為跌宕的歷史片段之一,在吳越爭霸的過程中也的確有過美人計的運用。然而,美人計的犧牲品果真名叫西施嗎?她又果真是在諸暨苧蘿山賣薪(或浣紗)的民女嗎?
按照一般通行的說法,西施,又稱西子,因家居苧蘿西村,而被稱為西施。或稱姓施,名夷光,為春秋末期越國苧蘿山賣薪之女。越王勾踐受會稽之辱,在吳國飽嘗羞辱而歸國,遂臥薪嘗膽,發憤圖強,得文種九計,其中一計便是送西施、鄭旦二美女入吳,媚惑吳王夫差,夫差極為寵愛西施。經過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越王勾踐終于一舉滅吳。這段歷史的余音撲朔迷離,我們有必要來澄清一下相關的歷史細節。
我們先來看西施這個名字。《國語》《左傳》《史記》這三部歷史學界公認的最權威的歷史著作在涉及吳越爭霸歷史時都沒有言及西施其人,這樣一來殊為可疑。我們知道,判斷一段史料的可靠性,不但要視其年代的遲早,也要視其記載的可靠與否。而且研究先秦史的學者也都清楚,在涉及先秦史時,《國語》《左傳》是絕不可以回避的文獻,二者具有相當大的可信度。相反,戰國諸子的言說多從自己的立場出發,雖有參照價值,卻難以以史料視之。至于晚出的文獻如《吳越春秋》《越絕書》等則僅具參考價值了。不過《國語》《左傳》雖未言及西施,但《國語》也有涉及所謂美人計的相關情節的,只不過主角并非苧蘿山鬻薪女,下文有論。
西施一名,《國語》《左傳》《史記》不見,那么它首先出現在哪里呢?我們來看《管子·小稱》的一段記載:“毛嬙、西施,天下之美人。”管子即管仲,其生年不詳,但卒年還是清楚的,在公元前645年,為春秋早期。管仲的生活年代比勾踐早一個半世紀,何以會知道吳越爭霸時期的美女西施?這顯然是于理不通的。
晉人崔饌注本《莊子·齊物論》云:“毛嬙、西施,人之所美也。”清代戴望在《管子校正》中說:“望按:后人據此謂《管子》是周末書。考《莊子·齊物論》釋文引司馬彪云:‘毛嬙,古美人。西施,夏姬也。’謂夏時人,則非吳之西施明矣。”戴望指出此西施并非后世傳說中春秋時吳國的西施,但戴望卻將夏姬之“夏”認作時代,實際上夏姬是鄭穆公之女,曾改嫁陳大夫夏御叔,夏姬之稱由此而來,其事跡主要見于《左傳》《史記》。夏姬是當時傾國傾城的美女,西施之稱固然當之無愧,我們也據此可知西施是先秦美女的代稱無疑。郭沫若先生認為越國乃夏禹之后,夏姬即越姬,同樣不確。
實際上,西施是先秦時期美女的共名,正如《詩經·桑中》中的“孟姜”、《陌上桑》中的“羅敷”以及唐詩中的“莫愁”一樣,在古代文獻中是作為美女的代稱出現的。如《孟子·離婁下》云:“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雖有惡人,齊戒沐浴,則可以祀上帝。”《莊子·天運》云:“故西施病心而顰其里,其里之丑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顰其里。”《尸子》卷下云:“人之欲見毛嬙、西施,美其面也。”《慎子》曰:“毛嬙、西施,天下之至姣也,衣之以皮供,則見者皆走,易之以元埸,則行者皆止。”在先秦典籍中,并未言及“西施”與吳越兩國的關系,相反,相關典籍一再出現諸如“人之所美也”這樣抽象的話語用來修飾西施,而西施在行文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往往是抽象的,是作為美女的化身出現的。同樣,我們可以看到,古人在言及西施時往往又提到毛嬙,而毛嬙正是一位不可考的抽象美女符號。
查之西施一名在吳越爭霸歷史之前即已出現、西施在先秦典籍中與吳越歷史無涉、西施往往作為抽象美女而出現,西施在先秦時期是美女的代稱可以明矣。
既然我們明確了西施是先秦時期美女的代稱,那么越國向吳王進獻美女之事難道子虛烏有了嗎?不然。在吳越爭霸的歷史上,越國的確向吳王進獻過美女,然而美女并非西施、鄭旦,也并非是諸暨苧蘿山的鬻薪之女。
《越絕書·內經九術》云:
越乃飾美女西施、鄭旦,使大夫種獻之于吳王,曰:“昔者,越王句踐竊有天之遺西施、鄭旦,越邦凈下貧窮,不敢當,使下臣種再拜獻之大王。”吳王大悅。申胥諫曰:“不可。王勿受……”吳王不聽,遂受其女,以申胥為不忠而殺之。
《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云:
(越王)乃使相者國中得苧蘿山鬻薪之女,日西施、鄭旦。飾以羅觳,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乃使相國范蠡進曰:“越王勾踐竊有二遺女,越國凈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大王不以鄙陋寢容,愿納以供箕帚之用。”吳王大悅,日:“越貢二女,乃勾踐之盡忠于吳之證也。”
以上兩則材料可以說是西施與吳越爭霸歷史有關聯的最早證據了。面對這兩則材料,我們首先必須明確三點:其一,兩書都出現于東漢,距離吳越爭霸的時代已相當遙遠,先秦典籍不見,西漢司馬遷不書,到了東漢一代出現了西施的角色,這本身就極為可疑;其二,《越絕書》與《吳越春秋》具有較強的演義色彩,其記敘并非嚴謹的史家之筆,而且兩書作者對吳越兩地的傳說極為熟悉,兩書內容也多取材于吳越傳說,故以二書作為史料而拋卻先前的文獻是難免有悖客觀求實的治學態度的;其三,如上文所論,西施是先秦美女的代稱,那么到了后世,由于民間傳說務求敘事完整的慣性使然,人們為越國進獻給吳國的美女冠以世所公認的美女代稱也絕不是不可能的。
我們無法確切知道后世文人將西施與吳越爭霸歷史相聯系的具體過程,我們所知道的是,就目前的材料所見,這一過程至遲在東漢已經進行,而這一過程的動因是與西施作為美女代稱這一事實有密切關聯的。我們今天所見的西施傳說在((越絕書》《吳越春秋》中已然定型,經后世改造而愈加豐滿。
一般人忽略了《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中“越王勾踐竊有二遺女,越國灣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一語,其實,這句話倒可能點明了歷史的事實:越國所獻的美女正是勾踐的女兒。
《國語·越語上》云:
(越王)遂使之(指大夫文種)行成于吳,曰:“寡君句踐乏無所使,使其下臣種,不敢徹聲聞于天王,私于下執事曰:寡君之師徒不足以辱君矣,愿以金玉、子女賂君之辱,請句踐女女于王,大夫女女于大夫,士女女于士。越國之寶器畢從,寡君帥越國之眾,以從君之師徒,唯君左右之。”
這段記述可以說是有關越國美人計的最早記載了。《國語》具有極大的史料價值,它的記述我們自然要予以重視。《國語》并沒有提到西施,卻說到了“句踐女女于王”這一重要信息。勾踐向吳王夫差請和時是要將自己的女兒送給吳王的,美人計的主角并非所謂的西施,而是勾踐的女兒!
相似的記述也見于《國語·吳語》:
越王許諾,乃命諸稽郢行成于吳,曰:“……今君王不察,盛怒屬兵,將殘伐越國。越國固貢獻之邑也,君王不以鞭箠使之,而辱軍士使寇令焉。句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帚以咳姓于王宮;一介嫡男,奉盤匜以隨諸御;春秋貢獻,不解于王府。天王豈辱裁之?亦征諸侯之禮也。”
關于勾踐將女兒獻給夫差一事并非僅見于《國語》,上面所引《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中“越王勾踐竊有二遺女,越國灣下困迫,不敢稽留,謹使臣蠡獻之”一語也為我們透露出了傳說原來面貌的端倪。更為重要的是,它也得到了考古學材料的驗證。
20世紀50年代,紹興曾出土過兩面東漢早期的吳越人物畫像銅鏡。其鏡背圖像以四分法布置,每區間隔一乳紋,畫像內容與題款分別是:吳王、忠臣伍子胥、越王和范蠡、王女二人(一作“越王二女”)。畫中吳王側目怒視伍子胥,而伍子胥則慷慨激昂,拔劍欲自刎;另一區中的越王勾踐與范蠡則揚揚自得,似在商談國事;而與越王、范蠡相鄰的區間中所鑄“越王二女”,身著寬袖長裙,亭亭玉立,身旁還置有寶器。人物畫像銅鏡所展示的,與《國語·越語上》中記載的“句踐女女于王……越國之寶器畢從”的記載競密合如斯!而“越王二女”則說明當時獻給吳王的美人的確是兩位。從該人物畫像銅鏡上我們也可以知道,在東漢早期,越地所流傳的傳說尚是越王勾踐獻親生女兒給吳王夫差,而在同時或者更遲,越國所獻美女是民間村姑的說法開始流行,最終被載入《吳越春秋》等書。是否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越國找了兩名民女裝飾一番獻給吳王而冒充勾踐之女呢?這種可能性的確是存在的。但是,在先秦,兩國聯姻發生冒充事件幾乎是不可能的。周代等級森嚴,禮制昭昭,貴族聯姻更是講求門當戶對,絕無逾越。例如當時“齊之姜”和“宋之子”正是較好的聯姻對象(《詩經·陳風·衡門》)。此外,關于越國所獻美女系勾踐之女在《國語》中已有明載,在東漢早期的人物畫像銅鏡中也可以得到確證,而偏偏在東漢的《吳越春秋》中出現西施是苧蘿山鬻薪女的說法。我們知道,《吳越春秋》一書我們不可視作正史,因其有較濃的演義色彩。其素材也多取自民間傳說,而查之西施的傳說,民女變貴人的情節倒是符合民間傳說的邏輯的。就目前我們看到的材料,在沒有辦法證實的情況下,我們還是得排除民女冒充勾踐之女的可能。越國所獻美女正是勾踐之女。我們還可以聯系到由香港著名實業家何鴻章先生于1995年捐贈給上海博物館的一件青銅禮器——吳王夫差盉。吳王夫差盉的肩部刻有一周銘文:“歃王夫差吳金鑄女子之器吉。”計有12字。關于這件盉,有學者考證吳王夫差賜予的對象很可能正是西施。聯系到先秦禮制的嚴格性,若吳王賜器的對象果是越國所獻美女,那么受賜者是越國王室成員的可能性就非常大,而并非山野村姑。
也有論者根據《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中(西施、鄭旦)“飾以羅轂,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一語中的“土城”來論證西施確有其人。越地耆老相傳西施、鄭旦訓練儀容的“土城”即土城山,又稱西施山,地處紹興市鋼鐵廠原址,現已不存。歷年來此地屢出有越國的印紋陶、原始青瓷、木建筑構件、青銅器等,并發現有多處水井遺跡。我們認為,《吳越春秋》中的“土城”語焉不詳,是否是確指的地點尚存疑問,下文的“都巷”一詞則揭示了“土城”很可能并非確指的地名。再者,后世所謂“土城山”遺址所發現的遺存僅僅是普通的生活遺物,既無法與西施、鄭旦教習儀容的背景聯系起來,也無法確認西施其人其事的實有。須知,紹興市鋼鐵廠原址發現越國遺存只能說明此地在春秋時期有人群生活,卻無法說明這就是所謂“土城山”的遺存。至于江蘇蘇州市靈巖山上西施洞、館娃閣、梳妝臺、琴臺、玩月池等與西施有關的古跡,時代較晚,附會色彩更濃,實不足以作為立論的證據。
綜上,我們認為,越國進獻吳國美女確有其事,不過美女并非我們一向認為的西施和鄭旦,而是勾踐的女兒。
那么,既然西施是勾踐的女兒,何以與諸暨苧蘿山發生聯系的呢?
這個問題已經無法尋繹出明確的線索,我們可以從“諸暨”這個地名入手。“諸暨”設置于公元前222年的秦代,是一個具有明顯古越語特征的地名。明隆慶《諸暨縣志》云:“諸者,眾也;暨者,及也。”實際上并不能明確訓詁之。“諸暨”者即“諸稽”。清乾隆《諸暨縣志·建置》云:“諸暨者,諸暨國之地。”“諸稽”原本是姓,又是上古較為重要的人名或國名。《國語·鄭語》云:“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其后八姓于周未有侯伯……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越國即有大臣名“諸稽郢”,姓“諸稽”。而《國語·吳語》稱“越王許諾,乃命諸稽郢行成于吳”,當時諸稽郢便向吳王陳述了“句踐請盟:一介嫡女,執箕帚以咳姓于王宮”之語。《國語》又稱文種向吳王提出相似盟約,即將勾踐之女獻給吳王。準此,將勾踐之女獻給吳王夫差的也不排除諸稽郢的可能。也許正是這個原因,西施遂與“諸暨”發生關聯。而相關問題演變的具體細節,我們已無法考證。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認為,所謂的西施其實是勾踐之女,西施一名實際上是美女的符號。越國的確向吳王進獻了美女,這是越國為達到“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見《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第九》)的一條計謀,卻并非如傳說敘述的那樣對時局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