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歷史與戰爭結伴而行,戰爭不僅是力量和技術的較量,更被文化觀念所滲透。要想“金戈鐵馬氣壯如虎”,不僅需要政治、經濟、法律的手段,更需要軍事文化發揮作用。
戰神是軍事文化的產物
軍事文化可以梳理為三個層次:一是兵學理論,屬精英文化。它以歷代相傳的兵書作為載體,與儒、道、法等諸子相溝通,旁及哲學、經濟、政治、歷史、地理等門類,充滿理性的人文精神,在戰爭實踐中發揮著主導作用。二是大眾風習,屬小傳統文化。它往往是軍事領域中的暗流,表現為軍占、兵禱、候風望氣等形式,雖被視為“左道旁門”,但由于淵源有自,又有現實土壤,故一直不曾絕息,并與民間宗教相依傍。三是禮樂祭典,屬廟堂文化。它是官方為戰爭而制定的一整套禮樂制度,包括出師祭祀、誓師拜將、講武治兵、振旅獻俘、軍樂兵舞等,統名之日“軍禮”。它的特點是形式重于內容,雖然在戰場上實際功用有限,但因為關乎政權的“合法性”、征戰的“正義性”和軍隊等級的“合理性”,所以能相對穩定地一代代綿延傳續。
中國古代軍隊出征前對戰神的祭祀即“師祭”,就屬于軍事文化中的第三個層次,即禮樂祭典。
中國古代的第一戰神是蚩尤。它在歷史上正式出場之前,還需要有一些準戰神先鋪墊暖場。在原始的神祗系列中,戰神的資歷比較淺。因為它屬于社會神,帶有一定的抽象性,必須經過自然崇拜、圖騰崇拜等宗教文化的早期階段,然后才能產生。
首先是自然神,把具體存在的客體加以神格化,即所謂“萬物有靈”,它們往往兼職帶有戰神的功能。比如四川岷江上游古代羌民在夢中得到神人啟示,以白石為武器,可以打敗敵人。于是將白色石英石放在神龕中拜祀。
原始宗教繼續發展,就是圖騰信仰。圖騰作為某種神化的生物(以動物居多),往往被視為一個氏族的祖先、徽號和守護神,也兼有戰神功能。
春秋時發生在虢國的一件事,與其虎圖騰有關。晉國滅虢前,虢公“夢在廟,有神人面白毛,虎爪,執鉞立于西阿。公懼而走,神日‘無走!帝命日,使晉襲于爾門”’。虢公夢醒,使人占夢,史官說:“如君之言,則蓐收也,天之刑神也。”(《國語·晉語二》)這就是說,虢國的祖先也是圖騰,白虎形(“虢”字原型為“虎所攫劃之跡”),住在宗廟里,特來提醒自己的子孫虢公,晉國將來偷襲。同時虎形的虢國圖騰,又是西方之神蓐收,它司秋,主刑殺,執斧鉞,這正是后代戰神的標志。所謂“大刑用刀兵”,“刑神”就是戰神,正合于《史記·天官書》二十八宿中“參為白虎,其宿主兵”,“為斬艾之事”的說法。
盡管圖騰有戰神的成分,但它還不是本來意義上的戰神。中國古代戰神的正式產生,應該是在即將跨入文明門檻的英雄時代。它的特點:一是專業化,為純粹的社會職能神,不再負有他責;二是不再為某個小范圍的族群所擁有,而是為超族姓的四方民眾所拜祀。從現有的材料看,蚩尤正是中國古代的首位戰神。
蚩尤的“法身”是如何煉成的
蚩尤是東夷人的代表,最初不一定專指具體的某人。他首先是一個族群的圖騰和守護神,進而延伸為族名和酋長的稱號。東夷人善于使用弓箭,他們兵器精良,人多勢眾,由東向西推進,與中原的炎帝和黃帝先后發生過激烈的戰爭。最后,炎黃聯盟在“涿鹿之野”取得勝利,殺掉蚩尤。大概戰爭打得太艱苦,戰場上的蚩尤威名赫赫,留給人們強悍可怖的印象,作為勝利者的黃帝反而想借蚩尤“以制四方”。他“遂畫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謂蚩尤不死,八方萬邦皆為弭服”(《史記·五帝本紀》正義引《龍魚河圖》)。
由此,蚩尤就成了中國古代第一戰神,由戰場上的斷頭鬼變成了萬人敬仰的神靈,由軍事敗將變成了文化名流。這很有點“二律背反”的味道,讓我們試解其中三昧。
首先,蚩尤是銅兵器的發明者,而兵器的改善對戰爭意義重大,他當然無愧于“兵主”之號。古人說:“黃帝之時,以玉為兵;蚩尤之時,煉金為兵,割革為甲。始制五兵,建旗幟,樹夔鼓。”(《太平御覽》卷三三九引《兵書》)當黃帝族還在石器階段,蚩尤族已經進入銅兵器時代。涿鹿戰后,“軒轅乃習用干戈,以征不享”(《史記·五帝本紀》)。“習用”而不是發明銅兵器,黃帝應該感謝蚩尤。因此,后代習慣在兵器上作蚩尤像,如“蚩尤斧”“蚩尤刀”等器物常見著錄。陶弘景《刀劍錄))就說,梁武帝做神劍13口,“出軍行師,君執授將,長五尺,金縷作蚩尤神形”(《太平御覽》卷三四三引)。
其次,蚩尤因善戰而被后人祀為戰神。雖然他最終失敗,但其生前顯赫的地位與驕人戰績已經足以令人敬畏。傳說黃帝對蚩尤“三年百戰,而功用未成”,最后一是靠團結西方、北方眾多氏族;二是靠離間東夷人,使“應龍”族背叛蚩尤;三是靠天神“九天玄女”的支持,才艱難打敗勁敵蚩尤。正因為蚩尤善戰,后代往往借喻,如酈食其就夸獎劉邦“發蜀漢,定三秦”等一系列軍事行動為神算之筆,“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史記·酈生列傳》)。
再次,以失敗的“叛神”來充當戰神,也是一種普遍的文化現象。有學者曾說:“戰神的一個突出特征是無頭,這幾乎是中外神話的通例。印度錫克族戰神迦尼薩(Ganesa)、古巴比倫戰神尼甲(Nenagal)和古希臘戰神蘭克(Nike)都時顯無頭之相。在古地中海克里特島的神廟內,有克諾蘇斯的蛇女神彩陶像,雙乳隆起,乳頭畢露,頭則齊肩削去,手握毒蛇,殆亦為無頭戰神。”(龔維英:《原始崇拜綱要》,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9年版)而傳說中的蚩尤,失敗后被肢解,頭埋于壽張,體葬于巨野,也是無頭。
與此相對應,古書記載有刑天,“與帝爭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干戚而舞”(《山海經·海外西經》)。對此龔維英考證,“刑天”即斷首的意思,實際就是蚩尤的別名。唯其戰神無頭,才顯示出一種英勇不屈的精神;唯其英雄失敗,才能體現出一種前赴后繼的凌厲氣概。叛神與善神對立,其生前兇殘丑惡,死后則往往變為厲鬼去祟人。于是人們通過種種宗教活動對叛神獻媚討好,以使之不要加害于己。久而久之,狀貌猙獰的惡鬼反而變成被人祭祀的戰神。
古代兵刑不分,主刑殺的戰神實際上就是死神。《尚書·呂刑》說蚩尤發明了“五刑”,“主知災厲五刑殘殺之氣”(《山海經·西次三經》郭璞注),這很令人厭惡,應該以惡神當其咎。據鄭玄《周禮·春官·肆師》注,黃帝和蚩尤曾并列于戰神之位,但自從周公、孔子力倡禮樂文明后,儒家想讓華夏始祖黃帝有一副“仁慈”的面孔,于是就把名聲不佳的戰神位置推給了蚩尤。
師祭:祠戰神蚩尤
在中國古代,軍隊出征前對戰神的祭祀為“師祭”,或稱為“貉”,或寫作“榪”。
中國古代泥塑神像式的祭祀出現較晚,大概是在佛、道興起之后。上古祭祖多用“尸”或“木主”,祭社多用社木或社石,多在祠廟中。那么對戰神蚩尤的祭祀如何進行呢?鄭玄注《禮記·王制》云:“榪,師祭也,為兵禱,其禮亦亡。”雖然我們不能了解完整的周人師祭,但綜合各種資料,大致可知有立祠祭祀和戰旗祭祀兩種形式。
秦始皇祭祀蚩尤,跑到蚩尤冢所在的“東平陸監鄉”,“用一牢具祠”(《史記·封禪書》)。劉邦剛起事,“徇沛,為沛公,則祠蚩尤,釁旗鼓”。當天子后,他又“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長安”(《史記·封禪書》)。看來這種祭祀形式,一般要建祠、殺牲,舉行牲牢之奠。如果臨戰,還要以牲血涂于軍旗、戰鼓上,即“釁”。這種蚩尤祠,有民間私立的,但更多是官方為儀典所設。如東漢明帝時馬嚴奉旨屯邊,出發前臨武庫,“祭蚩尤,帝親御阿閣,觀其士眾”(《后漢書·馬援列傳》)。這種祭祀戰神的禮儀以后歷代多有,都記載在史書的《禮樂志》中。
值得注意的是,商周鐘鼎器上有大量的饕餮紋飾,應該也是蚩尤的形象符號,與戰神崇拜有關。饕餮是傳說中一種貪吃的怪物,往往在青銅禮器上刻其形象。李澤厚認為這“顯示某種似乎是超世間的權威神力”,“與當時大批殺俘以行祭禮完全吻同合拍”(《美的歷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版)。有人認為它代表了殷商的祖先神“夔”,而孫作云認為饕餮即是蚩尤。他說,蚩尤是蛇氏族的大酋長,所以饕餮作人面蛇身;因蚩尤終歸是人,故饕餮紋的人面上有口耳鼻目眉;因為龍就是神秘化的蛇,故饕餮兩臂上舉作爪形,頭上又常有角,這即是龍爪龍角;蚩尤生前四處侵犯其他氏族,故饕餮的突出特征就是垂一條長舌頭,“性貪食人”;而他最終被擊敗,所以《呂氏春秋·先識》說:“周鼎著饕餮,有首無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
《路史》中云:“(黃帝)傳戰執(蚩)尤而誅之……身首異處,以故后代圣人著其像于尊彝,以為貪戒。”羅蘋注曰:“蚩尤無符之神,狀類不常。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為貪虐者戒,其狀率為獸形,傅以肉翅,蓋始于黃帝。”這說明,商周禮器大行饕餮紋,實際是奉祀戰神的一種形式。戰神被賦予獰厲恐怖的“吃人”形象,正好用來恐嚇敵人。因為古代出征前必在宗廟舉行告祭,所以把戰神刻鑄在宗廟重器上,這是當時的宗教觀念使然。
榪牙:祭“蚩尤之旗”
郭沫若認為,從西周中期以后,青銅器上的饕餮紋“失其權威,多縮小而降低于附庸地位”(《殷周青銅器選》,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這表明遠古的巫術傳統在迅速褪色,理性主義的禮樂文化興起,從而導致戰神蚩尤的形象符號由青銅器轉向軍旗。《周禮·春官·肆師》:“凡四時之大旬獵祭表貉。”鄭玄注:“于所立表之處為師祭,祭造兵法者。禱氣勢之增倍也,其神蓋蚩尤。”表是什么?“表,旌旗也。”(《國語·晉語五》韋昭注)可知古代師祭,又指樹旗祭祀。
但這不是一般的旗幟,而是號稱“蚩尤之旗”的軍旗。這種旗古代寫作“旃”,上面繪有依倚在一起的兩條龍,并在旗桿的頭上懸鈴,所謂“龍旃陰陽,和鈴央央”(《詩·周頌·載見》)是也,為西周的“九旗”之一。這種旗幟的另一特點是邊緣為鋸齒形,若牙齒,所以又叫“牙旗”。過去多解為“竿上以象牙飾之,故云牙旗”(《文選·東京賦》薛綜注),但孫作云力辨其訛,認為此與蚩尤的戰神形象饕餮有關。饕餮巨目、侈口、長舌、利爪,性貪食人,戰爭中要殺人。把戰旗飾為牙齒之形,象征祭祀者要借助戰神的威力多吞噬敵人。比如古代兵符稱為“牙璋”,不是用象牙做材質,而是“琢(雕刻)以為牙,牙齒兵象,故以牙璋發兵”(《周禮·春官·典瑞》鄭玄注)。
既然戰旗為“牙旗”,師祭戰旗的儀典就是“榪牙”。《說文》:“師行所止,恐有慢其神,下而祀之日榪。”戰國以后,又把天上的彗星稱為“蚩尤之旗”,其“長則亙天”,“而后曲像旗,見則王者征伐四方”(《史記·天官書》)。天星蚩尤主兵,正是地面戰神蚩尤主征伐的直接反映。
東漢以后,軍隊出征必有“建牙”儀式。牙旗即蚩尤之旗,建牙即樹旗,“牙旗者將軍之精,一軍之形候”。如天子親征,所建之旗為“大纛”。唐宋之后,仿古“天子六軍”之說,實行“六纛”之制,一軍有一戰旗。“纛”來歷久遠,“商有纛,皂絲為之,似蚩尤首”;“玄女為(黃)帝制玄纛十二,以主兵”(高承:《事物紀原》卷九《六纛》),實則“纛”即軍中大旗。
“建牙”之后祭軍旗,即“榪牙”。牙旗常為出師之前所建,“六纛”則為常設之祠。明代曾專設旗纛廟,一年春秋兩祭,但必祭以剛日(天干的甲、丙、戊、庚、壬日),以應五行。京城或由皇帝親自降香,禮官殺牲“瘞毛血”(挖坑埋祭品使牲血入地),以雄雞六只“瀝血以釁之”(《明史·禮志四》)。地方皆于公署后立廟,由各指揮使主祭旗纛,禮儀大體相同。
其他各朝也都有類似的榪牙之祭,一些文人還奉旨寫下祝禱之文。如唐代柳宗元所作《祭纛文》云:“漢宗蚩尤,亦作靈旗,是為兵主,用以行師,既類既榪,指于有罪。”唐代李筌《太白陰經》卷七錄有大量《榪牙文》《祭蚩尤文》之類,頌揚蚩尤“造五兵,制旗鼓”的歷史功績。
總之,神的世界是人的世界的折射,研究古代戰神的興廢有助于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中國古代文化的特點及其演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