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三

一

我記得那頭驢來到我家是一個黃昏。我扒著窗戶，看著那頭怯怯的黑驢被父親拴到了棗樹上，瞅著陌生的院子它不停地打著響鼻，我告訴床上的母親，父親牽回來一頭驢。后來，父親把母親背了出來，瘦弱的母親馱到了驢背上，最后的夕陽正在消失。父親仰起頭，莊嚴地告訴母親：這頭驢是我賒的，我得出去拉腳了。

拉腳是出去掙錢的意思。

父親給驢起了個呢稱叫它“黑三”。父親第一次出門是個霧天。打開門，一窩一窩的霧在院里翻滾，霧氣中裹著寒冷，霧很快把父親和驢裹住了。父親和“黑三”穿過厚霧終于走到縣城，霧氣正在逐漸地變小，可能是城里的樓房遮擋了霧氣。父親在縣城的大街有些茫然，父親是來縣城收骨頭的，可父親不知道殺鍋(屠宰場)在什么地方。父親走到了馬市街，不斷出現的小胡同讓他眼花繚亂。父親穿過自行車和路上的行人，最后，他找到一個清潔工，按照清潔工的指引，父親終于找到了一家屠宰場，有些怯懦地敲開了屠宰場的大門。我們家族史上的第一筆生意即將從這個大霧的早晨開始，那個早晨的霧氣至今還讓我想像。

父親收來的骨頭垛在廁所外邊的一個角落，用一個大塑料布蓋著，等到一定的數量再送到焦城的骨膠廠。每天的傍晚，父親回來后，我和妹妹跑出去幫父親先把黑驢卸了。牲口槽里有我早已拌好的青草，青草散發著來自土地的香氣。在等待父親回來的夜晚，我有時坐在驢屋的門檻上，等著嗒嗒的驢蹄聲，或者從村口傳來的那一陣驢叫。

半月后的一個雪天。父親沒有回來，我和妹妹在路口的雪地里凍僵了，成了雪人。雪無聲無息地越下越大，世界很快蒙上了一層皚皚的白雪，看不見大地，看不見溝壑，樹頑強地頂著紛紛揚揚的大雪。把世界彌漫了。這個夜晚我們依在母親的床前，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的消瘦加上對父親的擔心讓我們害怕，母親的指甲陷得越來越深，我給母親做的稀面，她倚著墻吃了幾口到底吃不下去。我踩著雪去村外，積雪深了，雪鉆進鞋筒里冰涼，踏出的雪窩又被卷過來的雪彌住。母親說去槐屯的橋上看看吧，我走了幾步又被娘叫住，母親艱難地揮著手，說：離橋欄遠些。我踩雪往槐屯，我看見的只是大雪，雪鋪展而成的雪原。

風起來了。把一層一層的雪往溝里刮。

第二天，父親還沒有回來。

第三天，我們全家都出動了，我去求了瓦塘南街做同樣生意的人，老連叔、張山……他們散開，在周圍的屠宰場都沒有見到父親。母親從床上挺起來，對圍在我們家里的人說：這老二，難道要走在我的前頭?

可是，父親回來了。而且拉回來了半車骨頭。父親的落拓讓我們心疼，他的半個臉腫著，一條腿翹著，走路一瘸一瘸，穿在身上的皮襖劃出幾個洞，露出了里面的棉絮。架子車歪歪裂裂，狼狽不堪，父親像一個掛彩的傷兵。雪后的一彎新月冷落地破云而出，大地上是凍雪的咯吱聲，“黑三”和父親站在一起像一對殘兵敗將。

父親說，他實在是回不來了。

第一天，父親一連跑了幾個地方都沒有收獲，在他從第三個地方出來時雪飄老毛子一樣下來了，紛紛揚揚。他不想空手而回，他揮了一下鞭，“黑三”拉著他往縣城的另一個方向，后來父親才知道驢把他拉到了牧城的北站區。父親終于找到了一家屠宰場，門終于開了，首先卷進門的是一場厚雪。屠宰場因為下雪停工，骨頭倒有，堆在房后的一個角落，蒙上一層雪，地面結了冰碴，老板說：你怎么選了這么一個好天?

他說：摸這兒了，大雪天我都不知道走到了哪兒。你不賣給我，我只有拉一車雪走。老板指指骨頭，說只有雪天你可能有這好的運氣，不怕冷你自個裝去。骨頭裝好天暗下來，哪里還看得見路，雪明得連燈光連樹都是模糊的。父親有些怵，路上是少得可憐的比驢爬不了多快的汽車。黑驢拉著父親小心翼翼，車轱轆在雪地上往歪處扯，蹄子踩上去一聲聲悶響，踩下去的不是路是雪。他們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上了一條岔道，父親說迷茫中他看見了一座橋，橋西邊是看不見流水的白溝，幾根蘆葦從溝邊刺出來，父親心里就犯了怵。眼看著上了橋，父親下意識地往車下跳，誰知道橋上有個窟窿正好踩了進去，呼楚一聲一條腿下去一半兒，身子趔下去，臉生疼地扎在雪凌上，他使勁地用胳膊往外架，叫了一聲娘啊。“黑三”這才看見了，咴咴地噴著響鼻，哽哽地發出無可奈何地嘶鳴，低著頭。他覺得自己不行了，要是掉下去大雪天連個尸首也不好找，老婆躺在床上沒人照顧，兩個孩子別想再上學了，他閉上眼，架著胳膊努力地往上掙扎，他睜開眼，有些乞求地看著“黑三”。

父親接著說：其實，“黑三”是我們的恩人啊。驢叼住了他的前衣襟，蹄子咚咚地扣地，身往后坐著，拼命地往外叼他，鼻子呼呼地喘著粗氣，喉眼里哽哽地叫，他伸手拽住驢的籠頭，驢低低頭，猛力地往上掙，低低頭又猛力地往上掙；有幾次驢滑倒了，再起來掙，掙了幾次。他終于上來了。他躺在雪地上不想動，渾身疼，想自己沒有掉下去說不清又要凍死了。他躺著，聽見“黑三”把車往前拉，小心地錯過他的身體，在車身挨著他的身體時它停下來。他終于看出了它的意思，使出渾身的力氣扒住了車桿，翹了幾次腿扒到了車廂里。“黑三”把他拉到了一個大路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停在了一個小車馬店前，他昏迷著。“黑三”可憐地瞅著車馬店的老板，不停地撓著蹄子，老板被驢感動，把他送到一家小醫院，又給他買了碗熱湯面。雪停了，他從醫院順著已經輾化的路回來了。

母親忽然哭了。

二

父親贏得了同情，每天晚上總有人打聽父親的消息，甚至去街頭翹望父親的身影。有人拉我的手，拍我的膀子，安慰我說，別急，孩子，你爹馬上就會回來。有人對我說，孩子，爭口氣吧，好好學，混出個人模狗樣的讓你爹享享晚福。多少年過去，當我伏在一座城市的案邊來寫這段生活時，我感謝父親當年智慧地選擇了一頭毛驢和一個“拉腳”的門路，使一個家在困境中往前行走，母親在床上多躺了兩年，我們又多了兩年有母親的幸福。

父親又救了一頭驢。

父親去了烏城。有些場景在生活里重復，他又看見了馬市街的清潔工。他站在大街，想起他第一次來烏城，烏城的大街飄滿落葉，彌漫著霧氣，他茫然地問清潔工屠宰場在什么方向，清潔工指給他一條胡同，一個叫夏街的地方。

父親回憶那頭驢好像認準了他可以救它。那是一頭青驢，青色的驢身滾著汗水，已經被綁在樁子上。屠夫把大錘掂在手里，錘上沾著血，錘把變成了紅色。驢搗動著蹄子，咴咴地噴著響鼻，響鼻里噴出的是一種絕望，一綹粘稠從鼻腔里流出來，尾巴宛如一根鋼筋猛然直挺，腿根暴出粗大的青筋。父親緊張地站著，仿佛自己受到了威脅，他更緊地攥著“黑三”，生怕大錘砍到它的頭上。父親的腿開始顫抖，牙頜嗒嗒地像梆子聲。父親說，就是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他看到了驢的眼睛，乞求哀憐的眼神讓他的心滴血。驢的眼淚一滴滴滲過眼角，像一條河長流不止。有一刻，驢忽然把一雙眼哀憐地朝向他，朝他乞求，咧著嘴，似乎認定了父親就是救它的貴人。

父親抓住了那把大錘。

那天是父親回家最早的一次，父親的車上沒有骨頭，跟在車后的是那頭青驢。兩匹牲口身后是濺起的煙塵。可是，我們家養不起兩頭牲口，父親把驢牽到家，拌了草料，使勁地拍拍青驢。驢仰著頭沒有貪吃，撲閃著眼看父親，那神情像一個懂事的孩子。幾天后父親去找了田交易，然后我們家來了幾個人。青驢恢復了常態，咴咴的響鼻里充滿了溫柔。我看見這頭青驢，如果父親出現在它的身邊，它總會歪過頭看著父親，在青驢心里，父親已經成為它的親人。父親對田交易說：老田，這驢善，你找個好人家，要養著，不能送屠宰場。你比我懂，還是好牙口，我要去看的，我是實在養不起才找你的。青驢是五天后被牽走的，那人看著像個善人。是一天傍晚，青驢被牽在新主人手里出了我家柵門。突然，我們又聽見了急驟的蹄聲，青驢抖開韁繩跑回了院子，久久地站著，看著父親，咧著嘴，又咴咴地打著響鼻，神色莊重。父親不知所以，拽著青驢，捋著它的鬃毛，低著頭說：對不起，我實在養不起你，我還會再去看你。青驢點點頭，突然跪下了雙腿!

三

母親還是走了。下了一場春雨，春寒料峭，雨凝成雪粒，又變成米粒樣的細雪。殯母親那天雪還在下，我們踩在泥濘里向墳地走，“黑三”馱著來吊孝的親戚，耷拉著頭，耳朵下垂，尾巴拖地，淋得渾身濕透。按照風俗，父親沒去墳地，在門口無聲地掉淚，后來，他倚著墻坐到了泥地上。一路的白衣擁著棺木，母親的一生就這樣結束。

父親把更多的時間用來侍候“黑三”，我們家的驢倒在這種環境中膘肥體壯起來。幾天后，父親又趕著驢上路了。

我的眼前經常出現我們家“黑三”的那次逃逸，多年以后，我的本家叔回憶起來還禁不住捧腹大笑；嘎嘎嘎，你們家的“黑三”。滄河清淤，毛驢被牽到河灘，它可以頂我們家一個勞力。“黑三”被牽到河上后，父親天天坐在門口等它完成任務后回來。

“黑三”逃逸的壯舉是在一天傍晚，在又拉上一車淤泥后它掙脫了韁繩，蔚藍的天空里飄滿了蒲公英的翅膀，小麥地里飛旋著麻雀和一排彩色的蝴蝶。他忽然有了逃逸的念頭，我想那一刻它可能想我的父親了，它突然撂起蹄子開始狂奔，那些開放的迎春，穿過麥地的米蒿，路邊的狗尾巴草都被它拋到身后；它狂奔的四蹄讓人望而卻步，套在它脖子上灰白的護脖像一個神秘的怪物在夕陽下晃動。“黑三”的后頭是我的本家哥哥和我的遠房叔叔，然后是整個隊里的年輕人。它狂奔著，飛一樣掠過河堤，身后是蹄子濺起的一路塵土，整個大堤上的驢都狂風暴雨般地叫起來，震耳欲聾，在對我家的驢吶喊助威。“黑三”逃進了烏城，跨過烏城的幾條街道，迅速地把烏城跑了一遍。最初它在北城門停下過腳步，越過北城門就是它來過多次的城區，它回過頭，我的哥哥和遠房叔叔被它遠遠地拋在千米之外。它濺起的煙塵還在彌漫，一綹綹往空中漫延。哥哥和遠房叔叔氣喘吁吁，東倒西歪，奔跑的能力和一頭驢比起來懸殊太大，根本就不是一頭驢的對手。

這是“黑三”第二次逃離工地。第一次離開工地是在一個夜晚，守在家里的父親忽然坐臥不寧，心里又堵又亂，他踱著步，覺得會有一件大事發生。他想看到母親或者母親的遺像，可是沒有，每一次抬頭后失望，他就慚愧這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后悔自己沒有畫像的技術。他在我和妹妹之間巡視，說你們兩個能不能選一個去學畫畫，把你媽畫出來，你們誰有這樣的能耐刮我一層皮我都高興。我們大眼瞪小眼瞅著父親，心里醞釀著當不當畫家，直到今天我還在后悔當初沒有聽父親的話當一個畫家，哪怕學到能把母親畫出來的水平。沒有母親的遺像，父親只有朝著母親經常倚臥的床頭用勁地捂著胸口，等待將要出現的大事臨頭。后來，老實巴交的父親走出房間，仰頭看著星星一顆一顆地發白，像正在成熟的杏兒。父親看一眼閑下來的架子車，他喜歡趕著毛驢外出的日子，在家的日子讓他發悶。父親倚著柵欄門，父親說一定會有事情發生，一定會有事情發生，要不就是會有親人回到他的身邊，要不就是誰有什么災痛，父親每一次都相信他的預感。那一晚，父親在迷蒙之中終于聽到了驢的蹄聲，父親的心呼啦松了。父親和“黑三”相對著臉，驢靜靜地站著，像一個孩子。

我們家的黑驢在烏城狂奔，奔過北城門后看見的是一條傳統的大街，這是烏城的老北街，路兩旁的店鋪冷冷清清，瓦房上結著苔蘚，從院落里穿出來幾棵桐樹，桐樹葉像鄉村的大鑼。黑驢往南看到了熱鬧的馬市街，大街上人影晃動，叫賣聲刺耳，它最后選擇了往東；往東的路叫做夏街，它和父親第一次來烏城收骨頭進的就是胡同里的屠宰場。

我們家的“黑三”看見了父親，父親正自己架著車，弓著腰，滿頭大汗，車上裝滿了骨頭，一頭蒼白的頭發在夕陽中干燥而且凌亂。父親抬起頭，看見了驢，他仰起頭叫了一聲“小兒”。

攆過來的人都愣在那兒。

“黑三”是有預感啊。

四

父親的凳下長滿了荒草，荒草在秋風中搖曳，柵欄門外是兩棵椿樹，零落的椿牌兒吊在樹上。父親倚著西側的椿樹，父親說：你們都不要管我，如果“黑三”回來我能聽見。父親每天都等到半夜，露水把胡子打濕，頭上長出了一層霜氣。半夜，我悄悄出來，默默地坐在父親旁邊或者給他披件衣裳。父親不說話，似睡非睡地面向大街，瓦塘南街靜得能聽見鳥兒的呼吸，看見鳥兒的肺部在呼吸中翕動。一只狗在大街遛食兒，看到我們默然無聲地離開，逐漸消失在更深的夜幕，院里傳來一只雞做夢的囈語，咕咕幾聲又沉入夢鄉。父親攥攥我的手，仰著頭，很小的聲音，兒啊，睡吧!大約過了十幾分鐘，又說，你去睡吧!又過了一個時辰，父親說，兒，還沒去睡，你還要上學。你放心，咱家黑驢會回來，不用去找，它很懂事，比你們還有智慧，它能在雪坑里救我，你說它多有智慧的一個孩子，對吧?

我不想讓父親丟開我的手。

父親說：它來我們家太辛苦了，天天拉著我東奔西跑，你看它腿上的毛磨得沒有幾根了。父親不說了。父親聽到了一種聲音，過了一會兒滑過去的是一輛摩托。

現在，我告訴你們這是我們家的“黑三”又一次失蹤，我們家的“黑三”每年都會有一次失蹤。它的第一次失蹤是來我家的第二年秋天，我們不知道它是怎樣掙脫韁繩的，又是怎樣拱掉了那扇門，至今對我們是一個謎。父親凌晨起來喂它的時候不見了，那幾天父親說的最多話的就是，它要不回來真是畜生，它沒良心。幸虧后來的一天深夜它真的自己回來，又回到我們家，安然無恙地和我們相處。

父親坐在椿樹下等。我們瓦塘南街的很多人都勸我父親，說：你要好好休息，你在屋里也能聽到驢的消息。父親說：你們不懂我的心情，我的心其實像刀絞一樣。大家說：你的心像刀絞一樣我們清楚，可這秋風刮起來也像刀子一樣，你不要被刀子樣的風攘出病來。有人勸父親報案，說一頭驢在咱瓦塘南街也算件大事，報了案說不定抓住了偷犯，誰家丟過的東西也能帶出來。父親搖頭，咱家還沒有報過案，報案挺麻煩的，我哪里有錢請破案人吃飯啊，說不清把一頭驢吃進去了驢還沒有找到。有人接過父親的話，再不報案限定的時間就要過了。

父親說你們不要打亂我，我有主見，我相信我的驢。

父親擠住眼，細心聽著路上的聲音。

那時候，我的本家哥哥和我本家叔走在尋找“黑三”的路上，他們先去了驢的“娘家”，根本沒有驢的行蹤。主家說你們來我們家找錯了，驢不會再回到它原來的地方，這是驢的脾性。本家哥和本家叔又去了常屯，驢就是在常屯的廟會買的，當時父親在驢腿間穿梭，最后才找到的“黑三”。他們正好逢到了常屯的又一個廟會，兩個人去了驢市，和父親兩年前買驢一樣在驢腿間奔走，最后他們失望地離開常屯。

不斷聽到送來的消息。鄉村不缺這樣的探子，傳話比捎東西要快得多。說黑驢在一片稻田里走。有人看見它走在千畝稻田的一條溝邊，像一個種田人在田里散步，待走過去想看個究竟，又不見了它的影子。那一天，常屯的一個親戚過來，是我的一個本家姐，她告訴父親，廟會那一天深夜，有人看見一頭驢在拴牲口那片地方，孤自地來回游蕩，天快亮的時候又跑得沒了影蹤。

父親說：好，這說明驢要回來了，它離家越來越近。

果然在第三天的黃昏，父親從椿樹下站起來。父親去了九灣河，父親站在橋上，一陣風掠過河床，傳來一陣河水的翻滾聲，父親就是這時候清楚地聽見了蹄聲，伴著河邊的草地。河水一渦一渦從蹄子下掠過，一波一波朝遠處流遠。父親睜開眼，父親看見一個黑影，在河邊站著，父親滄桑地叫了一聲“黑三”。“黑三”響亮地打過來幾個響鼻。接著，聽見的是它噠噠地奔跑聲。

五

我看見一池蓮花。應了父親的話，我接過了父親的鞭桿，我趕著毛驢去送骨頭，我開始加入收骨頭拉腳的行列。我跟著老連叔、瘸子張山往焦城的路上，夜晚睡在路邊的麥場里。那一年我畢業了，考大學幾分之差名落孫山，我沮喪極了。我先是天天坐在房頂，望著村外的莊稼，看著風一縷縷打著旋兒繞過來繞過去，把鳥兒繞到了天上，把白云繞成了帶顏色的云。這時候雨下來了，下得我連房頂都坐不成。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我想復讀，或者在冬天的時候，報名參軍，可我不敢對父親說。就是這時候父親把我從房上叫下來，說，你坐再高的房頂也看不出個名堂，坐樹梢上也沒用，你看得再多也是空的，天上不會往你懷里掉寶貝，最多掉幾個樹葉。我不想說話，我知道我的掙扎和奮斗還沒有結束，我不服氣，我咬住嘴唇。父親說：不服氣也不行，嘴唇咬破也無濟于事，干什么都要實打實，孩子，原諒你爹。在父親和我談話對我教訓時，妹妹躲在門口隔一會兒伸出頭看我一眼，撲閃著大眼。父親說，我說過了，給你鞭桿。

我仰起頭，摟著膝蓋，搖搖頭，咬著掉到嘴角的淚。

我看見了鞭，看見小鞭上的紅纓子在微風中飄悠。

父親低下聲音。我去收，你跟著你老連叔，替我去送。

我答應了。這合我的心意，我一直想替替父親，想去看看通向焦城的路，父親和“黑三”已經走了幾年的路，我無數次在等待父親回來中想像的路。父親說：別怨爹，路只好一點點地走了，你比我強，還有人交給你一頭驢，你爺什么也沒有給我留下。

就這樣，我趕上了驢。

我看到了一湖蓮花。我走迷了，和老連叔、瘸子張山分開走到了另一條路上。是“黑三”拉著我走到這路上的，后來，我想到了這是“黑三”的預謀。我被大片的蓮花迷住了，青翠欲滴的蓮葉，亭亭玉立的蓮花，把一個湖或者一個野坑撐得像一個仙境，太好了。在鍍金的夕陽中，那一抹夕陽恰好反襯在蓮葉和蓮花之間，湖水中泛起耀眼的黃金色，風掠過蓮湖，在湖面上蹁躚，聽到有鳥在蓮葉間唱歌。“黑三”停下來，驚呆地看著蓮花，夢一樣的蓮花，我記得蓮花湖邊開滿了野菊、水仙、蓊郁的草地茸得似一片地毯，像一處宮殿，它讓我陶醉，我想不到“黑三”也會那樣忘情地凝望蓮花。我忘情地走向蓮花湖，我腦子里進出的不僅是周敦頤的《愛蓮說》，還有一個叫蓮的同學。后來我還一直愛她，一直把那場最初的萌動看成我的初戀，我給她寫信，收到她委婉的拒絕。我把她的拒絕歸同于我的高考失利，如果我再次考試成功，我會再給她寫信或者直接找她。我在走向蓮花湖時，浮想聯翩，美好的事物讓人展開想像像孔雀開屏，我又默默地背了幾首關于蓮花的詩，我坐在了蓮花湖邊，我把什么都忘了，甚至“黑三”。

我把“黑三”丟了，就是那天。或者說“黑三”又一次失蹤。在月光下，我看見它留下的蹄印，蹄印是它寫下的幾行給我的留言，我當時沒有讀懂。奇怪，我們家“黑三”那天催我的叫聲我根本沒有聽見。禍不單行，我高考失利，我聽了父親的話，趕驢往焦城的骨膠廠送骨頭，我看到了堆積如山的骨頭；在我趕著毛驢的路上，那些骨頭的腥甜一陣陣鉆人肺腑。回家的路上，我被蓮花迷住，我家的“黑三”再一次失蹤。

我跑回家，看見老連叔、瘸子張山和我們瓦塘南街的鄰居都已坐在我們家等我。看見我回來都吃驚地站起來，他們以為我和驢一塊兒丟了。我在父親面前痛哭失聲，“黑三”沒有回家。我以為它拋下我想念父親自己回來了，驢真的丟了。在第二天的月光夜我又回到了蓮花湖邊，我又一次打坐，期待著蓮花湖邊的蹄聲；我相信它會回來找我，它不會那樣沒有良心，走得那樣決絕。

可是沒有。此后的很長時間我一直都活動在那一帶的鄉村，我提著漿糊。不斷地貼“尋驢啟示”。我翻印了“黑三”的照片，整天穿梭于鄉村，打聽著“黑三”，我們始終沒有得到消息。那一年，再一次坐在椿樹下的父親徹底地失望了，凳下的荒草串出了凳縫，結了草籽。

我回到家，父親還坐在椿樹下。我狼狽不堪地站在父親面前，等夜越來越深時，我莊嚴、慚愧地對父親說，“黑三”可能真的丟了。我說有一天晚上我跟蹤黑三，它竟然把我帶到了我剛離開的學校，那是一天的黎明，等我再四處找時，怎么也見不到它了。我在學校周圍找了3天，等了3天3夜，它再也沒有出現，從此就再沒有見到“黑三”。

父親像恍然從夢中醒來，他踢翻了凳子，拽起凳下的一把荒草。忽然大喊：孩子，準備你的書包吧!這是“黑三”要成全你啊——

我回到學校復讀。

第二年，我拿到一張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又去了蓮花湖，爾后，我獨自走在去焦城的路上，我要親自量量去焦城的距離……

還有，“黑三”，你該回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