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期?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反。
恩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
——《行行重行行》
古詩是與今體詩相對而言的詩體。一般唐代以后的律詩稱今體詩或近體詩,非律詩則稱古詩或古體詩。《古詩十九首》大約是東漢后期作品,大多是文人模仿樂府之作,也許有五六十首,梁昭明太子蕭統編《文選》,從其中選取了十九首,后人稱之為《古詩十九首》。這些詩的寫作時間和地點不一致,而且作者已佚,但它的藝術成就卻是非常突出的,它長于抒情,善于運用比興手法,使詩意含蓄蘊藉,大體代表了當時古詩的藝術成就。詩的內容主要是反應士子宦途失意、游子思鄉以及思婦的怨情。詩的藝術價值很高,一方面繼承了詩三百篇,另一方面又開創了建安魏晉五言詩的風氣,后來的詩人多受其影響。鐘嶸《詩品》評為“一字千金”,誠非過譽。
《行行重行行》是《古詩十九首》中的第一首。這首詩是一首思夫詩,抒發了一個女子對遠行在外的丈夫的深切思念。這是一首在東漢末年動蕩歲月中的相思離亂之歌,盡管在流傳過程中失去了作者的名字,但“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讀之使人悲感無端,反復低徊,為女主人公真摯痛苦的愛情呼喚所感動。
首句五字,連疊四個“行”字,僅以一“重”字綰結。“行行”言其遠,“重行行”言其極遠,兼有久遠之意,翻進一層,不僅指空間,也指時間。于是,復沓的聲調,遲緩的節奏,疲憊的步伐,給人以沉重的壓抑感,痛苦傷感的氛圍,立即籠罩全詩?!芭c君生別離”,這是思婦“送君南浦,傷如之何”的回憶,更是相思之情再也壓抑不住發出的直白呼喊。詩中的“君”,當指女主人公的丈夫,即遠行未歸的游子。
與君一別,音訊茫然:“相去萬余里”。相隔萬里,思婦以君行處為天涯:游子離家萬里,以故鄉與思婦為天涯,所謂“各在天一涯”也?!暗缆纷枨议L”承上句而來,“阻”承“天一涯”,指路途坎坷曲折:“長”承“萬余里”,指路途遙遠,關山迢遞。因此,“會面安可期”!當時戰爭仍頻,社會動亂,加上交通不便,生離猶如死別,當然也就相見無期。
然而,別離愈久,會面愈難,相思愈烈。詩人在極度思念中展開了豐富的聯想:凡物都有眷戀鄉土的本性——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飛禽走獸尚且如此,何況人呢?這兩句用比興手法,突如其來,效果遠比直說更強烈感人。表面上喻遠行君子,說明物尚有情,人豈無思的道理,同時兼暗喻思婦對遠行君子深婉的戀情和熱烈的相思——胡馬在北風中嘶鳴了,越烏在朝南的枝頭上筑巢了,游子啊,你還不歸來啊!“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自別后,我容顏憔悴,首如飛蓬;自別后,我日漸消瘦,衣帶寬松。游子啊,你還不歸來啊!正是這種心靈上無聲的呼喚,才越過千百年,贏得了人們的曠世同情和深深的惋嘆。
至此,詩中已出現了兩次“相去”。第一次與“萬余里”組合,指兩地相距之遠:第二次與“日已遠”組合,指夫妻別離時間之長。相隔萬里,日復一日,是忘記了當初旦旦誓約?還是為他鄉女子所迷惑?正如浮云遮住了白日,使明凈的心靈蒙上了一片云翳?!案≡票伟兹?,游子不顧反”,這使女主人公忽然陷入深深的苦痛和彷惶之中。詩人通過由思念引起的猜測疑慮心理“反言之”,思婦的相思之情才愈顯刻骨,愈顯深婉、含蓄,意味不盡。
猜測、懷疑,當然毫無結果;極度相思,只能使形容枯槁。這就是“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薄袄稀?,并非實指年齡,而指消瘦的體貌和憂傷的心情,是說心身憔悴,猶似衰老而已?!巴怼?,指行人未歸,歲月已晚,表明春秋忽代謝,相思又一年,暗喻女主人公青春易逝,坐愁紅顏老的遲暮之感。
坐愁相思了無益。與其憔悴自棄,不如努力加餐,保重身體,留得青春容光,以待來日相會。故詩最后說:“棄捐勿復道,努力加餐飯。”至此,詩人以期待和聊以自慰的口吻,結束了她相思離亂的歌唱。
詩中淳樸清新的民歌風格,內在節奏上重疊反復的形式,同一相思別離用或顯、或寓、或直、或曲、或托物比興的方法層層深入,“若秀才對朋友說家常話”式單純優美的語言,正是這首詩具有永恒藝術魅力的所在。而首敘初別之情——次敘路遠會難——再敘相思之苦——末以寬慰期待作結。離合奇正,現轉換變化之妙。不迫不露、句意平遠的藝術風格,表現出東方女性熱戀相思的心理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