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是習慣于向后看的。不可否認,在當前這個利益驅動一切的虛假社會,我們大都患上了誠信饑渴癥。因此,有人想到了明清商幫,理想化地把他們塑造成以誠信為本、以誠信興業、以誠信發展的一代“儒商”。細想起來,這里面至少存在兩個誤區:首先,誠信本來就是商人(也是每個普通人)應該遵守的基本道德守則,如果把它當成難得的美德極力炫耀,這個民族的集體人格就不僅顯得可悲,而且可憐;其次,不能因為缺少誠信而無限拔高誠信,它是一種道德品格或者僅僅是職業素質,不可能成為經濟發展主動力,也不可能成為商人能否獲取財富的決定性因素。
除此之外,由于商幫的興起,還有人一廂情愿地把明清兩朝美化成商業繁榮、海晏河清、人民富足的盛世強國。關于明王朝,歷史學家黃仁宇曾這樣揭示它的本質:“這一帝國既無崇尚武功的趨向,也沒有改造社會、提高生活程度的宏愿,它的宗旨,只是在于使大批人民不為饑荒所窘迫,即在‘四書’所謂‘黎民不饑不寒’的低標準下以維持長治久安?!敝劣谝靶U的清王朝,它給中國帶來的是一次文明大倒退,更不可能使社會經濟產生任何創新性的發展,充其量也就是學習前朝舊例,蕭規曹隨而已。
“開中制”成就山西商幫,“折色制”促興徽州商幫
千百年來,集權專制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陰影,在它的籠罩下,根本沒有光明。從本質上說,明清商幫與宋朝時那些官商勾結的人物是一樣的,只不過規模更大,范圍更廣,也更具群體性而已。
還原歷史的真實,明清商幫的興起實際上是為了滿足統治者的政治需要,具體地說,它最初的根由是明太祖朱元璋開始實施的“開中制”。
朱元璋擊敗蒙元建立明王朝后,仍然視北方游牧民族為最大威脅,遂將長城沿線劃分為九個防御區,稱為九邊或九鎮。這個東起遼東鎮海濱,西至甘肅鎮嘉峪關,管轄邊墻全長5274公里的巨型防御體系,除發生緊急軍情從內地調動援軍外,平時駐軍即達80多萬。其中駐軍最密集的是“內迫京畿,外控夷狄”的九邊之首大同一帶。大同鎮邊墻323公里,駐守馬步官兵13.5萬多人,配馬、騾、驢5萬余匹。
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如此漫長的邊防體系,如此龐大的駐軍規模,給明政府帶來了巨大的供給困難。據《大明會典》記載,僅大同鎮就需屯糧51萬余石,草16.9萬余束,秋青草176萬束,此外還需要大量棉花、布匹等消費品。為了運送這些物資,明政府不僅要抽調大批官軍,還要征調許多民夫,總之,每年花在駐守長城上的銀子就達上千萬兩,讓中央財政不堪重負。
為解決邊鎮軍事消費與供給的矛盾,明政府采取了不少措施,其中對晉商的發展起到關鍵作用的就是開中制。開中制是在歷代食鹽實行國家專賣的基礎上,明政府為解決邊餉問題而找到的一舉多得之策:省錢、省時、省力。然而,它的初衷既不是富民,也不是富商,而是讓商人們向各邊鎮的邊倉納糧,以此換取販賣官鹽的執照(鹽引、引目),即所謂“納糧中鹽”。
一切由國家專賣的商品都是暴利產品。鹽和糧食一樣,是人們必不可少的生活必需品;鹽和糧食又不一樣,它不是任何一片土地都能出產的特殊物品。因此,它就成了官方可以壟斷,進而訛詐百姓,牟取暴利的專賣品。中國并不是一個缺少鹽資源的國家,它的價值或者說暴利主要來自官方的壟斷。
開中制最初實行于山西大同鎮。《明太祖實錄》卷五三記載,1370年(洪武三年),山西行省官員向朝廷建言:“大同糧儲,自陵縣(今山東德州)運至太和嶺(山西朔州馬邑),路遠費繁,清令商人于大同倉入米一石,太原倉入米一石三斗,給淮鹽一小引(二百斤)。商人鬻畢,即以原給引目赴所在官司交之,如此則轉運費省而邊儲充?!泵魈嬷煸安杉{了這一建議,并在次年制定全國中鹽例,實行了開中制。
“納糧中鹽”主要集中在九邊,大同鎮又是首先實行這一制度和納糧數額最多的邊鎮,使山西商人近水樓臺,捷足先登。隨著開中制向多元化延伸,除納糧外,還出現了納棉、納布、納馬、納鐵中鹽等方式,山西商幫不僅靠多種經營壟斷了北方的軍需貿易,其勢力范圍亦向兩淮、河東等全國所有的鹽產地擴張,達到了所謂“貿遷四方”的全國性影響。
到了明朝中期,鹽業政策由“開中制”向“折色制”轉化。所謂“折色制”,即鹽商不必再運送糧食等物資到指定的邊境地區以領鹽引,而是直接用銀子來換取鹽引。
“開中制”成就了山西商幫,“折色制”則促進了徽州商幫的興起。說到底,引起當代中國人無限遐想、無限向往的明清兩大商幫,其實都是靠官商勾結起家的鹽販子。
實行開中制時,要送糧食等物資到邊境才能換取鹽引,而徽州偏居一隅,地處大山深處,對外交通不便,又因地狹人稠,自古糧食不能自給,與晉商相比,他們顯然不占“地利”。實行折色制后,徽商在內地就可以花錢買到鹽引。從弘治到萬歷年間,徽州鹽商成群結隊地趕赴當時全國大型的鹽場——儀征、揚州和淮安等地,徽州鹽商的經營,一時取得突飛猛進的發展。
商賈依附官府巧取,官府對平民豪奪
自先秦到明清,大一統的專制政體越來越成熟,無論是商幫,還是商人,他們的成功與失敗都與官府有直接的關系。當代學者吳思曾經用明成祖朱棣的一道圣旨說明中國式的官民關系,這里轉錄如下:“那軍家每街市開張鋪面,做買賣,官府要些物件,他怎么不肯買辦?你部里行文書,著應天府知道:今后若有買辦,但是開鋪面之家,不分軍民人家一體著他買辦。敢有違了的,拿來不饒。欽此?!?/p>
官府的淫威是不加掩飾的。在這樣的政治經濟環境下,形成了明清時期官商勾結,分工合作,一起對普通百姓、對整個國家進行“巧取豪奪”的行為模式:商賈依附于官府“巧取”,官府對包括商賈在內的一切平民“豪奪”。
隨著時下大眾文化的廣泛傳播,晉商的代表喬致庸,徽商的代表胡雪巖都成了人們耳熟能詳的人物。結合目前這種拜金主義潮流,許多人對他們發家致富的故事更是津津樂道,艷羨不已。
喬致庸在經營中一個成功的經驗,就是對官場甚至清室人脈的精明投資。1900年八國聯軍攻陷北京城,慈禧逃到山西。喬家大德通票號掌柜高鈺立即把大德通裝飾一新,作為慈禧、光緒的臨時行宮。慈禧缺錢,山西官員在太原召集山西各商號商量“借錢”,大家誰都不敢答應,喬家票號卻很爽快,借給朝廷白銀10萬兩。慈禧太后此后給山西商人的人情,一筆是由各省督府解繳中央的款項,全部由山西票號來經營;另一筆是將庚子賠款連本帶息,約10億兩白銀交由山西票號來經營,喬家的生意也因此進入了輝煌期。而這個時候,國家已經滿目瘡痍,清王朝也日薄西山了。
紅頂商人胡雪巖與官府那糾纏不清的關系更不用說了,他的一生成也官府,敗也官府,最后含恨而終。細想起來,商人戴上了紅頂子,這是值得夸耀的商業成功嗎?它只表明了官商勾結的事實,并凸顯了商人向官人的徹底臣服。
明清商人這種對壟斷權力的絕對依賴,使他的經營模式染上鮮明的官家特征。他們有錢,卻僅僅局限在流通領域運作,沒有向產業資本轉化,也就沒有建立起成規模的生產實體,更別說現代基礎工業了。說白了,他們還是傳統意義上的買賣人。
無法實現主體意識的自我覺醒
像所有傳統幫會組織一樣,商幫也以信義相標榜。晉商的“義利并舉”,徽商的“賈而好儒”、“程朱闕里”、“理學故鄉”,都試圖在傳統倫理體系的坐標中,為自己的身份找到被主流認可的道德名位。而這也恰恰反映了明清商人在精神上的先天不足。他們不能開創性地建立起適合自己生存與發展的理論武器,意識不到商人在新時代社會經濟發展中的重要作用,更修煉不出經世濟民的思想抱負和用競爭手段推動社會公平發展的雄才大略。同時,他們身邊王朝末世的腐朽氛圍又使他們沾染上了投機、逢迎、諂媚、奢靡等種種惡習。由于缺少超越性的文化思維,無法實現主體意識的自我覺醒,他們不可能像西方商人那樣憑借雄厚的經濟實力和敢于自由競爭的開創精神,率領自己的商人群體擔負起通過競爭重構社會價值體系的歷史使命,而只能在向官僚政治折腰屈從并與之同流合污中、在向正統文化依附與回歸中走向墮落和毀滅。
依靠官府起家、發展起來的山西、徽州等十大商幫,從始至終都把自己的命運和專制王朝的命運綁在了一起,隨著滿清王朝的倒臺,隨著腐朽專制政體的逐漸滅亡,這些在中國歷史上風光了數百年的商人群體也隨之衰落了。
幾百年來,這個曾經斂聚了幾乎所有民間財富的商人群體得到過快樂嗎?這顯然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
在山東省聊城市東昌府區,至今保留著一座清代遺留下的山陜會館,是當時山西、陜西兩省商人為“祀神明而聯桑梓”集資興建的。它始建于乾隆八年(1743年),歷時66年,耗銀9.2萬兩乃成。現在,它成了明清商幫繁盛時期的歷史遺跡,供游人參觀。會館內的戲樓上刻著這樣一副對聯:
宮商翕奏賞心是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扮演成文快意在坦途快馬高帆順風
這副對聯似乎告訴我們,清代商人的成就觀、快樂觀,甚至人生追求并沒有離開“金榜題名”和“洞房花燭”的老套。當然,作為游走四方的買賣人,他們更加現實的愿望是“坦途快馬”與“高帆順風”,那樣才能快賺錢,多賺錢,平安地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