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是維持人體生理機能不可缺少的元素,是人類祖先得以生存和生活的重要物質資源。它從古至今,影響著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鹽的種類名目繁多,如果從鹽鹵資源的來源考察,主要有產生于海水的海鹽、產生于內陸湖泊的湖鹽或池鹽,以及用鉆鑿方式提鹵煎制的井鹽。 人們對食鹽的認識、利用以及工業性的開采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時期,從維系自身體質需要而產生的尋鹽意識,到對自然鹽泉的利用,再到進行資源性開發和鹽鹵綜合利用,構成了人類利用鹽資源的長鏈。
鹽與史前文明
鹽與人類的發展和史前文明有著密切的關系,它一方面促進了人類自身的進化發展,另一方面,它又是人類史前文明的“催產婆”,催生了人類早期絢麗多彩的遠古文明。
史前人最初過著居巖處穴的原始采集生活,尚未萌發尋找食鹽的意識,維持生命所需鹽分,全憑借其本能,攝取含鹽分豐富的動植物而獲得。熟食促進了史前人類體質和大腦的進化,也促進了對鹽分需求量的增加,使鹽與糧食、水一樣,成為人類生存、發展進化不可缺少的物品。這樣,早期人類不得不為了生存而四處尋找食鹽,人們追逐鹽的意識便不斷增強。所以,我們今天所觀察到的一個有趣現象就是:圍繞古老的天然海鹽、鹽池、鹽泉和巖鹽,往往聚居著許多史前人類。在這些地方逐漸形成早期的原始群落,進而發展成為氏族集團,最終發展為人類文明的搖籃。
考察史前文明發祥之地,無不是自然產鹽區或得鹽便利之所。遠古人類文明發展程度的高低與食鹽供應便利與否密切相關。被譽為人類文明搖籃之一的非洲肯尼亞北部的圖爾恰納湖,就是一個巨大的咸水湖。從1960年以來,考古學家在這里發現了近300個史前人類的頭骨化石,4000多件各種動物的化石和眾多的人類文化遺物。在古老而神秘的東方,黃河、長江流域的遠古文明,同樣與鹽有著密切的關系。
黃河流域,有兩個主要的產鹽地,即位于河東運城縣南面,安邑與解縣之間的解池,和位于西北甘寧青三省交界的鹽池群。在河東解池方圓幾百里范圍內,考古工作者發現了屬于舊石器時代的西侯度、公主嶺、藍田、南海峪洞穴等文化遺址,這里還廣泛地存在著類型各異、風格獨特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等新石器時代文化遺物,形成了燦爛的河東文化。西北甘寧青鹽池群,包括了大小不同、形態各異的眾多鹽池。這一廣闊地區內,既有豐富的水源,又有豐富的鹽利,孕育了西北地區新、舊石器時代五彩斑斕的馬家窯文化、齊家文化、辛店文化等諸多文化,與河東文化交相輝映。
長江流域的產鹽區,最主要的分布在川東、川北和近海的三角洲地帶。這些地區同樣發現了大量的舊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和古生物化石。上世紀80年代中期,重慶市博物館和古脊椎動物古人類研究所在巫山縣大廟鎮龍骨坡進行了多次考古發掘,清理出各種動物化石數千件,發現了迄今為止我國最早的史前人類“巫山人”的化石。生活在距今201萬年~204萬年的“巫山人”創造了輝煌的“大溪文化”。隨著三峽庫區建設和搶救性文物發掘工作的開展,1994年北京大學在忠縣哨棚嘴、瓦渣地發掘出流行年代可上溯至商代后期與陶器制鹽有關的尖底陶杯和花邊陶釜,這是迄今為止古代鹽業開發的最早的考古學證據。
在東部沿海的杭州灣、太湖地區和長江三角洲地帶,從古至今都是重要的產鹽區,并廣泛地分布著河姆渡、馬家浜和良渚等類型的史前文化。
鹽與國家政權
人類共同的尋鹽意識,促使他們從以血緣關系為紐帶劃分氏族到以地域來區分國民,形成一個個相對穩定的古代民族,進而建立起古代國家。不管農耕民族還是游牧民族,鹽對于他們都具有不可抗拒的凝聚力。
初民時期,人類受自然環境的制約,食物、水等生存必需品雖來源各異,但都有各自的取給之道,或農耕,或漁獵,或交換。惟有人類不可缺少的食鹽,相比之下,其分布有限,產量最少。故在原始社會的經濟社會中,食鹽成為影響人類聚散的主要因素,它像茫茫長夜中一盞耀眼的明燈,將四方八面的人群牢牢地吸引在其周圍,創造了他們共同的文明。
位于今天山西境內的平陽、蒲坂、安邑被譽為中華文明遠古帝王之都,是堯、舜、禹三個部落聚居的地方,都在山西解池的周圍。中國遠古歷史上所謂堯舜禹“禪讓”的傳說,其實質是三帝在不同的時期都掌握了解池鹽利,擁有了作為部落聯盟首領的物質經濟基礎。由此不難看出,解池豐富的食鹽資源,促進了四周部族的發展壯大。
二里頭文化東下馮類型是學術界公認的夏文化的一個重要類型,它廣泛地分布在解池四周的夏縣、運城、聞喜、絳縣、新絳、河津、永濟、陜縣、溫池等地區。著名考古學家張光直先生指出,三代中第一個朝代夏崛起于胥南,商文化系統自東向西發展,后來周文化亦自西向東延伸,其中深刻的原因在于晉南擁有豐富的鹽資源。
進入階級社會后,鹽產地以及對鹽支配權的掌握,成為了民族發展、霸業建立、政權更替、國家盛衰的一個重要因素。
春秋之時,齊桓公首創霸業,正是利用了其地處海濱,占有豐富的漁鹽資源。早在太公時期便推行“通商工之業,便漁鹽之利”,國勢得到了迅速的發展。晉文公重耳的霸權得利于解池鹽利;楚莊王爭霸得益于巫溪鹽利;吳越爭雄,逐鹿中原,問鼎東周,得力于長江三角洲及沿海的魚鹽之利。戰國初期,魏國的強盛和以魏相公孫衍為首發起的合縱之舉——五國伐秦,也是以解池鹽利的存在為背景的。解池鹽利成了戰國時期東方諸侯國聯合抗秦的經濟基礎。
秦統一全國的戰爭,首先消滅了三晉處于北方的趙國、南方的韓國,主要原因恐怕還是魏國占有解池鹽利,國家富庶,力量強盛,攻取不易。秦滅魏國,握有解池之利,北至燕國、東至齊國、南至楚國,遂勢如破竹,一舉滅亡之。由此可見,中國古代霸權的嬗變,主要表現為對鹽的控制權力的更替。隨著歷史的發展,鹽在國家政權中同樣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成了無孔不入的文化基因,展示出強大的威力。
西漢帝國中期,漢武帝為了解決經濟上的嚴重危機,倚重了鹽鐵之利,在全國實行鹽鐵專賣,使朝廷財政收入大增,出現了中國封建社會國勢強盛、經濟繁榮的第一個高峰。鹽之利成為國家政權賴以存在的強大經濟支柱。
三國鼎足局面的形成,固然有其政治、軍事、人謀諸方面的因素,但歷來研究者對深藏在這些因素背后的經濟原因認識不夠。曹操能夠統一北方,進而揮師南下,企圖一舉統一天下,其實更多的是倚仗晉南解池和渤海灣的鹽利;孫吳能據有江東,權逾三世,更是得利于沿海漁鹽之利;而劉豫州能在荊楚、巴蜀之地立足,進而建立了一隅政權蜀漢,也是得力于川東、川北、川南的鹽利。可以這樣認為,三國鼎足之勢,從其經濟地理考察,絕非偶然,三個地區具有豐富的鹽鹵資源,作為三國鼎立的經濟基礎。
南北朝時期,鮮卑族建立北魏政權,為有效地統治北中國,馮太后、孝文帝進行了一系列改革,最后遷都洛陽,其目的應也在于掌握解池鹽利,以為鞏固其統治的經濟支柱。
隋王朝建都西安,又營建東都洛陽,其目的也十分明顯,即有效地控制解池鹽利。唐王朝自安史之亂后,出現了藩鎮割據、戰亂不休的局面,國家財政收入大受影響,中央集權政治遭到沉重打擊。為恢復中央政府的財力和加強對藩鎮的控制,唐肅宗和代宗時期,先后出現了第五琦和劉晏這兩位著名理財家對食鹽的產運銷進行了一系列改革,特別劉晏推行的食鹽專賣法,不僅使唐后期的財政狀況起死回生,更奠定了以后一千多年食鹽專賣體制基本格局,后來的宋元明清各朝各代,無不由朝廷嚴格管理鹽的生產、運輸、銷售,以此來達到用鹽利支撐中央財政的目的。
鹽與經濟和生活
鹽利是封建各朝代主要的財政來源。為增加朝廷的財政收入,封建統治者無不企圖獨占鹽利,控制鹽的生產、運輸和銷售。為此,歷代鹽政變化繁多,令人眼花繚亂,實質上無非是在鹽利問題上打主意,借以增加財政稅收,以維持朝廷龐大的財政開支。
從春秋時期管仲推行“官山海”,出現早期的鹽專賣形態之后,歷朝歷代沿襲不變,相繼出現了漢代的“鹽鐵官營”、唐代的“榷鹽法”、宋代的“折中法”、明代的“開中法”、“綱鹽法”以及清代“廢綱行票”等形形色色的專賣制度。不管名稱怎么變,所有這些至少說明了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是鹽利在國家經濟生活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二是國家要與地方和鹽商等爭利,必須要壟斷鹽的經營。為此,歷朝歷代都在產鹽之地設置機構,委派掌鹽官吏,這些人都是封建官僚中最能聚斂財富的人物。據《新唐書·食貨志》記載,唐德宗時,天下之賦,鹽利居半,有時甚至超過田賦,占到八成,軍餉皆仰給之,支撐著朝廷近百萬軍隊的開支用度。自中唐以降,鹽稅成為支撐封建政權的特殊財源。
食鹽的運銷對地方社會經濟的影響是巨大的。作為資源性特殊商品,食鹽的產地產量均有限度,但社會的發展、人口的增加、經濟的繁榮、邊疆的開發,鹽的需求量也隨之不斷增加。故因食鹽運銷而逐漸形成了人們稱之為“鹽道”的固定交通線路。古代的鹽道分為“水道”和“陸路”兩類。運鹽水道在中國南方和華北平原地區極為便利,長江、珠江流域支流密布,湖泊眾多,隋朝開鑿貫通南北的京杭大運河,都是主要的運鹽水道。陸路運鹽又分為大道和小道。大道即官道,這是歷朝歷代形成并沿用的陸路主要交通干線,可以說多數官道其實就是運鹽鹽道。大宗的食鹽就這樣通過水道和陸路大道運銷四面八方,食鹽的運銷不僅把產鹽區和銷鹽區緊密聯系在一起,而且對區域間的經濟交往與發展、沿途集鎮的逐漸出現和經濟的繁榮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在傳統社會中,鹽稅作為朝廷經濟基礎中最強大的部分,因而對鹽業的開發、利用、擅有、爭奪,構成了我們觀察、分析和研究社會生活的重要參數和晴雨表。鹽對社會生活具有強大的滲透作用,舉凡歷史上的民眾暴動、秘密社會、地方風情民俗等等方面都滿含著鹽的因素。
縱觀封建社會所謂太平盛世,無不與國家對鹽業充分開發、擅有利用、嚴禁私家染指密切相關。管仲推行食鹽專賣之法、漢武帝行鹽鐵官營,唐第五琦、劉晏、李巽為國爭鹽,明龐尚鵬整飭鹽政,清陶澍變革鹽法,這樣的史實很多,與之相伴的是國殷民富,四海安寧。與之相反,鹽利入于私門,朝綱大壞,社會便動蕩不安,最終導致農民暴動或起義。唐末黃巢起義就是典型的一例。
在傳統社會里,因鹽產生了一個個龐大的社會集團,即鹽業群體。中國近現代鹽業群體大致可以分為四種類型:一類是鹽商群體,他們控制了食鹽的生產、運輸和銷售。這是一個構成非常復雜的群體,他們有的是地主兼鹽商,有的是鹽商兼地主;有的是官僚兼營鹽業,也有鹽商進而成為官僚;更有官僚、鹽商、地主三位一體者。這一群體直接操縱著鹽業生產的主動權,嚴重影響著一個時代、一個地區的社會發展趨勢,財富上是富可敵國的大財團。二類是是廣大鹽民群體,他們是食鹽的直接生產者,有的文獻稱之為灶丁或灶戶。這個群體來自于社會各階層,有失去土地的自耕農,有破產的小手工業者,有被強劃為灶籍的自耕農或佃農。他們身份世襲,社會地位低下,往往受到經濟盤剝。近代以來,由于鹽業生產內部分工日趨細密,不同工序的鹽業工人為維護自己的切身利益,逐漸形成了具有近代秘密社會色彩的行幫。如在近代中國最大的手工工場——川南的千年鹽都自貢就形成了鹽工“十大幫”,這些行幫有自己嚴密的組織機構和嚴格的管理系統,甚至還有自己的會館。三類是販賣私鹽的鹽梟群體,這部分人往往與秘密社會相聯系。他們的構成復雜,來源廣泛,其特點是以販運私鹽為生計,人數眾多、行動詭秘、持有器械,并聚斂大量財富,是社會動蕩的重要因素。四類是個體私鹽販子。這個群體與鹽梟群體的本質區別即他們僅僅是為了謀生糊口,他們單獨行動、肩挑背負、鬻鹽換錢度日,生活艱辛。
鹽與民俗飲食的關系也十分密切。鹽是“百味之祖”“食肴之將”,是人們不可缺少的日常調味品和營養素。與鹽的產運銷相關聯的各種美味佳肴更是風格獨特,令人回味悠長。誰會想到世界名酒貴州茅臺的問世和幾經滄桑,竟與川鹽銷黔有著密切關聯;以鹽幫菜為代表的川菜是中國飲食文化中的一朵奇葩,各種鹽幫菜品的原料、烹制、風味與發展,無不與食鹽的生產、運輸、銷售和鹽業群體有著密切淵源。鹽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還表現在圍繞鹽形成了許多獨特的民俗。從民族志和調查材料中我們可以看到,新疆維吾爾族人就把鹽作為靈物來崇拜,鹽在各民族傳統婚禮中給新郎新娘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同時也成為了人們詛咒發誓的道具。在古代云貴地區,人們還把鹽當作貨幣,用來交換黃金、麝香和其他工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