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段家與李家
段祺瑞與李家的友誼起源于上兩代人。
咸豐年間打太平天國的時候,段祺瑞的祖父段韞山就跟劉銘傳、張樹聲、周盛波、周盛傳等地方豪強,一起拉隊伍、辦團練。到李鴻章辦淮軍的時候,他又與劉銘傳等來到李鴻章麾下,參加了多次戰斗。太平天國被鎮壓之后,他仍在軍中,“以軍功累得提督銜,記名總兵,獲勵勇巴圖魯(滿語,勇猛志士的意思)稱號,授榮祿大夫,振威將軍,于光緒五年(1879年)卒于宿遷軍次。”(《合肥段公年譜稿》)
段祺瑞的一個叔叔也在淮軍中,后來當上了山東威海軍營的營務官。段祺瑞17歲前往威海投靠叔叔,從站崗放哨做起,漸露才干。在他20歲的時候,李鴻章創辦的天津武備學堂(陸軍學校)開張了,他去投考,一舉考中并名列前茅,遂進入炮科學習。那時該校招生一共才100余名,都是從各營考拔出來的優秀者,學制一年,畢業后,仍回各營。段祺瑞畢業后沒有再回威海,而是被分配到旅順港監修海防炮臺。
在段祺瑞24歲時,李鴻章為培養高級軍事人才,決定在軍校畢業生中選派優秀者出洋留學,到德國學習軍事。段祺瑞抓住了這一千載良機,考了個第一名,遂被派到德國柏林,進入德國一軍校,仍舊攻讀炮科,見習時在著名的克虜伯兵工廠實習炮工。從德國回來以后,開始受到重用,曾被派為北洋軍械局委、威海隨營武備學堂教習。幾年后被袁世凱看中,在小站練兵的時候,被袁奏調到身邊,協助訓練新建陸軍,任炮兵學堂總辦兼炮兵統帶。李鴻章去世后,他又隨袁來到河北保定,任保定軍官學堂總辦……后來竟至大紅大紫。可知老段的發跡,與老李選派他留洋德國有著直接的關系。
段祺瑞一直念記著段家與李家的友誼。所以在民國初期,他的大女兒段式萱要出嫁的時候,就選擇了李家的孫子李國源作女婿。
李國源(1896-1974,字仰尼)是李鴻章的六弟李昭慶的孫子,他父親李經敘與過繼給李鴻章當長子的李經方是親兄弟。段氏當時正處在政海的峰巔時期,代理國務總理,擇婿的標準自然較高,既要有好的家族背景,還要有洋派的經歷和眼光,但那時符合此標準的“高干子弟”并不少見。因民國初年出洋留學已成風氣,有遠見的世家大族都愿意把子孫送出國讀書。孫家鼐家族的孫子輩中就有十二人出國留學。老段之所以選中李家的孫子,而且在還沒有見過李國源的情況下就斷然作出決定,總與兩家之間的淵源不無關系,盡管那時李家已經開始衰落,段家開始興起。
當時李國源還在英國麥倫斯科學院讀書,剛剛畢業。其父已經去世,家中一切由其母丁氏作主。丁氏惟恐兒子思想“開放”,不允這門婚事,就發電報謊稱“母病垂危,火速趕回”。李國源回國后才恍然大悟。李國源是家中老大,其父去世時他才13歲,深知母親多年持家不易,對于這門婚事也就自然“就范”。
段祺瑞很喜歡這個女婿,因李國源學問好,又有英國紳士派頭,回國后就安排他進外交部工作,任參事,還曾出任駐仰光代理總領事。20年代中期段祺瑞從政壇上下來之后,李國源率家小回到安徽蕪湖,抗戰時期到了香港,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夕又轉到上海。他與段家小姐段式萱婚后得一兒一女,兒子即他們的長子李家曜,女兒名李家明。數年后段式萱因病去世,他的繼室是陳箓的妹妹陳琪玉。
段祺瑞一語釋“侯爺”
了解了上述背景就不難理解,段祺瑞為什么后來愿意管李國杰的“閑事”了。
李國杰(1881-1939,字偉侯)是李鴻章的長孫,李經述的長子。李鴻章去世后,兒子李經述百日之內也隨之西去,所以由李國杰承襲了李鴻章一等肅毅侯的爵位,故有“侯爺”之稱。這位“侯爺”清末曾任散軼大臣、出使比利時大臣、農工商部左丞等職。民國初年因有袁世凱的護佑,革命基本上沒怎么“革”到他的頭上,在段祺瑞執政的時候,還當了安福國會參議院的議員。而到了國民黨北伐成功之后,蔣介石不肯買李鴻章家族的賬,李國杰就面臨了大麻煩。
李國杰1924年當選了輪船招商局董事會會長。可是他的命不好,在他任董事長之前一年,招商局由于種種原因開始虧損,年虧損達一百六十余萬。為了開展業務,已向各莊戶挪借三百余萬,加上上海光復時滬軍都督陳其美向輪局借的款項,總數已達一千多萬。李國杰和董事會遂以輪局的一部分棧房和市房作抵押,向匯豐銀行抵押借款。先借一百五十萬兩,后來又借了五百萬元,以度難關。誰知此事后來竟招來了大麻煩。
其實輪船招商局這個晚清遺留下來的龐大企業,一直是國民黨人的心事,因為油水太大了。該局的董事長和總經理的月薪,是當時中國企業的最高月薪,每月500大洋,與當時的中國銀行和交通銀行董事長、總經理的月薪相等(一般銀行的董事長和總經理的月薪是300元)。國民黨初坐天下,財經緊張,銀根緊缺,從長遠計議,總想把招商局弄到手。那時的招商局已經是商股了,是商人們的企業,而且已在商部注冊了,國民黨公開搶奪總不是回事,只好打出“整頓”的旗號。
1927年國民黨到上海后,逐步對晚清遺老的財產實行沒收和監管政策。
1927年5月,就派張靜江清查整頓招商局,后來因為招商局隸屬于交通部管,所以又由交通部長王伯群擔任監督。李國杰這個董事長就成了王伯群的下屬,成了由王伯群任命的監督辦公處總辦,1928年又成立了總管理處。1929年又宣布招商局從此直屬國府,由國府派專員負責整頓。
與此同時,其他前清遺老們也開始日子難過。1929年9月28日,由江蘇省政府主席鈕永建訓令上海縣,宣布沒收盛宣懷財產。10月5日,又有上海特別市市政府的通告:奉國民政府令,前清故吏盛宣懷侵蝕公幣,證據確鑿,應將所有遺產一律查封沒收。令盛氏后人及與盛氏財產有關之公司、行號、典當等等,據實具報盛氏遺產。政府采取了強硬的態度,盛家在招商局的“三桿槍”(盛恩頤、盛重頤和盛升頤都吸食鴉片)就沒轍了,他們在招商局的位子保不住了。
對待李家,國民政府的主要目標對準了李國杰。因為李家的作風不如盛家洋派,主要財產還是安徽老家的土地,房產主要集中在合肥和蕪湖。安徽方面已經向李家索要了六十萬元軍餉。南京和上海的政府大員,自然看不上那些安徽的地皮,對李家在上海的其他人員他們不熟,李國杰目標大,那就抓李國杰好了。
經王伯群從中周旋,李國杰表示同意由政府監督。誰知他一松口,南京政府就派了個趙鐵橋出任總辦,到招商局內部真的來“監督”他了,把他晾在一邊了。趙任總辦之后,有政府作后臺,大權獨攬,李國杰不得不處處防范、退讓,日久便生怨尤,摩擦不斷。國杰在向匯豐銀行借款的過程中,有“聲明并無中傭,但開支酬勞計二十余萬兩之巨,內中一部分為其本人所得”的問題。還有在1927年年終,為自支酬勞銀五千兩私用的事情,把他告上法院(《招商局總管理處控告招商局董事長兼任積余公司經理李國杰刑事訴狀》),這下把李國杰惹惱了,下決心報復。
這個報復不是一般的報復了,竟想動手除掉趙鐵橋。時值神秘殺手王亞樵正在上海活動。王亞樵曾多次密謀干掉蔣介石,對暗殺蔣介石的部下亦十分爽快。李國杰通過李次山、關蕓農與王亞樵聯系上了,給了王一千大洋和一張趙鐵橋的照片,于是,趙鐵橋于1930年7月24日,在招商局的樓側(外灘福州路路口)遭了槍擊。
趙鐵橋被暗殺后,蔣介石非常震怒,責令宋子文火速查辦。他們知道是李國杰干的,但抓不住把柄,但經濟上已抓住了把柄,就以經濟案件把他暫行拘留。
然而李國杰倒也不慌不忙,他運動了父親一代甚至祖父一代的故友舊僚,又拿出了“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辦法,用銀子去賄賂交通部次長與監督陳孚木,使案子一拖再拖。最后,連陳孚木自己也保不住了,事情才如水銀瀉地,無可收拾了。
兩年多后的1932年12月27日,上海地方法院的判決書終于判下來了,判處李國杰有期徒刑三年,剝奪公民權利四年。罪名是:以國家財產作抵押向美商公司借款,出賣國家利益;向大來公司租界商輪,妨礙航權;賄賂交通部次長與監督陳孚木七十萬兩銀……(《現代上海大事記》)。
可是那個時候法律還是比不上權力大,只要有權人一講話,格局就又變了。這個有權人首先就是段祺瑞,那時他雖然早已不是國務總理了,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威勢和影響還在的,尤其老蔣還買他的帳,因為他曾是蔣介石的校長嘛。
1933年,段家已退去了昔日的光環。老段從北京政壇上下來,成了城市森林中的寓公,在天津的租界里安渡晚年。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日本人想拉他出山主持華北局面,但他不愿跟日本人糾纏。正苦于無計脫身時,南京的老蔣那邊有信了。蔣介石恐怕老段萬一上了日本人的當,糊里糊涂地下水,對整個局勢不利,就精心安排了段祺瑞南下,到上海租界里去當寓公。
車到浦口火車站時,蔣介石親自去迎接(那時長江上沒有橋,北來火車需在浦口換輪渡渡江)。幾句寒暄之后,想不到段祺瑞卻提起了李國杰的事。
他對蔣介石說:“國杰的事,就看在中堂大人(李鴻章)的面子上,算了吧!”蔣介石先是一愣,心下雖氣惱,嘴上亦不好反駁,因蔣與段有一段師生之誼,蔣介石在保定講武堂就讀時,段是校長。蔣介石只好點頭喏喏。不幾天,神通廣大的侯爺李國杰就被放出來了。
據李家人說,段祺瑞到達南京時,李國源也前去迎接的。那時雖然段家大小姐已經去世,李國源的繼室、福建人陳箓的妹妹陳琪玉已經“來歸”,但在段家,仍把李國源看作是大女婿。段祺瑞拜謁中山陵的時候,李國源始終服侍在側。李國源的到來,想必在“和平解決”李國杰的問題上,更增加了砝碼。
侯爺之死至今還是個謎
可是李國杰“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最后還是倒在了軍統的槍口下。
抗戰爆發后,輪船招商局總局遷往香港,后又遷往重慶。李國杰沒有去重慶,仍在上海逗留。那時上海已逐步被日本人控制,晚清遺老中有些后代開始在日本人中間走動,成立了維持會,后又在日本人的操縱下準備成立維新政府。這時國民黨軍統機關得到情報,說日本人將拉李國杰出來出任維新政府的頭目,也有人說李國杰已接受了日方的任命,將在維新政府中出任交通部長。國民黨早就對李國杰恨之入骨,只差找個借口干掉他,這次總算找到了理由。這時,段祺瑞已經去世三年了,沒有人能夠保護他了。
1939年2月19日正是大年初一,那天上午,他剛步出他住的新閘路沁園邨的弄堂口,沒走幾步槍就響了。等到人們抬他到醫院時,院方已被打過招呼,說此人是漢奸,不要搶救,所以無人前來搶救,致使流血過多死在醫院里。他似乎至死也沒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據說在醫院時曾經蘇醒過來,第一句話就問:“他們打我干什么?”至于李國杰是否真的當了漢奸,軍統是否真的拿到確鑿證據,這半個多世紀下來,一直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就像唐紹儀被刺案一樣,至今還是個謎。
段三小姐的“奪子”之計
現在翻開《合肥李文忠公世系簡表》(俗稱李鴻章家族“老六房”),可以看到老六房中有一個人有兩個名字,即李國源的五兒子李家暉,同時又叫袁緝輝。這里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故事源頭還是來自段家。
大約在1935年,段祺瑞的弟媳婦在合肥過生日,大家族的親戚們都前去為之祝壽,李國源夫婦也帶著3歲的兒子李家暉前去了。
段家三小姐段式巽嫁的是袁世凱的侄孫袁家鼐,婚后只有一個女兒,那時還沒有兒子,她很喜歡李家暉,就說想帶家暉回南京家里玩幾天。李家暉的父母李國源和陳琪玉沒加思索就同意了。
誰知段三小姐將李家暉帶入袁家,關上門就告訴他,他是袁家的孩子,從此改名袁緝輝。等到李國源夫婦上門領孩子的時候,段三小姐卻怎么也不肯交還了,聲言:“你要把他帶回去,那先拿手槍把我打死好了!”陳琪玉沒有思想準備,哪里舍得把親生兒子送給別人?僵持中,還是李國源頭腦活絡,就對妻子講,他們沒有男孩子,喜歡家暉是很自然的,家暉在袁家不會吃虧的,何況,三妹身體這么弱,待她以后去世了再要回來也不遲……于是李家暉就真的成了袁緝輝了。但是陳琪玉仍是放心不下,在李家暉過10歲生日時,給了他最衷心的祝福,并且設法讓他知道,他的確是李家的孩子……也不知李家暉小時候長得到底有多靈氣,弄得兩個媽媽為他的“名份”搶來搶去,真是操碎了心。所以說起家庭出身,有人是雙重豪門,而李家暉則是李家、袁家、段家,三重豪門。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后來李國源、陳琪玉夫婦先后于1965年和1974年病逝于香港,而段家三小姐段式巽病怏怏地卻活到了1993年,享有92高壽,病逝前為上海市文史館館員,擅長繪畫,已經畫得很不錯了。那套著名的“洪憲瓷器”,最后就是在她手上,經她手轉讓國家有關部門的。
現在的李氏家譜里,又把李家暉“接”回來了。他后來就讀復旦大學,畢業后留校任教,研究社會學、老年學,還當了上海社會學學會的副會長。自己的“身世”復雜,想必對社會的復雜性有著深刻的理解。其妻王愛珠,是他在復旦大學時的同窗,畢業后留校任教,升任教授,也是獲國務院有突出貢獻獎勵的專家。她的專著《老年經濟學》是我國正式出版的第一本老年經濟學專著,填補了我國老年經濟學研究領域的空白,獲得了多種獎項。他們兩夫妻今年正值金婚紀念,該校為他們出版金婚紀念文集《愛輝耕耘》,其中好幾篇文章,都談到了他那有趣的“出身問題”。
(選自《當年那些人》/《檔案春秋》雜志社 編/華文出版社/2009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