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短篇小說)

08年秋去冬來的某個深夜，面對著妻子葉萌萌雪白的身體，我突然發(fā)覺自己不行了。對于一個才三十歲的男人來說，在這件和吃飯一樣重要的事情上“不行”了，那種尷尬和痛苦的滋味可是用世界上任何語言都無法準確地表達的。再加上當時葉萌萌并沒有說一個字，而是自己側轉身去了。說句心里話，葉萌萌這種沉默比扇我兩個耳光還讓我難受。于是，我只好也躺了下來，沒說半個字。我想，這個時候除了躺下來，又能怎么樣呢。當然，還可以發(fā)一下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是盞橘黃色的羊皮吊燈，那些木格外框稀奇古怪的圖案，讓我感覺就像這兩天兩夜以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

事情是這樣的。簡單點說，是從一場吵架開始的。是星期五的傍晚。一直以來，我對時間充滿了敬畏之心。我始終覺得，很多事情都是時間在起關鍵性的作用。所以，從我和葉萌萌吵架開始到整件事情的結束，我覺得星期五就是一個很關鍵的時間。它是陀螺轉動起來的發(fā)動力。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剛好是7點整。因為在走出樓道門的那一刻，我聽到窗口里飄出電視里的聲音。是地球儀從藍色的屏幕背景里滾動出來的熟悉的聲音。于是，我回頭看了看整幢樓。就在這個時候，葉萌萌憤怒的聲音，從四樓亮燈的窗口里像一張張瓦片一樣扔下，在我的身邊爆炸開來：楚天舒，你個王八蛋，有種別回來！

我搖搖頭，想把這句話從我的耳朵里搖出去，就當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一樣，然后開門回家。可是，越搖，我的頭越大。于是，我只好停止了搖頭這個機械性的動作。路燈下的幾棵綠化樹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眼睛里。那一瞬間，我忽然感覺做人還不如做一棵小區(qū)里的綠化樹來得自由來得瀟灑。那樹就這么無欲無求地站著，沒事曬曬太陽吹吹風，偶爾還能洗洗淋浴，這生活是多么的滋潤啊！而人，特別是結了婚的人，絕大部分總是要為一些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的事情吵架。這可真他媽的沒勁。上大學那會兒，讀一本小說，讀到一句“婚姻，是愛情的墳墓”時，我還脫口而出一句“真他媽的扯淡，懂不懂啊”。換成是現在，我想，打死我也不會說那樣混蛋的話了。如果有機會，我倒很想向當年的那個女作家道個歉，說一句“對不起，混蛋的是我。你才是真正的高人！你的話是真理，婚姻，還真他媽的是愛情的墳墓！”

說出來不怕您見笑。我都記不清了，這一次已經是第幾次和葉萌萌吵架了。自從結婚到現在，兩年來，我們似乎一直在吵。為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吵。吵完了，冷戰(zhàn)一兩天，我們會瘋狂做愛，然后和好如初。還沒好上幾天，我們又會為另外一件毫無必要的事吵得不可開交。過個一兩天，再做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我們又冰釋前嫌了。夸張點說，這兩年的婚姻生活，我們除了做愛，就是吵架。如果用一句比較文學的話總結一下，那就是：吵架是做愛的前戲，做愛是吵架的高潮。

想到這些，我只好嘆了口氣，裹緊了衣服，沿著人行道朝小區(qū)西門走去。出西門，我轉上了鹿池路的人行道。正走著，忽然從邊上半人高的冬青樹叢后傳來一聲口哨聲，我以為是哪個在暗處的熟人看見了路燈下的我，連忙停住了腳步，回轉身去。隱隱約約看到一個人影在向我招手。走近了，細看，卻是一個不熟識的女人。三十來歲的樣子。那女人一開口就是一口不太標準的普通話：“帥哥，想玩玩嗎？”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問道，玩什么啊？她說很舒服的那種。說著，她便伸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我一個勁地想抽回手臂，伸手去摸摸口袋說，真不好意思，出來散步忘帶錢包了，下次吧。她死拉住我并沒有松手的意思，說，帥哥，你騙誰啊，玩玩嘛，才20塊！正拉扯著，突然，“嘭”的一記炸響從不遠處傳來。那個女人的手“抖”了一下。我回過頭去，看見二十米開外、沖上人行道的一輛黑色小轎車已經撞在了一棵行道樹上。我回頭看了看那女人，突然覺得要不是這女的半途把我拉下，說不定這車撞上的正是我呢。可真懸啊，這么一想，我的心像一條被抓上岸的魚一般狂跳起來。我連忙從口袋里掏出錢包給了那女人一張20塊的，還說了好幾個“謝謝”。那個女人接了錢，松了拽住我的手，一臉茫然地看著我。我朝她笑笑，朝那輛出事車輛走去。車邊已經聚集了看熱鬧的人。就在這時，一對四十來歲的男女從車里鉆了出來。那個女人，一手捂住頭頂，一手指著車門另一邊的男人，嘴里罵罵咧咧。那個男人卻頭也不回地顧自走了。

哎，可憐的人啊，大概又是吵架的一對吧。都吵得想同歸于盡了？不知道這個時候，全世界有多少對夫妻在吵架，或者是在做愛？我正被自己這個奇怪的念頭弄出笑聲來的時候，褲兜里的手機響了起來。難不成葉萌萌這么快就“舉白旗投降”了？按我對葉萌萌個性的了解和對以往“戰(zhàn)爭實例”的分析，我很快意識到，這概率就如同我去大上海找一個舅舅，不幸的是把舅舅的聯系電話給弄丟了，然后，我隨便撥了一串號碼，電話居然通了，而且接電話的就是我舅舅一樣。手機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該不會真有這么巧的事，就像是我比喻中的“外甥”打來的？

電話通了。話筒里傳出的是一個陌生的女聲。一個嬌滴滴的女聲。有哪個正常男人能擋得住美女的“糖衣炮彈”呢？更何況，又是像我這樣吵架而出走的男人呢？我想，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和美女聊聊，權當解悶吧。

女聲說，帥哥，你好啊，能聽出我是誰嗎？

這話，您一聽一定會說多老套啊。事實上我也這樣想的。于是話回了過去：還真聽不出來，不知道是哪位美女？

女聲就“咯咯咯”地笑了起來。那聲音清脆得讓我一下想起了鄉(xiāng)下母親養(yǎng)的幾只老母雞。那些老母雞下完蛋，從草棚里鉆出來，扭著脖子，滿臉緋紅的驕傲。笑完了，女聲說，你太不厚道了，給你三次機會猜，猜不出來，你請我喝咖啡，看電影。

見過蠻橫無理的女人，比如葉萌萌有時候，但還真沒見過這么蠻橫無理的。我說，我或許壓根就不認識你。如果這樣的話，哪怕猜個三百次，三千次，我也猜不上來的。

你一定認識我，女聲說，你是叫楚天舒吧！

一聽到“楚天舒”這三個熟悉的字從話筒里溫柔地鉆進我的耳朵里，我的耳朵一下子癢了起來，然后它迅速地發(fā)熱發(fā)燙。我的兩只腳立馬愣在那里動不了半步。我說，美女，能給個提示嗎？

也行，那個女聲說，給你個提示吧，我是個女的，沒有變了嗓子騙你。

這不廢話嘛！我暗暗說了句，只好無奈地報了個名字。

女聲很堅決地說，不是。

我只好繼續(xù)猜。我又連猜了兩次，那個女聲卻提高了聲音說，楚天舒，你太不厚道了，你得請我看電影，還有喝咖啡。

我說，行吧，那你到底是哪位美女啊？

秦—雨—涵！

一聽這個名字，我的心都有點像兩軍交戰(zhàn)時候的戰(zhàn)鼓了。我一手握著手機，一手去按那顆不安分的心。

我假裝咳嗽了一下，說，真…真的是你？

秦雨涵笑了起來，說，騙你是小狗！

我連忙問，那你現在在哪里？

就在你的地盤上啊！秀水火車站對面的“經典咖啡館”，秦雨涵又補充了一句說，邊上好像有個什么“歐尚超市”。

秀水火車站。經典咖啡館。歐尚超市。此刻，這三個地點組合在一起，同時出現在了秦雨涵的一句回答里，我很快意識到秦雨涵的確不是“小狗”，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且活生生地出現在了我們秀水城。我頭腦里閃了一下葉萌萌，很快就回了一句，那好，你等著，我馬上過來，請你喝咖啡，看電影。

秦雨涵笑笑說，不許騙人，騙人是小狗啊！我等你。

掛了電話，我趕緊朝鹿池路南北兩邊張望起來。這個時候，鹿池路上來來往往的都是車子，卻沒有一輛是出租車的。真他媽的見鬼了。我只好沿著那條和鹿池路交叉的鳳鳴路走，走了大概五分鐘的樣子，終于看到了一輛迎面駛來的出租車。空車。我連忙伸手把它攔了下來。

鉆進車子，報了目的地以后，我的屁股一挨著座椅，就開始疑惑起來：秦雨涵怎么來秀水了？來了秀水，居然找我這個和她沒說過幾句話的人請她喝咖啡看電影的？事實上，我們的確不太熟，盡管我也曾經暗戀過她。但暗戀和戀愛的確是兩個概念。說起來，都已經是大學時候的事情了。有一天晚上，我們第一次去語音教室上英語聽力課。由于我有事去晚了，趕到教室大門口的時候，一眼望去，那些格子柵欄后除了戴耳麥的人頭還是人頭。最后，我終于在最后找了個空地方。戴上耳麥，耳朵里是嘰里呱啦的一通，也不知道已經說到哪里了，我只好裝模作樣地聽著，一雙眼睛卻是不安分地朝著四周溜達了。身邊居然是一個清秀的女孩。我想，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她就是秦雨涵。用一個很俗套的詞語，那就是一見鐘情。是的，就從那一瞬間，我喜歡上了這女孩。后來，在階梯教室里上文學概論專業(yè)課的時候，我又見到了這女孩，才知道她是隔壁班的。和我一個高中的同學劉英同班。我是1班，她們是2班，但我們的班主任是同一個。這樣說來，我們不算同班，也算“兄弟班”了。后來，除了上課偶爾碰個面，幾乎很少接觸到。盡管有一次，她以校報記者的身份采訪過系文學社成員的我，但我一直沒勇氣向她表白。我想，如果被她拒絕了，那該是多么尷尬的一件事情啊。直到大學快畢業(yè)的那一個學期，有一天晚上，寢室里開臥談會，不知怎么提到了“初戀”這個話題。拗不過另外幾個號稱“愛情專家”的室友，我只好花了十二萬分的勇氣老老實實地交代喜歡秦雨涵的事情來。我一說完，他們幾個的話就像生石灰掉進水里一樣炸開了。什么太沒勇氣了太不浪漫了還寫小說呢之類的話在黑暗中紛紛向我砸來。最后，老大說，老六，大學里不談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你等于大學白讀啊，趁還有點時間，抓緊時間談場“黃昏戀”吧！要不要兄弟們幫幫你？我連忙說不用了不用了，都快畢業(yè)了，到時候各奔東西，談也是白談，浪費時間和金錢了。一幫人都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太現實，沒得“救”了……這些往事，摻雜著一個一個疑問，在我體積不大的腦殼里輪流開起了車子，竄來竄去把我弄得痛苦不堪。我連忙從兜里掏出包香煙來，點上一根，讓自己能夠平靜下來。香煙的火星一點一點地移動著，很快就把那些疑問都點著了。那些疑問燃燒起來，然后，像我吐出去的煙霧一般被風攜裹著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對自己說，哪怕前面是龍?zhí)痘⒀ǎ€是萬丈深淵，我也要去闖一闖了。就算秦雨涵是老虎，把我吃了，也是一只我曾經暗戀過的漂亮老虎啊！

出租車師傅提醒我，我才反應過來已經到了經典咖啡館的門口。付了錢，鉆出車子，我從褲兜里摸出手機給秦雨涵打了個電話。秦雨涵的笑聲一點都沒降溫地傳了過來，哦，你到了？這么快！我在406包廂。

進到電梯里，看著不銹鋼金屬面上的自己，我感覺那人就像是另外一個人，怎么那么陌生呢。也不知道秦雨涵變成什么樣了，大學一別，也快五六年沒見過面了，我想，如果是大街上擦肩而過，怕是認不出來了的。

“叮”一聲響，電梯門開了，服務生很快就過來了。我報了包廂的號碼，然后，很“上帝”地跟著那個漂亮的服務生到了406包廂門口。趁服務生敲門的瞬間，我用手指理了理頭發(fā)，整了整衣服。“請進”的聲音，很溫柔地從門縫里鉆了出來。包廂門開了。正對著門的沙發(fā)上那個長發(fā)飄飄的女人，朝我露出了花朵一樣的笑容！我仔細一看，的確是秦雨涵。而且包廂里除了秦雨涵以外，再沒有別的人了！

我堆積起一路醞釀的笑容說，美女，五六年沒見，你比以前更漂亮更有女人味了！

真的嗎？秦雨涵笑笑說，你倒是比以前成熟了，更帥了！喝點什么呢？

隨便吧。我說著在秦雨涵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秦雨涵說，隨便最麻煩啊！

我說，那就來杯咖啡吧！

服務生說聲“好的”，掩門離開了。

包廂里一下子安靜下來了。我的手腳在并不狹小的包廂里，顯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該怎么放才合適點。這個時候，秦雨涵被手掌遮擋的笑聲，變了形狀漏了出來，帥哥，我們又沒干壞事，有這么緊張嗎？我尷尬地笑笑，說是有點緊張，還有點激動。秦雨涵說，你不會到現在還暗戀我吧？我的臉“騰”地一下就熱了起來，把聲音都烘烤得有點走樣了，誰，誰告訴你的？秦雨涵說，你沒聽說過“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嗎？我連忙點了點頭，表示了贊同。

很快，服務生把咖啡送了進來。我撕了小糖包，一邊用調匙攪拌著咖啡，一邊調整了一下情緒，說，這幾年，你過得怎么樣？秦雨涵抿了一口咖啡以后，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也就那樣吧。聽老同學劉英說你已經結婚了，還行吧？經秦雨涵這么一說，我立刻明白了她是怎么聯系到我的了。我說，還能怎么樣呢，還不是《圍城》里的那句經典話。秦雨涵說倒也是，世間的事大多就這樣。我說，不說這個了，越說越傷心。你怎么想到要來看看我呢？秦雨涵說，突然想到，沖動了一下，就跑來看你了。我說，你不會是突然想起應該來感謝一下當年我對你暗戀了那么久吧？秦雨涵說，你臭美吧。停頓了一會，秦雨涵幽幽地說，還不是吵架了。和我的男朋友吵，都冷戰(zhàn)好幾天了。說完這句，秦雨涵雙手交叉在胸前，將身子靠在了沙發(fā)背上，仰頭看著那盞漂亮的吊燈。我連忙說了好幾個對不起。秦雨涵說，沒事。于是，那些懸浮在空氣中的一個又一個句子，趁著我們的一段沉默，紛紛墜落下來，在地毯上濺撒開一片喧鬧的嘰喳聲。我說，喝完咖啡我?guī)闳タ磮鲭娪鞍桑駝t，我就真成了一只小狗了。我一說完這話，原來的秦雨涵立刻又回來了，她“撲哧”笑出聲來，說，好啊！

出了咖啡館，感覺立了冬的風從四下竄出來，鉆進衣服里，還是有了些許的涼意。我被空調熏得有點發(fā)燙的腦門突然冷了下來。一冷下來，我就想到了葉萌萌：不知道她現在怎么樣了。可很快，葉萌萌的身影就被秦雨涵的一句問話沖刷得干干凈凈了。秦雨涵問，電影院離這里遠嗎？我說不遠，也就一兩公里的路。我剛伸手想攔輛出租車的時候，秦雨涵阻止了我說，我想坐那種三輪車，順便看看秀水城的夜景。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到了那種我們小城的載客三輪車，問道，你不冷？秦雨涵緊了緊外套說，還行。

一路無語，我們就到了秀水人民電影院。秦雨涵選了9點半放映的一部《女人不壞》。開場還有十分鐘，趁上廁所的機會，我從褲兜里摸出了手機，然后把它給關了。

電影院的確是個戀愛的好地方。燈光一關，屏幕上那些俊男靚女們忙著上演一場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屏幕下，好似沉默無聲風平浪靜一般，座位底下卻早就暗潮洶涌了。忘記了在那篇小說里看到過這樣類似的句子，但現在都無關緊要了。緊要的是，我的五根手指在這理論的指導下，開始實踐了。它們像五條不安分的蛇一樣開始游走。它們爬過我的大腿，穿過兩把椅子的間隙，游向了秦雨涵。秦雨涵的手指就那么抖動了一下，很快就安靜了下來。我的“五條蛇”跨越了幾千個日子的長度，終于爬進了秦雨涵那五根玉指柔軟的懷抱里。她們開始纏綿悱惻在了一起。然后，我們還是像原來那樣專心地看著電影。燈是一下亮起的。所有的戲，就像見不得白晝的狐貍精一般，在燈光下倉皇逃遁而去，只留下一片潔白的屏幕。我和秦雨涵纏繞在一起的十根手指，一看到風吹草動，立刻撤退，躲進自己的老巢里，留下我和秦雨涵在那里尷尬地對望一眼，忙著用紅臉替她們掩蓋些什么。

秦雨涵說，我想吃串臭豆腐，然后回家去。想到自己暫時是有家不能回，第二天也不上班，我就很順口地說，那我送你回去吧。秦雨涵說，那你的那位？我說她出差了。秦雨涵“哦”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火車站偌大的候車廳里，空空蕩蕩的。風從各個角落里鉆出來，匯聚在了我們的周圍，我們坐在冷冰冰的塑料椅子上，只好互相靠著取點暖。有了“五條蛇”的試探，我把座位上的秦雨涵摟過來，也就顯得那么順手而從容了。很多事情，其實都這樣，不能缺少其中的某一步驟。一缺少，就會顯得突兀，讓人無法接受，最后，把整件事情都搞砸了。

列車在夜色的掩護下離開秀水，像子彈一樣穿行在黑暗的空間里。有零星的燈光孤獨而美麗地盛開在遠處，像極了我的心情。隔著厚厚的玻璃，看著窗外，我感覺就像是在觀賞一場虛幻而上了年代的老式影片，或者說就像一場夢一般。

三個小時以后，火車停靠在了秦雨涵的錦城。出了車站，秦雨涵攔了輛出租車，把我?guī)У搅怂某鲎夥俊Ｒ贿M門，我就一把擁住了秦雨涵的身子，秦雨涵并沒有抵抗……后來的事情，顯得美麗而老套了。我們上床了。

第二天中午的時候，我們幾乎是同時醒來的。我們對視了一下，目光還是很快就躲開了。隔著窗簾，還是能感覺到外面的陽光燦爛。一個念頭，像漏進窗簾的陽光一樣跳進了我的腦袋里：如果秦雨涵的男友這個時候來找秦雨涵，看到這樣子，他會怎么樣？我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大跳。秦雨涵說，你怎么了？一邊伸手摟住了我的脖子。我說，沒事。秦雨涵說，你說我是不是一個壞女人。我搖搖頭說，不是。秦雨涵說，可是，可是我和另外一個沒多少關系的男人睡在了同一張床上。我連忙摟住她一個勁地道歉，對不起，雨涵，我對不起你！突然，我的胸前一熱。是秦雨涵的眼淚。我只好把她摟得更緊了……

吃了中飯，秦雨涵說，我?guī)闳ス涔浒伞＼囎勇愤^一個地方的時候，秦雨涵指指說，我在那地方混飯吃。到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秦雨涵是在錦城晚報當記者。其實，很多城市也都差不了多少，就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一般，無非就是哪個城市高樓大廈多點，高點。很快我就對錦城失去了興趣。秦雨涵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說，你累了，要不我們找個茶樓再坐一會吧。我說好的。進了茶樓，我們選擇了靠窗的位置。看著現實里行色匆匆的路人在微雨中晃動，我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暫時逃離現實，躲在這個陌生城市的一隅，用一些馨香的菊花茶麻醉著自己的靈魂，只是不知道葉萌萌怎么樣了？她有沒有給我打電話呢？

我們坐著喝茶聊天。到后來，茶越來越淡，話也是越來越少。到后來，好像也沒什么話可以說了，于是，一次次尷尬的沉默，被一次次地延長放大，然后被幾句不咸不淡的話拼接一下，引來更長的一段沉默。隨便吃了點飯，我就起身告別了。

我回到秀水的時候，已經是星期六的傍晚了。我開了手機，發(fā)現里面居然沒有一個未接來電的提示，也沒有葉萌萌的任何短信。倒是有一條秦雨涵問候的短信：到家了嗎？我連忙回了一條短信。

開了樓道門，我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想讓自己活蹦亂跳的心稍稍平靜點，可是吸進去的都是那些偷偷溜出來的飯菜香氣。那些香氣，像一只不安分的手，把我的胃抓得一陣比一陣緊。我一手揉著肚子，一手扶著扶梯，左一腳，右一腳，一級，一級，朝著熟悉的家門走去。往常一兩分鐘的樓梯，仿佛走了一個多世紀。打開防盜門，無邊的昏暗一下朝我砸了過來，猝不及防的我差點暈過去。換了鞋子，我輕輕地喊了幾聲“萌萌”“萌萌”，回答我的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每一個房間，每一個角落都找了，葉萌萌居然不在家！

我把自己扔在了沙發(fā)里，拿起旁邊的電話機，撥了那串熟悉的數字。耳膜傳來的卻是：你所撥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候再撥！

葉萌萌會去哪里呢？我把頭放在沙發(fā)的靠背上，一個一個巨大的問號，“咕嚕咕嚕”，像泉水一般冒了出來，它們像一個個魚鉤懸掛在我的腦袋里，等著葉萌萌這條大魚來上鉤。可是狡猾的葉萌萌躲在某個角落里，就是不出來“咬鉤”。

墻上的時鐘像是蓄謀已久地敲了幾下，含糊而蒼老，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像極了第一次開口的乞丐。

我瞥了一眼。六點正。

我抽了根煙出來點上。那些扭動的煙霧，像極了葉萌萌曼妙的身姿，在我的四周跳舞，跳得我越加心煩意亂。我把煙按在茶幾上的煙灰缸里狠狠地熄了，再次拿起了電話。回答我的依然是話務員那句溫柔而程式化的話：你所撥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候再撥！

后來，我就去開了電腦。QQ里，那個網名叫“飛花逐月”的葉萌萌的頭像，一片灰白。但是，我還是打了一串字上去：萌萌，你在嗎？等了十來分鐘的樣子，那個頭像依然安安靜靜地灰白著。我只好關了電腦，躺在了床上。無邊的黑暗把我包裹起來，向著無底的深淵飛馳而去……

到星期天傍晚的時候，防盜門的鎖孔里突然響起了鑰匙聲。

我連忙朝著防盜門撲了過去。

門外是葉萌萌！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臂，生怕她跑掉似地問道：萌萌，你到哪里去了？

葉萌萌一邊從肩膀上把坤包取了下來，一邊彎腰去換鞋子。然后，她滿臉疲憊地朝客廳走去。一邊走，一邊丟下幾個詞來。我把那幾個字撿起來，組合起來就是“我出去旅游散心了”。我說，你的手機怎么關機了？葉萌萌說，那天走得急，忘記充電了。說完這句，葉萌萌已經把自己埋進了沙發(fā)里。我連忙挨了上去，替她敲起腿來。敲了五六分鐘的樣子，葉萌萌說，我有點累，先去躺一會。說完，她顧自朝房間走去，把我一個人丟在沙發(fā)上發(fā)愣。

葉萌萌真的旅游去了？

葉萌萌的手機真的沒電了？

葉萌萌到底去了哪里？

……

一直到我上了床，這些問題還一個勁地在我腦袋里上躥下跳。它們像一臺攪拌機一樣把我的身子攪拌到一邊，然后又攪拌到另一邊。我想，或許葉萌萌高興了，她會對我說實話的。這樣一想，我的手開始不老實起來了。它們的不老實，讓我想起了秦雨涵。秦雨涵弱若無骨的手指。可是，這次，是葉萌萌的手指。葉萌萌的手指完全變了態(tài)度。它們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掌。我只好開始了第二輪的“攻擊”。這次，葉萌萌不再抵抗了。我心里暗喜，手上的動作不禁加快了許多。葉萌萌雪白的身子一下砸進了我的眼睛里。

但一瞬間，葉萌萌和秦雨涵的身子像兩條雪白的蛇一樣在我的腦袋里糾纏翻騰，我突然發(fā)覺自己不行了。這事情，不行了，就真不行了，一點辦法都沒有的……

后來的幾次，我的情況并沒有好轉。還是不行。葉萌萌依舊沒說半個字。

葉萌萌也像是換了個人一樣。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她不是葉萌萌，是葉萌萌雇了個人整成她的樣子來糊弄我，她自己躲起來過逍遙快樂的日子去了。就這樣，一天到晚，我們也說不了幾句話。沒有了那些話，家里一下子顯得空空蕩蕩了。一空空蕩蕩，家也就不像個家了。

我終于沒有逼問葉萌萌到底到哪里去旅游了，因為我連和葉萌萌吵一架的勇氣都沒有了。吵架已經成了我們美好的回憶了。

一個陽光燦爛的雙休日，我獨自一人坐在余江邊上的小公園里，看著余江在我面前平靜地流著，那些悠閑的人牽著狗從我的長椅邊走過，看著陽光在我的身上變化著角度。

我掏出手機撥了一串熟悉的號碼。是秦雨涵的。手機里傳來的是“你所撥的號碼已停機”的聲音。不久，錦城晚報的接線員溫柔地和我說，秦雨涵已經辭職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我說謝謝，就掛了電話。然后，我給葉萌萌發(fā)了一條短信：萌萌，祝你幸福，我走了！

發(fā)完那條短信以后，我把里面的SIM卡取了出來，用力地朝余江扔了過去。那張SIM卡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后一頭扎進了余江里。

我回頭看了看天空。幾只大雁正排著“人”字形隊伍穿越秀水的天空。它們將去南方避寒取暖。我想，沒多久，一個叫“楚天舒”的男人也將消失在秀水的天空下，或者說是秀水的土地上。

只是，我也不知道這個叫“楚天舒”的男人將會坐著火車去哪里……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金曉磊，男，1980年生于浙江紹興，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青春》、《芒種》、《百花園》、《通俗小說報》等報刊發(fā)表小說三十余萬字。作品被《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今日文摘》、《雜文選刊》等轉載并收錄于《中國當代小小說大系（1978-2008）》、《新中國60周年文學大系·小小說精選》、《中國微型小說名家名作百年經典》、《2006-2010年中國年度小小說》等數十種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