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組迷失了文體的東西,不知道應該被稱作散文,還是小說。其實,它們是什么文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否給你帶來一點什么。
——題記
啞巴貨郎
游走鄉下的貨郎,是女人和孩子眼中的磁石。貨郎們挑著兩只竹筐,敲著一面小銅鑼,或者搖著一只撥浪鼓,在鄉路上一晃悠,女人、孩子們立即像一把鐵釘或者鐵屑給粘吸上去了。
那兩只竹筐可各派用場。一只上擱著玻璃盒,盒子里有女人用的針呀、線呀、小塑料梳子、五顏六色的牛皮筋、花扎頭繩;有小孩子喜歡的鐵哨子、彩塑泥人、塑料水槍、各式糖粒兒和裹上糖衣的花生豆。另一只筐上則是一個沒玻璃的木盤,上面放著一塊或半塊做成厚厚的餅狀的麥芽糖,打麥芽糖的小錘子和小鐵板也擱在上面。而玻璃盒、木盤下面的竹筐一式是放破鞋子、玻璃瓶兒、肉骨頭、破布、舊棉花的地方,莊戶人家一般是用破爛兒換東西。貨郎就挑著這樣的兩只竹筐在鄉路上走。
啞巴貨郎與別的貨郎行頭幾乎沒有什么不同,除了他用來招徠女人和孩子的,是一根豎笛。再就是,他是一個啞巴。別的人用手發出一些好聽的聲音,而他卻是實實在在地用嘴,這一切就像他實實在在的是個啞巴一樣。
當然,啞巴也并非是個音樂天才。他的那管竹子的豎笛,僅能發出類似于“1,2,3;3,2,1……”的音符,這比他的嘴里能發出的模糊的幾句啞語復雜不了多少,但這聲音又確實有點抑揚的味道,比起銅鑼和浪鼓來,自然更像樂音了。啞巴能吸引女人和孩子的,除了是個啞巴,就是這根豎笛。
啞巴生得高大粗壯,黑塔塔的,呈現鋼鐵的顏色;一臉的蠻肉,滿臉的胡茬比他玻璃盒子里的鋼針還鋒利。一個小媳婦說:“啞巴,把你臉上的原子拔下來,賣給我做縫衣針吧!”啞巴聽不懂,啞巴還是個聾子。看著小媳婦一臉善意,他也便善意地笑了。
啞巴做生意是要用手語的,我不懂那手語是啞巴自創的,還是從某個專門學校學來的,反正女人和孩子都不懂。拿上一只雞蛋,或者一雙舊膠鞋,女人會為針的多少,玻璃頭繩的長短,孩子們會為麥芽糖的大小,跟啞巴“交談”上老半天。啞巴又是擺手,又是搖頭,那是表示生意談不攏;啞巴“呀呀”地高興地點頭,那是表示滿意,生意可以做成了。那女人或者小孩,起初還跟啞巴大聲講價錢,當發現是白費蠟時,也饒有興致地跟在啞巴后面,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有時也“呀呀”大叫。跟啞巴做生意,實在有樂趣。在寂寞的鄉下,這是一種娛樂和消遣,不過,一切充滿友好,絕沒有輕蔑、戲弄的意思。
啞巴吹著那豎笛,在鄉路上走,又簡單,又悠揚。我們一群不上學的小孩,像游行似的,跟在啞巴的身后,有時要轉悠大半個村子。不是為了那糖,而是那豎笛的好聽的聲音。
啞巴也生氣,啞巴的臉相本來就兇,要是一生氣,確實有點怕人。他哇哇大叫,豎起兩只拳頭,向你筆直地沖來。有時,還抄起擔子上面的扁擔,那架勢著實讓偷了糖粒或者小泥人的孩子們膽破心裂,撒開兩腿比兔子跑得還快,當然,“臟物”也就扔在地下。啞巴撿起東西,又是嘴巴吹,又是在衣服上擦,然后放回糖擔上,那“小賊娃”也就不去追了。在我們那邊,嚇小孩,除了說紅眼睛兔子來了,毛狼來了,“抹花”來了,就是說啞巴來了。小孩保準給治得不敢哭。
啞巴的可怕,除了他的一臉橫生的黑肉,就是他的來歷不明。
他的家住在小鎮的河北岸,一只草棚子里,棚下,就是他們的船。啞巴是船上人,也不知來自哪個澤鄉水國。從我出世時,他就與他的母親住在哪里。那船從此不再在水上漂泊,快像一棵樹一樣跟河岸長到一塊去了。而啞巴倒像船一樣,挑著貨郎擔,在四鄉里漂泊起來。
我曾跟幾個膽大的小孩去過啞吧的家,僅是從門外偷看了幾眼。小時候,總吵著要吃麥芽糖,破爛并非總是有的,有,也要留給媽媽和姐姐換針頭線腦什么的;花錢,那更是不可能。于是,大人們編出了啞巴的另一個神話,啞巴的麥芽糧是和著唾沫做的。啞巴一邊朝手心吐唾沫,一邊揉搓那糖餅,這是啞巴的糖特別甜的原因。我們去看啞巴,就是為了看看啞巴是不是真的向糖里吐唾沫。那次,啞巴穿著他的大藍褲衩,赤著膊,正賣力地在一張木桌上揉搓那糖團。夏日里,啞巴就穿著那樣的褲衩,挑著擔兒,在四鄉里晃悠。他的老母親正顫悠悠地在船上的木架上晾衣服。突然,啞巴突然高聲“呀呀”地吟哦起來,準是高興了吧。嚇得我們幾個,像一群受驚的小鳥,“騰”的一聲,飛得遠遠的。我們沒敢再回頭去看,啞巴做糖的秘密,也就永遠石沉海底了。
寫到這里,我腦子里又出現了那個滿臉黑黑的橫肉,夏日里穿著大藍布褲衩,四鄉里轉悠的啞巴來。
二十年了,我不知道,那個異鄉的啞巴,是不是還住在那條船上;也不知道,他是否兩鬢霜白,亦或還堅挺地活著?還有那根豎笛,會不會依然發出簡單好聽的聲音?
那就是啞巴的歌聲了。
剃頭匠
村里的老剃頭匠越來越老了。
他已不能騎著自行車四鄉八里的上門去給人剃頭了。于是,他就在小鎮的邊緣開了一家理發店。那理發店很小,一點裝潢都沒有。沒有彩色的燈,沒有時髦少男少女的畫像,也沒有音樂。他不焗油,不燙發。他最大業務就是染發,把白頭發染成黑的,這也是照顧像他一樣的老年主顧。就那么個冷冷落落的小剃頭店,年輕人是不上門的,只有那些老頭、老太太。但是,這樣的一個剃頭店,于一個老剃頭匠,一個鄉下老頭是很相宜的。
在鄉下,理發師不叫理發師,叫剃頭匠;理發店也不叫理發店,叫剃頭店。
老剃頭匠有病。好像是肺方面的毛病吧,經常咳嗽,還吐血。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跟他的職業有關。因此,他在剃頭的時候,總要大聲咳嗽幾次,然后跑到門外去,大聲地吐痰,都是粘稠的濃痰。如果這些痰不吐出來,他說不準就會被嗆死。這些毛病是年輕人無法容忍的,除了那些貪圖便宜的老頭、老太們。剃頭匠的收費是非常便宜的,在別人收一塊時,他只要五毛;別人收兩元時,他只要八毛。就憑著這點,他還有生意做,還能養活自己。其實,養活不養活,他也就是半條命了。這一點,他也像別人一樣清楚著。剃頭匠有些黑,有些瘦;腰,像蝦一樣,彎了。只有他那暴突的眼珠子,偶爾會給人一絲寒意,特別是他從你臉上掃過時。
一個來剃頭的老頭說,你別看他現在這樣,二十幾年前,他可是方圓十幾里有名的人物,威風著呢,厲害著呢!
二十幾年前是什么時候?是文化革命。老頭省略了中間的那個“大”字,但大家還是都聽懂了,誰還會不懂,只要是中國人。是的,二十幾年前,是剃頭匠年輕著的時候。那時,他的身材高大,腰板結實、挺直,胖臉,肉往兩邊橫著長;眼睛則像兩個小鈴鐺一樣,暴凸出來,有點兒像鄉下的蛤蟆,面相挺兇的。這樣的身材和面相,實在不適宜當一名理發師,或者剃頭匠。當他拿起風快的剃刀的時候,總容易讓人聯想到殺人犯,讓人脖頸發涼。事實上,他也差點就不用當他的剃頭匠,也不用干他的剃頭匠活了。
剃頭匠那時三、四十歲吧,是村里的造反司令。他的造反組織有個很詩意的名字,叫“紅五月”,他也就是個名符其實的紅司令了。每天,他們忙著抄家,開批斗會,刷大字報,組織大家跳“忠字舞”,迎接毛主席的最高指示。真是忙極了!這些都是革命工作,他做得一絲不茍。
剃頭匠也不剃頭了。說錯了,有時還是剃的,就是給人剃陰陽頭,或者十字頭。這是游街,或者開批斗會的需要,也是革命工作。每次都是他親自執剪,他有這個癖好,這是他的專業。理完了,還用刀子替人家刮得干干凈凈的,十天半個月,也冒不出頭發茬來。這樣,也顯出了他的職業特點,他的技術水準,他的敬業精神。因此,這些被斗爭過的人,在會后,只得花八分錢,請人把剩下的頭發也給剃掉,干脆做一個光頭和尚,或者洋錢(銀圓)上的那個想過皇帝癮的大壞蛋——袁世凱。
當然,剃頭匠打人就更兇了。那股狠勁,沒法說,主要是因為他有力氣。據村里人說,剃頭的人天天懸空拿著理發剪和剃刀,手上都有股“懸勁”,這是長期練習出來的,所以打人特別疼,特別狠。不說別的,文革結束后,那些在文革中被他打過的人,來尋仇的也特別多,也許因為那鉆心疼痛的記憶吧。有好幾次,他給人家阻在路上或者家門口。他知道,人家的來意是什么,連連點頭,鞠躬,賠不是。但仇家竟然一點也不寬恕,也不看鄉里鄉鄰的份上,抬起手就是“啪啪”幾個大耳括子。好幾次,他給打得滿嘴出血。“我要打出你的牙來”,這是一個復仇者說的話。當年,他曾被剃頭匠一拳頭,打掉了三顆牙,所以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剃頭匠當時結怨有多多,你就可以想到了。
他為什么這么兇的整人、打人?他有他的道理,他的理想。他說,“我不愁公社不給我干部做”。那就是說,他這么賣力地干,或者說這么賣力地打人,斗爭人,就是為了做官。而且,他的官癮也不大,就是在大隊里或者公社里弄個一官半職的。這不能怪他,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鄉村剃頭匠,走村串鄉給人理發,剪一個頭,女的六分,男的八分,小孩才五分。你能讓他有多宏偉的理想呢?
要不是后來出了點兒事,剃頭匠說不定真就實現自己的理想了。他把“李鐵梅”的肚子給搞大了。“李鐵梅”真名當然不是這個,也不姓李,只不過因為人長得漂亮,歌唱得好,演《紅燈記》上的李鐵梅出了名,人家就這么叫她。她有一對讓男人眼饞的大大的奶子,只要有她的戲,村里的小伙子全去看,不看別的,就看那對大大的寶貝。這李鐵梅早就是公社革委會主任的秘密相好了,后來,被調到公社廣播站當了廣播員。他搞了李鐵梅,不僅讓廣大人民眼里冒火,主任自然也饒不了他。于是,他終于被找了一個非常革命的理由,從造反隊伍里給清除出去了。事情竟然非常簡單,他有個遠房的表叔,在解放戰爭中被打死了。不過,這個表叔不是什么烈士,因為他是個國民黨兵。他長期向黨和組織隱瞞這段反革命歷史,最終被革命群眾揭發出來了。
于是,他只好重抄舊業,去走街串鄉給人剃頭。
他成了一個落魄的人。
一直到現在。
楊梅鬼與雌螺眼
楊梅鬼與雌螺眼,是鎮子上的兩個女人。她們的名字,也都是鄉下人給取的。至于她們的真實姓名,鄉下人并不真正關心。他們根據某人的特征,給取一個綽號或者說代號,這是他們的一種愛好,也是一種娛樂。更何況這是兩個不知名姓的女人,取一個綽號,在趕集時碰上,也有便于識別,以便回到鄉下后向家人和鄰居們加以描述。
楊梅鬼是個年輕的女人,身材很好,生得也白凈,像從沒有見過太陽的墻角的草芽。但是,她的嘴唇是豁開的,像是兔唇,鼻子也只有大半個,下半截是沒有的。據說,那些沒有了的部位,都是害楊梅大瘡時,給爛掉的。如果不是這樣,這應該是個漂亮的女人,是讓男人做夢的女人。
不過,楊梅,這是一種見不得人的臟病。鄉下人也沒有太多的醫藥知識,他們只知道,那是生活作風不檢點的人,才可能得的一種病。因此,他們給取一個“楊梅鬼”的名字,除了揭示本質之外,便帶著一些道德的褒貶色彩。比如,這個“鬼”字,便帶有非常大的貶義。凡是被稱著鬼的,幾乎沒有什么好東西,日本鬼子,美國鬼子,小氣鬼,等等。
但是,楊梅鬼并不因為鄉下人的憎惡和好奇而消失。她每天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出現,或是買菜,或是閑逛,或是吃著點心,顯示著她作為城里人的全部優越。她仿佛在向那些鄉下人宣布,即使她只有半個嘴唇和鼻子,即使這半個嘴唇和鼻子是因為楊梅這種見不得人的臟病而失去的,仍然比那些鄉下人更高等。
鄉下人遠著看她,近著看她,她都若無其事,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她甚至是在挑戰,意思是,害楊梅,你還不配呢,仿佛是專利和特權似的。那份從容,不由得不讓人產生幾分敬意來。
至于雌螺眼,就要簡單得多了。她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僅是因為眼睛是淺藍色,像是山羊,而被人稱為雌螺眼。這是一個匪疑所思的名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因為,雌螺,是小河道里生長的一種頗大的螺獅,大約有野雞蛋那么大。而她的眼睛并不大,也不突出,為什么要叫做雌螺眼呢?雌螺,與藍色又有什么關系呢?
這都無從考證。
也許,作為黃種人,黑眼睛、黑頭發,是其主要特征。雌螺眼的父母,都是黑眼睛、黑頭發的中國人,為什么卻會生出一個藍眼睛的怪物,也同樣是匪夷所思,實在讓人想不通。這只能算是一種變異。雌螺眼的皮膚并不算白,但頭發卻是淺黃色的。她實際上呈現了白色人種的某些特征。但鄉下人也沒有看到過白種人,她們只看到過藍眼睛的羊,于是,也有人把她叫做“羊子眼”。這“羊子眼”的稱呼,倒是比雌螺眼更準確些。他們在新聞紀錄片上也看到過外國人,因此那雌螺眼便多了另外一個隱秘的東西,一個道德上的罪名,那就是外國人養的。如果說一個人是外國人生的,在那個民族主義盛行的時候,再加上道德上的可疑性,那幾乎是罵人話。這跟楊梅鬼幾乎是同樣的性質。
雌螺眼,還是個啞叭,不會講話的。與人打交道時,只能是哇哇亂叫,不斷打著手勢,這就更像一個外國人。
鄉下人對鎮上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是懷著幾份敬意和羨慕的。而這些敬意和羨慕,又伴隨著某些嫉妒和仇恨的。但他們無法表達出來,也更無從知道,這是體制或政策因素造成的人的等級。但他們的直覺非常敏銳,使他們更明白自己實際上所處的低賤的社會地位,還有那艱難和貧困的生活,更使他們內心生活遠比想象的要豐富。
而楊梅鬼和雌螺眼,這兩個鎮上的怪物,而且都是女人。她們給鄉下人帶來的意義遠非一個,她們是新奇的展示,也是鄉下人在內心深處,完成對城里人進行道德批判的最好載體,她們是城里人恥辱的象征。因此,她們成為城里人的犧牲,被供奉在貧下中農們或者說老二哥的祭桌前,被一次次實施了精神上的享用。
因為有了楊梅鬼和雌螺眼,貧下中農們找了心理上的某種平衡。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