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湯真香

七婆婆走了。

這個晌午，太陽升端了，像往常一樣，七婆婆不慌不忙地挪出家門，把干崩崩的身子靠在干崩崩的麥秸垛上開始曬暖暖了。按理說，邁過八十歲的門檻以后，七婆婆的全部生活內容就該剩下曬暖暖一件事了。七婆婆卻是一個閑不住的人，她把身子安頓穩當以后，總要撩起前襟，從口袋里撈出一兩樣要干的活計來。七婆婆穿的是大襟襖，現在很少有人穿這種款式的衣服了，但七婆婆穿著。她穿了一輩子的大襟襖，穿出了感情，穿出了舒坦。七婆婆的大襟里有一個大口袋，七婆婆管它叫“聚寶盆”，她把手伸進去，撈出了一只沒了腳后跟的毛線襪子，又把手伸進去，又撈出了一條天藍色的斷了一條帶兒的吊帶背心。七婆婆把它們一一攤在大襟襖的下擺上，一面拆著毛線襪子，一面忿忿地罵著：“敗家玩藝兒！”手上的活兒都是七婆婆從家里的墻旮旯或者樹背后發現的。七婆婆年輕時害過一場眼病，落下了病根兒，迎風就流淚，所以她的大襟襖的第二顆扣子上總拴著一條手絹，隨時都見她撩起手絹沾眼睛。七婆婆早已老眼渾濁了。可是，七婆婆總能在墻旮旯或者樹背后搜索到有用的東西來，撈起來，裝口袋里了。依著七婆婆的想法，這只沒了腳后跟的毛線襪子拆一拆，洗一洗，漿一漿，織雙手套不行嗎？織對耳套子不行嗎？還有這條背心，撕吧撕吧，洗一洗，打成褙子，做鞋底不行嗎？做鞋墊不行嗎？可他們像扔白菜葉子一樣，就這么扔了，一點也不知道心疼。“敗家玩藝兒！”七婆婆忙著手上的活兒，忍不住又罵了一句。七婆婆一輩子生了七個娃，四個兒子，三個女子。四個兒子都成了家，分鍋另灶了。大女子嫁到了河東的南墚村，二女子也嫁到了河東的南墚村，三女子嫁到了二十里以外的北屯村，三個女子都是屋里一大家子人，屋外一大攤子活，一年見不著幾回面的。七婆婆雖然跟著老四過，但老大老二老三每天都要在七婆婆的面前晃一眼，他們看一眼七婆婆，他們心里踏實，七婆婆看他們一眼，七婆婆心里踏實。幾十年就這么過來了，風也罷，雨也罷，忙也罷，閑也罷，無一天例外。七婆婆在太陽下忙碌，兒子兒媳們并不阻攔，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他們知道，只要七婆婆活著，就是他們的幸福，至于對七婆婆的孝順，那就是由著她的性子去，不要給她的心頭上添堵。但有人不愿意七婆婆這么做。誰呢？七婆婆的孫子孫女們，還有七婆婆的重孫子重孫女們。七婆婆有九個家孫子，四個家孫女，還有六個外孫子，兩個外孫女，重孫子和重孫女統共是四個，還有兩個正在孫子媳婦的肚子里懷著呢。他們都是在七婆婆的膝蓋上爬大的，七婆婆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生日、屬相、乳名，甚至哪個是啥時辰生的，生下來是幾斤幾兩，七婆婆也記得明白。孫子孫女們瞧見七婆婆手上的毛線襪子，悄悄地從她的背后迂回過去，趁她不注意，一把奪了去，使著吃奶的勁兒扔出去，口吻忿忿的：“丟人現眼！”七婆婆一時很慌亂，呱嗒著臉，盯著襪子，命令道：“給我揀回來！”孫子說：“不揀！”七婆婆進一步硬了口氣問：“你揀不揀？”孫子同樣硬著口氣回答：“不揀！”七婆婆便想站起來自己揀回來，卻被孫子一腳踢得越發地遠了。七婆婆放棄了揀回來的念頭，罵上了：“敗家玩藝兒，我丟啥人了？我現啥眼了？”孫子說：“缺你吃了還了缺你的穿了？你在這兒成精作怪！”七婆婆被咽住了，又一次把視線落在襪子上，再次命令道：“給我揀回來！”孫子走過去，揀起襪子，扔到身后的溝里了，說：“垃圾！”七婆婆說：“你看我是不是也是垃圾？來，你把我也踢到溝里去！”孫子卻不在理七婆婆的茬兒，歪著脖子走遠了。孫子孫女們為啥要把七婆婆手里的活兒扔了呢？他們覺得七婆婆這么干，是給他們的臉上糊屎，因為子女不孝順的老年人才會自食其力。他們不想背著不孝順的名聲兒。孫子走得沒了聲息，七婆婆悄悄樂了，因為她從大襟襖里又撈出了一件粉色的大褲衩，她在心里得意著：“敗家玩藝兒，我這里還有呢，你扔得完？”是啊，七婆婆的大襟襖是“聚寶盆”嘛！一不小心，七婆婆的身后又冒出一個孫子來，搶過七婆婆手上的大褲衩，直接扔到溝里去了，七婆婆氣得一連罵了好幾聲“敗家玩藝兒”。

七婆婆表面上很生氣，其實心里美實著呢。她心里鏡一樣的亮堂，孫子孫女們是怕累著了她的身子骨，是想讓她安安生生地曬暖暖。手上沒了活，七婆婆只有一心一意地曬暖暖了。起初，七婆婆是奔著太陽來的，后來呢，只要不下雨下雪，七婆婆都會靠在麥秸垛上，街道上多熱鬧呀，人走來走去，狗躥來躥去，豬挪來挪去，雞跑來跑去，麻雀飛來飛去，它們的叫聲讓七婆婆感到親切、充實和幸福。躺在炕上多悶啊。久而久之，曬暖暖就成了七婆婆生活中的一道程序，七婆婆就坐成了泔河村的一道風景，坐成了一種象征，坐成了一道崗哨，坐成了一盞燈。泔河村家家戶戶的大事小情都在這盞燈的照耀下了。

臘月初六，跛子六去趙村趕集，麻嬸在家里看孫子。麻嬸的兒子和兒媳婦都到城里打工去了，把孫子留給了老兩口。吃罷早飯以后，麻嬸讓孫子在家里耍，然后給門上掛把鐵將軍，自己跑去打麻將。麻嬸想，只要孫子不出家門，就出不了岔子。跛子六后半晌從集上回來，開門不見孫子，問麻嬸，麻嬸說，在家里耍呢。跛子六抽了麻嬸一記大耳光，兇著臉說：“你要是把我孫子弄丟了，我就把你的皮剝了。”麻嬸一聽孫子不見了，不敢在耳光的問題上糾纏，瘋著去找孫子，院前院后找了，沒有；柴堆里找了，沒有；炕洞里找了，沒有；灶火里找了，沒有；紅芋窖里找了，還是沒有。跛子六在街道上奔過來奔過去，一面奔一面喊著“大釘子”，麻嬸隨在跛子六身后，也是一面奔一面哭著喊“大釘子”。他們的孫子小名叫大釘子。螞蟻洞都找了，還是不見大釘子的蹤影。麻嬸抬頭看見曬暖暖的七婆婆，拉著七婆婆的手就不松開了。是啊，吃罷早飯以后，村里的人干活的干活，逛集的逛集，打麻將的打麻將，街道上狗大個人影都沒有。只有七婆婆在這兒穩如泰山地坐著，街道上的一切都是在七婆婆的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大釘子那么大一個胖娃娃，七婆婆能瞅不見？麻嬸焦急地問：“七婆婆，你看見我家大釘子到哪兒去了？大釘子，我孫子，把你叫祖奶奶的，胖墩墩的，黑蛋蛋，留了個鍋蓋頭，走路不穩當。”麻嬸一面說著一面比劃著。七婆婆撩胸前的手絹沾了沾眼睛說：“我看見一條二細狗，黑的，從我跟前跑過去了，日地一聲，快得跟風一樣。”麻嬸問：“七婆婆，我問的是我孫子大釘子，你咋說狗呢？”七婆婆說：“對對對，你問的是你孫子大釘子，我忘了。對了，我想起來了，太陽一桿子高的時候，街道上來了一輛拖拉機，喊著茄子辣子洋柿子，是個賣菜的，還問我買不買菜，我說我家里買菜的事不歸我管，再說了，就算我想買，我身上也沒有錢呀，賣菜的就走了。太陽兩桿子高的時候，街道上來了一個騎自行車的，嘴上喊著醪糟醪糟，是個賣醪糟的，他問我買不買醪糟，我問他多少錢一斤，他說二塊六，我說你把蝎子尾巴吃了，這么貴，他說現在都是這個價，我說我不買，他說給你兩塊二，你買不買，我說兩塊二我也不買。賣醪糟的就生氣了，說你不買你問啥呢？我說我不買我還不能問了？我在我家門口問呢，又沒有跑到你家門口去問，你明日要敢來，我還要問……對對對，你問的是你孫子大釘子，我沒瞅見嘛，可能是他亂跑的那陣子，我正好睡著了。我這磕睡沒準兒，說來就來了呢。”麻嬸還想繼續問，卻被從后里走來的跛子六一個耳光抽了個狗吃屎，跛子六教訓麻嬸說：“七婆婆都活瓜（傻）了，你問她不是問到墻上了？還不給我找孫子去！”麻嬸眼冒金星，卻也覺得跛子六打得有理，說得更有理，爬起來正要繼續去找大釘子，卻見大釘子揉著惺忪的睡眼，一搖一搖地從家里走出來了。原來，大釘子一個人在家里練習捉迷藏，因為他經常和鄰居家的小銅棰玩捉迷藏，每一回，他都被小銅棰捉到了，他心里很不服氣，今天他要自己好好練習一下。他把墻根處的大背簍撳倒，自己鉆進去，又把背簍扶起來，朝外面喊：“小銅棰，我藏好了，你開始找吧。”大釘子對自己說：“我要是不吭聲，小銅棰一輩子也找不見。”大釘子悄悄地呆著，大氣也不敢出，呆著呆著，大釘子就磕睡了，頭一歪，睡著了。一覺醒來，走出家，看見爺爺正在抽奶奶的耳光呢。

這件事發生以后，泔河村一致的說法是：七婆婆活瓜（傻）了！

后來，又發生了一件事，七婆婆的舉動讓泔河村人湖涂了。村西頭有個后生名叫齊東盛，娶了個媳婦叫小湯，小湯長得人見人愛。齊東盛到城里打工去了以后，村長劉三旺三天兩頭兒地朝齊東盛的家里跑。泔河村人都是睜只眼閉只眼，瞅見了裝作沒瞅見。村長劉三旺和小湯的事，在泔河村只瞞著兩個人，一個是齊東盛，一個是七婆婆。有一天，劉三旺的媳婦小月去地里給果樹噴農藥，被曬暖暖的七婆婆喊住了，七婆婆說：“小月，男人都是貪嘴的貓。”小月見四下無人，眼淚就下來了，她說：“七婆婆，我不糊涂呢。”七婆婆說：“不糊涂？不糊涂你不拴好你家的貓？”小月說：“七婆婆，我拴不住呢。”七婆婆說：“你不會把他在家里喂飽？”小月說：“七婆婆，我想喂他，可他總拿拳頭招呼我。”七婆婆擺擺手說：“忙你的去，看我收拾他。”小月一把攥緊了七婆婆的手，擔心著說：“七婆婆，你下手輕點兒，我的下輩子還指望他呢。”七婆婆重重地嘆息了一聲。這一日，正是飯時，泔河村的人都捧著大老碗靠著麥秸垛吃飯，一片呼嚕聲，一片嘻嘻哈哈的諞傳聲。七婆婆叫：“三旺，你過來，婆婆給你說個事。”劉三旺端著飯碗過來了。七婆婆從她的大襟襖里掏出一只烤紅芋，揚著問：“三旺，這是啥？”劉三旺說：“七婆婆，你傻了，這是紅芋，你不認得了？”七婆婆問：“這是啥紅芋？”劉三旺說：“烤紅芋呀。”七婆婆又從大襟襖里掏出了一只蒸紅芋，揚著問：“三旺，這是啥紅芋？”劉三旺說：“蒸紅芋呀。”七婆婆三下五除二地剝了兩只紅芋的皮，舉到劉三旺面前說：“三旺，蒸紅芋也罷，烤紅芋也罷，剝了皮都是紅芋，女人的臉蛋不一樣，身材不一樣，拉了燈，下面都是一樣的。”劉三旺的臉和豬肝一個色了。七婆婆繼續說：“三旺，自家的豬餓得哼哼呢，你還有心思喂別人家的豬？”劉三旺說不得惱不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說著話，七婆婆把手中的紅芋丟向劉三旺，不偏不倚，正好丟在他的腦門上，她憤憤地敲著手指頭說：“小子，記住，這是我替齊東盛丟的！”

關于這件事，泔河村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七婆婆沒有活瓜（傻），眼也不渾。另一種說法是：七婆婆的話是齊東盛的父親教下的，她只是照本宣科罷了。

不管哪種說法對，七婆婆在泔河村的威信分明又向上躥了一大截兒。村長劉三旺不再去找小湯了，大老遠瞅見七婆婆，悄悄地就繞開了，從來不敢跟七婆婆頂嘴。是啊，誰敢跟七婆婆頂嘴呢？七婆婆九十四歲了。其實，七婆婆只有九十二歲，九十四歲是虛歲。泔河村人都要在年齡上加上兩歲，稱虛歲。泔河里的男女老少，爺爺輩兒的，父親輩兒的，孫子輩兒的，都管七婆婆叫七婆婆。這是稱謂，也是敬重，更是威嚴。俗話說，老小老小，老小之間沒大小。泔河村人都銘記著七婆婆善面善心，有事沒事，都要在七婆婆的跟前繞一圈，心里盛著孝順，嘴上掛著玩笑。這不，孫長發過來了，他高著嗓子喊：“七婆婆，啥時喝你的羊湯呀，把我的頭發都等得沒有了。”孫長發嫌頭發長了瞀亂，一年四季都頂著一個锃光閃亮的大光瓢。“喝羊湯”是有講究的。在泔河村，上一輩人死了，嫁出去的姑娘要牽來一只羊來，嫁出去幾個姑娘牽幾只羊。羊由司儀牽著，站在死者的靈堂前，面對著跪倒在地的孝子們由司儀做最一番交待。這時辰，羊是死者的化身，羊如死者靈魂附體，表現得活神活現。司儀如數家珍地羅列完全家人的諸多事情，一盆涼水兜頭蓋臉地潑向羊的身體，償若羊身子一抖，灑落一地水珠子，表示死者把全部的心事都擱下了，要輕輕松松地上路了。司儀大手一揮，羊被牽出去，一刀抹了脖子，全村人呼嚕嚕香噴噴喜洋洋地喝羊湯。這是風俗，這是程序，也有人說這是封建迷信，不管是啥，都是一輩兒一輩兒傳下來了，家家戶戶都像模像樣地做著，人人信以為真。償若羊一動不動地站著，事情就麻煩了。不過，謝大光從來沒有遇到這類事兒。謝大光是個退休老師，嗓門大，嘴巴像八哥，泔河村的紅白喜事都由他來張羅，張羅了幾十年，人送綽號謝司儀。

這套程序的名目叫“領羊”。

七婆婆最討厭別人喊著喝她的羊湯了。當下，七婆婆朝孫長發啐一口，道：“喝羊湯？喝你娘的腳后跟！”孫長發依舊嘻皮笑臉地說：“七婆婆，眼看六月天都走過去一多半了，今年還沒有嗅著羊湯的味兒，你搬著指頭算一下，咱泔河村不喝你的羊湯喝誰的羊湯？”七婆婆又啐了一口，道：“咋咧？饞的等不住了？好辦呀，你回去把褲腰帶拴在房梁上，把你爸掛上去，明日早上就能喝上你爸的羊湯了。”孫長發呵呵笑著揚長而去。七婆婆并沒有完，她望著孫長發的背影說：“哼，想喝我的羊湯，門都沒有！”

七婆婆就是這么一個人，年年月月都有人喊著喝她的羊湯，結果呢，十幾個喊著要喝七婆婆羊湯的人，卻被旁人喝了自己的羊湯。七婆婆還旺生生地活著。有一回，七婆婆差點被人喝了羊湯。那一年，七婆婆八十四。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正是晚秋，七婆婆靠在麥秸垛上曬暖暖，頭頂上是遮天蔽日的柿子樹，葉子蓊郁，柿子深紅，柿子的香味十里八里。泔河村的街道上栽著清一色的柿子樹。七婆婆是喜歡吃柿子的，但兒子孫子們都不允許七婆婆吃，柿子性沉，不易消化。七婆婆盯著頭頂的柿子，盯一陣子，咽一口唾沫。正盯著，逮著了腳步聲，擰頭一看是司儀謝大光。七婆婆說：“大光，你過來，七婆婆跟你商量個事。”謝大光笑著說：“商量喝你羊湯的事呀？”七婆婆說：“喝你娘的腳后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罵完了，七婆婆換上了一副笑臉說：“大光，你給七婆婆摘個柿子吃。”謝大光的臉嚴峻起來了，他說：“七婆婆，柿子不敢吃，吃了消化不了。”七婆婆說：“七婆婆今年還沒有吃呢，就吃一個，一年只吃一個，不礙事。”謝大光猶豫著。七婆婆又說了：“大光，你想想，哪一年七婆婆不吃一個？別想了，快上樹給我摘一個，挑軟和的。”謝大光正色道：“七婆婆，今年真的沒吃？”七婆婆說：“沒吃呀，你不信七婆婆的話了？”謝大光就上樹給七婆婆摘了一個，替七婆婆剝了皮，又在七婆婆的脊背上拍了拍，忙去了。一會兒，麻嬸又過來了，七婆婆又纏著麻嬸給她摘了一顆柿子。兩棵柿子下肚子，七婆婆病倒了，肚子里結了一個大疙瘩，硬得像石頭一樣，不吃不喝，昏迷不醒。泔河村是有講究的，死在外頭的人是進不了祖墳的，七婆婆這么大的年齡，誰敢做主把七婆婆拉到鄉里的醫院里去呢？只好叫來了村里的赤腳醫生艾文明。艾文明拿著聽診器在七婆婆的臉口聽了聽，又翻開七婆婆的眼皮看了看，在七婆婆的肚子上壓了壓，沉痛著表情說：“這是天數，給婆婆準備后事吧。”其實，七婆婆的后事早就準備好了：棺木、壽衣、孝布應有盡有了，女子們把羊都買好了。可是，一個多月后，七婆婆肚子里的疙瘩不見了，她的眼皮又睜開了，又能吃能喝了，又靠在麥秸垛上曬暖暖了。

現在，七婆婆走了，走得一點征兆都沒有。這一天無風無雨，萬里無云，大太陽。中午飯是攪團魚兒，孫子把飯端到了麥秸垛跟前，七婆婆嘗了一口，說再調一點蒜，孫子端回去給七婆婆加了一點蒜泥，七婆婆津津有味的吃了多半碗。太陽跌窩了，炊煙爬上了房頂，七婆婆該回家了。這一天，七婆婆坐著沒有動，孫子扶著門框叫：“婆婆，回家吃飯咧！”七婆婆還是沒有動，頭耷拉著，一副安祥的睡姿。孫子走過來，爬在七婆婆的耳邊，尖著嗓子喊：“回——家——吃——飯——咧——”放在平常，孫子的屁股上要不輕不重地挨上七婆婆一拐杖，這一天，七婆婆還是沒有動。孫子覺得有點不對卯，把手搭在七婆婆的額頭上，孫子的手拔涼拔涼了，隨即“哇”地一聲慟哭了。七婆婆就這么走了，一點痛苦也沒受。

泔河村是個小蛋蛋，一家有事，全村上手。更何況眼下的事是七婆婆的喪事。七婆婆的喪事是喜事。可不是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能喝一個九十四歲老人的羊湯，不是喜又是什么呢？這就是老輩人常說的喜喪。剎那間，全村都處于亢奮之中，披麻戴孝的是孝子，袖子上箍紅布條的是孫子孫女孫媳婦，頭上扎紅布條的是重孫子重孫女，只戴孝帽的是幫忙的，號稱“執客”。大喇叭架在了房頂上，秦腔《祭靈》的唱段反復播放著。靈堂擺起來了，七婆婆的遺像擺起來了，靈堂前的水果也擺起來了，掃暮的掃暮去了，報喪的報喪去了，南墚村的鼓樂隊來了，北屯村的自樂班來了，鄉里的電影隊來了，咚咚鏘鏘吱哩哇啦一派熱鬧。門梁上拴上了孝布，門面上鈄貼著白紙，門框兩邊貼上了白底黑字的大對聯，上聯是：省吃儉用年年月月養得子子孫孫家和萬事興；下聯是：厚道善良天天晌晌使得左鄰右舍人喜草木旺；橫批是：村婆千古。對聯是謝大光編的，也是謝大光寫的。來來往往的人都夸這副對聯編得好，字寫得更好。現在呢，謝大光就站在這副對聯聯下，享受著人們的注目禮。很快他又忙上別的事了，因為他是司儀，他要負責播放光碟，還要負責來來往往的客人。客人來了，謝大光唱戲一樣拖著長長的腔調朝自樂班的樂人們喊一聲：“奏——樂——”悲涼的曲調響起來了，客人們在七婆婆的靈堂前磕頭上香。

孫長發也是“執客”，他負責燒鍋。這人嘴不閑，愛丟笑話，聽著大嗽叭里的《祭靈》，他對謝大光說：“大光，你能不能換個曲子，祭靈都給耳朵磨出繭子了。”謝大光說：“行呀，想聽啥，我給你放。”孫長發說：“你給咱放《今天是個好日子》。”孫長發的話惹來一片笑聲，七婆婆的兒子兒媳婦們也跟著笑了，他說的是老實話呀。謝大光說：“小心有人縫了你的嘴。”是呀，七婆婆的重孫子重孫女們還小，他們沉浸在失去親人悲痛之中，他們會當真的。

夜晚了，孝子們跪在七婆婆的靈堂前守靈。守靈的還有另兩撥人，一撥人打麻將，一撥人扎金花，真金白銀，現兌現，不攢不代不賴。門外就熱鬧了，門口的涼棚下正在唱自樂班，鑼鼓家什響得熱烈。朝東走，正在播放電影《葉問》。朝西走，縣里歌舞班子又說又唱又跳。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執客”們和客人們都投其所好了。這是泔河村過得最大的喪事。本來嘛，七婆婆是泔河村的壽星，七婆婆的兒孫一大堆，花得再多，攤到每個人的頭上，也就不足輕重了。

第三日晚上，要“領羊”了，因為明日一大早七婆婆就要入土為安了。后院里三口大鍋里的水“咕咚咕咚”冒泡兒，就像“執客”們的心情一樣。泔河村的人都經歷過“領羊”，人人心知肚明，這只是一個程序。是啊，不明事理的羊突然間被兜頭蓋臉地潑來一盆涼水，它能不抖嗎？天際抹上了墨汁兒，孝子們分成六排跪在靈堂前：頭一排是兒子，二一排是孫子，三一排是重孫子，四一排是女子兒媳婦，五一排是孫女孫子媳婦，六一排是重孫女。此時此刻，自樂班停演了，電影隊關了機，歌舞團息了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謝大光身上，謝大光一副見多識廣的神情，不慌不忙地朝門外一勾手指手，七婆婆大女子家的羊被牽進來了，這是一只大山羊，虎頭虎腦，足有二百斤重，它不知道自己即將要被抹了脖子的命運，站在一群孝子中間東張西望著，有點恐慌，有點興奮，有點不知所措。謝大光牽著羊，欠著身子對羊說：“七婆婆，你是這個家的大功臣，沒有你，就沒有這個家的今天，你睜眼看看，你的兒孫一大堆，兒子是孝順的兒子，兒媳是孝順的兒媳，孫子是孝順的孫子，兒子是爭氣的兒子，孫子是爭氣的孫子，你看看你眼前的兒子們，栽蘋果園的，栽桃園的，栽梨園的，哪家的日子過得不是頂呱呱？你再看看你眼前的孫子們，念大學的，念中專的，到城里打工的，哪個的事業不是紅紅火火，七婆婆，在你的管教下，你兒子、孫子家家戶戶都是泔河村的好家庭，你兒子、孫子人人都是泔河村的好村民，你走了，你的兒子、孫子們都會好好地過自己的日子，你就放心地上路吧。”說畢，謝大光朝后讓一步，一勾手指頭，身后的“執客”把早就準備好的一盆涼水“嘩”地一下朝羊潑去。

謝大光運足了全身的力氣，正準備給這一場演出總結。總結只有兩個字：領羊。謝大光了解大家等著喝羊湯的迫切心情，他不想在這個事情上惹人白眼。眼下，他運足了全身的力氣，正準備高喊“領羊”。回頭一看，他的臉煞白了，眼前的山羊渾身上下濕漉漉，卻站得筆直，目光幽怨，表情凝重，一動不動。謝大光傻了，“執客”和孝子們都傻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事呢？謝大光沒經歷過，泔河村的人都沒經歷過。可是，謝大光畢竟是謝大光，他不動聲色地蹲下身子，半跪在羊的跟前，用自己的臉貼著羊的臉，嘴巴對著羊耳朵，嘴中念念有詞。謝大光的心忽悠忽悠地顫著？莫非七婆婆的靈魂真的附到了羊的身上？莫非羊真的顯靈了？莫非七婆婆真有丟心不下的事？可是天下怎么會有這種事呢？當謝大光把目光又一次慢慢地轉移到羊的身上以后，他釋然了，在心里笑了。這分明是一只老羊，老得犄角分了岔，老得蹄子開了花，少說也有六歲口了，皮厚了，感覺不靈敏了，加之它的毛太厚，一盆涼水把它沒有潑透？要么，就是這只羊實實在在地感冒了，對涼水沒了感覺。找到了毛病的根兒上，謝大光在心里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但不能把實話說出來，哄人也得哄睡著呀！好在大家都在一個村里住著，低頭不見抬頭見，七婆婆那點兒揪心事謝大光肚子里也是一本帳。想到這兒，一彈手指頭手，“執客”把七婆婆大女子送來的羊牽走了。他又一勾手指頭，又一名“執客”把七婆婆二女子送來的羊牽進來了，同樣是一只山羊，同樣虎頭虎腦，足有二百斤。謝大光睨了眼它的犄角和蹄子，還好，它的犄角沒分岔，它的蹄子沒開花，還嫩著。謝大光干咳兩聲，靈堂內外又一次走進了寂靜，謝大光牽著羊說：“大家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七婆婆剛才跟我說了，她真真的不想走，為啥呢？因為他有丟心不下的事。”

謝大光一句話，把滿屋子的人說呆了：羊會說話？

謝大光把目光定在第二排，說：“明子，你過來。”

明子是七婆婆的孫子，大學畢業后分到了甘肅，戴著眼鏡，文質彬彬。明子聽話地走到老山羊跟前，猶豫了一下，還是跪了下去，憂傷著表情，低垂著腦袋。

謝大光對明子說：“明子，七婆婆剛才對我說了，他最丟心不下的就是你。為啥？因為你是長子長孫。還為啥？因為你大學畢業后分到了甘肅，七婆婆一年也見不了你幾回面。又為啥？因為七婆婆在世時最疼的人是你，最愛的人也是你。”

明子抽泣了。

謝大光又轉向老山羊，單腿跪下，撫摸著羊頭說：“七婆婆，要我批評你幾句了，你總想把明子調到咱這兒來，明子大了，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事業，咋能說調就調呢？咱縣里有他的專業嗎？沒有他的專業他這人就等于廢了。明子現在已經是科長了，科長多大的官？跟咱們鄉長一樣大的官！咱明子的前程那是老鼠拉锨把，大頭兒還在后頭呢，說不準還要當縣長一樣大的官，要當市長一樣大的官。七婆婆，我知道，你總說甘肅那地方沒有咱八里秦川好，山大溝深，窮得沒眉眼，害怕明子吃不飽穿不暖。告訴你七婆婆，你那是老皇歷了，現在的甘肅也了不得呢，好多縣都有了高速公路，想去那兒，日地一聲就到了，明子他們單位效益也好得不了得，你看咱明子，白白胖胖的，哪像個餓肚子的人？七婆婆，聽我一句話吧，你就放放心心地上你的路，明子好著呢。”

說到這兒，謝大光并沒有朝身后牽著的人勾手指頭，他把目光投向第三排，說：“蘭禎，你過來。”

蘭禎是七婆婆最小的女子，嫁得遠，和哥哥姐姐們相比，她的日子過得最不如意了。前些年，她男人害了一場病，帳戶稠得像牛毛一樣，早早地就花白了頭發。蘭禎聽到叫，走到老山羊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吟唱般地叫一聲“媽”，就揚聲大哭了，滿肚子的委屈“嘩拉拉”地往外淌。

在幾個“執客”的勸說下，蘭禎止住了哭。

謝大光說：“蘭禎，七婆婆剛才也對我說，他最丟心不下的人還有你。為啥？因為你是七婆婆最小的女子。還為啥？因為七婆婆把你嫁得最遠。又為啥？因為你男人害的那一場病。”

蘭禎又一次揚聲大哭了。

謝大光在蘭禎的頭上拍了拍，蘭禎的哭聲弱下去，他才轉向老山羊，單腿跪下，撫摸著羊頭說：“七婆婆，你想想，你有多少日子沒有去蘭禎那兒了？我告訴你，蘭禎如今已經翻過身了，她的兒女都長大了，蘋果園也起來了，前年賣了一萬多，去年賣了兩萬多，今年少說也要賣個三萬元，帳都還了干干凈凈，屋里還蓋起了大房，那房子才叫威風呢，一磚到頂，一抱粗的檁，清一色的松木椽，還貼了瓷片。七婆婆，聽我一句話，你就放放心心地上你的路，蘭禎好著呢。”

在謝大光的心目中，七婆婆最丟心不下的就是這兩個人了，現在他全給七婆婆交待清楚了。說畢，謝大光朝后讓一步，一勾手指頭，身后的“執客”把早就準備好的一盆水“嘩”地一下朝羊潑去。

孝子們和“執客”們噤若寒蟬，不錯眼珠地望著羊，等待著羊能抖一抖，灑下滿地水珠子。奇怪的事又一次發生了。濕漉漉的羊一動不動地站得筆直，目光幽怨，表情凝重。剎那間，謝大光猶如五雷轟頂，手腳冰涼：這只羊不老，也沒有病的跡像，可它為啥就不抖一抖呢？莫非這個全村人都羨慕的家庭里真有七婆婆丟心不下的事？謝大光把一個個都愣著的孝子掃了一眼，心下又一次有了主意。他擰過身，對著一個“執客”的耳朵悄悄說了幾句話。俄兒，這位“執客”回來了，將一把椎子悄悄地塞進了謝大光的褲子口袋。雖然說謝大光沒倒騰明白這兩只羊為啥不抖，他一定要讓第三只羊抖一抖。如果三只羊不抖，七婆婆就要把笑話留在泔河村了，他謝大光司儀的能力也會受到質疑。謝大光盤算停當了，當向第三只羊潑涼水時，他就呆在羊的一邊，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鋒利的椎子刺向羊的小腹，他不信羊還能不抖。謝大光一彈手指頭手，“執客”把七婆婆二女子送來的羊牽走了。又一勾手指頭，又一名“執客”把七婆婆三女子送來的羊牽進來了，這是一只綿羊，體格小一些，一歲口的模樣，顯得精神。謝大光舉起雙手反復做著往下壓的動作，意思是叫大家冷靜。屋里屋外又一次靜了，謝大光猛地抽地自己一個大嘴巴，“叭”地一聲脆響，他不慌不忙地解釋說：“不要緊張，不要緊張，其實是虛驚一場，虛驚一場。都怪我這張臭嘴，急著喝羊湯，所以把七婆婆剛才叮嚀給我的事貪污了一半。”

下面這幾件事，謝大光原本不想說，可是不說這幾件事，他又能說啥呢？

謝大光說：“七婆婆對我說，她還丟心不下鳳梅。”

鳳梅是七婆婆的三孫子媳婦，五大三粗，一臉福相，卻一連生了兩個女子，七婆婆心藏不悅，想讓她再生個牛牛娃。

謝大光再次轉向綿羊，單腿跪下，說：“七婆婆，你看咱鳳梅這身子骨，再生十個八個一點麻達也沒有，不就是罰款嗎？咱讓他罰，咱家有的是錢嘛。七婆婆，我今日給你撂個響話，鳳梅不生個牛牛娃不罷休，你就等著聽好消息吧。”

這一回，謝大光沒有站起來，依舊單腿跪在，只是目光投向了孝子隊伍中的最后一排，他盯的是咪兒。咪兒是七婆婆的重孫女，長得像是從畫里走來的，能說會道，就是念書的的竅道被堵實了，連滾帶爬地從中學畢業以后，就奔城里打工了，她說她在一個大公司里上班，高樓大廈，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效益好得呱呱叫，每個月都能寄回來一疙瘩錢。日子長了，泔河村就有了風言風語，說咪兒其實在城里當坐臺小姐呢。謝大光心里想，七婆婆其實最丟心不下的應該是這個重孫女了，她干的是給老祖宗臉上抹屎的行當啊。

謝大光說：“七婆婆，我知道你還丟心不下你的重孫女咪兒，其實，咱咪兒在城里過得可好呢，現在已經當了領班了，手下管著好幾個員工呢。再說了，憑咱咪兒的模樣兒，心眼兒，走到哪兒還找不到個飯？你就放心地走吧！”

說到這兒，一向鐵嘴銅牙的謝大光變得有些口吃了，他不知道他還能說什么了？他求救似的望著眼前的孝子們，可孝子都跪著，都低著頭，沒有人抬頭看謝大光一眼。

“……我，我要說的就這么多了……”

突然，讓人詫異的一幕發生了：綿羊“噔噔噔”地走到了老四的面前，不眨眼兒地望著老四。老四望羊一眼，打個寒顫，猛地抱住羊脖子，叫一聲“媽”，一聲號啕，淚如雨下，邊哭邊說：“媽，我錯了，你就饒了我吧！”

老四說畢，慢慢地站起身，走到靈堂后，掀開了一塊巨大的塑料布，塑料布下焐的是成箱成箱的蘋果，這是七婆婆死前就裝好的，過了秤，封了箱，廣州的客人付過了定金，七婆婆的喪事一辦，客人就把蘋果拉走了。眾目睽睽下，老四抱下來十箱蘋果，一一打開，大家都看見了，上面兩層裝的是蘋果，最底下一層用泡沫紙圍著一塊大磚頭。老四把十塊磚頭抱到綿羊前，跪下去，聲淚俱下：“媽——我不是人——我錢迷心竅——我不是人啊——媽——我是頭一回啊——你就放心地走吧——我再也不敢了——”

謝大光慢慢地舉起左手，準備向身后的“執客”發號潑涼水的命令。他的右手呢，悄悄地伸向褲子口袋，緊緊握住了錐子。他感到了錐子的冰涼與緊硬，手心即刻沁出一層冷汗。就在這時，謝大光又一次分心了，償若錐子刺進綿羊的小腹，綿羊還一動不動，那可怎么辦呢？想到這兒，他高舉起的左手下意識到哆嗦了一下。身后的“執客”以為謝大光讓他潑水，胳臂一揚，“嘩”地一聲，一盆涼水飛到綿羊的身上了。綿羊的身子幅度很大地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水珠子金子似的灑落了一層，又灑落了一層。謝大光仿佛聽到了壓抑的濃重的嘆息聲，他陡然清醒，把錐子又裝回口袋，用袖子在眼睛上抹一把，憋著吃奶的力氣，高聲喝道：

“領——羊——嘍——”

羊被牽走了，孝子們哭聲一片。

自樂班“咚鏘咚鏘”地敲打起來，電影開演了，歌舞團的節目開演了。泔河村的人一面看著自己喜歡的節目，一面時不時地朝七婆婆家里望一眼，大家都知道，那里正在給大家煮著三只大肥羊呢。頭一場電影演完以后，泔河村的上空飄蕩起羊湯的味道，一絲一縷，愈飄愈濃——羊湯真香啊！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和軍校，1963年生于陜西禮泉。1982年開始發表小說。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千萬別說我愛你》，作品集有《和軍校小說選》、《人心樸實》、《一不小心》、《尋找一個人的一句話》、《石油人的家》、《我們的愛情》等300多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小說選刊》、《新華文摘》、《作品與爭鳴》、《世界文學》、《語文報》、《中國文學》等轉載。現居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