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李敬宇,男,1963年12月生于南京,供職于南京市浦口區人民法院,在文學期刊上發表中短篇小說70多萬字,其中10多萬字的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等雜志轉載。江蘇省作協會員,南京市文聯簽約作家。
我有一個姐姐叫點點,我對她的印象已經很淡了。我寫過周圍的很多人,唯獨沒有寫過這個姐姐。也可能是因為我跟她隔著一個時代,我根本就沒法寫她。
事實上,作為一個女生,她一點都不復雜,純凈得幾近透明。
1
學校門衛何師傅,還兼干著一項工作,為學生上課和下課敲鐘。那口大鐵鐘就掛在教室側邊的銀杏樹的枝杈上。那銀杏樹不知道經歷幾多年月了,老舊,滄桑,粗大的樹干隆重地升上去,到了分叉的地方,橫生出一些錯綜復雜的枝杈,枝杈上面是更加錯綜復雜的枝杈。樹葉和果實一團一團的,茂盛無比。因了枝杈的粗碩,它承受住了鐵鐘沉重的墜力;大鐵鐘高高地掛在上面,鐘聲老遠地傳開去,連學校圍墻外面的居民也能聽到。只是,掛鐵鐘的銀杏樹離學校大門約一百米,遠了一點,何師傅每隔一陣子就要看傳達室桌子上的座鐘,選準指針的方位,趕過去敲鐘。如是反復,何師傅的那雙腿,就成了學校的某種標志,仿佛老式的鐘擺,被時間催著,不停地往前趕。
鐘聲再次響起,高三兩個班的學生開始考試了??嫉氖堑芈?。
可是,僅過了十來分鐘,高三(1)班的教室里,坐在第五排座位上的張樹國就突兀地站起來,俯身向前,伸手拍了一下前排座位上正埋頭考試的女生,拍的是她的頭部,馬尾辮的上方,啪的一聲。緊張安靜的教室里頓時發出了不和諧的聲音。全班同學都聽到了;當然,監考的班主任胡老師也聽到了。
被拍了頭的女生戴一副眼鏡,像是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筆,回頭看。在她扭頭的同時,張樹國已經拿起自己的試卷,大聲說:“你還考???可以不考試了!”女生說:“你打人……”張樹國說:“真的!我是告訴你,可以不考試了!”
在班上同學全都駐筆發愣的時候,張樹國又把自己的試卷舉起來,兩手拿著試卷的兩邊,舉過頭頂,豪邁地說:“同學們,你們看,看看我的考試卷!告訴你們,可以不考試了,你們知道不知道?!”他看一眼像同學們一樣發愣的胡老師,再看著大家,說:“你們干嗎不相信我,干嗎還要考?”
意外的是,聚焦過來的眼光全都變了,同學們全都笑了起來。連胡老師也禁不住地笑了。何止是胡老師,就連前面挨了打的那個女生,也跟著笑了。
貫通整張試卷,張樹國在上面寫下一排大字,并且用鋼筆把它們描粗描重了。那行大字醒目而扎眼——“我們為什馬還要考試???”
大家注意的不是三個問號,而是那個“馬”字,是奔著那個字而笑的。
張樹國錯解了大家笑的意思,以為他的行為受到了眾人的愛戴,格外激動。他索性離開座位,舉著試卷,先是往講臺方向走,到了講臺再轉身,往回走。他就這么舉著他的考試卷,在課桌間的走道上走了好幾個來回。他的腿本來有點跛,如果不注意,是看不出來的;可他太興奮了,一興奮,就忘乎所以,走得很快,很激越,那腿就顯出了跛相,而且跛得很厲害。
胡老師終于發話了,說:“張樹國,你要干什么?! 你自己考不及格,還要影響別人?!”
張樹國被胡老師男音似的女聲一喊,頓時發傻,舉起的手也忘了放下來,半天才回過神來,說:“胡老師連你都不知道???這么大的事!連我都知道了,你還是老師呢,你都不知道啊!”
胡老師說:“知道什么?! 你說你懂什么?!”
張樹國垂下試卷,望著胡老師,顯出一臉真誠:“《燕山夜話》你沒聽說過嗎?受批判了!赫魯曉夫你沒聽說過嗎?我們中國,也有赫魯曉夫了!北京大學,你沒聽說過嗎?革命大字報都貼滿墻了!文化革命,你沒聽說過嗎?已經開始了!——你還叫我們考試呀?! 胡老師,你還敢叫我們考試呀?!”
班上同學聽到這一連串的設問,頓時懵了。集體發懵。然后,大家態度陡變,不再哄笑,而是對張樹國肅然起敬。
張樹國的父親在區委辦公室工作,是個文人,雖然不是領導,但嘴巴特別能講。所以張樹國消息來得既快又準,都是官方消息。
教室里一下子靜了,出奇地安靜。但是,沒有人動筆答卷了,一個也沒有。大家都看著張樹國,胡老師也在看,各人從不同的角度看?;蛟S他們想的是同一個問題:留過兩級、磕磕巴巴上到高中的張樹國,怎么現在就變成了“先知”,預言今年不要考試了呢?
2
坐在張樹國前面一排座位、在考地理的時候突然挨了一巴掌的女生,名叫周點點。她是一個文靜的女子,少言寡語。在北門鎮這樣一個充斥著北方人的鎮子上,這女生卻有一副南方人的長相,瘦條條的,既溫柔,又顯出幾分水靈,雖然向來都穿著粗布衣裳,卻掩蓋不了她骨子里既有的那份洋氣。
這女生至少有三個地方是獨特的:辮子,眼鏡,還有名字。別的女孩要么梳著兩根辮子,或長或短,要么就是學《紅燈記》里的李鐵梅,扎一根粗大的獨辮子,油亮亮的,格外惹眼。周點點不同,她頭發留得也不長,梳到腦后,拿一根繩子一扎,就扎成了一根馬尾辮,簡簡單單,卻好看,精神,與眾不同。說到眼鏡,學校里連老師戴眼鏡的都不多,更別說學生了;她是一個特例。她是學生,又不是老師,又不是賬房先生,怎么也能戴眼鏡呢?而她的名字,就更加耐人尋味。女孩一般叫翠,叫香,叫蘭,叫花……叫什么不行呢?偏偏她不同,要起這么一個怪僻的名字,周,點點。——這是什么意思???沒有任何意義嘛,毫無意義!
因為留過兩級,所以這一年,張樹國不是十八歲,而是二十歲。
張樹國拿著自己的考試卷,意氣奮發地去了校長室。去之前,他在班上點了兩個人的名字,魏國強和姚真。兩個人很聽話,屁顛屁顛地跟著去了。他們一走,大家都茫無頭緒,不知道該干什么;連監考的胡老師也像無頭蒼蠅似的。還是班長洪家寧沉著,試探地對胡老師說:“還沒有得到準確消息呢,我們還是……接著考試吧?”胡老師看了看窗外,小心地點了點頭。
張樹國找校長的經過,后來大家都聽說了。那時候,校長姜乃錚正在會議室里組織學校的幾位領導共同學習《人民日報》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姜校長是個不諳政治的老夫子,正咬字不清呢,會議室的門突然被人一腳踢開,三個學生將門堵了個嚴實。其實雙方都沒有心理準備,張樹國雖然堵在門口,一臉的氣勢洶洶,卻不知道應該講什么。這樣一來,兩邊都尷尬。隨著時間的推移,尷尬如同放大鏡下的物件,更顯其尷尬了。
張樹國責問會議室里的幾個人,外面的形勢,你們不知道嗎?! 姜校長小心翼翼地問,外面什么形勢?其實外面的形勢,張樹國也講不清楚。他愣了愣,突然干巴巴地說:“一從大地起風雷!凍死蒼蠅未足奇!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嗎?!”姜校長這下比較沉著,說這個我知道,是毛主席詩詞,兩首七律。但張樹國突然就變了臉,朝門里跨了一大步,指著姜校長吼道:“你就是蒼蠅!毛主席講的蒼蠅,就是你?。 ?/p>
姜校長被這駭人的聲音嚇住了,坐在那里,臉色蒼白,動也不敢動一下。后來張樹國展開了試卷,把試卷舉過頭頂,聲音高亢地說:“北京的大學和中學,都派了工作組,你們,也不知道嗎?! 我告訴你們,你們,眼看著就要完蛋了?。 毙nI導們都看清了試卷上的那一行字;奇怪的是,那么大的一個“馬”字寫在那里,那么好笑的一件事,大家竟然沒有笑,連一點笑的意思也沒有!
這天的后來,學校會議室并沒有出現不可收拾的局面。交手不足兩個回合,張樹國便帶領著魏國強和姚真走回了教室。顯而易見,他去找校長,雖然意氣奮發,準備卻不夠充分。回到高三(1)班教室門口的時候,他突然又舉起試卷,神經質地喊起來:“叫你們別考了,你們為什么還要考?! 文化革命,急風暴雨式的,難道,你們也不在乎嗎?!”
在高三(1)班喊過了,他又跛著腿奔到高三(2)班,奔進教室,喊叫。
考試只能被迫中斷,再也進行不下去了。
3
張樹國的突然出場,把我的故事節奏打亂了。其實從故事一開場,我就沒打算寫這么一個人;我只想寫一個高中三年級的女學生。她已經十八歲了,成績優秀,眼看著就要離開北門中學去參加高考??墒?,在這個事與愿違的世界上,大家靜不下心來。
在看到那個醒目的“馬”字時,別人笑,周點點也禁不住地跟著笑??伤恍α藘陕?,就止住了笑,一傷心,又想哭了。從小到大,十八年了,她還從來沒有挨過打呢,連父親也沒有打過她一下。張樹國,一個留級生,胡老師講他連鱉都不如,他憑什么動手打她呢?周點點始終都在想這個問題,越想越想不通。她被自己的想法繞進去了。等張樹國他們回來了,她就想跟他論理。而那時候的張樹國,已經忘記了“打頭事件”,只顧把自己引發的事件由高三(1)班延展到高三(2)班,他成了高三年級考場上的主角。
兩個班的考場全亂了,有人帶頭喊叫,更多的人則噢噢著,像狗;有人帶頭沖出教室,其他同學也擁擠著,跟著轟出教室。是一轟而散的場面。大家都很興奮,成績不好的,成績中等的,成績好的,都嬉鬧著,也不知道為何如此興奮。是莫名地興奮。就連班長洪家寧,也像是被張樹國解放了一樣,興奮地跑到教室外面。
只有一個人,與這狂熱的氛圍形成反差和對比。她開始哭了。摘下眼鏡,放在抽屜里,兩只手互相交疊著,放在課桌上,把臉埋下去,埋在手背上??薜煤軅?。雖然看不到眼淚,聽不到聲音,可那一抽一抽的肩膀,抽動得卻劇烈。是悲傷已極的抽動。
點點是個好孩子。這是校長姜乃錚說的。當然這不是姜校長的原話。他是南方人,不會講“好孩子”,只會講“好小孩”;在以前,姜校長講話更有意思,連“好小孩”也不會講,只會講“好小人”。經了他的口,好學生全都成了“小人”,這是很不嚴謹的。
女孩子到了十六七歲,身體上起變化了,思想不甚集中,成績一般都會掉下去;到了高中,學校里成績好的女生更是鳳毛麟角,寥若晨星。而周點點,在同年級的兩個班里,一直都保持第一名,并且把第二名遠遠甩下去好幾十分。
周點點哭得很悲傷,很生動,胡老師全都看在眼里了,但她沒有去過問。局勢朝著有利于人民的方向發展了。人民是什么?人民就是群眾。群眾是通過運動,在一次又一次運動中發展壯大起來的。新的運動眼看著就要到來,也許已經到來,北京局勢的發展就是很好的詮釋。冷靜一點是對的。也許你在不經意間,就犯了錯誤,并且是重大的、難以彌補的錯誤。想到“錯誤”,胡老師不寒而栗。
因了胡老師的視而不見,周點點的悲傷無以消解,她只好把傷心帶回家。
這是一個三人世界,父親、姐姐和弟弟。這樣的家庭構成,多少顯出一點怪異。周點點的母親,在周點點的弟弟一歲的時候就死了,多年以來,父親再未續弦,周家的所有親戚又全在外地,三人的日子便過得十分潦草。父親周老師在北門中學教書,教化學??恐鴮W校老師和鄰居們的周濟,姐弟倆才得以長大成人。這樣的家庭是經不起風浪的。
小小的平房,小小的家,是一個溫暖的港灣。教室里白天發生的事件,通過周點點的哭訴,使周老師得以知曉。其實不用女兒訴說,周老師也知道了;但他知道的只是考試的中斷,并不知曉女兒被打?!笆峭扔忻〉哪且粋€嗎?這個小流氓!”周老師咬牙切齒。然而說過了,便沒有話可講,一個人悶悶的。
“爸你說,這樣的學生,該不該開除?……他都二十歲了,還耍流氓!”
面對女兒企盼的眼光,周老師的眼神游移不定,不敢看女兒。
“爸你為什么不講話?……把他槍斃了都應該!”
女兒的追問,或許使周老師想起了一件事,那事發生在兩年前。那天傍晚,天看著就要黑下來,學校里幾乎沒有學生了;周點點在學校里等父親。她去上廁所,正進行了一半,突然大叫起來,提著褲子倉皇地跑出來。有人爬到對面的墻頭上,在上面偷看呢!周老師聞聲趕來抓人,沒有抓到,只是在男廁所里看到蹲在坑位上的張樹國。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張樹國的左腿就跛起來,誰也不知道因為什么。據女兒回憶,當時她大叫一聲跑出來,聽到墻頭上有人跌下來的聲音,但她沒敢回頭看;而那天以后,至少一個禮拜,張樹國都沒來上課,后來,他的腿就跛了。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借別人的自行車騎,下坡時跌壞了腿。只有周老師和周點點心知肚明。
周老師終于正視著女兒了,想了想,才說:“點點你別亂講,亂講是會犯錯誤的?!?,也許是對的,我也鬧不清。……我不是說他打你是對的,我是說,他不考試,帶頭鬧事,也許是對的?!瓕W校里最近傳達了一些文件,你是小孩子,所以,我不想跟你講?!憬衲辏峙聟⒓硬涣烁呖剂??!?/p>
“真的嗎?……今年,不考了?……”周點點愕然地望著父親,鼻子兩邊的淚痕因之成了多余之物。
良久,周老師才說:“我也不知道?!厦娴木?,我不大懂。我是教化學的,不教政治。……點點,你要小心。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千萬不要再提。”
“為什么……不能提?”
“我也不知道?!艺f不上來?!c點,你別問爸爸了。如果想問,你還是像以前那樣,問化學,我們做化學題吧。”周老師看一眼女兒,迅速將視線移開。他講話的聲音已經開始打顫,在周點點聽來,那聲音已是相當的可憐。
從這個晚上起,周家的生活發生了些微變化。這變化,就是周家開始插門睡覺了。在此之前,晚上睡覺,一家三口人有時插門,更多的時候,是想不到插門的。還有,就是父女倆仿佛建立了某種同盟,講話吞吞吐吐,刻意地瞞著弟弟。
他們瞞著什么呢?
4
張樹國真的成了先知了嗎?他說今年不要考試了,果然,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北門中學就再也聽不到一點高考的風聲了。也不是大張旗鼓地宣傳說,要取消高考制度,不是的;僅僅是,任何一點兒這方面的消息都沒有了,突然斷絕了。相反,革命運動大張旗鼓地開展起來,轟轟烈烈,仿佛一陣強勁的熱風,驀然間就把北門鎮卷進了夏天的深處。因為運動來得太猛,太劇烈,那些與運動無關的話題,諸如學習啦、考試啦之類,就統統退避三舍,讓到一邊去了;看起來好像還是自覺自愿地讓位,沒人再提了。
這對周點點來說是極其不利的。這個女生和別的女生不同,仿佛天生就是為考試而存在的;既然不考試了,她的存在還有什么意義?
家務活,周點點基本上沒有做過。十八歲的大姑娘,居然連燒菜洗衣這些最基本的女人活都不會,顯見得是周老師嬌生慣養的結果。養尊處優的周點點,與她所處的環境其實是格格不入的。那個時代的家庭生活,那點有限的收入,家家戶戶的桌上都離不開腌菜和清湯??芍芾蠋熅瓦@么怪,里里外外的家務活,他大包大攬,不叫小兒子插手也就罷了,也從不叫女兒插手。真是叫人無法理喻。不會做事的周點點,成績卻出奇地好,各門功課在北門中學都名列前茅,連姜校長都說,點點這小孩,不考上北大,也要考上清華,她就是北大清華的料。
近半年,周點點的內心起了小小的漣漪,她開始對一個人感興趣了。這個人就是班長洪家寧??墒?,這意思要想通過語言表達清楚,也比較難,講不出口。所以,周點點就把心思藏起來,藏在心里,不講。雖然有那么一點意思,但是,它并未影響學業,相反,高三以后,她學習的勁頭更足了。
張樹國真的成了先知,他的話應驗了。這個溽熱的夏天才剛剛開始,北門中學就失去了原有的章法,整個鎮子也像是得了什么病,一下子就發作起來。北門鎮地處長江下游,江對岸是大城市,素有“火爐”之稱,這六月,人又不安生,鎮子又不安寧,氣候就更顯其熱。先是有人在學校的圍墻上貼了大字報,揭露學校有一個黑幫組織,為首的就是校長姜乃錚;大字報寫得有點忸怩,文字躲躲閃閃,又沒署名,所以猜不出是老師還是學生所為。但那張大字報卻起到了一呼百應的效果。學生們模仿能力極強,立刻行動起來,鋪開紙,拿起毛筆,飽蘸著墨汁,寫下一篇又一篇討檄文章。聲討校長的,聲討副校長的,聲討班主任老師的,不一而足。文字既隨意,又直捷了當,還有多處語句不通的,并且敢于署名。是不管不顧的架勢。墻上的大字報看著就多起來,僅僅一上午,圍墻上就貼出了兩百多張!后來墻上張貼的地方不夠了,有人就帶頭往校長室去,往會議室去。同樣是一呼百應。眨眼功夫,校長室、會議室的墻上也貼滿了大字報。
與北門中學一墻之隔的區委區政府,受到學生行為的感召,一些人也行動起來。他們走出機關大院,把大字報貼到了街頭。他們的行動又反過來激勵了北門中學的學生。學生們立刻沖進校長室,采取“架飛機”的手法,架起姜校長的兩只胳膊,把他架到區委區政府大院去批斗。可到了區委區政府大院門口,門衛卻關了大門不讓進。雙方交涉了好一陣子,里面才傳出話來,說革命小將的行為我們當然要支持,但批斗校長,還是先在本校范圍內進行比較妥當。學生們只好把姜校長押回來,押進了學校的會議室。
令人難以相信的是,這些學生中,首當其沖的,又是高三(1)班的張樹國。這么一個邋邋遢遢、不求上進的家伙,怎么也能帶領同學們搞運動呢?
姜校長卻沒有什么可批斗的,這就難為了眼前的這幫學生。到底還是張樹國絞盡腦汁,想到那個“好小人”了。——聽聽吧,連周點點這么好的學生都成小人了,那其他人,不更是小人啦!奴隸主罵我們是小人,資本家罵我們是小人,現在,輪到姜乃錚了!
周點點差不多被眼前的紛亂場面嚇呆了。她無法理解,這么好的校長,都五十多歲了,怎么忽然就變成了黑幫頭頭?難道黑幫組織一直潛伏在學校里,潛伏在我們身邊?
真是不可思議!太可怕了!
班上很多學生,包括那些成績好的,都卷進去了;就連班長洪家寧,也跟他們站在了一起。張樹國喊著口號,前后奔跑著,左腿本來是微跛的,這么一來,跛得就格外明顯。魏國強和姚真不在乎他的跛腿,緊跟其后。班主任胡老師則像一個可憐蟲,不知道躲哪兒去了;偶爾露面,同學們也圍住她,要她認清形勢,站在革命群眾一邊,與黑幫組織決裂。胡老師臉色煞白,咬著牙,不講話,像要暈過去一樣。
周點點縮在自己的座位上,瑟瑟發抖,像是冷的,與熱流滾滾的夏天極不協調。她不理解,不理解班長洪家寧怎么也和張樹國攪在一起,他們原本是攪不到一起去的。
見周點點如此不爭氣,洪家寧看不下去了,主動過來,幫助她。
洪家寧說:“周點點,你可是學校的好學生啊!學習好,并不代表各方面都好?,F在文化革命都發展到這一步了,你為什么還把自己孤立起來,不和我們站在一起?”
周點點其實是在發抖,抖得相當厲害。洪家寧好生奇怪:“你難道是打擺子?你很難受嗎?要不要我送你到醫院去?”
周點點搖頭,講不出話來。
洪家寧憐惜地看著她。他溫柔的眼光與他背后雜沓的腳步、身影,與他背后同學們的激昂很不相稱,像是兩個時代的電影放映到同一個屏幕上。他甚至想上前去,憐惜地撫摸一下她的臉,哪怕是撫摸一下她的手也行。但他克制住了,非常理智。班上人太多,也亂,亂糟糟的,不是他表達柔情的地方。
周點點眼光迷離,對洪家寧的憐愛毫無用心。
往年這時候,已經放暑假了,今年不知怎么的,變了,到現在還來上課。既然來上課,怎么又沒有同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認真聽講?可聽誰講課呀,老師們誰還講課呀!
回家問父親,周老師支支吾吾,也回答不上來。
迷離的周點點看著弟弟,不想去上課了。換作別的同學有這個想法,還說得過去,可放在周點點身上,就叫人頗不理解。她是有名的小書呆子,怎么連學也不想上了?
學還是要上的,不上心里不踏實。況且張樹國站在講臺上,已經拍著桌子先知般地大聲宣布了,他說現在我們有人竟然不想來上課,這個想法很危險,很可怕!然后他望著周點點,以及其他兩個膽小怕事的同學,義正辭嚴地說:“現在我宣布,誰要是膽敢不來,誰,就是想逃避斗爭,做革命的叛徒?。 ?/p>
聽到“叛徒”二字,周點點的心一下子提起來,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與張樹國的喊聲合拍的,是學校門衛何師傅敲鐘的聲音。和周圍許多人一樣,這年夏天,門衛何師傅也變得怪異了;但他的怪異又與眾不同,別人是興奮,是莫名的狂喜,而他不是。他變得詭異了。往年的這時候,考試一結束,鐘就不用敲了,即使學校有活動,也用不著敲鐘;但這一年,何師傅不僅不征求任何人的意見,就一意孤行地敲鐘,而且,在不下雨的日子里,他索性把傳達室桌子上的座鐘也捧了來,捧到銀杏樹下,自己就在樹底下坐著,安營扎寨,只等時間一到,就敲鐘。于是,在周點點看來,他的等待就像她眼里的日子一樣,異常漫長,沒有盡頭,沒有指望。
5
周點點的恐懼是發自內心的,正如她的家庭經不起風浪一樣,她也是經不起一點風浪的。長相姣好的周點點,因為戴一副眼鏡,扎了一根馬尾辮,又格外地與眾不同。是一種洋氣,別的女孩都沒有的洋氣。但是,洋氣背后反映出的,不僅是單純,還有脆弱,一旦失去學習的氛圍,她就手足無措了。
事實上,周點點也有她得意的地方,除了學習,她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剪紙。這個愛好非常獨特,是全校所有男生和女生都不能及的。有些愛畫畫的男生,雖然會畫畫,可當他們看到周點點剪紙的時候,還是覺得很新奇,不由得要咂舌稱羨;而那些女生,她們只知道干家務活,淘米做飯,洗衣繡花,看起來一個個手巧得很,可一拿起剪刀和紙,兩下就對不上了。
周點點的剪紙真是別具一格。坐在教室里,在這鬧哄哄的環境里,她只能剪紙。她從作業本的中間拽下一張紙,是一個整張的、尚未寫字的橫線紙,展開來,拿鉛筆在上面勾畫幾筆,再從書包里拿出那把她時常帶著的小剪刀,開始一邊琢磨,一邊剪。她就有這個本事,在如此雜沓的氛圍里,她居然能耐下性子,搞“藝術創作”。她的沉靜與周圍的環境太不協調了,太格格不入了。
一些感興趣的同學還是圍過來,有人問:“周點點,你又剪什么啦?”周點點不回答,像是沒有聽見。圍觀的人看了好一會兒,才有人說:“像一只雞,雞正在吃蟲?!庇腥肆⒖谭磳Γ骸澳睦锸窍x,這不是一條蛇嗎?”過了片刻,有人說:“蛇是蛇,可這蛇怎么長了一張人臉?”又過了一會兒,終于有人看出了端倪,興奮地說:“這下我看出來了,是一個大拳頭,正在砸爛牛鬼蛇神!”這么一說,倒是把周點點說得笑了起來;當然,她是抿著嘴輕輕發笑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這的確是周點點的得意之處。她不會做家務活,畫畫的水平也一般化,手算是比較笨的;可一旦拿起剪刀,一剪紙,她的手就像是換了一雙手似的,換成了別人的手,那靈巧的動作,像魚在水里游,像解牛的庖丁轉動著手里的刀子,真是叫人看著驚訝。當然,同學們早就知道她的這個絕活了,都不再驚訝。他們其實很喜歡看她剪紙,只是這樣的機會不多。現在,運動來了,坐在教室里,看書是不允許的,周點點既無聊,又無奈,她還能干什么?只能剪紙,只能以此打發時間。
張樹國看在眼里,說:“周點點,你一會兒想革命,一會兒又害怕革命,你到底想不想革命?這樣吧,你再剪一個,就剪一個姜乃錚,把這個人頭換成姜乃錚的頭!”
周點點把已然剪好的剪紙放在桌上,像沒聽見似的,不講話。
“我跟你說話,你都聽見了嗎?! 我叫你剪一個姜乃錚!”張樹國站在兩米開外,板著臉,像是做出了要發火的決定。
周點點不看他,只盯著眼前的那個大拳頭,和拳頭下的牛鬼蛇神。
張樹國的威嚴受到了挑戰,他終于忍無可忍了,他拍了拍身邊的姚真的腦袋,努一努嘴,姚真心領神會,立馬撥開眾人,一下就從周點點的課桌上抓起了那張剪紙,一邊煞有介事地說:“你真要和我們對著干呀?! 我們反對什么,你就偏要支持什么!”兩手一扯,就把那張剪刀扯成了兩半。張樹國等著他再繼續撕,可姚真看著兩旁錯愕的同學,自己也顯得驚愕起來,兩手僵在那里。張樹國很不滿意,跛著腿逼過去,斜眼看看姚真,兩手同時出擊,把撕成兩半的剪紙搶過去,恨恨地說:“周點點,你就是牛鬼蛇神,你還剪什么牛鬼蛇神?! 你不配剪人民群眾的鐵拳頭!”
他兩只手連撕帶扯,即刻就把一張剪紙撕得面目全非。
散亂的、雪花似的紙片落向周點點的桌上。周點點坐在那里,驚懼萬分。在她眼里,這撕碎的剪紙無異于一個被肢解的小動物,可愛至極,也可憐至極。仿佛有血在紙的碎片上流淌,那血穿過眼鏡片,一直流進周點點的眼睛里。
流血事件果然發生了,那是在六月末七月初的時候。
“黑幫頭頭姜乃錚”不僅成了北門中學主席臺上巨大的標語字樣,還成了掛在姜乃錚脖子上那塊大牌子上的文字。姜校長已被連續批斗多日了。水泥砌成的主席臺,旁邊就是學校的籃球場,正好適合于召開批斗大會。在姜校長被批斗多日之后,周老師突然也被揪出來批斗了!
周老師的被批,僅僅是學生在探挖姜校長的黑幫組織時,拔起蘿卜帶出泥,把他揪出來陪斗的。為他立的名目也不倫不類,說當年法西斯殺人,使用的武器就是通過化學手段研制出來的,周老師教化學,等于是研制殺人武器,所以,跟法西斯是一伙的!因為被揪,就要查檔案,翻成年老賬。這一翻,不得了,一件聳人聽聞的“臺灣特務案”,居然落在了周老師頭上!
主席臺上亂糟糟的,本來就不大的水泥臺子,并排擺了兩張課桌,幾把椅子,但是沒有人坐下來,除了被斗的人,參與批斗的人站滿了整個臺子。張樹國姚真還有班長洪家寧,都在臺上。掛著“臺灣特務周星”牌子的周老師,與“黑幫頭頭”姜乃錚并排站著。陽光照耀,樹影閃動;噪音不絕,喊聲不斷。周點點被迫站在臺下,站在籃球場上,無聲地哭,哭得淚眼婆娑,身子一聳一聳的。
臺上同學問:“姓周的,以上所說,是不是事實?!”
周老師嚇得頭直點,唯唯諾諾地說:“情況屬實,情況屬實?!?/p>
好哭的周點點就暫時不哭了,被嚇住了。
周老師的老婆雖然死去多年,但是,她是當年金融界某要員的女兒,那要員在解放前夕逃到臺灣去了。學生們由此判斷出,那要員與周星必定保持聯系,周星必定是要員岳父安插在大陸的特務。問題一經查出,同學們群情振奮,把周老師團團圍住,倒是把姜校長擱置在一邊,管不了了。
“你老實交代,你老婆是不是國民黨分子?!”
“你跟臺灣是怎么聯系的?!”
“你把蔣介石贈送給你的電臺,藏到哪兒去了?!”……
令人掃興的是,周老師仿佛不予配合,一句也回答不上來。
學生領袖們與“臺灣特務”展開不懈的斗爭,動手了。一時拳腳閃動,混亂一片。周點點看在眼里,她捂住眼鏡,也捂住了眼睛,……她居然搖搖晃晃地軟了身子,先是倒在左邊同學身上,又倒在右邊同學身上,這樣左右倒著,終于軟沓沓地倒在了地上。周圍所有聲音都仿佛從她耳際消失了,唯有一個聲音,是那樣清晰,出奇地清晰。那就是銀杏樹下傳來的鐘聲。那鐘聲響得極有規律,是敲在時間點子上的。那么悅耳,動聽……
醒來后的周點點,已經躺在家里,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眼前的父親已面目全非,使她驚駭。他已經不像周老師了,眼泡腫著,紫漲著,腮上有幾道血的印痕,新鮮的、紅的血跡和陳舊的、黑的血跡,都布集在臉上。那張臉已經沒法看了。她本能地閉上眼睛。她實在不敢看,看眼前父親這張可怖的臉。
周點點就是這樣的沒有出息,連父親的臉都不敢看了!
這個晚上,周老師終于向女兒和兒子攤牌了。
“我遇到麻煩了,我……不能自救了?!c點,你和你弟弟,怎么辦?”
“……我不知道?!敝茳c點望著弟弟,手足無措。
“你還記得嗎,點點?你九歲的時候,搞運動,我犯了一點錯誤,辦學習班,來不了家,我就幫你買了一張火車票,還幫你畫了一張回老家的路線圖,揣在你衣服口袋里,把你送到火車站,送上火車。你一路問人,也找到地方了。”
“我記得,……記不清了?!?/p>
“你想想看,點點,你九歲的時候,自己都有辦法了,現在你都十八歲了,運動又開始了,你……你就沒有辦法了嗎?”
周點點眼泡腫腫的,是幾天來連續哭的。她聽懂了父親的意思,她的心也像是一下子落到了冰點,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肩膀也聳動起來,牽了牽弟弟的手,說:“爸爸……那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6
我是在運動到來不久,就被送到皖北的舅爺爺家去的。父親已被控制起來,沒法送我;是舅爺爺家的四叔專程來接我,把我接回去的。北門鎮此后的熱鬧場面在我眼里便成為一片空白,被皖北田野的空曠寂寥完全替代了。
實際上,父親也為姐姐準備好了退路,他是要四叔帶著我們一同回鄉下去的。由于姐姐的反對,姐姐終未成行。她仍舊幻想著學校教學還能恢復正常,高考還能繼續。等她的幻想徹底破滅的時候,她已經不容易走脫了。
但是,她還是做好了逃離的準備。
這其實是父親多年以前就為我們姐弟倆設計好的方案。他早就對我們說過,一旦遇到運動,遇到麻煩,就去舅爺爺家。他覺得他舅舅家是真正的避風港。那兒偏僻,運動的節奏總是到達得很慢。母親去世后,父親無力照顧我,把我送到舅爺爺家。我的童年差不多就是在舅爺爺家度過的。九年前那場運動到來的時候,父親因為講了幾句過頭話,進了學習班,他就為姐姐買了火車票,并畫了一張路線圖,偷偷地把她送上火車。九歲的姐姐一個人離家,憑一張圖和一張嘴,找到了舅爺爺家。
這么講來,這個小書呆子,其實自小就不能算“呆”。
現在,十八歲的周點點已經用不著父親為她買火車票了。周老師的處境顯然比九年前更糟,為女兒選擇逃避或許是上策。周點點拎著一個舊網兜,里面有一把牙刷、一個玻璃杯、一條毛巾和幾件換洗內衣,還有幾本書。已是黃昏,天欲黑未黑,暑氣還在腳底下蒸騰?;疖囌揪驮诒遍T鎮上,是北去列車的始發站。老式的英式建筑,寬敞,但并不明亮,顯出一些破敗相,乘車的人不算少,也不多,車站顯得冷冷清清。購票時,周點點已然顯出慌張,把站名報成了“北門”。售票員從水泥洞的窗子里勾眼看她,說你到北門,就不用買票了,這兒就是北門。是萬般懷疑的口吻和眼光。周點點慌忙糾正,再不敢講話。這慌張的情緒就一直帶著她,帶她走出售票房,往候車室前面的檢票口去。
人雖然通過檢票口了,那一臉神色卻留在了檢票員的眼里。
出門在外,惶恐是人之大忌;你看那些作案的人,總是在自己惶恐的時候被人識破。
周點點提著網兜,走在月臺的雨篷下,月臺上的燈十分暗弱,列車就停在月臺邊上。直到這時,她仍心有余悸,拿著車票的手都微微顫抖。登車時,一不留神,險些跌倒在車門口的梯子上。好歹站穩了,趕緊進去,找自己的座位。
車廂里已經坐了一些人,周圍也有三兩個人。她總算松了一口氣。她坐下來,透過半開的車窗,望著空曠的月臺,開始發呆,想父親了。她不知道她這一走父親將會怎樣;不走當然是更不合適的,父親被人打成了那樣,她在家,又不會做飯,又不會縫補漿洗,誰照顧誰呢?她開始恨自己了。都十八歲了,什么也不會干!爸爸不讓你干,那是他偏袒你,那是他寵著你,你就真的什么家務活也不干了嗎?
起點站,放客時間長,她就由著自己的思緒,胡思亂想。后來她把心思收回來,把手伸進網兜里,去掏書本。可就在這時,車廂走道上走過來一個穿鐵路制服的人,年紀和她父親相仿,指著她說:“你,過來一下。”
周點點不相信地看著他,半天才說:“……找我?”
穿制服的人說:“找你?!?/p>
周點點心跳急驟加速,像是擂鼓,卻不敢分神,怯怯地說:“我……有票。”
穿制服的人并不看她捏在手指上的車票,說:“我知道你有票,我不查你的票。有票沒有用,我要查一查你的身份。你跟我走一趟,把行李帶上?!?/p>
周圍的人都看周點點,周點點成了這節車廂里的焦點。她臉色煞白,仿佛身上衣服被人強行揭了去,有心遮掩,但遮掩不住。她低著頭,不敢看人,然后拎起網兜,聽話地從座位上出來,跟在穿制服的人的后面,朝車門口走去。
走出車廂,走上月臺,朝檢票口去,她感覺到自己很失敗,莫名其妙的失敗。這時候,列車啟動了,就在她的身邊,車輪運行中發出了好聽的咔咔聲,擊打在她的心上,是一種絕望。
列車遠去了。周點點被帶出檢票口,重又回到候車室。那兒有一間值班室,門上掛著醒目的牌子,走進去,一個與胡老師年齡相仿的女人坐在里面,手拿芭蕉扇,搧著。周點點認出來了,是剛才檢票的那位。這一男一女便對周點點展開了聯合攻勢。
“你的身份是可疑的,值得審查?!憬惺裁疵??今年多大歲數了?民族?職業?本人成份?籍貫?家庭住址?你父母叫什么名字?他們是什么職業?”男人態度嚴厲,但講話內容如同和尚念經,“以上情況,你一一回答!”
女人瞧著周點點慌張遲疑的樣子,拿扇柄指一指桌上的電話機,說:“你別胡編,我們還要打電話核實!”
經她提醒,周點點才想到是可以臨時編個名字的。可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想編也編不出來。她的猶豫使對方心領神會,男人說:“自己的名字還要想啊?好了,你不老實交代,今天你就別想出這個門!”
周點點受了驚嚇,忍不住地說:“我老實……交代?!?/p>
接下來,周點點如實交代了所有問題,負責檢票的女人果然把電話打進北門中學,作了核實。北門中學只有一部電話,放在教導處,而教導處已被造反的學生占領了。那邊不知誰接了電話,說我們馬上派人過來,請你們配合,別叫她跑掉了。
不多一會兒,來了四個人,其中三個是張樹國、魏國強和姚真。其時天已黑盡,在候車室的值班室里,張樹國親自“審訊”周點點。
“我已經講過,逃跑的人是革命的叛徒,你干嗎還要逃跑?”
“我不知道……不知道運動還要搞多久,……我害怕?!?/p>
“是周星指使你的嗎?……還是姜乃錚?”
“不是,……是我自己。我……我害怕,……害怕運動。”
“害怕運動?你怎么會害怕運動呢?”張樹國甚覺詫異,并將詫異毫無保留地布滿一臉,“真有意思,你害怕運動!……搞運動有多好?。∠裎覐垬鋰揖拖矚g搞運動!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運動,而且,我也跟胡老師一樣,也認為我不是好人,是壞人。可是,運動一來,我想法變了,我一下子發現,我其實不是壞人,而是好人,是世界上比較好的人。——為什么講我是比較好的人,而不是最好的人呢?因為最好的人我們都不配當,只有一個人配當,那就是毛主席?!?/p>
張樹國上前去,伸手把周點點拎著的網兜奪過來,當著眾人的面,把里面的東西一古腦兒地倒在地上,然后蹲下身,一件一件地拿起來。
“刷牙是可以的,……洗臉也是可以的,……換衣服嘛,也是可以的?!@是什么?你們看,這是什么?”他抖開一件小褲衩,兩手捏著褲衩的兩邊,就像當初捏著自己的考試卷一樣,把周點點的隱私抖給姚真魏國強們看。
幾個同學笑起來,笑得淫穢而開懷。兩位工作人員面面相覷,尤其是那位檢票的女人,現出一臉反感。
周點點縮在墻邊上,身子一直抖個不停。她的眼泡腫得很厲害,眼鏡片因之有了一種向前突出的感覺。檢票的女人看不下去了,上前去,一把拽下褲衩,團起來,像要把它滅失掉一樣,團在兩只手的手心里,然后才伸手遞向周點點。周點點不爭氣地哭起來,無聲,卻悲慟,眼淚流著,亮晶晶的。幾個學生都顯得很尷尬,就連張樹國也流露出了一點尷尬的神色。不過隨后,他們就大笑起來,以開懷的笑來掩飾尷尬。
不難想到,在把周點點帶出值班室房門的時候,張樹國的心情有點灰暗。
7
如果說六月份北門鎮的革命運動只是初見端倪的話,那么七月份,整個北門鎮就成了一個巨大的、熱氣騰騰的鏊子。這也正應了長江邊上“火爐”的說法。
區委派來了工作組,指導北門中學的文化革命運動。工作組同志帶著上級精神,來了后就召開全校師生大會,要求初中年級的學生以學習文化課為主,放假了,可以不來學校上課;高中年級的學生則要積極投入到運動中,都要來校。聽他們講話的意思,似乎和革命小將甚為投緣。然而,工作組來了沒幾天,就和學生鬧了別扭。學生要求繼續批斗姜乃錚,批斗周星,要把他們批倒、批臭、批垮、批死;工作組則認為,應當依據“中央八條”,盡量不要搞大規模的聲討會,要有理有節地開展斗爭。
張樹國罵了幾句粗話,就帶著一幫小將,把工作組撇到一邊,單獨鬧起了革命。他們喊出的口號很別致,叫“重上井岡山”。但時間不長,小將的隊伍里又出現了兩派,對立派喊出的口號是“重走長征路”。
內訌鬧得很兇,以至于到后來,竟發展到打斗的地步。雙方不僅準備了鐵棍、匕首,還運來了不少磚頭和沙袋,在校園里壘起防御工事,雙方都說,要保護學校,保衛革命陣地。交戰場面也是極其獨特的。自古而今,敵對雙方都是只顧打殺,不費太多口舌;革命小將的打法不同,一邊動用兇器,展開肉搏戰,一邊,雙方還爭先恐后地背誦毛主席語錄。常常能看到這樣的人,頭上臉上流滿了血,嗓子眼里還在嘶啞地喊叫,雖然知道是在背誦毛主席語錄,卻聽不清背的是哪一段。
一些明哲保身的教職員工,遇到交戰,生怕挨打,到處躲藏。有個男老師,不小心跑到被打的一派里,被人追著,居然爬到一棵樹上,把自己搞成了一只猴子;而高三(1)班的班主任胡老師更加狼狽,她不會爬樹,只好慌不擇路地躲進了男廁所。
周點點看在眼里,瑟瑟發抖。她不懂政治,只想學習;她不曉得大禍一旦落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她是應該爬到樹上,還是應該躲進男廁所。
后來,上面來了命令,撤銷了工作組。工作組那邊才一撤出,這邊,北門中學就成立了一個新的組織,叫紅衛兵。成立大會是全區統一安排的,就安排在北門中學。學校的主席臺和籃球場上,場面空前,不僅籃球場上坐滿了人,后面道路上、道路后面的草地上,一直延伸到教室的門前,黑鴉鴉一大片,全是人頭。全區中學的高中生差不多都集中到北門中學來了。這么熱的天,在太陽底下,大家一概坐在地上,一概莊嚴地抬著臉,從各個角度看著主席臺,聆聽臺上人的講話。
周點點被分派了一個很不錯的任務,去剪紙。這是她朝思暮想都想不到的。坐在籃球場上,地上燙燙的,不僅燙得屁股疼,身上的汗也止不住,仿佛在浴盆里洗澡;像周點點這樣弱不禁風的人,還不要被曬得昏過去呀!剪紙就不同了,被安排在會議室里,太陽曬不著;關鍵是,班長洪家寧也被安排過來,給她打下手。學校要趕制一批專欄,配合全區紅衛兵的行動,文字內容有了,只缺少有力的報頭,周點點剪的鐵拳頭正好適用。而洪家寧呢,前不久已經成了被整治對象了,被關押在學校后面的工具房里,幸虧周點點這邊需要人幫忙,幫著裁紙、抹漿糊、張貼,不然的話,洪家寧哪能被“解放”出來呢?參加大會,那是全校高中生的心聲,誰不想去參加那樣的大會呀;所以從懲罰的角度說,洪家寧應該協助周點點,去勞動。
周點點把興奮埋在心里,絕不表現出來。這興奮既來自于剪紙,又來自于洪家寧的出現,混雜在一起,說不清。她現在只能埋頭剪紙。事實上,她動作嫻熟,那手就仿佛變成了一把剪刀,穿插在紙的上下,其中有著說不盡的樂趣。這段時間,學生領袖們只顧“打仗”,父親被晾在一邊,像是被人遺忘了。父親借著這個機會療傷,身體竟有了些許恢復。這也是周點點不計前嫌、心安理得的原因之一。
洪家寧非常敬業,裁紙,抹漿糊,張貼。雖然這些都由他一個人來做,他的時間還是比周點點空閑得多。閑下來的時候,他就湊過身來,屏住呼吸,看周點點剪紙。周點點知道他在看她,但她一點兒也不緊張,動作反而更快了。她靈巧轉動的雙手,實在令人著迷??墒?,洪家寧卻說了一句令她掃興的話。洪家寧說:“周點點,你可以把兩張紙疊在一起,那樣剪起來不是更快嗎,一次可以剪兩張?”周點點不屑地說:“那還叫什么剪紙,那就不叫剪紙了?!焙榧覍幷f:“反正剪出來的畫畫都是一樣的,那不叫剪紙,叫什么?”周點點不抬眼地說:“那叫工廠生產產品,成批成批的?!?/p>
洪家寧閑得難受,后來索性坐到周點點對面,看她剪紙。周點點一連剪了幾個小時,手剪累了,就放下剪刀,甩幾下,順帶著和洪家寧說幾句話。
“開了整整一下午了,還沒開完???”
“我剛才出去看了一眼,臺上的人都爭著講話,大喇叭也壞了,還在講。”
“你是班長,你怎么不進司令部呢?怎么不上臺呢?”
“我錯了,……站錯了隊伍。”
“那張樹國……站對了隊伍?”
“他反對工作組,工作組錯了,挨上面批評了,他不就站對隊伍了嘛。”
“你是班長,你都站錯隊伍了。那你以后,怎么辦?”
“我以后,一定要認清形勢,和人民群眾站在一邊,誓死捍衛毛主席!”
在他們寥寥的對話中,洪家寧已經表了好幾次決心,發了好幾次誓,在周點點聽來,他是真正認識他自己的錯誤了。
會議直開到晚上七點半鐘,才在一片口號聲中雜雜沓沓地散場。在大家陸續離開學校的時候,張樹國引領著一班司令部的人激動不已地來到會議室。洪家寧早已避開周點點,煞有介事地忙乎著。
張樹國饒有興致,劈頭就問:“剪了多少個?”
周點點的手已經很累了,累得一陣一陣地發麻,她無心回答。洪家寧說:“剪了十幾個了,一下也沒閑著?!?/p>
張樹國跛著腿走近洪家寧:“才剪十幾個呀?我以為你們已經剪了三十個,五十個,一兩百個呢!你們干什么啦?磨洋功是不是?!”
周點點委屈地說:“我沒磨……”
張樹國并不理會,只沖著洪家寧說:“你是不是趁著我們開會,躲在這里和周點點搞腐化啦?!”洪家寧欲申辯,張樹國卻拿兩個手指頭直接指到了洪家寧的鼻子上:“你打著學生干部的名義,長期和周點點談對象,亂搞男女關系!你是不是這樣?!”
洪家寧的臉頓時紅了,紅起一片彤云,連聲不迭地說:“沒有,沒有……”洪家寧雖然喜歡跟在老師屁股后面,喜歡拍馬屁,但仍會害羞。
周點點才要說話,張樹國已經順手一指,指向了她:“周點點,他不老實,那你老實交代,你剛才,是不是跟洪家寧亂搞男女關系了?!”
周點點羞愧難當,她知道憑她的能力,憑她的嘴,是無力解釋的。藏在眼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除了恐懼,除了無助,甚至還有一點兒無地自容。周圍的那些干部,那些骨干,那些司令部的人,大家都異乎尋常地激動,是無來由的激動,一齊喊著“破鞋”和“打倒”之類的口號,把個安靜的會議室一下子就搞得沸騰起來。
……這個晚上,張樹國居然要給周點點剃“陰陽頭”!周點點嚇懵了,本能地用手捂住了頭。前不久,姜校長就被同學們捆綁著押上臺,在臺上剃了“陰陽頭”。而在北門鎮的大街小巷,周點點已不止一次地見到這種奇怪的發型,既有男,也有女。好端端的一頭烏發,突然之間半邊頭發就沒有了,不翼而飛,鐵青的半邊頭皮露在外面,既不擋風,也不遮雨,叫人看了心里難受。
周點點終究沒有被他們剃頭;不過這個晚上,她的臉面算是丟盡了。
這個晚上,已經很晚了,起碼都到九點鐘了,可這幫干部們情緒特別好,特別振奮,都堅持著,沒有人喊熱,更沒有人喊餓。——“革命”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渾身是汗卻渾然不知,早已過了吃晚飯的鐘點,也沒有一個人喊餓,這真是一個奇跡!
透過鬧哄哄的會議室,透過鬧哄哄的人聲,周點點想到了死。
這個晚上,十八歲的周點點突然想到了死。這個問題她以前從來就沒有想過;即便偶爾在頭腦里閃過,也像是細細的沙子從指縫間滑落,是遙遠的、虛幻的、與己無關的夢。
但是,這個晚上,周點點想到這個問題了。
8
依我現在的猜測,此刻的周點點,開始思考一些問題了。
她思考問題,值得我們這樣關注嗎?是的,值得。因為自小到大,除了功課上的事情,她幾乎不會思考問題。她不愿意去考慮問題,更不善于考慮問題。
她想到的第一個問題,應該是死?!藶槭裁匆滥兀窟@個問題在她眼前,突然變得急迫起來。北門中學雖然還沒有人自殺,但北門區已傳出有人自殺的消息。如果說,周點點以前對他們的自尋短見還難于理解,那么這一刻,她理解了,一下子就理解了。就像是天靈蓋被人撬開一樣,豁然開朗。無疑,她是受了誘導。撒手西去仿佛成了某種誘惑,既像是一個霹靂,更像是一道曙光,照耀著她,她不能不去思考這個問題。
但是,另一個問題旋即而至?!职窒霙]想過要死呢?肯定想過!他受到那么大的折磨,怎么能想不到呢?可是爸爸沒死,到現在也沒死??梢娝欢ㄓ谢钕氯サ睦碛伞D敲矗麨槭裁炊?,又為誰而活呢?
天早已黑盡了,回家的路上,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問題。以前她從來不敢單獨走夜路;而此刻,這樣的夜晚,路上沒有燈,她不僅不覺得害怕,甚至連“害怕”這個詞也忘記了。是啊,她為什么不怕走夜路了呢?
由死,周點點想到了第二個問題,這個夏天她是怎么過來的。——這個夏天來得太突然了,既紛亂又張揚,好像誰都管不住誰了!一會兒揪斗姜校長,一會兒又揪斗父親,然后就是兩派“打仗”。同學們把父親揪上臺,那些罪行,周點點聽了先是懵懂,之后懷疑,懷疑之后便是愕然。她也學化學,可化學怎么能跟法西斯聯系起來呢?“臺灣特務”,那更是周點點想象不到的。張樹國站在主席臺上,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就打父親的耳光,她看著,傷心不已。她想爸爸怎么能被一個下輩人任意毆打呢?而且,這個下輩人還和她是同班同學,還爬到女廁所的墻頭上偷看她上廁所!
想到父親被打,想到父親身上和臉上那些可怕的傷,周點點心口疼,是揪心的疼。
整個八月,周點點都陷在痛苦的、被動的、疲憊不堪的思考中。
不難想象,在她的思考中,北門中學以至整個北門鎮,都像是一塊巨大的幕布,流動的畫面是那么張狂,那樣的熱流滾滾。
周點點在思考。但是,憑她眼鏡片后面的那雙眼睛,憑她只懂得學習課本知識的那個腦袋,十八歲的周點點,是找不到答案的。
死的問題再一次在她腦子里彌漫開來。走在夜晚北門鎮的小巷子里,周點點突然意識到,有關“死”的問題,在她頭腦里僅僅是個概念,是個形而上的東西,她其實根本就沒有深想過;叫她想,她也不知道該從哪兒入手,該怎么想。
9
當“革命大串連”這個嶄新的名詞傳進周點點耳朵的時候,“串連”活動已經緊鑼密鼓地展開了。“串連”是從九月上旬席卷整個北門區的。那時候,北門區各中學的高年級學生紛紛走出校門,做著“串連”前的各種準備活動。因為是全國性的活動,熱烈而浩大,市委、區委領導就很重視,市委將北門區的中學生編成兩個大隊,稱作第八、第九大隊,區委還抽調了二十幾名干部,專門負責赴京學生的服務工作,為他們跑腿。被抽調的干部,心情和學生一樣,熱情與激動交織在一起,糾纏不清。無論是干部還是學生,每個人最大的心愿,都是到首都北京去,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見和檢閱。
例外的人不是沒有,周點點就是一個。
周點點并不想做落后分子,她也想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檢閱,可她對父親放心不下。自從被學生打了以后,周老師一蹶不振,情緒追趕著傷勢,競相下滑,尤其是傷口,常要發炎,流膿。市里學生一撥一撥率先奔向北門火車站,北門區的學生因為受著全市紅衛兵組織的統一領導,行動延遲一步,很多同學每天都抽空趕往火車站,眼巴巴地看著大批學生奔赴北方;而周點點,靠著北門火車站,有這么便利的條件,竟躲著它,盡力不去想那個地方。張樹國曾在主席臺上講過話,要求全校高年級學生都要“串連”。“串連”開始后,張樹國仿佛變了一個人,本來那么兇,兇巴巴的,忽然變得平和了,可能是想著要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見,刻意改變了自己的形象。但有一樣他是改不掉的,走路還是那么風風張張,由于步伐快,腳下便不穩,一跛一跛的,比先前更厲害。
“別人都爭著去,你怎么不愿意去呢?你真叫人想不通!”對周點點的態度,張樹國差不多來了個大轉彎,是從未有過的語重心長,“實際上,你是可以加入紅衛兵的。你要是想加入,不用別人,在我手上就能加入!”
“周點點啊周點點,我們明天就要出發了,你為什么還想逃避呢?”張樹國繼續著他的語重心長,“你爸爸已經犯錯誤了,你怎么還老是提他,拿他來拖你后腿呢?”
“周點點!你必須去!這是革命行動,如果不去,那你就是反革命!”已經到了出發之時,張樹國終于按捺不住了;時間太緊迫,張樹國再不發火,就沒有道理了。
“你不愿意?! 那我就叫人把你捆上!捆上跟我們一齊去??!”張樹國終于沒有耐心了。
這是在校長室,周點點被通知來,作臨出發前的動員工作。換作以前,張樹國早就親自動手了;但這一次,他只叫姚真和魏國強動手。姚真拿來當初捆綁姜校長的繩子。周點點見到繩子,受了驚嚇,本能地往后退卻,但門里門外站滿了紅衛兵干部,他們把周點點擋在門內。
兩位干部動作干練,加上近期操練得多,對捆人綁人已有經驗,一經動手,周點點連一點反抗的力量也沒有。她手無縛雞之力,胳膊軟得與繩子無異,幾個人才一動手,就把她的胳膊反剪著捆了起來。姚真甚至還占了便宜,在她突起的胸部摸了一把。張樹國看在眼里,很嫉妒。
北門區的兩個大隊已經在校園里列好了隊,就要從北門中學出發了。這時,鐘聲突兀地響起來,清晰、悅耳。門衛何師傅站在銀杏樹下,一手懷抱著那口座鐘,一手拉動繩索,敲響那口大鐵鐘。他的動作真是怪異,就像懷抱著一個生命。與他奇特的動作相匹配,這支龐大的隊伍也顯得奇特。它的奇特在于,有一個戴眼鏡的、扎著馬尾辮的、沒有佩戴紅袖章的女生,被人用繩子反綁著,夾雜在龐大的隊伍里,隨著鐘聲的響起,也和這支隊伍一齊朝學校大門口進發,朝火車站的方向行進。因為有了這么個女生,組織者就要稍作遮掩,把她安排在隊伍中間,周圍布置了幾名大個子男生。
所以,這份奇特,如果不加留意,是不容易被人發現的。
同學們一路走,一路頻頻高舉手臂,呼喊口號。雖然早已進入秋天,但長江下游地區的“秋老虎”卻以來勢兇猛的熱力撲將過來。臨近中午的北門鎮,因了天氣與人群的雙重熱力,地表蒸騰著,空氣蒸騰著,顯得更加炎熱。
在人群中行走著,周點點神情沮喪。本來她的個頭在女生中還蠻高的,這一刻,她突然就變矮了,矮得叫人難以找尋。雖然被繩子反剪著胳膊,以五花大綁的式樣捆縛著,周點點也感覺到了疼痛,但她并不覺得十分疼痛,走起路來也還自如。顯而易見,姚真們手下留情,為她綁得松松垮垮。但是,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恥辱。她不想去“串連”,原因很簡單,她有一個被人打傷了的父親;她并沒有招誰惹誰,僅僅是不想去“串連”,就被男生們綁縛起來,失去了自由。
她要離開家了,她要離開北門鎮了。走在路上,學校的鐘聲又一次響起來,追隨著紛雜的隊伍,久久不散。這飄然而至的鐘聲,對她來說,意味著什么?
火車站已在近前。廣場上人頭攢動,幾乎全是佩戴袖章的紅衛兵。那么多人,是周點點想象不到的。一個多月前她來過這里,當時人氣很弱,可一轉眼,僅僅過了一個多月,火車站就大變樣了,人氣很旺,旺得走也走不動。水泄不通。隊伍和隊伍交織在一起,隊伍把隊伍沖散了。被沖散的隊伍往前挺進,一往無前,終于擠進候車室,擠向檢票口。檢票口已經沒人檢票了,幾扇大門全部洞開,任人進出。即便如此,想自由進出也并不容易。月臺上的人太多了,和候車室的人一樣,像滿了塘的鴨子,像滿了鍋的餃子。竟然沒有一列客車。僅有一列帶頂篷的貨車,俗稱“悶罐子”,車門盡皆打開,里面也站滿了人。
周點點被兩名高個子提押著,被周圍的人推擠著,差點把眼鏡擠掉地。身上熱汗滾滾,與周圍的熱汗互相磨擦、交融,很難受。她要求高個子為她松綁,兩個大男孩說,只要上了車,車一開,就松綁。大男孩對她很友好,周點點一顆提吊著的心暫時落了地。
張樹國不在,姚真魏國強也不在,顯然,他們代表第八、第九大隊,與別的紅衛兵交涉去了。果然,鬧哄哄的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已經上了車的人突然被趕下來,不是趕下一個兩個,而是全部被攆下來;與之同時,北門區的紅衛兵開始上車。場面一時很亂,比前面鬧哄哄的一小時更加忙亂。上不去的人在鬧,下不來的人也在鬧。周點點被兩名大男孩友好地托上去,倒是沒費什么周折。
上了車,光線一下子暗了,像是從白天走進了黃昏,眼睛一時適應不了。周點點心跳突然加速。她和身邊激動著的學生一樣,也有點激動。她想明天或者后天,就能見到毛主席了嗎?可爸爸一個人在家,傷口還流著膿,怎么辦呢?
又過了大約一小時,大鐵門終于被人關上了,哐的一聲?!皭灩拮印避嚴镱D時一團漆黑。火車啟動了。
隨著車輪與鐵軌接觸時咔咔的響聲,車上所有人的心都飛了起來。周點點雖然被繩索綁縛著,但她的心也飛起來了。只是,她的心飛翔的目標不甚明確,不像別人那樣,整齊劃一地飛向同一個地方,而是簡單地飛出車外,在天空中游魂似地轉悠,不知所終。
10
火車一啟動,周點點就被人松綁了。松綁后的周點點,胳膊和手都很麻木,一時難以恢復。雖然自由了,但她感受不到自由的快樂;“悶罐子”里的人太多,壅塞著,車廂仿如蜂房,而且充斥著以臭味為主的各種異味。好在靠近頂篷的小方窗是敞開的,眼睛一旦適應了,就能看清周圍,并不似先前感受到的那般黑暗??谔柭暣似鸨朔?,在“悶罐子”里左沖右突,像是在為火車加油,提速,其實效果恰恰相反,倒像是阻礙了列車的行進。如此,列車晃晃悠悠,走走停停,仿如步履蹣跚的老人。周點點被動地跟著大家喊口號,一邊喊,一邊就想,現在到哪兒了?是不是已經進入山東地界了?昏黑中,她眼前有一張地圖,上北下南,左西右東。她喜歡中國地理。
列車行駛了大約六七個小時,車廂里復歸黑暗。天黑了。大家都沒吃飯,許多人嗓子已經喊啞了,一部分人停下來,中止了呼喊,有些人還在堅持。周點點擠在車廂里,倒不覺得餓,只是感到小腹一陣陣發脹,想小便。像是堅持不住了。她想這么一車的人,難道他們都不想小便嗎?他們為什么如此堅強?
終于,列車像是泄了勁,長時間地停下來了。
沉重的大鐵門被人打開,這才看清,列車是??吭谝粋€小站上的,有燈光遠遠地照過來,一片昏黃。站牌很遠,根本看不清。不遠處傳來喊話聲:“都下車!都下車!全部都下車!”聲音很急促。周點點聽出來了,是張樹國的聲音。其實不用喊,大家也憋不住了,一些人跳下車,其余的人都跟著往下跳。男生們齊齊地朝月臺前方背離燈光的那片黑暗沖去,有些人只跑了幾步,就突然停住,叉開腿,讓一條水線嘩嘩地從兩腿中射出來,射在月臺上。女生們反應略微遲緩,只能朝相反的方向跑,雖然迎著燈光,可她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周點點先是發愣,看到男生們站在那里急慌慌地小便,頓然醒悟,也跳下車,追趕著女生,朝燈光方向跑去。
在這個北方不知名的簡易的小站月臺上,這個晚上,居然出現了如此難堪的一幕!革命小將們已經顧不了革命的臉面了,每個車廂的男生女生都往車下跳,都在月臺上跑,站內一時亂糟糟的,看似男女有別,其實男生女生基本上沒有了界限,男女間插著,左一堆,右一伙,就這么不顧廉恥地在燈光暗弱的月臺上隨地小便。周點點也同樣不顧廉恥了,她解開褲帶,蹲下身,可蹲下身以后,羞恥感又回到了她的身上。這是最糟糕的。想成就一件事,但是成就不了。生理被心理牢牢地控制住了。她只好學著那些羞恥感強烈的女生,跳到月臺下面,去鐵道上解決問題。
直到這時,她才感到了冷。她穿的是長袖襯衣;同學們也都穿著長袖或短袖襯衣。九月的白天,太陽還很毒辣,可到了晚上,溫差拉大,已然涼爽;火車又是朝北方行進,這樣的夜晚,冷意已咄咄逼人。周點點打著寒戰,看著黑黝黝的遠方,有點茫然。
就聽張樹國站在小便的男生女生中喊話:“這趟車不開了!這趟車不開了!都上前面那趟車去!都上前面那趟車去!”
周點點這才看到,在月臺的前面,隔著幾道鐵軌,對面的月臺邊,一列客車正停在那兒,車上亮著稀稀散散的燈,已經坐了不少乘客。聽到命令,男生女生們一齊沖下月臺,亂哄哄地奔向對面的月臺,就像一支龐大的、潰敗的軍隊。周點點在鐵道上,占了先機,也隨著別人跑,跑向對面月臺邊的那列客車。
客車的幾節車廂正在陸續關門,顯見得這趟車很快就要啟動。然而突然冒出了這么多學生,都朝客車上擠,秩序頓時亂了。學生們爭先恐后,不管不顧,已經關閉的車門被重新打開;但是,車門對付不了如此多的學生,一些男生就夠著窗戶,蹶起屁股,從客車的車窗上爬進去,模樣十分丑陋?!@么風掃殘云般地聚攏、收縮,不多時,整個一列客車就飽脹了,鼓鼓囊囊。幸虧是鋼鐵制造的列車,不是橡皮,不是氣球,不然的話,一列火車就要被人撐破撐炸了。
如果不是意外地遇到洪家寧,周點點的人生道路或許從此就會被改寫。因為憑著她的能力,她是擠不上火車的。
洪家寧在這時候意外地出現了。他已經擠上了車,偶爾回頭,看見了車下的周點點,就連喊幾聲“周點點”,又扭回身,奮力擠下了火車。然后,洪家寧拽著她,拽了再推,推了再頂,硬是把她推擠上了列車。
列車被迫耽擱了半個多小時,終于開出小站;很多學生上不了車,被迫滯留在小站上。列車一旦行駛起來,車廂里的人就逐漸調整,逐漸松動;本來還以為密不容針呢,不多時,人與人之間已經有了空隙,不但能喘息,連腿腳都能挪動了。學生們抓緊一切機會,高呼口號,集體背誦領袖的語錄,喊聲震響著一節又一節車廂。車上原先的那些乘客,眼望著強行打攪他們旅行的學生,或恐懼,或贊賞,或神色慌張,或鐵青著臉噤口不言。剛才在月臺上周點點還感到冷意十足,此刻又是一身熱汗。熱汗蒸騰著眼鏡,使她眼前模糊。熱汗同樣蒸騰著車廂,使整個車廂熱情洋溢。
現在,她和洪家寧都上了車。和洪家寧站在一起,周點點突然又有了一點兒別樣的感覺,說不清。自從上次張樹國把她和洪家寧揉捏到一起,她對洪家寧就有了那么一層意思;其實談不上意思,僅僅是一種想法。周點點看著眼前的洪家寧,看著眉清目秀的那張臉,想法開始冒芽。當然,只是一點兒芽尖尖,十分朦朧。老實說,現在的周點點,思路已經很亂了,無法集中,無法集中到這一點點芽尖上。剛才她隨著人流,稀里糊涂地上了火車,火車一旦開出,她才突然感到后悔。萬分的后悔?!蓡嵋稳藬[布,隨著大家擠上火車呢?她完全有理由滯留下來,然后乘一列反方向的火車,回北門鎮,回家去。她又想到了一個多月前,買了票,想乘車,卻走不了,眼睜睜地看著列車遠去;而此刻,她不想乘車,只想回家,卻被別人裹挾著,也不買票,就上了火車。
這是一種悖論,無法解釋的悖論。在行駛的列車上,周點點越來越想家了,越來越想她的父親了。爸爸臉上和身上的傷口愈合了嗎?還在繼續流膿嗎?
張樹國是在入夜以后才撥開人群,從人的腿縫間插腳過來的。他后面跟了好幾個人,有姚真,也有魏國強,他們騰挪躲閃,跳躍著從人堆里擠過來。他們是來尋找跑散了的其他領導人的。見到周點點,張樹國頗感意外,似乎想到了此前的綁縛事件;但他馬上就看到了旁邊的洪家寧。洪家寧伸出手去,熱情地欲同他握手,張樹國沒有接對方的手,而是更為友好地拍了拍洪家寧的肩膀。洪家寧斜過身來,一把摟住張樹國的肩。然后,兩個人互相拍打起來,嬉笑著,就像是小孩子間的玩笑打鬧。
周點點看在眼里,一臉愕然。她想張樹國不是他們的領導嗎,那么大的官,怎么也像小孩子一樣,在火車上拍拍打打?她就這么愕然地看著眼前的兩個人。這兩個人原先不是屬于不同的兩派嗎,怎么居然和好了,成了親兄弟了?既然是敵人,怎么能隨便倒戈或者妥協呢?她搞不懂。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毛主席語錄適時地在耳邊響起來,周點點耳熟能詳。在行進的列車上,在車廂與車廂的接合處,周點點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烤拐l是敵人呢?洪家寧?他不像,他是班長,成績也還可以。張樹國?他像倒是像,可他如今已是司令了,是革命隊伍里的大領導,怎么可能是敵人呢?那么,只有自己?……
直到這時候,周點點才像是突然醒悟,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她的心空了,空空蕩蕩?,F在她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只是想家,想她的父親。格外地想。想得心口一陣一陣地疼。
11
夜晚過去,白天來臨。
這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白天。當然,我們有理由相信,在眾多狂熱的學生眼里,這個白天與已經過去的三個月,與尚未到來的日子,與這個夏天、這個秋天所有的白晝,幾乎沒有任何區別。但是,如果我們把眼界縮小,縮小到向北行駛的這一列火車上,縮小到這列火車的這一節車廂里,我們就會驚奇地發現,這個白天不同尋常。
因為,這個白天,出了一件事。
這是一列慢車,開開停停,每一個小站都要垂顧。這節車廂的乘務員已不知去向。學生的突然侵入,使列車人滿為患,很可能連乘務員也滯留在了先前的那個小站上。沒有乘務員不要緊,革命小將們自覺地把守了車門,并且負責開門和關門。前面已經下去了幾個乘客。白天到來以后,又有乘客到站了,要下車。把守車門的學生主動打開車門,讓擠到門邊的乘客下車。有人提議說,車門不用關了,省得開開關關,這么多人,擠來擠去不方便。這個建議提得好,開著車門行車,同時解決了車內溽熱的難題,一舉兩得。所以接下來,列車飛駛,車門洞開。
站在車廂與車廂接合處、離車門不遠的周點點,就是在這種便利條件下,趁人不備跳下火車的。此前已經有了不祥征兆,她哭喊著,鬧著要回家,要去見她的爸爸。她的哭鬧與群情激昂的車廂氣氛很不協調,幾乎就是背道而馳??墒?,沒有人關注她的異常舉動,連洪家寧也沒有關注。他們太大意了!在火車停站,周點點鬧著要下車的時候,把守車門的幾個男生只是簡單地擋在那里,不讓她過去。她太羸弱了,他們隨便一擋,就把她擋住了。可是,當火車開動以后,他們以為萬事大吉,就麻痹大意了,就高舉著手臂跟著別人喊口號了。他們沒有想到她會孤注一擲,從他們的胳肢窩底下鉆過去,并且連考慮問題的時間也不給他們預留下來,就毫不猶豫地跳下車去,去實現她的諾言了。
鋼鐵的火車并不知道要停下來,要關照一下這個跳車的女生,雖然車門附近的人一陣訝然一片驚恐,但火車義無反顧地向前駛去。
包括洪家寧在內的幾個男生都看到了,一個身影以倉皇的姿態躥到車門的臺階前,像一團薄紙那樣從車門口飄下去,離開車門的一剎那,那團薄紙仿佛飛起來一般,朝上揚了揚,但旋即就斜落下去,墮落得無影無蹤。
……列車遠去了,把一個人留了下來。或者反過來說,一個女生遠去了,去得那么匆忙,從飛馳的隊伍里徹底消失。
后來的故事就簡單了,可以簡單帶過——
張樹國洪家寧們所乘的列車,因為在半路上遇到車阻,沒能如愿到達北京。但是,革命小將們意氣奮發,意志堅強,他們從車上下來,當即作出決定,要沿著鐵路走到北京去。他們也像那個跳車的女生那樣,以實際行動實踐自己的諾言。然而,一場大雨把他們的諾言打碎打垮了。起初他們還手挽手,肩并肩,冒雨前進。但時間不長,他們挽在一起的手就松懈了,并在一起的肩也垮塌了。這是這一年秋天的第一場秋雨,雨一直下著,下個不停。結果,很多學生在鐵路上鬧了肚子。男男女女那么長的一支隊伍,許多人走著走著,突然就在鐵道上蹲下來,就要大便,就要拉稀。雖然下著雨,但這是白天,在無遮無擋的鐵路上,革命小將的這般舉動與他們的身份很不相符,實在是很不雅觀。
這支隊伍只好改變初衷,掉轉方向,打道回府。
這支散兵游勇似的隊伍回到北門鎮,已是一個月以后的事了。他們聽說,那個跳車的女生已經死了。在第一場秋雨來到之前,那個女生死在了鐵道邊,由于是在野外,所以無人問津。據說尸首在鐵道邊的草叢里曝曬了好幾天,之后遇到大雨,再后來又經太陽曝曬,被人發現時,七竅已是無形,衣服早已爛了,身上多處皆被掏空,估計有蛇在她體內出沒,一團一團的蛆蟲則在明處,在她身上蠕動,爬行。
消息傳得很快。知曉這件事的學生仿佛良心發現,都把這事作為一個秘密,瞞著周老師,只瞞著他一個人。連張樹國姚真魏國強也似良心發現,也瞞著他。所以,周老師一直就生活在尋找和等待中。他的生命力極其頑強,居然在尋找和等待中活了下來。
他不知道,一個時刻牽掛著他、擔心他會死去的人,卻在他的前面死去了,死得不明不白,不干不凈,不清不爽。
12
我在寫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姐姐的形象時時會出現在我的面前,但是,老實說,那形象淡而模糊,一點都不明晰。我是在若干年以后,通過父親敘述,通過姚真、魏國強、洪家寧以及多人的回憶,才寫出這些文字的。
對于那個時代,我不知道應該作怎樣的交待;不過通過以上文字,至少,對我早已遠去的姐姐,我應該作一個終結性的交待。
責任編輯⊙維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