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巖是在軍隊中成長起來的作家,這些年他筆耕不輟,小說散見全國各大文學期刊,逐漸形成獨特風格和思想傾向,其作品影響日益擴大,成為黑龍江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徐巖擅長寫市井,寫小人物,寫底層。小說與小人物在徐巖那里相得益彰,互相促進,他筆下的小人物藉著其小說活泛起來,其小說也因為其小人物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格,徐巖在小說與小人物之中如魚得水。小說之中,徐巖又頗傾心于短篇小說這種表達形式,在其創作談《清醒的寫作和潤筆》中,他尤其提到了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應該依稀看得見或預見得到的最善于表達讀者內心深處的一些東西的最恰當的文本,其彰顯的意義和對精神的滲透,尤其彌足珍貴。”這句話是見志之言。
徐巖的小說基本就呈現出這樣的特色:小人物、小制作、小情節,其短篇小說小巧靈活,收放自如,一篇可以集中寫一個或者幾個小人物的性格與命運。徐巖關注的是底層小人物,他的小說遍及小軍官、軍嫂、老師、礦工、騙子、按摩女、小公務員、小老板、小商販、搶劫者、殺人犯、下崗職工、盲人等等。徐巖勾勒出一副當代底層眾生之象,寫出其困境、艱辛、掙扎、彷徨,但更寫出了他們的自信、自尊和自強。
徐巖寫小人物,可是寫小人物者多矣,徐巖的特點與立場通過什么得以體現?描寫小人物的側重點不同,就能看出作者的用意、立場與風格,其立場就隱含在其描寫之中。徐巖尤其喜歡寫小人物的善良、美好和光明的一面,他或者直接寫這類善良的小人物,寫他們高尚的一面;或者為了對比,他還寫犯了錯誤的小人物,甚至寫犯了罪的小人物。人難免犯錯,顏回亦犯錯,只是他能做到“不貳過”。犯了錯誤的小人物,盡管因為一時糊涂或者迫于無奈竟然犯了錯誤,但還是不失之為善良的人。至于犯罪者,他們也未必就是窮兇極惡,可能另有原因和隱情,對于他們,我們應該多一分寬恕和理解。徐巖就是通過小說展現出了罪犯的隱情,他筆下的罪犯,盡管犯了罪,盡管有不當的舉止,但終還是歸于善良。
第一類直接寫小人物的美好和善良,他們往往是正面人物,光芒四射,雖然身處底層,生活充滿艱辛,但他們充滿理想,心懷美好。比如《地圖上的大烏蘇》,就寫出了軍人們的可愛和可敬。這篇小說有兩個層面,一是寫了軍人金水和音樂老師柳木的戀愛故事,寫出了金水和柳木的美好與善良,他們心懷著理想,一個真心實意為了軍營,一個誠心誠意地為了學生,他們不顧世俗的標準,不管空間的距離,戀愛了;另一個層面,通過他們的故事寫出了金水服役部隊戰士的群像,站長趙木祥和其太太女醫生的愛情故事讓人感動且給人以溫暖,老兵顧大新作無名英雄,每月給不相識的人寄錢等等,后勤班長孟德福的愛情故事也頗讓人溫暖。這些“最可愛的人”,雖然不至于“他們是歷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戰士,第一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一切偉大人民的優秀之花!是我們值得驕傲的祖國之花!”但確實也有崇高和可愛之處。
第二類寫略有瑕疵的小人物。他們的人生并不完美,甚至會做一些出格之事,但他們都是善良之人,其舉止、抉擇不乏高尚精神。比如本期發的《光環》,主人公楊化學是下崗職工,其丈夫已經去世,她還帶著一個尚未成年的孩子,辛苦可想而知。小說的前面寫了楊化學的艱難處境,若按照這個思路走下去,可以寫人物經濟上的困頓,可以寫工人階級在經濟結構轉變中的處境,可以控訴社會不公。可是作者并未由此順流而下,他忽然一轉,寫出了后面的故事,真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出于感恩之心,楊化學做了出格的事,他與同學耿建國楊發生了關系,此舉在道德上不被允許。就在局面要好轉之時,她的兒子小艾忽然落水而死,而且死因據說是為了救小伙伴,于是情況霎時變了。死去的小艾成了英雄,被評為“見義勇為好少年”,樹為典型,一時電視臺采訪,報導先進事跡,楊化學也得了兩萬塊錢,可謂名利雙收。可是,楊化學不要“光環”,她要真相。當她知道了真相之后:兒子并不是救人而死,而也是不小心溺水而亡,于是毅然決然地拋棄了名與利,去澄清事實。事后,楊化學一下子踏實起來,小說寫道:“楊化學沒再說什么,她翻了一個身,只幾分鐘的功夫,屋子里就有鼾聲響起來。”作者寫底層小人物,盡管寫了其困頓,但并不就人窮志短,盡管寫了她作了出格之事,但依然是善良的,并不因為名利就犧牲品質,丟掉人格,誠如作者所言寫出了小人物的自尊、自信和自強。
第三類寫犯了罪的小人物,這類小人物是罪犯,迫于種種原因,他們墮落為罪犯,但作者還是強調了罪犯善良和美好的一面。比如《逃跑的婚姻》,小說中的女人是騙婚者,按照常理她就是騙子、罪犯。可是這篇小說卻沒有過多寫騙子的劣跡和犯罪行徑,卻寫了這個罪犯的內心掙扎,寫她逃走了,施騙成功,可是最終良心發現,于是又折身回來。作者又寫出波瀾,事情起了變化,李河腿斷了,女人被捕入獄。可是這個時候,女騙子美好的一面迸發了出來,小人物李河善良的一面也顯示了出來,小說寫道:“李河嘶啞著嗓子喊,就是五十年也等,只要俺活著和你活著,你就是俺李河的媳婦。”這些情節感人至深。再如《請戲》,小說寫一個逃亡的殺人犯,挖煤窯發了財,愛上了一個同鄉離婚的女人。為了滿足女人父親的心愿,殺人犯千里驅車回家,為其父親請戲,同時做好了投案自首的準備。殺人犯給人的印象肯定是兇惡的、殘暴的,可是這篇小說娓娓道來,前因后果說遍,完全顛覆了殺人犯給人的形象,這個殺人犯迫不得已而為之,他有情有義,幾乎完全成了正面人物。這些小說并沒有走極端,并未寫人情與法律之間的沖突,在小說里,法律、人情都各得其所,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于法律上而言,這些罪犯還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他們畢竟是罪犯;于人情上而言,這些罪犯回頭是岸,也得到了諒解與寬恕。
在徐巖的文學世界中,沒有壞人,即使有壞人,但壞人終歸還是好人;在徐巖的文學世界中,沒有絕對的惡,即使寫了惡,終于還是歸為善。徐巖似乎堅持“性善論”,相信“人之初,性本善”,他執著地寫小人物美好、善良,小說一篇接著一篇,人物一個接著一個。
作家寫光明抑或寫黑暗是一個老問題,寫什么就決定了作者的立場和對人生的態度。寫黑暗或許走的是一條批判現實之路,將現實之中黑暗面暴露出來,加以揭露、批判,希望予以改正;寫光明就是將美好與光明展現出來,以之激勵和鼓舞人,給人以希望和溫暖。
徐巖走的是寫光明之路,因此他的小說總是歸于善良和美好。原因何在?或許有二。一、屁股決定腦袋。徐巖是軍人,且一直在軍隊行政部門任職,他的工作和工作性質決定了他不得不走“寫光明”之路。二、出于自己的選擇。“隱惡揚善”是我們的傳統。惡永遠不會絕跡,社會總是“魚龍混雜,凡圣同居”,如果寫太多的惡,將給人以灰暗、陰冷之感,而寫光明,則給人以希望與溫暖。徐巖之所以走了這樣的路,如此去描寫小人物,應該是這兩個原因的結合。
現代派傾向于寫“惡之花”,徐巖走的是傳統之路,他寫美好、光明、善良。中國的傳統小說或戲曲往往以大團圓為結局,這曾屢遭批評,說中國缺乏悲劇精神云云,但其實這恰恰能見出先哲悲憫之心,在惡中看到善,在黑暗中看到光明,在死灰中看到火星,在陰中看到陽,在未濟之中看到既濟。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