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來客棧
小鎮小。
起初名字都沒有,自有鹽運,南去雪花鹽,北來載綢緞;商賈騷客驛泊小憩而往。水好。客來。便起名曰:悅來集。
集上有一客棧,叫悅來客棧,老板姓周,排行老二,不管是鄉里鄉親的,還是南來蠻北來侉的都叫周二老板。老板其實不老,二十里外歲。長藕嫩一般的女人臉。聲音也像,輕聲慢語。
老板娘可就不一樣了。身壯。算是女中頭號。聲高。隔穿鎮而過的鹽河都能聽到。
成親那會,她問丈夫周二。
“你相中我哪三條?”
周二臉紅到脖子。支吾一句。
“你腳大。”
那言下之意,相親那會,膝部往上是沒敢正看。
有客戲她,是不是看中周老板細皮嫩肉的,老板娘總是雙手撐腰,上前一步說:“是又怎樣?”
聽說這悅來集上的人大體分地點來處。一是說祖籍蘇州閶門。自言者居多。是所謂洪武趕散時落集此地;二是來自安徽新安。一族成名,多少有些錢勢人勢,大都是商界精英;三是那些購鹽裝陶的走碼頭的了。
周老板是自語自己是蘇閶門的那里人,那意思大凡都多少讓人感受到這類人的祖上都過個天堂的日子。俗語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嘛。
周二是隨他那是娘當爹的老父定居悅來的,開一小客棧,生意還算不錯。
一年大年二十四,周二和媳婦出門遵父囑去準備年貨,回家時卻不見了老父親。門樘板上有匕首穿紙。“大洋五百見人,限時三天。”
這三十里方圓,無人不知有一大賊頭,這叫抬財神。現時稱叫綁架。
哪來那么多的錢贖人啦。
年三十晚,周老板他大僵躺門前,沒錢撕票了。
俗話說:禍從口出。這客棧雖小,但南來北往,沒有不透氣的墻。老板曾大言夸贊自己的身世。不外乎說些無人能知的,什么祖上是當官的,官吏官吏,無官不利,蘇州的一達官之家且能無財。
客棧。這悅來客棧與其說是周二所開,還不如說是他過門以后的老板娘一手操制的。周二早晚也會愣大陣子心想,自這女人來他門上后。她拿出也不知多少錢,把這客棧越辦越是人模人樣。生意一天也沒瓤過。南來北往的客訪像都是老熟人似的。客如趕集朝拜一般,操魯音者居多。女人是哪方哪門的話都能對上。
那年秋,小雨綿綿。傍晚,一對鹽船靠岸。到悅來客棧小憩。上半夜就起錨操槳,天漸麻花亮時,又人敲門,聲音且重。
周二老板開門探腦問聲。
“誰啊。”
就見得來人倒向門里,破頭碎衣,雨血不分,渾身上下就是個血人。
這是二老板自老父慘死后看到的第二樁嚇死人的事。
來人牙根里吐出帶血的一句話。
“鹽失七里灣。”
只是這句話是等到周二女人到場才只字逐句吐出的。
時隔兩天,店里住了幾位氣色不俗的生客,為死者辦了喪事。
再過兩天,街上巷里都在傳說,還有許多鎮上人告訴周二老板。說那賊頭被挖了雙眼。手下人也是。
周二好不快活,倏地想喝上幾盅,只見那女人仿像是早識他的心思。酒菜俱齊,且酒已斟上。周二猛喝三大盅。大哭。說他父親上不得罪老的,下不得罪三歲孩童,走路怕踩死螞蟻。
女人勸吃一盤菜,時后大醉。
酒醒之后,周二問女人怎么知道他心中大悅腹中心思。
女人大笑。“做賊還當奸,鬼子又少了一條狗”。
“多行不義必自斃。”那聲音繞梁不去。
周二問那天所吃的那盤菜是何物做的。怎么味道不一般。
“人眼。”
多少年過去了,相關于悅來客棧的人和事,傳說很多。許許還有些神秘沒法弄清楚的地方。
千佛庵軼事
人亂天災年份,聽說鎮上千佛庵里,有位長者。每當逢集必提著木桶去那市上購買黑魚。當地人叫烏魚。然后將其放生。
饑者不解,但不多言。
餓急了的人,大凡都會向天賜的動物開戰。如此對麻雀,彈丸之射;夜來掏窩或布下天羅地網。更有甚者,把昔時掛在門后,已塵飛污土,曾用來對匪護家的土槍土炮重新操起,帶上如人一般餓急嗷嗷的瘦狗。漫天四下。轟追那野兔天雞。
無論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一時間都成了饑餓者獵取的對象。
那長者把放生之地,選擇在龜腰橋邊的一片竹地,她的身后,總會跟著一群孩子和上了年紀的老人。站在她的身后,先是一片寂靜,看那長者先拖一番道禮,一番虔誠,一番自語以后,那桶中之魚得水而去,水聲水花伴著那孩子的一片吆喝。
許久面向河而立,身著青灰布衫在河風之畔,陽光之下,竹林之側雙手合十的身像在水面上留住,也在人們心中。
黑魚,性兇猛,為食肉性清水魚。也叫烏鱧,七星魚。而鎮上人卻說是孝魚。
說黑魚生下幼魚那會兒,眼就瞎了。烏壓壓一群幼魚人嚇不去,圍在母魚上下左右前后。心甘情愿讓母魚吞食腹中。
鎮上一些人家是不買不殺不許孩子們吃那黑魚的。
“不能吃!”
“吃了不識字。”
有吃黑魚者總是將肚子咕嚕呱啦響伸筷心想那盤中魚;腹中籽時的孩子,厲聲之下,總被撥開那雙筷子。
一天,千佛庵的那位長者,從集市上買得一只大雁。將其抱在懷中。帶到庵中,放在院內。那大雁有一側翅膀被彈子擊中。長者為大雁敷上藥粉。并喂其水食,雁不視食。
雁哀鳴不絕。
時晚,庵院上空有一只孤雁長鳴,聲如泣如喚。
暮秋之夜,月色伴那鳴叫添得許許哀怨,和絲絲不安。
聽知情者言,第二天天剛麻花亮,當那長者開門探院時。只見得有一雙雁交脛而絕。好生慘烈。那長者慘然淚下,昏倒在地。
醒后囑人葬了那一對大雁。再后來,聽說有人翻墻掘挖去那對大雁。
從此,那長者病不起。去那集市上提著木桶的人,依舊是衣作全然一色的千佛庵人。在那片竹地,那座橋邊……
再后來那塊地方被人設了座亭。名曰:放生亭。
天德樓飯館與趙七
天德樓飯館設在鎮上老街四牌與那五牌之間。全然是一座徽式木結構兩層樓,與那不惜精雕細琢的牌坊樓相印呈輝。各得麗章。搶人眼,引人觀。
天德樓是鎮上官人、商人、文人的去處。也是南來北往鹽商談洽生意之處。遠近有名。說遠近聞名是他有現代人常說起那種經營方式——連鎖店。南設邗江,北立海州,食客吃在揚州。北去海州四大鹽場,必經此鎮,凡經此鎮者必進天德。談在海州,成在天德。品海鮮之美,成生意之樂。會新朋老友與天德。天德除助食者盡興外,還利用南北供海鮮之便。搭乘鹽船為生意人帶個文書。傳個口信,使人方便。
天德樓飯館,整塊匾都用朱色油漆,小字體描金,大字貼砂金,匾額是那五字招牌。金燙神韻。傳說是乾隆爺所賜,全一流黃花木雕刻,美輪美奐。但,現今無存,無從考證了。
吃食之事,最看民情世態,南店揚州北邊海州店相繼倒閉于民國。話說禍不單行。民國二十七年一場天火也使得鎮上天德樓飯館毀于一晨。瓦木無剩。
天德樓后人當然不服這口氣,擇黃道吉日硬是在原址重建飯館。土木半年。裝潢半年。算是大功告成。可是刻制那匾額招牌真是犯難了。請方圓百里能舞文弄墨者重寫天德樓飯館,不得主人滿意,到是沒少那設宴花銷。甚至南去老家桐城,新安。六朝古都。都是難對上主人心中那五字模樣。沒那副神氣。
主人認為,人與物相濟相通。匾字無精、氣、神。館則必無生氣。無生氣人氣必不旺。人氣不旺財氣遠也。
于是,主人請上鎮人左大仙人指路。仙人言,能如主人之意的書家,指日可遇。
只見那天德樓門前貼上六開大紅紙告示:吾樓重建落成已有許日,欲制牌匾“天德樓飯館”有何方何君能書文如乾隆爺者,賞大洋百。永結世友。
天德樓主,于民國二十九年秋。
那告文貼出,觀者一番又一番,一輪又一輪,一批又一批。有老有少。有粗人雖目不識丁胸無點墨者聽那賞錢扎舌。
“乖乖,乖乖隆地咚。”嘆那賞錢不菲。
“天德樓設擂臺,看誰有種得頭牌”。有一壯年觀者言。并將自己的右手擊向那左手掌幾聲響。兩嘴角朝后邊拉。全然一副泥魚蛙嘴——扁拉哄的。
許許文人觀而無言,面有絲絲笑意。頭幌幾番。將那本該使不上用場的扇子又打開。扇上幾把。相聚耳語。
晌午過后,天德樓門前人群不稀。
只見對面朝牌餅鋪的那主趙七走過路來。手中抓著他一年四季不離身的洗案板把子,看那走像沒什么特別的。只是人還沒走到天德樓就叫喚一聲。
“陶老板,拿紙來。”那聲響驚嚇了成團成簇的看客。觀者驚訝。倏然之內所有的目光聚焦那身著布衫的趙七。
邪了。
“不就是大餅一般的五個字嗎。”話說傾刻間,人群之中讓開一條道。天德樓老板叫喚:“請各位稍讓稍讓。”把趙七迎到那早已準備一鋪好紙張的書案前。臉帶幾份大面子上的微笑。但,他眼里有語,疑是一片噓聲之中怎么走出這么一個人物來——趙七。
趙姓是這鎮上汪王陳趙周于惠管之中。第四大姓。一是家族大;二是先來后到;三是各居一方。趙七兄弟姊妹十三。男中排七。說目不識丁有點過。上過幾年的私塾,在天德樓對面搭一草舍,以打朝牌餅為生,年方二十有余。膝下有一男一女。有一做大灣小學校長的大哥;有一做保長的二哥;有一位跟共產黨走了的三哥;還有一位跟國民黨走了的大姐。再怎么今朝共產黨明夜國民黨。趙七平安無事。朝牌照打,算養得了幾張嘴。
“趙七爺請。”
陶老板一邊作揖迎引,跟著叫下人筆墨伺候。
只見得那趙七,攬一攬袖子,左手伸向那案上的紙。俯身向前。吹一口長氣。一副要清理面案子的情景。將那右手之中的草把按向墨中。全場無聲。天德樓飯館。把起字成。
“成。”趙七自語。
跟著一片驚嘆。陶老板眼中忽然放光,驚詫不已。趙七一副泰然。
“真是神來之筆啊。”站在案子周圍的文人雅士們有的是字成語出;有的是噓一口長氣;有的是還沒還過神來。
“神!妙!”
左大仙人捋須提首贊語。
“自古書家有能者,天下比比皆是。而能書就如此神妙之韻者今日吾輩有幸目睹。”
“真是曲盡其妙”。
“古鎮之福。百年出一人哉。吾輩之悅,后人之鑒啦”。
天德樓定于八月十五中秋開張,趙七爺當然是坐上賓。酒酣之時有人問及趙先生是師從于何人;還是得了那方賢名古帖;必得何高師之親點。
趙七大笑。
“一日之中,從朝到晚,本人清案板次數不計。每日必朝那五字寫上百遍。打了十來年朝牌,那幾小字早已是銘心刻骨,有何難的。”
噢……
“學你趙七叔……”
“學你趙七爺……”
“學你趙七爹……”
鎮上迄今還傳說這一段佳話。至于那賞錢嘛,說者大都是將頭搖那么搖,嘴咂那么咂。不得而知。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