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地里的青春期,就像他爺爺的一節褲腰帶,用著用著就脫皮了,用著用著就中間斷掉一塊,阿地里就得千方百計地尋找和這節腰帶一模一樣的一段,補足和充實它,以便自己把這一頭的青春和那一頭的青春聯系起來。
邊小鶯就是那節一模一樣的腰帶,邊小鶯是個漂亮女子,漂亮到每到一處,人們的眼睛就直了,直成一把尺子,在她身上量來繞去,量一次可以,量得次數多了,邊小鶯就立起了鳳眼,壞心思就來了,把一個新買的瓜,叭嘰摔在那人腳下,連籽帶瓤崩了那人一褲子,那人自知理虧,慌忙瞥她一眼,聲都沒敢吭,速速走人,褲管上的瓜,像糊紙盒的糨糊一樣,招招搖搖涂了一層。
第一個吃邊小鶯虧的不是阿地里,但是最后一個就是阿地里無疑了。
這天邊小鶯去早市買菜,買夠一天吃的青菜,這些菜是她代媽媽買的,媽媽開了個洗衣店,早晨正是顧客取衣服的好時節,買菜的事就由邊小鶯承擔了。邊小鶯買菜通常連早餐都買了,早餐邊小鶯都是買酥餅,然后買豆漿。現場制作的豆漿,好喝又營養豐富。
邊小鶯買豆漿時,阿地里也買豆漿,阿地里買豆漿是假,看邊小鶯是真,他站在邊小鶯的身旁,邊小鶯到他肩膀的個頭,很容易讓他從領口看到邊小鶯的酥胸,一個黑色小巧的胸罩,兩個小山包并排掛在懸崖上,里面幽深莫測,這個時候的阿地里,就成了盤旋在崖頂的鷹,久久不肯離去。
阿地里跟蹤邊小鶯已經一個星期了,每天早上邊小鶯穿著她的淡綠色連衣裙,短及大腿,腰間扎著條黑帶子,秀發水簾一樣披著,如一棵喜人的秧苗在市場上逛時,阿地里就會準時出現,從某種程度說,邊小鶯是阿地里的時鐘,一天看不到,心里就像揣了只隨時要撞破門的小兔子。
邊小鶯和阿地里住在同一個小區,就在早市后邊,只是他和邊小鶯的家不在一個方向,阿地里住A區,邊小鶯住B區,A區B區一個噴水的花園相隔,但為了多看幾眼邊小鶯,這天阿地里改變了行走路線,決定和邊小鶯同路,他們從側門進入小區的林蔭道,邊小鶯在前,阿地里在后,相隔不足五米,小路很靜,只有三三兩兩的從早市回來的人,默聲不語地走在梧桐樹下。
邊小鶯身材誘人,從背后看,兩條腿筆直而修長,骨感美的時代,邊小鶯屬于眾多女性中的佼佼者,阿地里一時很來情緒,他幾步趕上邊小鶯和她平行,阿地里手里拿著個長長的蒲棒,邊走邊敲著一側的膝蓋,一看就是個花心里游船的公子哥。如果只是平行走路也沒什么,偏偏是阿地里耐不住性子,他不住的向邊小鶯扭臉看,走幾步扭一次,再走幾步再扭一次,邊小鶯不看他也知道他心里想著什么,就很厭惡。
像邊小鶯這樣的女孩心氣是很高的,父親做官常常在外,級別做到了縣長,母親做官做出了差錯,不然比父親還會高兩級,只好在家賦閑。此時看到阿地里肆無忌憚,邊小鶯像母親一樣的霸氣就上來了,就看都沒看阿地里,從塑料袋里拿出一盒豆漿,啪地摔在阿地里的前方,人快速向左一拐,進入自家的樓前。
一盒熱豆漿在阿地里的腳下爆炸,四處流淌,奶湯一樣,起初阿地里驚呆了,待感覺到那豆漿濺了自己一腿,并且有可能把自己燙傷時,阿地里惱了,這是什么女孩,看你幾眼怎么了?阿地里剛想發作,再看邊小鶯的背影,已經到了一家洗衣店門口,頭都沒回進去了。
洗衣店叫“破布”洗衣店,很奇怪的名字,一塊紅底白字的大牌匾懸在門楣上,阿地里跟了上去。
邊小鶯的家是復式樓,一二樓都是她家,一樓開洗衣店,二樓是住宿,阿地里走進洗衣店時,一個女人正在往賬本上記賬,這女人三十多歲,穿戴普通,從年齡上看和邊小鶯搭不上關系,既不像母親,更不像姐姐,阿地里就斷定她是雇工,是雇工就好辦,阿地里問她,剛才進來的女孩呢?女人抬頭細看阿地里,待她看清阿地里的長相和年齡,忽然為之振奮,面露喜色說,你說小鶯啊,她在樓上吃早飯,你等下,我去叫。就奔向室內的樓梯口,叫著邊小鶯的名字,上面不見應答,女人就三步兩步登了上去。
她叫邊小鶯時,阿地里打量起這個洗衣店,發現這房子很大,上下加在一起有二百平米,屋中放兩臺巨型洗衣機也不見擁擠,就想這小姐難怪有脾氣,到底是家底殷實,心高氣傲。女人上樓不到一分鐘就下來了,臉色沒有先前好看,顯然是挨了訓。果然她說,小鶯在忙,下不來,你有事嗎?阿地里故意放高了聲音說,有事,我的腿被她的豆漿燙了,高低得有個說法。女人沒想到會是這樣,忙向阿地里的腿看去,阿地里這天穿著個黑色大褲頭,白色T恤,旅游鞋,白色矮裝襪,襪裝上方,果然有一塊比其它皮膚紅一些,短褲也濕了好幾處。就說,這可怎么好,不然你回去換一條,我為你洗一洗。阿地里一聽來了氣,他說,我還回去換,要換我現在就換,我可告訴你,我里面一絲沒掛。阿地里說著佯裝要脫,女人一看知道遇到不好惹的了,忙擺手,說有話好說,小鶯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多少人想娶她都娶不去。
這個時候打出邊小鶯的招牌,還說娶不去,言外之意是向阿地里傳遞情報,至少是告訴阿地里,你可在正事上下功夫,一個潑豆漿,不值得弄明堂。阿地里聽出她的用意,警惕地問,你是誰?女人說,我是雇工,你就叫我董蘋吧。女人細細的眼睛里,埋藏著看不見的智慧。阿地里說,那好,你為我搬個沙發凳來,我就在這里等,啥時把你家小姐等出來,問題解決了,我再走不遲。
董蘋沒立即搬沙發凳,而是站在那里思忖,她沒想到阿地里會來這招,她在想這小伙子是不是沒聽懂自己的話。董蘋不動,阿地里就自己繞到柜臺后面,拉出一節沙發坐了上去,正巧這會兒門外來了洗衣服的人,來人剛到門前,阿地里一條長腿伸了過去,一只腳頂住了門,隔著玻璃窗說,今日休息,改天再來,哈。那人不明就里,真就退了回去,手里很費力地拎著一大包未洗的衣服。
那些衣服,把董蘋看得眼睛都直了。
電話打到A區9棟5單202房時,一位老人正在做眼保健操,這可不是一般的老人,是原來這個地區的地委書記,“雙規”時在他們家地板底下,搜出一個半斤重的金佛,一疊存單,存單翻過來給孩子當練習本,能用一周。上繳后由于認識問題態度好,又由于年事已高,眼睛重度白內障,就保外就醫。這會兒這位老人把眼保健操做得風聲水起,一下一下像老年舞一樣起起伏伏,做到出神入化時,竟把動作融入了歌唱,一首歌曲唱完,一套操剛好做完,也就是說,一首歌唱完,唱到極致,一套操也剛好恰到好處了。
老人剛停下來,慢飲一口茶,電話就響了,電話是他多年的老部下陸曼打來的,陸曼也和老人一樣由于受賄被革職,下來后兩個人很少聯系,這日突然造訪,老人有些吃驚,覺得她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果然陸曼在電話里說起的事,把老人說得唉聲嘆氣。放下電話就蹀躞著手拄文明棍,出了門。
老人來到破布洗衣店,一眼看到阿地里蹺著二郎腿坐在人家的沙發上擺弄手機,阿地里幾乎半躺在上面,看上去像在自己的家。看到老人進來阿地里并沒有吃驚,直起身,挪開腿,說了聲,爺爺,您也洗衣服?老人說,我不洗衣服,孫子啊,在哪淘夠了到這來惹事來了?阿地里笑,說,爺爺您不知道,我在這等著拋彩球呢,這家小姐招親,您年齡大了,沒啥大用,您還是回去吧。老人知道孫子嘴貧,自己斗不過他,就說,快跟我回家吧,呆會兒你褲腿上的豆漿就臭了。阿地里眨巴著毛茸茸的大眼睛,從爺爺的話里聽出了音,就在心里偷偷地笑,原來是這家搬兵了,敢情指揮中心在樓上呢。
正想著,樓梯上下來一個人,一個過分熱情的中年婦人的聲音,像發過酵的老面酸酸地響起,阿地里和爺爺都扭頭去看,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胖女人雍容地站在屋中,她一身裙裝閃著亮片就像在舞臺上,唯有那雙紅拖鞋表明她是在家里。婦人笑逐顏開,奔老人而來,說,哎呀呀,是您老哇,怠慢了,倒是叫我一聲呀,我好為您泡一杯您最愛喝的安溪鐵觀音啊。老人被她的聲音感染,頓時高興得像孩子,他說,小陸子呀,你可是沒少長進呀,當年工作就是把好手,現在也不凡啊,自己能開店,深入老百姓,叫什么來著?老人努力地想了一下,終于想起來說,叫能上能下,你就是那個上也是長官,下也是官長的人啊。陸曼一邊扶老人往樓上走,一邊說,我已經不是長官了,也不是官長,還不是借您老的光了,您老若還在位,打死我也下不來呀。老人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下來好哇,下來一身輕啊。
他們說說笑笑到了樓上,到樓上,老人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上下左右地打量,屋子像宮殿,富麗堂皇,窗幾明亮。老人說,小陸子啊,你這裝修得多少錢呀,這是三星級啊。陸曼說,哪里呀,我是想讓自己快樂,讓自己沒脫離從前的環境,您老忘了,我們工作的時候,啥時候擁擠過,啥時候破舊過,都是亮亮堂堂,寬寬敞敞,我還在您的辦公室放過曼陀螺呢。老人說,怎么不記得,你的綠油油的曼陀蘿,我一嗅到它就過敏,不得不讓秘書搬出去。
陸曼給老人倒茶,老人坐在沙發上,他年歲大了,坐在沙發上覺得不舒服,茶水擺在他面前時,老人忽然改了主意,說,我不坐在這里,我要坐到你的書房去,這沙發都是你們年輕人坐的,你們那時一到我辦公室就坐在沙發上。老人嘮叨著吃力地往起站,陸曼只好伸手架住他,一起去書房。
書房里已經有了人,邊小鶯坐在寫字臺前上網。見老人進來,邊小鶯點點頭起身出去了。老人望著她的背影說,這是你女兒吧,我在位時她才上小學,我還抱過她呢。陸曼說,可不,歲月不饒人啊。
邊小鶯出去后,老人坐在邊小鶯剛才坐的位置上,一張高規格寫字臺,大得像一張床,老人環顧四周,立馬眼睛就直了。半晌話語才像深井里冒出的泡泡,驚奇道,你真神了,還是你會過日子呀小陸子,我怎么就沒想到呢。陸曼有點摸不著頭腦,她的心里想著怎么處理他孫子的事呢,他的孫子要是這么鬧下去,她每天得賠多少錢啊,幾百元怕是不止吧。
就問,您指什么?老人說,辦公室啊,你這不就是你當年的辦公室嗎?你看,這桌子,這電腦,這墻上的字畫,這兩盆子花,叫什么來著。老人手拍著腦門想,陸曼忙告訴他,泰國黑金剛,發財樹,都是木本的。對對對,老人笑著,木本的,你最喜歡木本的,還有你的紅拖鞋,也是木頭的,你上班的時候有時自己在屋偷著穿紅拖鞋,有一次我還在會上批評你了,你哭著和我鬧情緒,三天沒理我。
老人陶醉地說著,陸曼的臉色卻有了變化,她想起她昔日的日子,地委副書記,大好的光景,再一躍就成地委書記了,可是偏偏在那當口出了事。老人沒注意她的反應,老人還沉浸在眼前的氛圍中。他說,每天坐在這桌前,坐在這屋子里,看著這字畫,看著這一山墻的書,看著這桌上的電話,電腦,打印機,兩面小紅旗的桌標,就好像一會兒就有人來開會一樣,一會兒就有人進來要求簽字一樣,一會兒就接待各路諸侯一樣。
老人喜上眉梢,完全回到過去的日子,不顧陸曼還站在他身旁,忽而又想起什么,扭頭對陸曼說,小陸子,你那會兒可不敢離我這么近,你都是在桌前站著,或者就坐在那溜小沙發的頭一個座,對了,那沙發也是黑色的,你坐在那里,像一株曇花,你一來呀,滿屋子都亮堂堂。
老人沾沾自喜,把比喻都弄錯了,卻不察覺,他完全回到了從前的歲月,他說,那會兒呀,多少人在我之下呀,我一聲招呼,誰敢不服從,還有你暗中助我,我們倆就像陰陽合璧一樣,誰都撼不動我們呀。
老人在桌前坐著,看到一只筆筒里插著好幾只筆,以為是過去他桌上的筆筒呢,恍惚間把陸曼當成來找他批文件的呢,就大筆一揮,在一張紙上寫上“同意”。寫完這兩個字,他想遞給一旁的陸曼,卻發現陸曼滿臉是淚,就說,小陸子,你哭什么?不是我不與你好呀,也不是我不喜歡你呀,你想,我們如走到一起,多少人瞅著我們啊,全機關的文武百官,一個個眼睛比燈還亮啊。
陸曼知道老人是時空混雜了,就由著他說,她的心里,卻是打倒的五味瓶一樣各般滋味。老人說,兒女情長我能控制,小金佛我控制不了,實際那也是事出有因啊,你知道有一次我受傷吧,夜晚的時候我開完會回家,在樓梯上被人無端地刺了一刀,對外說是壞人報復,其實那是給我一兜子錢我不接,就讓我回去好好想想再作決定,那一次傷得不輕了啊,傷及骨頭,到現在一到陰天下雨,屁股還隱隱作痛呢。
后來怎么樣了?陸曼擦了一下眼淚說。老人說,接了唄,后來送我的就不是錢了,就是半斤重的小金佛了。我把全市棚戶區改造的活都給了人家。為此你還和我鬧,說我沒給你表舅,我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你表舅,你也是想掙點錢,但是現在看,虧了沒讓你掙著,如掙著你就沒有這會兒的辦公室了,就沒這么大的洗衣店了,你的歸宿就是高墻之內了。
外面傳來重重的關門聲,墻像個小腳老太太跟著顫了一下,這是邊小鶯上班去了。
阿地里第二次來破布,是因為有內線,董蘋打電話告訴他,要想得到他們家小姐,就得宜將勝勇追窮寇。看到董蘋這句偉人的詩,阿地里差點笑翻了,就耳邊掛著他的MP4,一邊看報紙,一邊在破布靜坐,時不時地把進來的顧客打發走,倒也不算寂寞,讓人感覺他是為這戶人家看門的。
董蘋依舊例行公事,每隔一小時向樓上的陸曼做匯報。
陸曼下樓兩次,兩次她只是看看轉轉,什么也沒說,阿地里一心一意看報也沒理她,她就一聲不響地回去了。這一回她沒找阿地里的爺爺,她知道解決這個問題,阿地里的爺爺已經不起作用了,她找了邊小鶯。邊小鶯在財政局工作,是她通過原來的部下給安排的,她這一生就這一個孩子,工作忙幾乎沒照顧著她,邊小鶯是在保姆家長大的,這讓她越發覺得很對不住邊小鶯。
電話打給邊小鶯她把話一下說到了位,她說,阿地里又來了,我看他是等你出面,你做得也過分,不如你出面賠個不是。邊小鶯狡黠一笑,一句話沒說放了電話。邊小鶯就是這樣一個少言的人,也是和母親水火不容的人,她和母親在一起住,卻沒有話,有話也虛假得像客人,從不多說,和母親的感情還沒有和董蘋近呢。
邊小鶯對付阿地里自有她的辦法。她有一個朋友叫小酷,自己成立個“聯邦調查”,以幫人打官司、討還債務、秘密跟蹤為生。小酷每年不少掙,十萬二十萬元不止,有時項目好會一下就撈幾萬元,像打魚遇到漁汛一樣,割草遇到韭菜一樣。與邊小鶯處得好是他追求過邊小鶯,但邊小鶯不喜歡他,不但不喜歡他,邊小鶯誰都不喜歡,他明白這一點就止步了,卻沒忘記邊小鶯有什么事鼎力相助。
小酷接到邊小鶯的指令一個人單槍匹馬來到破布,他殺氣騰騰,小酷長得胖,個頭又高,往哪里一站,叉著腿,背著手,不說話也嚇人一跳,這會兒他到了破布,攥著兩只鐵一樣的大拳頭,隨時準備戰一番。
可是他還沒走進破布的房內,隔著玻璃門就看到報紙底下的阿地里,阿地里穿著他的淡粉衣服,仰躺在沙發上,把報紙舉成了天棚,小酷禁不住哈哈大笑,一個箭步竄進去,抓過阿地里的報紙拍在阿地里的頭上,他說,你丫的,還裝呢,你啥時學會認字了呢?阿地里抬頭一看是小酷,也笑了起來,不好意思地說,正看得來勁呢。隨即親熱地站起身,給了小酷當胸一拳,他已經有一年沒見小酷了。
阿地里和小酷是同學,都是高中畢業,小酷知道,阿地里不愛看報紙,他一看文字就頭疼,上學時每天課堂上都打瞌睡,一輪到打電子游戲,來勁了,三天三夜不睡覺也撐得住。這會兒老老實實用功,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覺得好玩極了,就把阿地里拉出來,也沒說去哪,塞到車里,直奔萬家燈火酒店。
到了萬家燈火,他們沒進去而是在門前的大排檔吃,選了一把藍色大傘,坐在下面的方桌旁,這一下他們涼爽了許多。菜也不是名菜,都是他們愛吃的海螺絲,烤肉串,烤魷魚和鴿子,兩人一人一大杯冷扎,開始了正題。
小酷說,怎么和她飆上了,看好人家了?阿地里一口酒差點嗆了,說,哪里?丫挺的潑我一身豆漿。小酷說,不怨人家呀,不是你沒命的看人家,都跟蹤一個星期了,人家奮起反擊,不對嗎?說完又加了一句,我看你在聯邦干挺夠料,我這正缺人手呢。阿地里被小酷說得有點不好意思了,就笑笑,提議喝酒,
幾口酒下肚,一心的沁涼,阿地里感覺舒服多了,他問小酷,你怎么認識她,不會是你們有事吧?小酷說,豈止是有事,我追她兩年呢。隨及掏出兩支煙給阿地里一支,又說,那兩年可把我折磨苦了,后來若不是她提醒我,她有病,不適應找對象、結婚、生兒育女,我還在夢中呢。
阿地里追問,她有什么病?小酷看著阿地里,說,這個我不知道,她也沒說,你是哥們兒,我才把底透給你。阿地里對小酷的話將信將疑,他不信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他懷疑是小酷的追求方式不對勁。
阿地里避實就虛,再怎么,她不至于搬兵搬到你那吧。小酷說,還真讓你說著了,她就是把我當成了救兵,她沒什么人,老爸在外縣做縣長,基本不回家,據她說外面早有人了,老媽呢,變態,從地委副書記的高位上下來,開了個洗衣店,取名“破布”,沒人要之意,由陽春白雪,到下里巴人,目的不是掙錢,是抗議,做給政府看。
阿地里很吃驚,他的眼睛迷離起來,自語道,不怪我爺爺說,陸曼那女人不一般呢,和她女兒斗,要吃虧的。接著又像才醒過來似的,對小酷說,可是你知道,我爺爺,腦萎縮多年了,癡呆。小酷說,腦萎縮的人,時不時的一句話,才叫準呢,你爺爺沒錯。
一扎啤酒很快被他們倆消滅掉了。阿地里反倒心事重重起來,他試探著問小酷,不會是……小酷說,說,說出來我才知道,別吞吞吐吐的。阿地里這才說,不會是石女吧?小酷反倒問他,石女怎么講?看來他還真不知道。阿地里說,就是先天雙無啊,無子宮,無陰道,或者痕跡子宮啊。小酷笑得一口酒噴出好遠,擦著嘴說,得得得,您老可別惡心我了,怎么這么惡毒呀,得不到就說得不到,窩囊什么人哪?
可是就在阿地里發愣的當兒,他自己也發起了愣,他改口說,哎呀,你還真別說,這事真值得考證呀,她會不會真是這病呀,整天一籌莫展,跟得了抑郁癥似的。阿地里說,你問誰呢?你和她好那么長時間,你還不知她是不是石女,誰信呀。
這回輪到小酷不語了,他想起他們倆有一次去漂流,水弄濕了邊小鶯的褲子,到岸后,小酷讓她換換,她怎么也不肯換,小酷說,我不看你,我去河邊給你抓魚。可是他從河邊回來,邊小鶯還是沒有換,她就那么濕著,這讓他既心疼又生氣,他徹底明白,邊小鶯對自己的把守,夠立貞潔牌坊了。
阿地里見小酷不語,以為自己的話說重了。就改口,嘻嘻,別當回事啊,我不和你爭,你的我不會動,你讓我動我才動。不想小酷聽了阿地里的話,忽然用雙手把臉蒙了起來,阿地里等他半天也不見他拿開,就起身,用力把他的手掰開,這一看,小酷滿臉是淚。
阿地里不知這是為什么,就檢討似地說,你看你,我又沒真把她搶到手,我就是跟蹤她兩天,我事先也不知是你的,你又沒和我說,再說我到現在還不知她說話什么聲呢,我是拿著彈弓打飛鳥,鳥跑了,彈弓把自己崩了。
小酷被阿地里說樂了,他不好意思地擦擦淚,說,我不是哭你,也不是哭她,更不是哭愛情,愛情沒有錯,我是哭我自己,我作為個男人,花費了兩年時間去追,居然不知自己的女朋友是不是石女,真是莫大的嘲諷啊。
說著又有淚涌了出來。
阿地里見到邊小鶯,不是阿地里主動的,是邊小鶯主動的。邊小鶯降退了阿地里之后,心中沾沾自喜,回家越發不理母親,臉若冰霜,躲到書房里玩起電腦。她愛斗地主,一斗起來特投入,飯都不吃,臉都不洗,有時還參加比賽,比出個二三名,得一筆不小的獎金,她樂意沉迷其中。
陸曼有時給她送去一盤水果,兩只桃子,幾牙西瓜,都是怎么送去,怎么端回來。地主斗完,水果一動未動,陸曼對她的做派很是不適,卻又敢怒不敢言。
邊小鶯見阿地里是受不了母親的磨嘰,母親像個豆漿機,只要見到她就開始運轉,噪音常常煩得她要嘔吐,母親不論什么話,都浸滿政治的因素,充滿了心機,會把一件小事,無限擴展,大到無邊,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的女陰謀家。有時邊小鶯很想擺脫這個家,出走,或搬出去,都是董蘋阻止了她,董蘋是保姆的女兒,和邊小鶯只差兩歲,小時候邊小鶯幾乎和她在一個搖籃里長大,一頭坐著邊小鶯,一頭坐著董蘋,她們像兩個彈子,在碰撞中長大,董蘋沒少偷吃邊小鶯的餅干,感情上有些榮辱與共的貼近。
這會兒陸曼見邊小鶯又要一頭扎在電腦前,就打算搶先在她沒打開撲克牌之前,把該說的話說完,陸曼說,阿地里這孩子我看挺不錯的,長相出眾,人也不壞,換個別的主還不把我們家掀翻了。
陸曼說,家境也不錯,雖他爺爺已沒權勢,但是他的父母可是做著大買賣,上海是什么地方,將來阿地里一準跟著過去。
陸曼說,他們的家底最少也得有一千萬元,阿地里現在在這里,還不是為了照顧他爺爺,等他爺爺作古,不愁他不跟過去。
陸曼說,阿地里家就一個孩子,幾輩的家產都得他一個人繼承,天下這樣的好事可不是太多。
陸曼說,你也老大不小了,女孩子到了三十歲就嫁不出去了,即使嫁出去也大多是二婚,正房不做做偏房,你不覺得委屈嗎?
陸曼說,做偏房為人家帶孩子,那可不是好帶的,你說東他非想西,你想感化他,那是做夢,他是活物,不會按你的主見成為你的孩子。
陸曼說,你是你爸和我親生的,還這個樣子呢,整天像冤家似的,跟有仇似的,不是親生的又該啥樣,你可想而知。
陸曼說,人家都說你爸在外面生的孩子都五六歲了,你現在結婚他還能給你點錢,你若不結他就更便宜了,你永遠別想花他一分。
陸曼說,我要還是在地委書記的位置上,借給他個膽他也不敢這樣,他窮時靠我,提官還是得靠我。
陸曼說,你爸在外面有了人,你這做女兒的也不是沒責任,至少是你在他心里沒價值,如他把你當掌上明珠,他就不會胡來,你就會挽留住他,你不覺得你做得不到位嗎?
陸曼像做報告似的,把話越說越離譜了,邊小鶯就是聽到這,摔了鼠標,踢了機箱,憤然而起,揚長而去。邊小鶯一路狂奔,她捂著耳朵,路旁的汽車幾次向她鳴笛,她全然聽不見,她心里叫著,這和我有什么關系?你不檢討自己,反倒責備別人,你永遠都是沒有錯的人!淚水就多得把她泡了起來。
外面的夜很黑,點點路燈把夜襯得更暗。邊小鶯的心情像在墨水里浸了又浸,她悵然若失,煩亂如麻,這個家她實在是呆夠了,她恨不得馬上逃離,逃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逃到一個寧靜得沒有聒噪的世界。
她來到一條污水河前,老遠就聽到河水的嘩嘩聲,這條河不是河,是一條溝,卻總是有水在這里流過,不分白天黑夜,夏日里河的上空臭味彌漫,冬日里也一勞永逸的有水穿行而過。但是卻沒有影響它的兩側長滿青草,青草尉然密集,一人多高,讓河水成為窄窄的一條,黑潤透亮。邊小鶯平日里心煩常到這來,趴在橋欄上看河水,污濁與母親的苛刻會隨水而去。
母親這些年就是這樣,官位的下跌讓她內心橫盤,竟然把父親的離去歸罪于女兒,天下哪有情感之事不怪自己而怪孩子的,這于情于理都很難說通。關于父親對母親的不忠,邊小鶯有自己的看法,她覺得父親是在找一條逃生之路,她理解父親,如果不逃生,必得輕生,哪一個最好,誰都心明如鏡。
這晚邊小鶯在橋頭站了一個小時,這一小時她把一切都理順了,阿地里是什么心思她了如指掌,母親是什么用意她更是清晰透明。母親是想把她嫁出去,怕她剩在家里,一生孤獨。按說這倒也沒錯,但是話由她說出,就變了味道,她就天生的反感,就好像大敵臨頭。其實邊小鶯何嘗不想自己有個家,但是她怕擔不起為人母為人妻的重任,她對家沒有興致,現在的家,已經讓她疲憊不堪。家是什么?就是母親和父親。而這兩個概念,在她心里,早已面目全非。
邊小鶯在橋頭像喝掉了一壇老酒,消釋了煩悶以后,沿著大街走,離開河水的寧靜,路旁漸漸喧囂起來,各種做買賣的小屋林立如云,邊小鶯拐進了一家燈火通明的超市。從超市出來時,她手里卻多了一條她很稱心的黑色男式短褲,那短褲很新潮,一點也不亞于阿地里那條。
不用說,這條短褲是她賠給阿地里的。邊小鶯這天晚上很傷感,她甚至有了某種想和阿地里聊聊的欲望。她這些年沒有朋友,女朋友一個沒有,即使有,她們也接受不了她的煩悶,邊小鶯說的她們不懂,她們說的邊小鶯也不需要。男朋友她有個小酷,小酷對她倒是實心實意,但是她覺得她和小酷,就是階段性的朋友,用著是,用不著不是,她心里有一口深井,甜而苦,小酷只是個過路人,喝一口納涼可以,永遠都無法滯留在井邊。
至于阿地里,他的個性純潔率真,能陪她多久不好說,怕只是個新鮮,長久度都及不上小酷,但是邊小鶯倒覺得她有些對不住阿地里,這個世界能拿自己當回事的人不多,遇上一個給予自己尊重的,或說喜歡自己的應該說是幸事,可是卻被自己拒之門外,也被母親賦予了那么多自私的算計。要說這些也不能怪自己,怪只怪自己降生的門戶,一個奇怪的家庭組合,一個破碎的親情局面,和一個把權力看得無比神圣的母親。
邊小鶯來到自家的小區,她沒回自己的家,而是直奔阿地里的家,小酷早已把阿地里住哪棟哪單元哪號房告訴了她,為此她很感謝小酷,小酷是她唯一虧欠的人,也是曾經愛自己最銘心刻骨的人。
單元門的密碼整個小區是一樣的,邊小鶯沒費力就打開走了進去,她敲響了二單二門,出來開門的恰巧是阿地里,阿地里可真是個俊俏小生,他的個子快頂到門檐上了,他的胸膛也很寬闊,只要張一張手臂,肯定像一床溫暖的被子,嚴絲合縫地把自己包裹起來,進不得一點冬日的風寒。
邊小鶯的到來,阿地里深深地吃了一驚,他正盤算怎樣能打探出邊小鶯是不是石女的問題,沒想到事情有了突破性進展,讓他在光芒四射的吸頂燈底下,像舞臺上一個亮相的演員,生動而怡人。
突然的見面充滿了戲劇性,他們都沒開口說話,卻不約而同都有了動作,邊小鶯把手中的短褲塞給了阿地里,阿地里則連同短褲一起,把邊小鶯緊緊地抱住。日后他們才知道,這里面充滿了多少他們事先無法預知的真誠渴望。
有好久沒下雨了,樹葉都泛黃了。干旱的每天晚上,天黑下來的時候,邊小鶯都要到小區里的小溪旁取水,小溪是人造溪,彎曲在兩樓之間,四周是葳蕤的草木,清清亮亮的,朝夕流動。邊小鶯每來這里,都是拎著兩只小紅塑料桶,不大,比一般的桶小兩倍,誰看都會覺得是玩具桶。但是卻沒人看到,邊小鶯都是晚上九點鐘以后,散步的人都回去了,小區里開始靜謐下來的時候,拎著這兩只“小紅伙伴”,穿一襲白色長裙,出現在小溪旁,這時會有一個人偷看她,這人不是別人,是她的媽媽,但是邊小鶯不知道,她蹲在溪邊,蹲很久,看水里的星星很久,然后取兩桶水,拎到自家的樓前,在一片公共草坪深處,在她家居住的這個單元的窗子底下,做起她的事情。
邊小鶯的事是在她家樓下的草坪里種花,小區有規定,不許開墾園田,不許私自種植,她就只有偷偷地養植這些花。這些花在一片櫻桃樹的遮蔽下,像嬰兒裹在小被里一樣,不易被人發現。雨季的時候蔥蘢茂盛,盡顯妖嬈。干旱的時候,邊小鶯也沒讓它們枯萎,這些花就像懂事一樣和邊小鶯很親,親得她一來它們就放香,就擺動著腦袋和她親昵。它們都有名字,卻又都不叫它們的本名,比如步登高,邊小鶯管它叫小酷,比如金盞菊,邊小鶯管它叫董蘋,比如土豆花,邊小鶯管它紀棟梁,紀棟梁就是邊小鶯的父親,它在眾多的花朵中,開花最大,最肥厚,也最色彩艷麗,邊小鶯有時會偷偷地在心里叫一句,爸爸,你真棒!
邊小鶯種了這么多種花,卻有一種是最不能公開的,那就是罌粟花,她種的罌粟開出的花紅粉白各色都有,花開后,小腦袋圓圓地舉起來,過幾日越來越大,把莖桿都壓彎了,邊小鶯很喜歡它們,不愿意和母親共度夜晚時,她會一個人出來,來到它們身邊,一個個品味著它們的姿容,和它們對話。
有一簇罌粟花很是不倫不類,它開著黑花,黑色的花葉碰不得,好像一碰就會染黑人的衣服和手指,邊小鶯不知它是變異,還是它本來就這樣。黑色的罌粟花,邊小鶯管它叫陸曼,每逢邊小鶯見到這個陸曼,她都狠狠地瞪它兩眼,而這只黑陸曼卻不顧這些,長勢十分健壯。
如果只是長勢好邊小鶯也不是容不下它,關鍵是它長到了那幾株土豆花跟前,當時播種時,邊小鶯是沒有把它們種在一塊的,生長后,不知怎么就挨得如此密切,這樣的排列成了邊小鶯的心病,她產生把它移植一下的想法,卻搞不懂移植后會不會死掉,死掉邊小鶯是不允許的,黑罌粟會盛開就會打籽,邊小鶯想看到它的最終。
阿地里這天做了幾個好菜,請邊小鶯去他家吃晚飯,他們已經處得很好了,阿地里一直沒和小酷聯系,他不知怎么和小酷解釋這件事,不知這算不算違約,即使算,他也寧愿舍棄小酷而要邊小鶯。
邊小鶯就是在吃完晚飯時問阿地里,知不知道花在盛開的時候能不能移植?阿地里覺得這想法很奇怪,就問,非移植不可嗎?邊小鶯說,非移植不可,如果不移植其它的花就會受牽連。邊小鶯常常有這種不辨真假的想法,似夢非夢,似是而非,阿地里已經深深掌握了她的習性,盡量依她,仿佛他就是為這些不著邊的想法而活。就對邊小鶯說,能的,但要連著它的土層,多帶些土,不露根,就不會影響它的存活。邊小鶯于是把自己對黑罌粟的厭惡對阿地里說了,邊小鶯說,我覺得它是我媽,我不能讓它再統領我的花群。阿地里說,那你把它連根薅掉不就完了?邊小鶯說,不可,她怎么著也是我媽呀。阿地里看到,邊小鶯的眼里出現了揣測不透的茫茫大霧。
這天晚上阿地里陪著邊小鶯,拿著阿地里家做飯用的鍋鏟,來到邊小鶯的花圃,路上邊小鶯說,這個花圃是我的樂園,它收納我不少次心靈的放逐。阿地里說,我懂,因為懂,我才一定幫你做好這次的移植。
小區的燈不是很明亮,都是在樹叢中暗暗地昏睡,卻也剛好能看見那怒放的黑罌粟,阿地里初看到它時,心里顫抖了一下,覺得它鬼兮兮的,在接下來的分析地形中,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邊小鶯。阿地里說,移植沒問題,保證它成活也沒問題,就是它離你的這支紅色花太近了,如它活,這紅色花就得死,如想讓這棵紅色的活,黑罌粟不保證能活。
被阿地里說成紅色花的叫美人蕉,它正開放著,三只喇叭形的花朵,鼓足了勁向著天空,邊小鶯也給它起了個名字,叫邊小鶯,叫自己。現在看如果保證黑罌粟不被損害,美人蕉必定付出代價。邊小鶯思忖了片刻,對阿地里說,沒問題,移植吧,移植了它我爸爸就有好日子過了。
邊小鶯神叨叨的話,讓阿地里不解地看著她,覺得有一種東西在邊小鶯的心里埋藏得太久了,很難根除了,但是他也還是很有信心,他想,邊小鶯這樣優秀的女子,不該有那么多心理陰影,她應該像這些花朵,健健康康地開放,浪浪漫漫地活著。
移植很順利,土層很松軟。一點沒損壞黑罌粟的根須,當看到黑罌粟在另一個地點,迎風搖曳,邊小鶯的臉上第一次綻開由衷的微笑。那只美人蕉,損壞了根須,阿地里也還是把它四周培好了土,但是他告訴邊小鶯,它或許能活,或許不能活,就看它的運氣了。
阿地里想讓邊小鶯到自己家里住,邊小鶯沒答應,她還是決定回自己家住,但她對阿地里說,你別急,相應的時候我會“給”你,等我消息。
邊小鶯的給,是安排在下周的旅游,她休年假,半個月,阿地里的班又無所謂,阿地里有足夠的資本不要這個月的工資,哪怕一年的工資,只要邊小鶯高興。
他們決定去峨眉山游玩。但邊小鶯有個條件,帶上她的媽媽,這讓阿地里很詫異,他知道邊小鶯不喜歡她的媽媽,卻又在答應自己的同時帶上她的媽媽,就說,那樣我們方便嗎?邊小鶯說,她很懂事,不會干涉我們,她巴不得快點把我嫁出去。
去峨眉山路途遙遠,他們訂了飛機票,打算坐飛機去,坐火車回。峨眉山山川秀麗,風光旖旎,他們十分盡興,沒見過那么高的山,沒見過那么好看的水,不知道地球經過幾萬年的變遷,居然留下那么驚人眼目的鬼斧神工。
邊小鶯也從沒有過的輕松和愉快,她很放得開,在峨眉旅館的第一夜,就和阿地里成了事,他們各自都很銷魂,很新奇,也很不能自持。陸曼果然很懂事,從不打擾他們,她每到一個地方都留在寺廟,把足夠的時間留給他們,好像她對寺廟出乎尋常的熱衷。只是有那么一回,她和邊小鶯坐在巖石上,阿地里去買礦泉水,她很詭譎很快速地伏在邊小鶯的耳旁,機關槍一樣打了一梭子,說,處女膜可以修復的。見邊小鶯臉色大變,她鬼似的倉惶間去了別處。
峨眉山玩了三天,他們又到樂山,到樂山大佛的腳下,邊小鶯請游客為他和阿地里和媽媽合了影,阿地里站在陸曼的左邊,邊小鶯站在媽媽的右邊,這一對俊男靚女,想陪染著歲月傷痕的陸曼留下風采。但是后來發現,這張照片里,只有陸曼和阿地里,沒有邊小鶯,是照相的人為了能照個全佛,而把照相的人留在了外邊一個。
回程的日子到了,他們都很疲憊,好在綠色的火車會一天一夜就把他們帶回原來的地方。原來的地方就是家,家就是原來的地方。阿地里有點想家了,他想爺爺了,一想爺爺他的話就少了起來。邊小鶯的話也不多,邊小鶯也在若有所思,若說想,她只想董蘋,那個忠實的伙伴與奴仆,為她們家撐著天地。她每天都能接到她的短信,祝福她和阿地里白頭偕老,她也給阿地里發過短信,告訴阿地里珍惜邊小鶯,這個從小和她在一起長大的人,比她的媽媽讓她感到親切。邊小鶯最不想的是她的爸爸,她認為爸爸是活得最讓她放心的人,是知道自己找出路的人,是一個能出色逃離囹圄的人。
站臺開始嘈雜起來,一輛比他們乘坐的火車提早二十分鐘開動的火車正要啟程,三三兩兩落在后面的旅客,加快腳步像球一樣躍進車廂,開車的哨聲響了,乘務員們都先后退回到車里,再有一分鐘他們會同時把車門關上。
邊小鶯就是這個時候向那正要關門的列車員奔去,她向她說了什么,就一步跨了上去,幾乎是她登上火車的同時,列車就開動了起來,火車無奈地嘆了幾口氣后,加足油門射了出去。
阿地里最先反應過來,他向邊小鶯的火車追去,他從敞開的車窗看到了邊小鶯,邊小鶯也看到了他,看到他的邊小鶯透過人群,費力地向他扔出一樣東西,阿地里雙手舉起,接住一看,是邊小鶯的手機,那紫紅色的手機還有邊小鶯熱熱的余溫。阿地里向邊小鶯喊,你這是為什么?!阿地里看到邊小鶯滿臉是淚,還有不住揮動的手臂,阿地里一點也不知道,邊小鶯給他的手機里,還存著一條未發給他的短信,短信就兩句話:給我點時間,照顧好黑罌粟,告訴小酷,我不是石女。
陸曼沒有追邊小鶯,也沒有流淚,她遙望著火車跑走的方向,喃喃地對阿地里說:她讓我來,就是她想離去。運載他們的火車到站了,像平地聳起的一道山梁,驟然間攔住了他們的視線……
幾天以后的一個晚上,阿地里在絕對的思念中去了邊小鶯的花圃,他看到一幅美好無比的景象,那棵他們預測會死亡的美人蕉奇跡般活了,它迎風招展,倩影蹁躚,像一只只美麗鮮活的紅蝴蝶,急劇地抖動著翅膀,微風中,正欲展翅。
責任編輯⊙裴秋秋
作者簡介:
陳力嬌,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文學院簽約作家,一級文學創作。1987年開始文學創作,1988年發表作品,1989年就讀于魯迅文學院第五屆青年作家班。在《小說選刊》、《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文學報刊發表作品三百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草本愛情》,中短篇小說集《戲園》《平民百姓》《非常鄰里》等。作品多次獲獎,并選入各種選本或被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