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迷羊
2003年我鬼使神差地來到上海閘北,父親還在午睡,
我正處在人生的中途,風聲日緊,美麗的晚霞在招搖,
發黃的日記,發痛的關節,發粘的物欲,發黑的心雨,
發干的唇都在編輯著一集集電視連續劇,狂戀,禪
紅色寫作和搖滾已經結束,青春的反骨,青春的呼喊,
青春的碧空,青春的皚皚白雪如今你們都在哪里?
而誰在這里?誰在緘默?誰在等?誰在夢死?
誰在暗泣?誰在騰達?誰在獨歌?在遠方呢喃諦聽的
又是誰?又能是誰?光年反轉,互連網上菜鳥和怪魚游動,
世界如咳嗽的胸襟一般寬大,十指濺起的荒原和廣場
眾神目擊的美眉和磷火成行,股指在升騰,紐約在沉淪,
暗夜中一切都在瘋長,只有心和腰椎倒下,而領帶拽出的
小巷,蒙面人已提刀上路,為情人布置的月光使九月菊的
喉頭發緊,無夢的廣宇依然大惑而燦爛,中年不再憤怒的
N種理由漏洞百出又無懈可擊,玫瑰在發酵,精蟲在呼喊,
向日葵在還原,而太陽下爆炒的商標如一個個混血的驚嘆號,
敲響了城市后現代藝術的廣角,就在我懷揣偏方、提燈走馬的中途……
上海沐恩堂的晚禱
人民公園以東漢口路角有一座低矮的樓房叫沐恩堂
其正門上方孤立著一盞紅色十字架,極不醒目,
在車流人嚷的午后,我不知道有多少目光曾在上面
停留。馬路翻修還在進行,噪聲與濁塵奪入耳鼻,
我在美術館逛了許久,心曲中有一根孤弦,
被一個詩人的畫展撥動,我陶醉在遠古時代
一個美好的下午,空著肚子,在公園挨到七點,
我終于從側門進入沐恩堂,傳經靈修課早已開始,
門道口一位修士恭恭敬敬地遞給我兩本書,
一本是黑皮封舊本圣經,另一本是贊美詩續集,
作為一名非教友,我躡步落坐,我心平氣和,
心領神會,心如刀割,領唱牧師的歌聲與周遭
眾徒的頌贊聲應和著,我的脊背有一股電傳的感覺
我想起八十年代在武昌和??诮烫寐爮浫龅那榫?,
現在我已成家立業,行醫多年,做了不少好事,
此時此刻,我卻感到惡貫滿盈。張牧師闡釋了
人與神背離的三個理由之后,接著是新教友懇談會,
一個從徐家匯過來的女子傾訴著她信主的經歷,
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了?誰是我的主?我又能找誰懺悔?
我瞥見窗外夜幕中一些莫名的大廈周圍那洶涌的霓虹,
我黯然步出門廳,大街上沒有星月照臨,又一個
不夜的上海像吧女,把我顫動的肩頭摟緊。
海上囈語
五月的崇明島清澈,風寥廓,我感到我與神一同午睡,
隱約聽見有三只鳥、兩匹馬、一條蛇掠過發際,太陽發藍,
我鼾聲如雷,可能是夏娃尚未誕生,我的腰肋隱痛,也許是?;?/p>
正借我的身體瘋狂演奏,我將不再醒來,我將不再憤怒,
我將無物留存,一切都已足夠,風呵,請把我摟緊,
別讓我觸碰身外的世界,別把月牙兒的夢帶走,不要松開
那只手,不要打開那一扇門,不要驚醒那顆星星……
海濱漫步
在某個融融暮色里,是從四十大惑后一次醺醉中醒來,
我漫步于冬季的海濱,抬頭仰望,清點著寒爽的天空中
那代表野心,欲望,愛,友情和名利的點點繁星,
其間,我的星座正在離散,我新月的筆名還沒有完成,
近幾年的生活如一組組蹩腳的短語羞于被唱出。被海水
洗濯的一抹抹星塵、臉龐、眼睛已化作了足下的沙礫、
珊瑚枝、貝殼,狂亂的靈魂已趨于寧息,我對大地的憤怒
已有了新的理解,新的響應,新的支持。在星月交輝的時刻我把雙眸緊閉,在過山風驟狂的時候我把門窗洞開。難道
我已完全迷失?現在,每一個黃昏或夜晚對于我都是一次
受傷或治療;難道我已無法返回?像一只遷徙的丹頂鶴
孤單、落敗,用啼血的歌喉無聲唱徹著拯救和自由,
可當我尋找拯救時我卻墮落得更甚,當我尋求自由時
我卻囚困得更深……海沖刷著心宇或宣紙上反叛的字母,
現在,夜已很深了,夜色下的海是那么溫柔,幾乎可以
聽見海——最私密的呼吸或心情,而我會再次沉沉睡去,
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醒來,醒來后還能不能游走或哭泣,
但我知道能聽到晨鳥的歌唱就是奇跡,能看到藍色的
天空就是寬恕,當我在一次次大醉、失愛或焚香之后醒來……
雪夜無眠
從囂艷的南京路打車回來已近傍晚,那熟悉的人道樹、
站牌、垃圾箱在路燈和車燈的交輝下變得陌生,怪異。
我走著,我的鼻尖、臉頰忽然癢癢的,一些小小的粉末
從暮色中飄下來——我暗自驚心,今冬,又終于降雪了。
馬路上,一些孩子開始激動,大叫著“下雪了!下雪了!”
這小區里并不安靜,當然聽不到鳥鳴,一陣冷嗖嗖的北風
掃過我的肩頸,然后又猛烈地摔打著院門。我開鎖進屋,
把食品袋,新書,雜物扔在地板上,我不安的站在窗前,
內心開始莫名地興奮。我感到窗外的雪正在向我洶涌,
在滔滔地向我傾訴著前塵的往事。我吃完便餐,雪還在表達,我卻默默地無法回答?,F在,窗外夜色漸濃,橙紅黑影中
泛著幽幽的白光,此時,我恍惚回到鄉野的、黑漆漆的夜,
伸手不見五指,卻能聽見蛙聲、蟋蟀聲、夜鳥的嘀咕聲、
犬吠、和自己真實的心跳,似乎又聞到童年的梔子花——
在我母親的蚊帳里散出的幽芬。我知道我是在上海的里弄里,
是在外鄉里懷著無趣或鄉愁,壓抑著與雪同醉的沖動。
是雪——使心靈肥沃,是雪讓時間露出女娃白白的牙齒,
是雪把石頭和死去的松枝喚醒,是雪把血掩埋,是雪
愈合了大地與天空的婚約,是雪讓枯井重新撒下了熱淚。
雪——還在靜靜地下,心跳漸緩,我躺在床上,整夜無眠,
順手翻閱著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惶然錄》,真有一種
知遇之喜。是的,生的無聊和愛的孤寂性不該再成為問題。心在手上,而彼岸就在手背里。風濕叫板著關節,青春期
怒斥著郁郁的中年。在這聒噪或奢敗的時代,在呼喊或佛手
穿不透的都市里。天空需要一雙眼睛,大地需要一件斗蓬,
空難需要慈航,詩人需要禪定,愛需要一場雪——把心灼痛
責任編輯⊙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