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翟娃蛋這樣死于乞討外,還有乞童被致傷致殘乃至丟失。這些孩子大多在三四歲時,被父母出租給翟雪峰這樣的“丐頭”,領到各地乞討。
在河南省太康縣張集鎮(zhèn),有父母把學齡前的孩子——最小的剛過三歲,出租給“雜技團”老板,在全國各地流浪乞討,月薪從數(shù)百元到一千元不等。
在當?shù)兀@樣的交易非常普遍。大人們經(jīng)過一場飯局,甚至一支煙的工夫,就倒賣了一個幼童幾年的使用權。這些失去童年的孩子改叫老板為“爸爸”,每天必須完成定下的乞討數(shù)額,完不成者,往往會遭到毆打。
十幾年來,這條利用乞童牟利的血鏈一直不為外界周知。
乞童行業(yè)浮出水面
2009年12月25日晚,圣誕夜,6歲的翟娃蛋因心肺損傷造成的呼吸和循環(huán)衰竭,死于廣西。他的尸體停放在桂平市人民醫(yī)院的病床上。那是他短暫的一生中,躺過的最好的一張床。翌日凌晨,尸體被搶走,醫(yī)院報警。中午,一群刑警牽著狼狗,在數(shù)十公里外,追上了15歲的犯罪嫌疑人翟滿響。他被控因強迫乞討,打傷翟娃蛋后致死。
翟娃蛋是河南省柘城縣人,翟滿響是鄰近的太康縣張集鎮(zhèn)孟堂村人。兩人都受雇于孟堂村村民、乞討組織者翟雪峰。2010年6月,翟滿響被桂平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四年,緩刑三年。自此以后,他一改之前供述,稱打死翟娃蛋的其實是老板翟雪峰,他是被教唆頂罪的。
今年春節(jié),在學者于建嶸發(fā)起“隨手拍照解救乞討兒童”活動中,7名太康乞童在海南三亞被警方解救。此后,太康官方組織工作組趕赴三亞,接乞童們回家。前去采訪此事的媒體記者,在孟堂村口遇到了等待喊冤的翟滿響。
自此,流行于當?shù)囟嗄甑钠蛲袠I(yè)浮出水面。除了翟娃蛋這樣死于乞討外,還有乞童被致傷致殘乃至丟失。這些孩子大多在三四歲時,被父母出租給翟雪峰這樣的“丐頭”,領到各地乞討。對此,太康縣政法委書記表示,將嚴查虐待兒童、強迫兒童乞討等違法犯罪活動,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立即嚴處。
娃蛋之死他是當?shù)仄蛲牡湫涂s影
那晚,翟娃蛋一直演到10點左右。他的晚餐,是路人施舍的一個饅頭。吃完饅頭,又翻了幾個跟頭,他仰頭對“哥哥”翟滿響說,我不行了,就是“爸爸”打死我,我也不演了。連續(xù)幾天,翟娃蛋都在挨打,原因是他被指責在表演中偷懶?!暗匝┓逵萌菐С橥薜埃€舉起他往地上摔?!钡詽M響說,作為娃蛋乞討過程中的監(jiān)視者,他被授權可以隨時“教訓”他。
娃蛋原名叫馮國利,與翟雪峰并無血緣關系。2007年,他被父母租給翟雪峰“學雜技”后,隨了翟姓,成了翟的“兒子”,以應付沿路警察的盤查。同樣道理,原本輩分是翟雪峰叔叔的翟滿響,也成了另一個“兒子”。在太康縣的乞討行業(yè)中,冒名是必不可少的慣例。
翟雪峰摔打娃蛋,得到了另一個乞童任芳芳的證實。任芳芳是翟雪峰遠房的表妹。2007年,芳芳被父親出租給翟雪峰,成了翟的“女兒”。芳芳說“娃蛋叫‘爸爸’摔死了”。
翟滿響說,娃蛋死前兩三天,一直叫“心口疼”。他走路越來越慢,動不動就蹲下來喘氣,有幾次還跌進路邊的溝里。翟雪峰也道,娃蛋告訴他,“爸,我頭暈”。盡管如此,2009年12月25日晚,娃蛋還是來到了桂平市人民醫(yī)院附近的大廣場。這里成為他乞討生涯和生命的最后一站。
罷演后不久,他開始昏迷,從嘴角流出黃沫。翟滿響用討來的錢,從旁邊的小超市買來一筒又一筒衛(wèi)生紙,給娃蛋擦嘴。用了三筒半衛(wèi)生紙后,超市老板娘撥打了120,要求他們馬上去醫(yī)院。
幾個小時后,娃蛋死了。
“他是個苦命的娃?!钡匝┓逭f,娃蛋的父親是個好賭的瘸子,母親是個瞎子,卻生了7個子女。三四歲時,娃蛋剛被出租時“月薪”500元,至臨死前,已漲到1000元。
娃蛋是當?shù)仄蛲牡湫?。接受調(diào)查的十幾個乞童,都出自多子女家庭。所有的家長都說,他們之所以出租孩子去乞討,是因為“窮”。與娃蛋一起乞討的任芳芳,母親患有癲癇,生了4個孩子,全家只有3畝地。父親任尚田說,如果不讓女兒出去學雜技掙點錢,這一家子“餓不死也差不多”。
當?shù)馗改赋鲎夂⒆咏o“雜技團”之風,由來已久。早在2001年,六七歲的翟滿響就曾跟著同村的翟明中去過東北。翟明中是翟雪峰的哥哥,他們還有個弟弟翟富軍,兄弟三人都是“丐頭”。在孟堂村,共有11名“丐頭”。其中,人們公認翟家三兄弟賺錢最多,“一共三四百萬”。三兄弟共8個子侄,一遇吵架斗毆,就群起而上,“誰都不敢惹”。
雜技之鄉(xiāng)有組織的雜耍乞討近幾年開始泛濫
張集鎮(zhèn)曾在2004年獲得河南省文化廳授予的“河南省文化藝術(雜技)之鄉(xiāng)”稱號。距孟堂村不到2公里的溫良村,則是這個雜技之鄉(xiāng)的發(fā)源地。鼎盛期,這個村2000多人,700多人都會表演雜技。
根據(jù)官方2008年底的數(shù)據(jù),太康縣所歸轄的周口市,有專業(yè)雜技團150多個,業(yè)余雜技團和雜技班700個,從業(yè)人員共1.4萬余人,在全國地級市中名列第一。
翟家三兄弟中,大哥翟明中師自溫良村雜技鼻祖之一張學道。擅長騎獨輪車和扔火把等。二弟翟雪峰跟著翟明中學會了獨輪車。老三翟富軍則基本不會雜技。現(xiàn)年41歲的翟雪峰回憶,他小時候家里很窮,小學畢業(yè),十幾歲就背起鋪蓋,和哥哥一道闖蕩。當時,每到一個地方,翟家兄弟總是先表演幾手,然后就兜售自配主要成分是薄荷的藥酒,宣稱可治跌打風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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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村莊里,他們表演完雜耍,就會拎著一個口袋,挨家挨戶要糧食,作為表演的酬勞。這也是周口雜技藝人慣用的生存之道。直到2001年,翟明中領著一群孩子去東北,還沿襲這個做法。
在2005年前后,翟家兄弟開始組織幼童在城市,尤其是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象征性地表演雜耍,主業(yè)就是乞討。溫良村老人王廣亮說,二三十年來,一直有孩子跟隨雜技團表演,但大規(guī)模的有組織乞討,則在近幾年來才開始泛濫?!耙郧巴骐s技的出去,誰要來個紅薯饃,都歡天喜地,現(xiàn)在你給他個白面饃,他都不要,只要錢。”
現(xiàn)在,在溫良村,尚存20多個以青年人為主力的雜技團,主要在歌舞廳表演。其周邊村子的雜技團,則主要以雜技做幌子來乞討。雜技老師免費招收幼童,隨便教教,就推介給“丐頭”們,中介費最初是學生第一個月的工錢,后來生源短缺,漲為兩個月工錢。
2005年春,翟雪峰就一次性從鄰村王莊寨雜技老師朱法領那里接收了兩名學生:7歲的朱秋月和16歲的張凱。按照翟雪峰與朱秋月家簽的協(xié)議,朱秋月死傷丟失的話,“一律只賠一萬塊?!钡匝┓逭f,“這都是有法律效力的。”
“丐頭”最喜歡3歲到6歲的學齡前兒童。這些孩子的父母要么在外地打工,要么在本地掙扎生計,這都讓孩子成為家庭的負擔?!柏ゎ^”們領他們出去,還發(fā)工錢,負擔似乎就轉(zhuǎn)化為了資源。雜技老師推薦的人手有限,“丐頭”都得親自物色乞童,邊教邊用。翟滿響、娃蛋和任芳芳等,都是翟雪峰直接與家長談妥的。對交易雙方來說,一頓飯,一根煙,就可以決定一個幼童數(shù)年的歸宿。
孟堂村還有一個“丐頭”叫翟文志。兩年前,翟文志在鄰近的淮陽縣劉振屯鄉(xiāng),遇到了住在窩棚的劉中振一家。他丟下200元錢,就領走了劉5歲的女兒劉玉珍。
一定程度上,這些生活在貧窮中的家長還依賴“丐頭”們。翟雪峰自稱,“娃蛋太調(diào)皮,芳芳太笨”,他本不想要,都是他們的父母求情才收留的。據(jù)翟滿響介紹,娃蛋和芳芳被“爸爸”看不順眼的結(jié)果,就是經(jīng)常挨打。
被虐的乞童他們是乞討“家庭”食物鏈的最底端
對娃蛋的死,翟雪峰和翟滿響說辭不一。翟雪峰稱,在他的逼問下,翟滿響承認是他打死了娃蛋,“拎起領子,照著胸口使勁掄拳頭”。翟滿響則說,翟雪峰利用這段時間叫他頂罪,“他說我是未成年人,會判得很輕,我要是頂下來,他花錢一星期就能把我買出來,還會給我家十萬塊?!钡詽M響說,翟雪峰的家人和其他乞童,也被串了供。
娃蛋的死,讓任芳芳至今還充滿了驚懼?!巴薜敖小职帧に懒恕?月15日中午,她的聲音越來越哽咽。
2010年年初,農(nóng)歷臘月的一天,回到故鄉(xiāng)的翟雪峰把任芳芳送回張集鎮(zhèn)任莊村。任芳芳父親任尚田說,當時是深夜,他沒細看。第二天才發(fā)現(xiàn),女兒頭上有兩塊膏藥大的疤,就像被“鬼剃頭”一樣;手指、舌尖、雙耳和鼻孔等有多處傷榻。
“問了好久才知道,我閨女一旦要不夠錢就會挨打,翟雪峰還用剪刀鉸傷她的耳朵和鼻子,用洋釘釘她的十個指頭。還有一次,逼她吃屎。”任芳芳證實并補充了父親的說法,據(jù)她回憶,“爸爸”逼她吃一攤剛拉的大便,“用棍子挑著吃”,事后也沒有給她漱口。
憤怒的任尚田去找翟雪峰理論。在中間人的說合下,翟雪峰以芳芳遇到車禍為由,一次性付給任家2.2萬元,協(xié)議約定“永不追究任何責任”,還蓋著村委會的公章。芳芳在2007年初被翟雪峰帶走時,還不足四周歲。第一年,她為家里掙了5000元;第二年掙了1萬元;第三年,就是這2.2萬元。
至今,上述3.7萬元已經(jīng)被任尚田花光。
三年里,芳芳都過著什么樣的生活呢?據(jù)她自述:沒有零食,光吃面條,見不到肉,“爸爸”天天逼她演,不演就打。
跟她住一個大篷內(nèi)的翟滿響講得更加詳細:翟雪峰領著三個乞討小組,每組都由一個大孩子和小孩子組成。無論刮風下雨,他們都要出去乞討。清晨去菜市場,上午和下午去步行街,傍晚去廣場,深夜去小吃攤,都是挑這些地方人最多的時段去。大篷車上有液化氣罐,每天卻只給乞童們做一頓晚飯,他們必須餓著肚子出去,午飯靠行人施舍,回來太晚,或要錢太少的話,晚飯也會被取消。
這個乞討“家庭”十來個人,晚上都住在“巨力”三輪車車廂上的大篷內(nèi),大篷內(nèi)鋪設兩層木板,分為了3個與地面平行的隔斷,最小的乞童睡在最上層,大乞童睡在最下層,相對舒服的中間,則留給老板一家人。乞童們一年難得洗一回澡,大篷內(nèi)臭氣熏天。
3個學齡前乞童,是這個“家庭”食物鏈的最底端,誰都可以打他們。他們不聽話、要的錢太少,遇到“爸爸”心情不好,都會挨打?!暗匝┓褰涛覀?,打人別打臉。他最喜歡用三輪車上的三角帶抽小孩。怕別人看見,他一般都是把小孩拎到大篷里打,里面很悶,他就在脖子上搭個毛巾,出汗了就擦,擦干接著打。”
我們很難想象在這種環(huán)境中長大的孩子,會以怎樣的心態(tài)面對他人和社會?
所有乞童中,任芳芳似乎是最開朗、善良的一個。給她一瓶牛奶,她都會讓給弟弟先喝。春節(jié),爸爸沒有給她買一件新衣服。一個價值幾分錢的氣球,她吹了放,放了吹,玩得不亦樂乎。
“兩個爸爸,你恨誰?”筆者問。
“都恨。”她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