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癥二題

乙肝

“不行你試試。”

她斜著眼睛，目光里有一絲輕蔑，一絲挑釁，但瞬間眼波流轉，又讓人誤讀為女人故意播弄的一種風情。她的美是一種令女人也動心并自慚形穢的美。在這種美面前，你恨不得以所有你自認為優越的東西與之對抗，即使如此也心懷悻悻。哪怕那些分量很重的，比如地位，自由。眼前，這些她都沒有。之前，她都有過。

所謂悲劇，就是把美的東西打碎了給人看。她恰如其分地以自身經歷為孫嵐詮釋了這句名言。晚上在床上，孫嵐把她的美貌講給大建聽，果然把傻小子的眼睛撩撥得賊亮賊亮的。把她給摟得老緊。按說對男人是不該講這些的，尤其自己的男人。可孫嵐到底沒忍住，她太漂亮了，極致的東西都難成秘密。

“假如有一天我患了肝炎，你會怎樣?”孫嵐一邊應付著大建，一邊在心底思量這個問題半天，終于問道。

大建可能還在腦海里回味孫嵐描述的那個女人，一愣神，松開她：“嗯?”

“肝炎，乙型肝炎，治不好的那種。”

“怎么沒頭沒腦地說這個?”

“問你呢，說老實話。”

“還能怎么著，都老夫老妻了。”

這話讓孫嵐有一絲慍怒，推一下自己身上他的胳膊：“要是咱們剛結婚或沒結婚呢?”

大建松開摟著她的胳膊，猛地坐起來：“怎么，你體檢了?”

“這不正說這事兒嗎?”

“那趕緊治啊。你呀你呀，怎么回來跟沒事似的?確診了嗎?”

“先別問我，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會怎樣對我?”

“還能怎樣!這不是說了嗎，趕緊治啊，治好不就完了。”

“說過了，治不好的。”孫嵐在心里嘆了一口氣，突然很厭倦，感覺這種考驗很沒意思，便迅速終結了這個對話：“不是我，是剛才說的那個女人有。”

“哦。”大建舒了一口氣：“嚇我一跳。那你可得注意點，防著傳染你。”

“不傳染。”

“乙肝不是也傳染嗎?”

“體液傳染。”孫嵐停一下，盯著他的眼睛：“夫妻不能干那事兒。”

大建眼神躲閃一下，繼而又迎過來，壞笑著說：“那管我什么事?”轉瞬又趕緊摟緊她：“幸虧我老婆沒得肝炎，要不可把我荒廢了。”

孫嵐冷笑一聲：“終于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然后又加一句：“看來男人果真都是這東西。關燈!”

第二天，孫嵐又去看守所。坤包放在桌子上，紅得奪目。隔著鐵柵欄，她瞪著那紅色，頭也沒抬，對孫嵐說：“我已經說清楚了，還有什么問頭?”

孫嵐沒有正面回答她。提訊室里潮濕，一條蚰蜒沿墻角跑到孫嵐腳前。探頭探腦就要往她腳面上爬。孫嵐穿的是涼鞋。粉色，最簡約那種，窄窄的幾條塑料帶交叉在一起，價格不菲。沒穿襪子，腳很白。

她努一下嘴：“鞋子很漂亮啊。”

孫嵐沒好氣。見不得她這玩世不恭的樣子。一低頭，那個鬼東西已爬到了鞋面上，被粉色襯托著。黑得可怕。不過還在塑料帶上猶豫著，不知是否該下到孫嵐腳面上。孫嵐“啊”地大叫一聲，用勁把腳一甩，鞋子飛了出去，被墻一擋，彈到一邊。打小時起，她就最怕蟲子了，這個還有那么多密密麻麻的腳!要真觸到孫嵐的皮膚，她還不嚇得暈厥過去!

看著花容失色的孫嵐，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眼淚都流出來了。這個小插曲，一下子改變了她們在心理上的位勢，彼此一下子平等了。起碼此時，孫嵐已沒什么優越。當她跳著腳去穿那只鞋子時，這種感覺更加明顯了。

孫嵐也不作樣子。笑笑：“我最怕蟲子了。”

“書上說這是人類的一種原始恐懼。”

“你挺有知識的，可干嗎非要吸毒?”

“不是和你說過了嗎?我出去還會吸的。”

“為了一個男人，至于嗎?”

“一個男人?可笑。”她撇一下嘴唇，眼神里又傾泄出不屑，但隨即蒙了一層霧，回憶起什么。短短的瞬間，許多面容從她腦海里掠過。

“不過，說實話，我真佩服你的真實。”孫嵐說，發自內心。

“起初我也認為自己……”她眉頭蹙了一下，用“誠實”這個詞語代替了孫嵐說的“真實”：“……誠實。后來，我拗了勁，看到底有沒有一個男人……對了，你聽過那首歌嗎?《為愛癡狂》，那個奶茶，劉若英唱的。里面有這么一句，‘想要問你敢不敢，像你說過的那樣愛我’，哼，到底沒人敢，一個個落荒而逃了。”她冷笑一聲，眼波里流出的冷。令孫嵐也為之心寒。

面對這么美麗的女人，孫嵐可以想像那些后來落荒而逃的男人在她面前的癡狂模樣。

“我也挺喜歡這首歌的，據說是陳升為劉若英量身打造的。他們算是真愛吧，劉若英至今為陳升守身如玉。”

“你相信這些鬼話嗎?真幼稚。”

聽她這么說，孫嵐心里很不舒服。孫嵐曾經被這個故事打動過，也曾講給大建聽。大建大瞪兩只眼睛：“不可能吧，劉若英生活中就沒有別的男人?那她怎么受得了!”恨得孫嵐擰他一下：“對牛彈琴!”

“男人可以為你傾國、傾城，但不會傾他自己。不要相信任何男人，包括……”她抬起眼睛看著孫嵐，歉意地笑一下：“……你老公。如果你們現在還過得去，那只能說明你們沒遇到足夠的麻煩。你愛信不信，不行你試試。”

一句“不行你試試”。一下子刺痛了孫嵐，她又氣，又惱，又急，又慌，想辯白，卻不知如何開口。昨天，孫嵐問她“吸毒有什么好”時，她就挑釁般地說了這么一句話。因著她的身份，孫嵐只是為她這種說話的腔調和方式感到不快。但今天同樣的話，卻裹挾了許多內容，又有許多指向，一股腦兒朝孫嵐涌來，擊潰了她心中許多美好的東西。這些東西，她曾經也猶疑過。但她最終勸慰自己，胡思亂想又有什么好處。于是，她把這些沒有驗證的東西當作一種信念留存心中，類似公理。有了這些公理，她活得心安。上學時，老師告訴她們，公理就是不需證明的道理。可今天，有人告訴她，你掌握的不是公理，是一條定理，需要你來驗證，你以此為根基的所有構建，一下子都坍塌了，這種懊惱可想而知。又如她初中時，一個追求她不得的男同學，居然想出法子割破自己的手指寫了封血書。因為沒有多少血，也下不了手一割再割，于是勉強湊了一個“愛”字，歪歪扭扭，洇作一團。誰想血風干在紙上是那么惡心的一種顏色，就像垃圾堆里一條女人用過的衛生巾。本想出奇制勝博得她的愛憐。反而一下壞了她的情緒，對他更是深惡痛絕了。有時初衷和事實，簡直大相徑庭。而大建昨晚的話又涌上心頭，細琢磨那話，確也沒有什么深意，他能怎么說，即使他信誓旦旦又怎么樣?說捧著她，架著她，含著她。能信嗎?除非自己真的患上什么絕癥，用事實去驗證他。還不對，絕癥反而不能代表什么，絕，就是死地，兵置死地而后生。對了，就乙肝。這不死不活扔不掉的東西。不行，回家還得拿這個話題問問他。看他怎么說。哪怕他騙我，我也想讓他說好聽的。

孫嵐一路上糾結著這些問題回到家中。把包往沙發上一撂，突然覺得這種她一向喜歡的紅這么刺眼，嫌惡得打了一個顫。她急欲把心中的疑問向大建托盤呈出，問他個明白。可大建還沒回來。孫嵐心煩意亂，看見茶幾上躺著的香煙，不由得抽出一根，用打火機點燃。一股煙霧撲入嗓中，把她嗆得咳嗽起來。她回過神來，看見手中尚在裊裊升騰的煙霧。心中一凜：“啊，我怎么抽煙了?”

煙灰缸冷冷地閃著光。被掐滅了的香煙。無辜地倚靠在缸壁上。

恐懼

看著她說話時楚楚可憐的表情和無辜的眼神，有那么一剎那，唐暉幾乎要喜歡上她。也不叫愛，就那么一想，念之所至，又倏忽即逝。

怎么談到這個話題的?她居然說出了她的隱私，還對著別人，其實唐暉和她并不熟悉。

記得好像是自己先問到她老公在哪里工作。她說老公沒工作。沉默了一會兒，空氣在哧哧作響。唐暉趕緊想下一句話。彼此還比較拘束。話總是連不到一塊，也不能信口開河。但唐暉不愿放棄和她聊天，她那么漂亮。后來，她又補充說，他以前是有工作的，自己放棄了。

唐暉說，為什么?

她說，她老公是上門女婿，家庭條件不好才倒插的門。她家里條件好，她父親做生意，掙了許多錢，就她一個閨女。

說到這里的時候，她辦公室另一個姑娘把眼睛從電腦屏幕前移開，看了她一眼。她把話收住了。那個眼神，讓唐暉也覺得一個人好像是不應該夸富的。他突然想起在哪旅游時。看到一大戶人家的老宅子，大門牌匾上刻著四個字：克振家聲。他就喜歡胡思亂想，控制不住自己。和人聊天時也是，話題繼續著，眼神卻游離了。

又沉默了一會兒。她說，他和他是初中同學，同年級，不同班，讀到初中畢業，輟學了。她讀到大學，他后來考了駕駛證，在一個單位開車，不掙幾個錢。她畢業后，一時沒找到合適工作。便在一個民營企業打工，做財務。她經理和他老板是朋友。這樣兩人又見了面。他開始追求她，攻勢猛烈。他在社會上混跡多年，有的是討好小姑娘的手段，她幾乎招架不住。她把他引見給父母，父母不太同意。

門不當，互不對，唐暉笑一下，說。他又想起在那個地方旅游，導游告訴他，門當和互對真是古代宅子大門上的兩種物件。

因為我是獨生女，父母肯定要我招女婿的。可現在都是獨生子，誰肯上門?何況當時我也沒有正式工作。于是，最終我們還是結婚了。

唐暉點點頭，看著她的眼睛，問，他不是獨生子嗎?

也是。但他家里管不了他。沒錢嘛。他父母也滿意他能找到我們這樣的家庭。婚后，父親托人先給我安排了工作，我就來到了這里，他還開車。我便求父親也給他找一份工作，可惜他沒有文憑，連高中都沒上過。最后，父親花了好多錢，總算把他安排到了一個國營煤礦。但得下井。父親說，下就下吧，磨練一下也好，以后再托人給弄上來。

下井掙錢很多啊，唐暉說。

每月能拿六、七千元。可剛下了不到兩個月，坑下就發生了瓦斯爆炸，一下子死了二十四個人。你知道那個事故吧。

啊?唐暉很驚訝。那個小姑娘也很驚訝，抬起頭來。唐暉看她一眼，小姑娘又低下頭去。唐暉覺得有這個小姑娘在，話題總是不能暢快地進行下去。許多時候，他和她欲言又止。可這是人家的辦公室，也沒有辦法。小姑娘沒有離開的意思，哪怕假裝上個廁所。

那天正好他休息，躲過了這一劫。上班后。單位組織他們下井抬尸體。那天晚上回來，他一直耷拉個頭，晚飯也沒吃，失了魂一般。睡前，我們躺在床上。他突然說，我不想到那里上班了。我問為什么。他說，你不知道那個慘呀，我們不想下，偏讓下去。許多人都被燒成了“炭人”，有幾個只剩下衣服片，和著血肉沾在巷道上，揭都揭不起來。我們每天在一起吃飯，一起洗澡，說沒就沒了。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過了好一會兒，他又說，礦上說了，每人賠三十五萬。我就想，有一天我也這樣死了。這三十五萬元錢肯定好過了你。你還年輕，又不難看，隨后再找一個，然后你們倆一塊花我的買命錢。我一想這個，就受不了。他說這話時，擺了幾下頭，像要甩脫什么東西。當時我聽了他這話非常生氣，我氣他這么說話，好像我是個黑心黑肺的女人，盼著他死似的。但也想不出怎么反駁他，只是和他說。我爸花了那么多錢好不容易才給他尋了份工作，總不能說丟就丟了。他不吭聲了。

這可能是夫妻間一時的氣話，唐暉說。

可我們當時就沒有生氣啊。他當時聲音冷冰冰的，好像經過深思熟慮才說的。再說，我在乎那些錢嗎，我家又不是沒錢。婚后，父親給了我們二十萬。他那個人啊，怎么說呢?她停頓一下，看小姑娘一眼，接著說道，就好像那個錢是他的，整天惦念著，問我存在哪個銀行，利息多少。最后，說自己想買個車開。我想，既然兩口子了，他要面子，我也要面子，便拿出十萬，讓他買了輛車子。我這樣對他，他憑什么那么說啊。

后來呢?

因為單位出事了，他說礦上停業整頓，整頓期間組織他們到省城學習。去就去吧。我想出了這么大事，出去散散心也好。也許回來就想開了。何況，都是國營大礦，老出事還了得。我已經和父親說了，讓他托人給他調一個井上的工種，哪怕掙錢少點。于是，我給他裝了兩千元現金，又給他一張銀行卡，卡里存了三千。過了幾天，他打電話說沒錢了。我問他怎么花錢這么快，他說這次培訓是個人先掏費用，回去后單位再報銷。我又給他往卡里打了兩千。過了幾天，他發來短信，說錢又沒了。我又給他打了兩千，想一個男人，免不了請人吃個飯，喝個酒什么的，花就花吧。

唐暉說，你能這么想真好。

她笑一下，溫柔畢呈于面容之上。隨著眼波流轉，長長的睫毛撲閃一下，讓唐暉的心撲通撲通加速跳了幾下。

有一天，我去移動公司交手機費。突然，我起了一個念頭，便打出他的手機通話清單。結果我傻了眼，我看到，在他外出的這一段時間里，主叫電話的地址歸屬地赫然寫著“香港”。那一個個“香港”從上到下排下來，讓我一陣眩暈。我當時就把電話撥過去，問他在哪里。他還裝蒜，說在省里培訓。我冷笑一聲，咬牙切齒地說，你就騙吧，看你騙到什么時候!他扣掉電話，我再撥，他不接了。后來，干脆關了機。

可以想像她當時生氣的樣子。但她講這個事情的時候，聲音依然保持著那種平靜，講別人似的。唐暉搖搖頭，不知說什么。只好沖她笑了一下，表達自己的安慰。

一晚上，我氣憤不過，沒睡著覺，一遍遍給他撥電話，但始終關著機。第二天上午，我沒來上班，大概十點鐘的時候，電話撥通了。接聽的是一個女人。

突然，辦公室電話的鈴聲響起來。唐暉一陣懊惱。小姑娘看他們一眼，自己把電話接起來。是顧客咨詢什么事情，小姑娘應付了幾句，匆匆掛掉了。盡管小姑娘一直裝著在電腦上忙的樣子，但從她處理電話的態度，唐暉知道她也想把故事聽下去。

但她沒有接下剛才的話頭。唐暉也不便問。

她蹙一下眉頭，說，第二天，他回來了。回來后，向我承認錯誤，都跪下了。當時我已經懷孕兩個月了，又能怎么樣呢?

唐暉終于鼓起勇氣，看著她問道，你剛才說有個女人接的電話?我沒聽清楚。

是啊。

怎么回事?

她臉紅了一下，先看小姑娘一眼，又把眼神逼向唐暉，笑一下，有點無奈，說，還能怎么回事，就那么回事。然后，眼神又飄向了別處，臉上的嫵媚顯現出來。她眼睛真亮。

唐暉咬一下嘴唇，點點頭。其實內心還有點疑惑，但他知道她肯定不會講得更清楚了。但唐暉有個疑問，如果那個小姑娘不在場呢?

她說，他最終還是不去煤礦上班了。他賣掉那部車子，又和我把剩下的那十萬元錢要出來，買了一部大貨車，跑長途運輸。

他出去一次走幾天?

她似乎覺察到唐暉對她生活的有意窺探，猶疑了一下，說，不一定，有時三四天，有時五六天。一個大男人，總不能讓他窩到家吧。她再次把眼神逼過來，看著唐暉說，其實哪對夫妻沒點故事，都這樣。外人看起我們倆來，還覺得挺好的。唐暉起初迎著她的眼神，一忽兒，便退卻了。她歪一下頭，長發刷地斜向一邊，得意的樣子。

她的嘴唇還在動，還在講著什么。唐暉突然想起前段時間網上盛傳的“換妻教授”的故事。那個教授在法庭上辯護說，他家中共有4個精神病人：母親、哥哥、姐姐、外甥。其中。母親已老年癡呆，哥哥自殺，外甥曾臥軌被救。他自己有過兩段失敗的婚姻。給他帶來了經濟損失和家庭殘破。對前妻的怨恨，經常讓他陷入不能解脫的精神困境。后來。一個網友把他帶人了換偶圈子。他說，那種沒有任何負擔的性，不帶感情色彩的性，對于游走在精神疾患邊緣的自己，是一種解脫。

唐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到這個事情。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