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傘匠程昱

程昱是白浦鎮有名的修傘匠。

程氏祖孫三代吃的都是修傘這碗飯。舊時代匠人地位卑微。修傘匠也一樣。程昱的祖父年輕時，便背著個木箱走街串巷。隨后是父親，領著一家人，在白浦鎮擺了個修傘攤，算是有了落腳的地方。

拿父親的話說，手藝人嘛，也就混口飯吃。

說著說著就輪到程昱這一輩了。

程昱遇上好時候了。

白浦鎮的人那天都看見年輕的程昱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系上了牛皮帶，戴上了綴著紅五星的軍帽，胸口還掛著一朵大紅花。站在吉普車上的程昱滿臉通紅，笑得嘴合不攏了。入伍參軍，開赴朝鮮，對一個熱血青年來說，能不興奮嗎?

都以為程昱這一去，不會回來了。要么活得光彩，要么死得壯烈。

誰也沒想到，第二年春，程昱回來了。并且，不聲不響地，在鎮東首開了個修傘鋪。

程昱修傘很用心。父親死于肺氣腫那年，他的生意就紅火得不得了，幾乎包攬了白浦鎮方圓幾十里。

不過，鎮上的人對這個年輕的修傘匠懷有一絲好感和好奇，起初卻是因為程昱抗過美。援過朝。

尤其是那些孩子，喜歡跑到修傘鋪，向程昱打聽朝鮮戰場上的事情，譬如美國鬼子的眼睛藍不藍，譬如志愿軍在防空洞里吃什么，甚至，還打聽程昱是怎么獲得一枚軍功章的。

對于這些挖空心思的詰問，看得出程昱很反感。多數時候他裝作沒聽見，有時候他會莫名其妙發火。一次，有人看見他竟然把手中的傘柄朝孩子們砸去。

可是面對前來修傘的婦女，程昱卻很客氣，甚至有點羞澀。婦女們對程昱同樣很好奇，還有一絲惋惜。因為程昱長得帥氣，臉也白凈，做一個修傘匠可惜了。

雨季來臨之際，修傘鋪門前會陸續聚攏一些女人。她們把家里的破傘帶來了。油紙傘、塑料傘、化纖傘、蕾絲布傘……程昱坐在馬扎上，在女人們驚奇的目光中穿針引線接骨換架。那些傘布、骨架、尼龍線在他手里靈巧地翻騰，好像擺弄的是他自己的十根手指。程昱的手跟一般匠人不一樣，那手纖長白皙，靈活舒展，幾乎每個女人的眼睛都會愣愣往那上面瞄。有膽大的便忍不住一把抓住，發出噴嘖贊嘆。

這時，程昱會漲紅臉把手抽回去，甕聲甕氣地說，還讓不讓我修傘了?

沒人知道有多少女人抓過程昱的手。

青蓮也抓過程昱的手。

青蓮是鎮上一個土生土長的姑娘。有一年白浦鎮河水暴漲，她去河邊洗衣，不小心衣服讓水沖走了，心一急，腳下打滑，身子就從石板上滑進了河，幸虧被出門歸來的程昱發現，跳進河里救了起來。從此，青蓮的眼睛看程昱總是脈脈含情。鎮上一些女人有意撮合這段姻緣，就往修傘鋪走。誰曾想，她們幾乎跑斷了腿，得到的卻是程昱的兩個字，不行。青蓮也憋不住了。青蓮顧不上面子了，她一口氣跑到了修傘鋪，生氣地盯著程昱看。程昱卻低著頭。程昱像一個啞巴一樣低著頭。

許多日子，青蓮會坐在一個馬扎上，悄無聲息看程昱修傘。她的目光猶如江南的梅雨。有點濕漉漉的。一開始，程昱是不敢對視的；他怕被這樣纏綿的目光融化，可他不知道，他的心，其實早已悄悄融化。說也怪，那種被女人的目光慢慢纏綿的感覺。程昱居然漸漸喜歡上了。

終于有一次，他慢慢抬起頭，微笑地問青蓮，你為什么老是看著我?

青蓮的目光火辣辣的。青蓮說。我就是想看你一輩子。

說著青蓮抓住了程昱的手，慢慢倚在程昱的身上，聲音軟得像一塊糍粑，是不是因為你打過仗立過功，看不上我?程昱的身子突然一顫，臉色有點慘白，他慢慢轉過身說，對不起，我不能愛你。

青蓮最終出嫁了。新郎是遠在百里外的一個陌生小鎮的手藝人，聽說也是修傘的。

沒有青蓮的日子里，程昱變得很消沉。人們發現，這個性情古怪的修傘匠竟然酗起了酒。每次他都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胡言亂語。誰也不敢再接近他。

風和日麗的一個日子，程昱的修傘鋪門口裊裊婷婷走來一個女人。女人撐著一把碎花傘。像一朵盛開的荷。年輕、漂亮、令人目眩。程昱的酒瓶忽然吧嗒一聲落了地。他混沌的雙目像被一道光亮擊中。直了。那個女人就是青蓮。

怎么可以是青蓮呢?

怎么就不可以是青蓮呢?

鎮上的一些女人總算透了口氣。她們說，好了，這下好了。一臉的如釋重負。

好奇心強的是那些孩子。他們身上永遠有一股倔勁兒。

修傘鋪的門一關，他們就留意上了。事實上他們也如愿以償了。幾分鐘后，一個趴在窗戶紙外面的孩子跑到巷子里喊，脫了，他們脫了。十幾分鐘后，另一個沉穩點的孩子跑過來糾正他的說法，他們什么也沒做，光是抱著哭。二十多分鐘以后，幾乎所有的孩子跑過來了，臉上又吃驚又興奮，他娘的，那個男的不是男的，褲襠里的玩意兒沒了……

都知道，青蓮后來走了。像一陣風一樣就走了。

青蓮走后的第三天，是七月一日，白浦鎮的人們發現，鎮上的人武部又來人了。每年這天，他們總是敲著鑼鼓來慰問程昱。這次他們送來的，除了一箱子禮物，還有一塊金燦燦的匾。然后，一個領導樣子的人開始講話，他熱情表揚了戰斗英雄程昱同志，鼓勵他身殘志不殘。現場被他的話搞得很鬧猛，程昱卻沒一點高興的反應，他只顧看那塊匾。手指在上面摸來摸去。忽然，程昱古怪地笑笑，順手提起一把錘子，咔嚓一聲就把那塊匾給砸了……

砸完匾的他，眼里居然含著淚。

領導皺起了眉，每個人都皺起了眉。誰都弄不明白程昱這算是怎么一回事。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