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失陷是在1864年盛夏一個慘烈的下午。隨著攻城的隆隆炮聲,天王府內一片混亂。宮女們的驚叫聲如同嚴冬凜冽的寒風,襲進了王府內的角角落落。貴妃們惶惶然脫去華麗的宮服然后草草化裝成平民攜帶金銀財寶各自逃命,連對天王府的最后一次回眸里也沒有了眷戀和惋惜,只留下一片恐怖的陰影。那時候貴妃曹無忌正在洗澡。天京素有火爐之稱,曹無忌的浴房里卻香氣襲人。她把粉白的裸體浸泡在清澈的水里,纖纖玉手輕輕揉搓著光滑圓潤的腹部。她沉浸在一片涼爽之中。她是天王納進的最后一位妃子。在東王楊秀清被韋昌輝害死之后,石達開又負氣遠征西川的日子里,天王幾乎每天都進入她的羅帳。那時候她剛剛走進這座深宮,一切禮儀還處于生硬呆板之中。但由于天王的過分和藹與愛憐,她很快從窘迫中解脫,然后就達到某種自然和諧的嫻熟。心力交瘁的天王總愛看她沐浴,浴房里撩起的香氣往往使天王忘卻白日的煩惱,進入一種消魂的境界。可以說,在大膽起用年輕將領陳玉成和李秀成的重大決策上,曹貴妃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怎奈女人是禍水,在那些纏綿的日子里,天王已于無形中失去了斗志,拒絕了李秀成引兵出走的決策,從此太平軍便節節失利,天王府內到處是哀嘆之聲。事實上,自從安慶陷落,英王陳玉成英勇就義之后,天京城內就已開始被失敗的陰影所籠罩。上個月天王駕崩之時,忠王李秀成的臉上就少了以往的英氣,而布滿了濃重的憂愁和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由于天王不愿為開辟新環境再東殺西戰,戰機已經錯過。眼下四面楚歌,清兵、湘軍和洋人團團圍困天京,忠王也沒有了回天之力,只有死守危城,坐待滅亡。忠王說,這大概就是天意!
曹貴妃止了撩水,靜聽著遠處和近處的炮聲。她知道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在王宮沐浴,所以就洗得留戀和專注。像是要洗去穢氣,然后走上祭壇,去完成一個神圣的大典。她正想閉目稍息一會兒,突聽一個宮女驚恐地叫著砸響了浴房的門:“曹娘娘,快,清兵已打進城了!”
曹貴妃仿佛在聽一個遙遠的童話,沒有絲毫的驚慌。她像是早就等待著這一天的這一時刻的到來,也就沒有了突然和緊張。從某種意義上說,她于下意識中像是有某種失敗的盼望,于是,她就顯得從容。她小心地站了起來,蕩起一片水花,她輕輕地揩著身上的水珠兒,問宮女:“她們呢?”
宮女十分明白曹貴妃所說的“她們”是誰。就很生氣地回答:“一個個怕死鬼似的,全攜金帶銀地跑了!”
曹貴妃披著很薄很大的浴巾走出浴房,然后就進了臥室。地毯上散發著熱氣,打扇的宮女早已逃命,室內顯得零亂。曹貴妃坐下來,拿起梳子很認真地理著秀發,對那宮女說:“柜子里有金有銀,你也拿一些逃命去吧!”
宮女很驚愕地望著貴妃,不解地問:“你呢?”
貴妃扭過臉,她依然面如桃花。她望了那宮女一眼,說:“我要見忠王一面!”
清兵攻進城內之后,炮聲相應減弱,大街小巷里到處是廝殺聲,戰馬的掌心鐵叩擊著麻石路面,令人心驚肉跳。太平軍頑強地堅守著每一寸陣地,洋槍聲相應稠了起來。大街上到處是奔跑的人群,又到處是尸體。血腥氣成團成團地涌向天空,夕陽更紅了。
忠王李秀成面色嚴峻地走進天王府。天京城已失陷大半,將士們雖然浴血奮戰但頂不住清兵的強大攻勢。太陽將落時分,太平軍被擠在了天王府周圍。天王府內一片狼藉,妃子們均已逃脫,偌大的王宮里顯得冷森。甬道兩旁的花草樹木上掛著五顏六色的破宮衣,像一面面招魂的靈幡十分蒼涼地隨風飄擺。李秀成感到很窩火,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兒,很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腳步很重,黑色的戰靴踏著花花綠綠的宮衣,走到了大廳門前。
這里曾是兩江總督署衙,大廳高大雄偉,大理石石柱整齊劃一,使得走廊寬敞又明亮。守衛大廳的士兵已調到前線去參加戰斗,門前顯得冷凄。很高的鐵旗桿上耷拉著太平天國的大旗,在酷熱的盛夏里顯得無精打采。忠王的后背已被汗水濕透,臉上的汗水順著面頰朝下滴淌。忠王抹了一把汗水,然后就進了大廳。
大廳里坐著身披輕紗的曹貴妃。
忠王感到驚詫,走過去,問:“你為什么不逃命?”
曹貴妃笑了笑,反問道:“你呢?”
“天王不在,我是三軍主帥,怎能臨陣脫逃?”忠王回答。
曹貴妃望了望洪秀全的牌位,對李秀成說:“天王不在,他的夫人更不應該臨陣脫逃!”
忠王驚了,禁不住望了望曹貴妃。
此時太陽已落,黃昏的暮氣挾裹著戰爭的硝煙透過窗戶擠進大廳,大廳的一切就給人某種夜色來臨的感覺。后墻上懸掛的英格蘭鐘很響地報著時辰,鐘聲在廳內回蕩。忠王望著曹貴妃的目光里溢出不少激動,甚至有些濕潮發酸。他控制了一下情緒,問曹貴妃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大概是天王的最后一位妃子吧?”
曹貴妃的目光遙遠起來,像是接過了忠王的思緒,夢幻般地訴說著:“那一年我剛滿18歲,天王把我從揚州召進天王府的時候也是一個夏天。進京的那一日我坐的是亮轎,我能從竹簾里朝外觀風景。天京真大呀!大街上人來人往,少女們都向我投來羨慕的目光。那是何等的輝煌呀!”
“那年天王定都天京,妃子成群,而今都走了,就剩下你一人了。可天王能得你一人足矣!”忠王仰天長嘆,感慨萬分。忠王沉重的腳步在方磚地上來回走動,然后就扶住了一把王爺交椅。交椅一共是八把,分列大廳兩旁。這套交椅是天朝王府特為八大王制作的,采用的是廣西珍貴的紫檀木,扶手嵌著28顆紅綠寶石,坐板、靠背處分別嵌有橢圓形大理石。這八把交椅上,坐過東王楊秀清,西王蕭朝貴,南王馮云山,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而今卻死的死,逃的逃,人去椅空。太平天國的輝煌如流星般逝去,從轟轟烈烈步入孤獨無援,一切可詛咒的內訌和可歌可泣的戰功只能留給后人去評說。忠王做夢都沒想到收拾殘局的重任會落到他身上!他沒有品嘗過勝利的美酒,卻早已飽嘗了失敗的苦果。他說不清等待他的是陳玉成似的氣壯山河,還是石達開似的臭名遠揚。好像是一瞬間,就使他陷入了無奈和恐慌。
忠王李秀成的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曹貴妃走過去,取出香帕兒,遞給了忠王。
忠王顯得窘,急忙接過香帕兒抹去淚水,對曹貴妃說:“其實,自從天王拒絕我‘讓城別走’的計劃以后,天朝失敗已成定局。可我為什么還要在此坐待滅亡呢?”
“因為您是忠王,不是石達開!”曹貴妃說。
忠王很感激地望著曹貴妃,說:“論說,你如此年輕,逃出去一定會比別人活得好一些。可你沒有逃!能否喊你一聲忠妃呢?”
“我并不想讓天王的在天之靈得到什么安慰,所以也談不上忠!”曹貴妃說,“我只想用我的微薄之力,幫助你擺脫險境。我雖無縛雞之力,但最起碼能讓你在將士們面前說出一句壯氣的話:看,貴妃還在,天朝不滅!”
李秀成的眼睛閃爍著淚光,走過去,深情地說:“這樣,我可以鼓舞將士之斗志!”
“這只是其一!”曹貴妃又說。
“那其二呢?\"李秀成急切地問。
“從現在起,我將輕裝上陣,前前后后跟著你。”曹貴妃的臉上掠過一絲紅潤,“我要激發出你的英氣來!”
忠王的雙目頓然發亮,一下抱起曹貴妃,然后輕輕放下來。他跪在天王牌位前,施禮道:“天王,恕我無禮。此時為保天朝余部,只能如此了!”
曹貴妃去掉輕紗,露出一身戎裝。白衣錦褲,扎腰束腿,颯爽英姿,亭亭玉立。
貴妃說:“忠王,坐守待斃,實不再為上策!”
李秀成的身上像注入了一股春風,容光煥發起來。他濃黑的劍眉揚了幾揚,果斷地說:“此言正合我意!天黑之后。馬上突圍!”
天,無可阻擋地黑了下來。
忠王李秀成集中兵力,決定分三路突圍:一路朝南,一路朝東,一路朝西。并且組成了敢死隊,攻向北門,故意造成聲勢,引去敵人兵力,目的是掩護另三路人馬突出重圍,殺開一條血路。
曹貴妃不會騎馬。忠王望著曹貴妃,問:“愿意和我騎一匹馬嗎?”曹貴妃想了想回答:“你要指揮戰斗。還是挑出一匹好馬和一位善騎的士兵,由我們二人合騎一匹為好。”
情況緊急,只能如此了。
挑出的士兵叫吳字,是忠王的親兵。忠王讓吳字挑出一匹快馬來,對他說:“你要緊跟在我身后,保護好貴妃娘娘。”吳字應聲上馬,然后探身拉住貴妃的手,把貴妃帶上了坐騎。
夜已深。天京城被一種不祥的死寂所浸漫。滿世界是濃釅的溟茫。敵軍營房里閃爍著燈光。搖曳著血腥的夢境。忠王一聲令下,掩護突圍的敢死隊已開始朝北門行進。卻很快就被敵兵發覺。一陣混亂乍起,接著是火光一片,戰馬嘶嘶,殺聲震天……
三路人馬分開朝三個方向開始突圍,三隊人馬就像三條黑色的巨龍向三個方向伸延。忠王的一支朝西門突圍。李秀成從戰略的眼光分析了向西的重大意義。只要殺出天京,他很快就可以到皖北與捻軍會合。因為英王陳玉成的部下賴文光、陳得才都在張禾行的麾下,只要找到他們,重整天朝大業就決不是一句空話了。
北門的吶喊聲和刀槍撞擊聲遙遙傳來,反襯出西城的寧靜。靠著地形熟悉,他們避開大路專挑小巷前進。曹貴妃坐在吳字的背后,吳字那強壯有力的后背時時給她傳遞著某種膽量和信心。小巷很深很靜,有一種時間凝滯住了的氣氛。置身在這樣的一條小巷里,外面的廝殺很容易被暫時遺忘。戰馬都用戰袍包了馬蹄,邁著飄忽的步子,踏著年代久遠的光滑石塊,使馬上人不知不覺就游離戰爭時態,陷入一種做夢般的空幻感之中。仿佛他們不是在逃出死亡,而是散步于青苔隱現的墻根下,去會晤那往日的歲月與遙遠的記憶。
突然,南門和東門也同時響起了喊殺聲。
很顯然,南門和東門的突圍隊伍已開始與清兵接上了火。
忠王低聲命令,迅速走出小巷,直取西門。單行隊伍就如復活的僵蛇急忙地朝通往西城門的大道滾動。戰馬蕩起白日依存的暑氣,一片迷蒙。零亂而又急促的馬蹄聲叩擊著每一個人的心房,呼吸也短促起來。
曹貴妃從未體驗過這種提心吊膽的快感。這種以生命做抵押的壯舉使她沒有了恐怖和膽怯,像是在漫長的黑夜里期待黎明一般期待著奇跡的出現。她緊緊摟抱著吳字的腰,低聲命令道:“快!要跟緊忠王!”
就在這時候,西門的清兵突然被驚醒.火把很快地照亮了天地。忠王的突圍隊伍也立即暴露于火光之中,清兵便團團地包圍上來。
突圍隊伍一陣混亂。等看清了面臨的險境,太平軍將士個個都像傻了一般!
包圍圈內一片死寂。
突然,只聽一個女人高喊:“忠王在此,大伙要奮力殺敵!”
忠王感到一股熱血在胸內沖撞。他大吼一聲,一連砍倒了幾個清兵。太平軍終于被熱血驚醒,目光里溢出視死如歸的光彩。一時間,火光便被血光染得更紅。
曹貴妃從沒料想到自己的聲音會如此強大。像是受了什么鼓舞,她讓吳字緊跟忠王。像做著某種兒時的游戲,發出這近似瘋狂的吶喊聲。這種反常連她自己也深感不可思議。
但是,她的叫聲終于使清兵很快地認出了李秀成,十幾匹戰馬同時向忠王殺來。接下來,清兵惡毒地把忠王與他的隊伍隔開,形成了兩個包圍圈。忠王和曹貴妃被團團包圍了起來。
曹貴妃似乎進入了一場噩夢,仍在毫無懼色地吶喊:“忠王在此,殺呀!”火光里,聲嘶力竭的曹貴妃面色通紅,像一朵綻開的紅玫瑰。
忠王在曹貴妃的鼓舞下,殺紅了雙目。戰袍上滴著鮮紅的血,戰馬如入無人之境……
突然,耳畔沒有了助威的吶喊
忠王很驚詫,急忙朝曹貴妃望去。只見吳字竟用利劍刺進了曹貴妃的腹部。貴妃口中噴血,雙手仍在舞動……’
“你為什么殺死她?”忠王大聲呵斥吳字。
吳字拔出血劍,大聲回答:“忠王,是這個女人暴露了你!”
“混帳!”忠王大吼一聲,躍馬上前抱起了曹貴妃。
曹貴妃望著忠王,動情地說:“忠王,你今日很英俊……”
曹貴妃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忠王怒火萬丈,一手抱著貴妃,一手提槍躍馬,從背后刺向正在沖殺的吳字。.
吳字萬分不解,回首怒視忠王,吼道:“你為什么要殺死我?”
“因為你毀滅了我的斗志和精神!”忠王憤怒地從吳字身上拔出槍來,頓感精疲力竭。
忠王被捕了。
忠王李秀成被捕以后,在獄中寫下了《李秀成自述》。不久,被綁赴刑場。臨刑前,他從懷中掏出了曹貴妃送給他的那塊香帕兒——香帕兒沾滿了血漬。忠王望著沾滿血漬的香帕兒,仰天長嘆,最后只說了一句:“曹貴妃不死,我李秀成就是突不出重圍也肯定要死得很輝煌!”
劊子手聽到這句話,莫名其妙地望著李秀成。手起刀落,便結束了一代英雄的性命。李秀成手中的香帕兒上,再次噴上了鮮血,一片鮮艷。李秀成的耳畔似響起了曹貴妃天真無邪的喊聲,那落地的人頭臉上竟綻開了很精神的微笑和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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