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良發現有人在苞米地中間種大麻。
曹子良去年秋天離開村西頭的舊房子,搬到村東頭的新房子去住。他本想把舊房子賣掉,見村上已經再沒有宅基給村民劃了,地皮子越來越值錢。舊房子占地一畝半,那些急于蓋新房子沒有宅基地的人,誰不搶著買?他決定舊房子暫時不賣,待價而估。他過上幾天,就要到舊房子看看。
現在是八月中旬,地里基本沒活了。即將成熟的莊稼享受著陽光和土地的愛撫和滋養,一天天充實飽滿,等待心愛主人的收獲。每年這段時間,是人們放松和閑適的時候。曹子良去看舊房子。走在路上的曹子良,見路旁樹下有下棋、打撲克的,幾個年輕媳婦聚在一起互相觀賞自己身上的新裙子,笑聲不斷飛起來。不時碰到一個或幾個老年婦女,手領著孫子在潔凈的油路上散步。曹子良的心里是寧靜而安詳的,可當他走近高計貴家房子時,看見高計貴站在房頂,向院子里指手畫腳說著什么,他美好的心情蕩然無存,一股怒火頓然升起來,咬牙切齒罵一聲:“壞種!”
曹子良的地是黑沙土,適合種打瓜,曹子良把地全種了打瓜。打瓜收了,收打瓜籽的人來了。馬老板要買曹子良的打瓜籽,說只能付給一半錢,余下的一萬多塊錢一個月后給。馬老板出的價錢好。曹子良想把打瓜籽賣給馬老板,又怕受騙。高計貴早就和馬老板認識,馬老板在他家喝過幾回酒,成了朋友。高計貴對曹子良說:“馬老板講誠信,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他到時候要是不給你錢,你找我要,我給。”由高計貴做保,曹子良就放心了。
馬老板拉走了打瓜籽再沒回來。曹子良找高計貴,高計貴總是說:“再等一等,馬老板一定會來的。”三個月過去了,半年過去了,再沒見馬老板的蹤影。曹子良找高計貴要錢,高計貴舌頭一翻,死不承認他做保的的事。當時高計貴做保的時候,身邊再沒有第三人,沒有證據。曹子良心里明白,這是馬老板和高計貴兩個串通一氣設下的騙局。一開始,高計貴心里有鬼,一見曹子良,就把頭低下去不敢看,路上遇見曹子良有意躲著走。后來,高計貴臉皮厚了,不知羞恥了,敢用眼睛盯曹子良,露出陰險得意的笑,而且越來趨猖狂。曹子良一見高計貴,恨不得立即將他殺死。曹子良氣得吃不下飯,睡不好覺,身體垮下來。而高計貴能吃能睡,紅光滿面。曹子良明白了,這是高計貴用這種方式氣他。他心胸狹窄氣量小,經不起生氣。情況發生了逆轉,盡管曹子良咽不下這口氣,可他再不敢見高計貴,就像他騙了高計貴,欠了高計貴的什么,問心有愧,見了高計貴躲著走,他只能在心里罵一聲:“壞種!”
他見站在房子上的高計貴轉過身看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到來。他低著頭,躲瘟疫一樣,加快了腳步。
走到舊房子,站了好一陣,心才漸漸平靜下來。他聽見什么鳥在叫,見從房頂的煙墩里飛出一只花羽毛、花翅膀、美麗高冠子的鳥,這是一只戴勝。在房頂上空低低飛了幾圈,又落到煙墩上。煙墩就是房子的煙囪。落到煙墩上的戴勝,歪頭看著煙墩口,那里面有它的窩。曹子良看見,戴勝身上沾著黑煙末。戴勝飛走了,消失在樹林上空蔚藍色的天空。曹子良琢磨著,這么漂亮、高貴的鳥,為啥要在煙墩里做窩,住在黑糊糊的煙熏火燎過的難聞的地方。你自己把自己糟踏了,你是自己作踐自己啊……
回去的時候,曹子良遠遠地看見高計貴站在房子上,仿佛還在居高臨下地等他。他罵了一聲:“壞種!”心里說:“你是個壞種。我是一個堂堂的好人,不能叫你氣死,你囂張你的,我得活我的。”就走進路邊的莊稼地,繞道回家。穿過幾塊棉田,眼前出現一大片苞米地,苞米稈粗壯,苞米棒子抽出紅纓。他看見一只肥大的灰兔子從苞米地走出來,站在苞米地邊,兩只亮晶晶的眼睛盯著他。這只免子他似乎很熟悉,細細一看,是自己家里丟失的兔子,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今年春天,他上初三的女兒要養兔子。女兒說,自家養的兔子吃的是野草,肉是綠色食品。喂兔子的草全由女兒弄來。兔子圈在一間小房子里。女兒要宰掉一只最臟最大的灰兔子,給母親過生日。女兒走進圈兔子的房子,沒關好門,那只灰兔子跑了,跑出院子,再也沒找見。女兒流淚傷心了好幾天。
他去追逮兔子,才發現兔子兩只后腿受了傷拖拉著,靠兩只前腿行走。眼看把兔子逮住了,兔子鉆進苞米地。苞米稈太密,很難接近兔子。他又舍不得放棄,就兩手不停地撥開苞米稈緊追不舍,一直追到苞米地深處。他的目光離開兔子,被另一種東西拉過去——眼前是一片大麻。他認識大麻,還是從本縣電視新聞里認識的。縣公安局緝毒隊鏟除了一家農戶偷種的大麻。緝毒隊隊長在電視上講話,大麻是毒品,偷種大麻是犯罪行為。電視上看到的稀奇違法的事,竟然出現在眼前。他用手搓出大麻穗子里的大麻籽兒,大麻籽兒已經成熟了。種大麻的人一定是種苞米的人。把大麻種在苞米地中間,用苞米掩人耳目,這人膽子太大,太狡猾了。這是誰家的苞米地呢?他想起來了,這是高計貴的苞米地。今年春天,他路過這塊地,看見高計貴正在播種。高計貴站在播種機上,手里忙著,還不忘向他刺上幾眼。這個壞種!連大麻都敢種,真是個啥事都能干出來的壞種!
曹子良決定立即到派出所去舉報。
他騎上自行車,走了五公里路,就到了鄉派出所。舉報高計貴的事一定要保密。要是叫高計貴知道了,一定要和他結仇。這個壞種他惹不起,得罪不起。最好是直接找所長舉報。要是給民警舉報,保密的程度就可能打折扣。他直奔所長辦公室。讓他失望的是所長的門鎖著,他明知道是鎖著,還要不甘心地用手掌拍幾下門。從民警辦公室急急走出一個瘦瘦高高白白的民警。他認識這個民警,都叫他小白。
小白問:“哎哎哎,你找誰?”
他說:“我找所長。”
小白說:“所長不在。”
他問:“所長到哪里去了?”
小白說:“到局里開會去了。”
他問:“啥時候回來?”
小白說:“說不上。”
他長長出一口大氣,失望至極,說:“倒霉死了……”
小白走過來,問:“你找所長有啥事?”
他說:“我要舉……”他上下牙一磕,把下面的話咬斷了。
這個小白,他不放心。
村上一家丟了十幾只羊。他的好朋友王新喜發現村上一個人有偷羊的可疑,就去到鄉派出所反映。接待他的是小白。案件最終沒查清楚,可王新喜到鄉派出所反映情況的事傳到了村上,給王新喜帶來了許多麻煩。王新喜去找小白,小白說:“我對所有反映問題的人都是保密的。一定是你自己泄的密。”王新喜有苦說不出來。他對曹子良說:“我吃大虧了。”
曹子良在派出所院子里轉著。他想,反正回到家里也沒事,既然來了,就耐心等待,也許多等上一陣,所長會回來的。
從大門進來一個人,叫曹子良吃驚不小,是高計貴的鄰居兼鐵桿朋友賀勁。物以類聚,賀勁就曾經行過騙。曹子良罵高計貴和馬老板合謀騙他,賀勁對人說:“高計貴不是那種人,曹子良是在造謠生事。”
這真是你怕啥,啥就偏偏來。曹子良不想叫賀勁看見他,身子趕快往豎起的板報牌后頭隱,早叫眼睛賊尖的賀勁看見了。賀勁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很古怪,有點陰森的氣味。賀勁輕車熟路地直接走進小白辦公室。很快,賀勁把頭從門里伸出來,防賊一樣看看曹子良,把門砰地關上。
大約過了十幾分鐘,賀勁從小白辦公室出來,用一種不懷好意的眼神看他。到大門上,又折身回去,走到從辦公室出來的小白眼前,低聲嘰嘰咕咕地說了些什么,小白點點頭,賀勁才轉身走出大門。這完全證明,賀勁和小白的關系非同一般,決不是普通群眾和民警之間的關系。曹子良忽然想起來,他聽村上人說,小白常在賀勁家喝酒,賀勁把高計貴叫來作陪。幸虧自己有警惕,多了一個心眼。
他怕再碰到村上的人,不敢在派出所院子里蹲。派出所的院墻是鐵欄桿,院墻外是垂柳,長長的柳絲垂下來,離地有半米多,人站在垂柳里,上半身就掩在柳絲里,能遮蔭涼,又能看清院子里的人。他對小白說:“我在院子外頭等所長,所長來了,你喊我一聲。”
他在垂柳下站著,后來,感覺有點累了。快到晌午了,肚子也有點餓了。就坐在樹下的草坪上。天氣熱得出奇,連鳥兒都鉆在樹蔭深處喊熱。起初,還兩眼盯著大門。后來,就脊背靠樹打起盹來,只想睡上一陣。
聽見什么東西在嗚嗚地響,睜眼一看,一輛警車從派出所院子里駛出大門,飛馳而去,是不是所長來了?他走進院子,推開小白辦公室的門,說:“所長來了嗎?”小白正在翻一個大本子,頭也不抬地說:“來了,有急事又走了。”曹子良說:“你咋不喊我一聲?”小白說:“所長進來還沒呆上兩分鐘就走了。就是把你喊上來,也沒工夫聽你說話,所長不是為你一個人服務的。”曹子良說:“你咋知道所長沒工夫聽我說話呢?你不是所長,能代替所長說話嗎?”
兩人都激動起來,臉都一紅一白的。
曹子良不想和小白磨嘴。他決定到縣緝毒隊去舉報。到縣城還有八公里路,騎車子用不上一個小時就到了。他覺得肚子餓了,如果能吃上一頓飯,就有力氣了,可出門時忘了帶錢,身上連一分錢都沒有,到縣上還要回來,不吃飯咋能行?想來想去,舉報的事只能到明天了。
他是懷著一肚子晦氣回家的。
一進院子,就聞到一股串鼻的香味,這是他熟悉的女人做的大盤雞的味道。女人去年冬天在親戚家開的“天上大盤雞”飯館幫廚,學會了做大盤雞。遇到家里來了客人,女人就要露上一手。今天家里一定來了客人。
家里來的客人是表哥。表哥是個生意人,全國各地跑,生意越做越大,表哥一年來上一次。表哥惜時如金,每次來頂多呆上半天。表哥給他買了一件精品襯衣,給女人買了一件高檔裙子。吃飯的時候,表哥說著他經歷的稀奇古怪的事和新鮮的見聞,大盤雞香,表哥的故事精彩,這頓飯讓曹子良和女人在味覺和聽覺上都是一頓美餐。
吃過飯,曹子良和表哥在房間里休息。曹子良想起大麻的事,他試探著問表哥:“大麻這東西到底值錢不值錢?”表哥說:“大麻是毒品,當然值錢。”表哥問他:“你咋想起問大麻?”曹子良說:“村里有人種大麻。”已經躺下的表哥坐起來,說:“這可是毒品啊。這人的膽子真大。”曹子良說:“差不多一畝地呢。大麻籽已經長老了。”表哥說:“有人種大麻,你咋知道的?你親眼見了?”曹子良沒說他發現大麻的經過,沒說他打瓜籽被馬老板和高計貴合謀騙去,受高計貴的氣,這是一件不光彩的事。表哥見他不想說內情,“種大麻的人肯定和你關系不錯,你沒問他找下買主了嗎?”表哥說,“要是不好出手,我給他找買主。”他一聽表哥的話,心里七上八下地翻騰起來,哎,如果把大麻籽弄到自己手,賣出去,不也是一筆收入嗎?可以彌補打瓜籽被騙的損失,還能出口惡氣。他的想法沒有敢給表哥透露。只說他和種大麻的人聯系,把大麻籽收到手里,給表哥打電話。
下午,表哥走了。
曹子良想好弄大麻籽的辦法,事不宜遲,今晚動手。他找來一把小鐮刀,磨快,準備了麻袋,手電。這件事不能叫女人知道,女人知道了要擔驚受怕。他吃過晚飯,早早睡下,等待著行動的時刻。
曹子良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出寂靜的村莊,穿過熟睡的田野,正好今夜是陰天,刮著小鳳,連老天都來幫大忙。曹子良沒做過賊。第一回在夜里做賊,聽見四周都有什么東西在響,四周有人在盯著他,四周有野獸在潛伏,伺機下口。他頭皮發麻,心里發麻,兩腿發麻。走到高計貴苞米地邊,停下來,對自己的行動懷疑起來:不就是一萬多塊錢嗎?錢是人掙的,只要人身體好,肯干,掙一萬多塊算不了啥,何必冒這么大的風險呢?可一想到高計貴在他面前張牙舞爪欺負他,心就疼痛起來。你高計貴只知道自己能算計人,沒想到還有人算計你?對你這個壞種,我明斗不過,就暗里和你斗。他的膽子立時壯了起來,精神立時提起來。
走到苞米地中間,一開始割大麻穗子,總是有些心神不寧,手忙腳亂。后來,膽子漸漸大了,手腳麻利起來。就在他干得很順利得心應手的時候,聽到苞米稈和苞米葉子有響動,像有什么東西向他接近。他不敢用手電,睜大眼睛,蹲下身子細聽,似乎看見一個人影,離他已經很近了。到這里來的肯定是高計貴,難道我的行動叫這個壞種發現了?他提起麻袋撒腿就跑,粗壯的苞米稈,劍一樣的葉子阻擋著他,讓他陷進重圍。突然,一只有力的大手,狠狠抓住了他后脖的衣領子,響起一個炸雷:“曹子良,你這個壞種!這下可犯到我手里了!”
一聽高計貴罵他壞種,曹子良憤怒了,再不想跑了,反而鎮定下來,說:“我咋成壞種了?騙你錢了?害你了?”
高計貴嘿嘿冷笑幾聲,說:“你說我是壞種,沒證據,把你氣死。我說你是壞種,你偷我種的東西,有證據。”
曹子良說:“你種大麻是違法行為。”
“你說我是違法行為,你咋不到派出所告我抓我?”高計貴抓曹子良后衣領的手松開了,“你去派出所告吧,你前頭走,我后頭緊跟。走啊,走啊!”
曹子良沒動。
“你這個壞種!壞種!大壞種!”高計貴大罵著,“你和我是一根繩子上拴的兩個螞蚱。休想跑,沒那么便宜。這地方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到我家里談。”
高計貴手扯著曹子良的衣領,勒得他脖子疼,呼吸困難。高計貴押著他走出苞米地。快走到路邊,曹子良見一輛汽車兩支雪亮的劍劈開漆黑的夜。“蹲下!”高計貴把他按下去,高計貴緊蹲在他身后。
曹子良見汽車走近了,他突然起身拼命朝燈光迎面撲去,嘴里喊著:“救命啊!救命啊……”停下的是一輛公安局的警車。民警從車里出來,急急問:“發生了什么事……”
現在,曹子良只能原原本本向民警說了自已偷大麻籽以及高計貴逼押他的經過。民警讓曹子良帶著,立即到大麻地去查看。之后,民警又到高計貴家去。高計貴知道事情敗露了,不能隱瞞了,只得老實交待了種大麻的事。
第二天,大麻被砍掉了。
曹子良因為主動交待,被公安局罰款后,放回家。
高計貴還在公安局拘留。
曹子良去看舊房子,又見那只漂亮、高貴的戴勝,從煙墩里飛出來。他心里說:“這么好的一只鳥,哪里不能做窩?就偏偏往又黑又臟的煙墩里鉆……”他忽然醒悟了,我就和那只戴勝一樣,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走正道走邪道。他罵自己:“你這個大混蛋!”
特邀編輯/丁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