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居城市的人,常常羨慕鄉間的野趣。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影,蓮動下漁舟。”抑或“一水護田將綠繞,兩山排闥送青來。”那份率真、那份自然,足夠令很多人神往的。
“閑步畎畝問,垂柳飄風,新秧映浪,耕夫荷農器,長歌相應,牧童稚子,倒騎牛背,短笛無腔,吹之不休,大有野趣。”這是明人陳繼儒《小窗幽記》里閑步田園的心情,然而究竟是文人的閑步,閑才是此種心境的源泉。若牧童耕夫,憂慮學費無著,疲于汗流浹背,短笛何以成腔,而長歌又何其哀怨也?
我想設若讓現在的城市人,落戶農家,荷鋤墾地,負重奔仆,是否能有文人的閑適心情?世人獨羨陶翁“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卻怕是耐不住那份清貧、勞累和寂寞之苦的。
美國人梭羅避離城市,獨自簡單生活在瓦爾登湖畔,究竟是現在很多人無法做到的。
我無意批評那些渴望放假的心靈,那些想要回歸自然的思緒。因為我也是這樣無奈著的城市人。小時發奇苦讀,立誓要逃離農村;而今如愿落籍城市,卻又想念鄉居生活。
這樣的想法源自整日呆在辦公室里,做些周而復始的事,覺得人都要發霉似的。
窗外傳來孩童撲抓蝴蝶的聲音。便艷羨起鄉間吊腳樓下、油菜花叢中望月聽蟲、采花撲蝶的往事來。
熬到周末,推掉一切應酬,叫上家人,一起去郊游。一路上兒子興奮異常,像只快樂的小鳥。婆婆邊走邊嘆息:“唉,老了,想當年,挑百把斤走得飛快。”的確,婆婆年輕時做農活是村里的一把好手。近幾年,婆婆進城幫我們帶孩子,整天忙著做飯、洗衣、接孩子,無聊時只能看看電視,連找個聊天的人也沒有。有時婆婆也挺想念在農村的日子,嚷著要回老家去。清新的空氣,淳樸的鄉親,明凈湛藍的天空,這一切都是婆婆懷念和牽掛的。不過。如果真正讓她再回到農村去勞作,怕是不久便會失去這樣的心情的。
“有山林隱逸之樂而不知享者,漁樵也,農圃也,緇黃也;有園亭姬妾之樂而不能享、不善享者,富商也,大僚也。”張潮此語雖嫌偏激,卻也道出了一種玄機。窮人慕富人者,不過遠離勞作、生計無憂而已;而富人反慕窮人者,卻是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丟去了心靈的本真而已。
“陽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在這樣的季節里,走在郊游的路上,對于整日置身于喧囂和繁華中的城市人而言,自然是欣喜萬分,要給自己放放假的。然而假期究竟是短暫的,單調生活的重復總是多數人的宿命。而能于這樣的宿命中常常獲得心靈的假期或許才是我們真正所需要的。《幽夢影》里說:“胸藏丘壑,城市不異山林。”反之,胸無丘壑,山林又何異城市?
“心無物欲,便是秋空霽海;坐有琴書,便成石室丹丘。”多給心靈放放假,人間便會多許多好時節了。
山茶花開
糧食進了倉,紅苕進了窖。一切在大雪來臨之前該收拾的東西都收拾停當。一場大雪落下來,寒冬真正來臨。老家的男人閑下來,袖著兩手整日無所事事,在火爐邊圍攏來,抽煙,打牌,喝酒,說不著邊際的大話,開可有可無的玩笑。女人們心閑下來,手卻不空閑,拿出剪好的鞋樣衲起了鞋墊。在山里,這樣的日子一年并不多。但是真正閑下來,男人和女人心里卻空落落的,似乎缺少點什么。缺少什么,說不出來。仿佛是有心實則是無意,女人們衲在鞋墊上的卻是一朵朵鮮艷欲滴的山茶花。于是,封存在記憶里的山茶花被女人們激活了。那些令人亢奮的日子便鮮活地呈現在老家人的眼前。
山茶花開,是老家的男女老少最期盼的事情。喝山茶花酒,吃山茶花粥,采山茶花茶,唱火辣辣的山歌……一切都因山茶花開而變得妙趣橫生,意味深長。
仿佛一夜之間,一年一度的山茶花開在老家人的期盼中如約而至。老家的山坡野嶺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浮動的花海。
最先醒來的是老家的女人。女人推開房門,便看見一汪明艷艷的花光滾進了大門。女人左看右看,村莊一片明亮,富麗而堂皇。昨天還是一片灰蒙蒙的村莊,怎么一夜之間就這般富麗堂皇?女人初以為是明媚的日光,抬頭看看,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毫無放晴的征兆。女人放眼向山坡上望去,即刻就欣喜而亢奮了:一樹一樹的山茶花,亮而重,艷而美。一夜之間,瘦削的山坡就變得豐腴而嬌美,如俏麗的女子婷婷玉立地展現在老家人的眼前。山茶花開,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早開幾天,晚開幾天,都和人們預期猜想的差不了多少。山茶花開,又是出人意料的事情:山茶花是要開的,怎么開得如此磅礴而洶涌?開得如此熱烈而奔放?
一朵一朵的山茶花,一樹一村的山茶花,一山一嶺的山茶花,遮著掩著,擠著靠著,笑著鬧著,將老家吵醒,將村莊照亮。山茶花開。讓老家的人時不時地要驚喜,要亢奮,要回味。在這樣的日子里,老家的人情不自禁地唱起情意綿綿的山歌,意猶未盡地回味起動人心魄的情話,興高采烈地談論起即將促成的好事。心里想著,口里唱著,老家的人不由得就邁步出了房門。年輕的姑娘,哺奶的婦人,頑皮的孩童,俏皮的后生,誰都想要感受一年一度山茶花開帶來的欣喜和熱烈。花開得多與少,艷與否,這都是老家的人特別關注的事。挎個竹籃,背個背篼,假意說去山坡割革抬柴,實則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看山茶花。
白亮亮、紅艷艷的山茶花,晃花了老家男人和女人的眼。人們一路走下去,一路看下去,滿臉都是驚喜,滿眼都是驚奇。這么艷麗的山茶花,這么明媚的春光,令老家十八歲的姐姐心花怒放,看蓿眼前磅礴而壯觀的山茶花,她不由得開口就唱:
大田栽秧行對行,一路青來兩路黃。
秧子黃來欠薅草,情妹臉黃欠小郎。
這是十八歲的姐姐埋藏在心里的秘密。今天,借著山茶花,她說出了心事。因為她知道,她的思念只能述說給這滿山的山茶花聽。姐姐剛悠悠地唱完這句,就聽見對面的山坡上甩過來一串歌聲:
月亮圓來月亮圓,照過對門綠豆田。
綠豆黃了我來撿,情妹黃了我來憐。
接唱的歌聲火辣辣的,比紅艷艷的山茶花還要令人亢奮,但只聽見聲音卻不見人影。姐姐聽見那個人的聲音,不覺間就羞紅了臉。姐姐欲張口再唱,心里卻怦怦亂跳。影影綽綽的山茶花后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歌聲越來越近,越唱越熱烈:
十八妹妹喜洋洋,我想討你做婆娘。
夫妻同偕把老過,日同板凳夜同床。
姐姐再也按捺不住怦怦亂跳的心,踏著歌聲慢慢地走過去,身影漸漸隱沒在浮浮沉沉的山茶花下……歌聲仍在繼續,人卻不見了蹤影。細心的人側耳細聽,歌聲不再是一個人的,而是兩個人的,是兩顆火辣辣的心在傾訴:
麻竹架橋肚里空,蜘蛛牽線在肚中。
燕子含泥嘴要緊,兩人相好莫露風。
山茶花下,這樣的歌聲每天都在飛揚,在激蕩,在回響。火辣的,俏皮的,幽怨的,稚氣的,蒼老的……各種腔調的歌聲都在山茶花下唱亮,唱響。自山茶花開伊始,到大雪封山結束,一年的山歌才算真正唱完,最后在皚皚的白雪下蟄伏起來。等待來年又一度的山茶花開,山歌才重新開始唱響,唱亮。
山茶花一直熱烈地開。山山嶺嶺的山茶花,要持續兩三個月才完全調謝。在這兩三個月的時間里,老家的人卻沒有閑著,該耕田的耕田,該播種的播種。農事一天天推進:包符栽了,谷種撒了,油菜割了,豆子點了……隨著農事的推進,東村和西村的婚事也進展得如火如荼,只等挑個好日子迎取新娘。總之,農事沒有耽誤,農事之外的好事也沒有耽誤。
直至清明節后,山茶花才在一夜的風雨中離開花枝,墜落泥土。山茶花樹下,一層厚厚的花毯鋪得天高地遠。暖暖的春陽下,割草的,砍柴的,放牛的,坐的坐,躺的躺。頭上是藍天白云,身下是柔軟的花毯,要多愜意就有多愜意!
仿佛也在一夜之間,村莊又幻化成原來的模樣,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山嶺還是那個山嶺,山路還是那個山路,一點也沒有改變模樣。老家從浮浮沉沉的花海中走出來,仿佛做了一個不可言說的大夢,一切竟是那樣地不可思量!
(作者單位:重慶市彭水縣文聯)
責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