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云
原名王玉其,江蘇連云港人,1988年畢業于江蘇大學中文系,1983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至今已發表小說、詩歌、散文、文學評論數十萬字,有作品入選小說集、詩集等,曾獲華東地區報刊文章二等獎。
老邢的就職演說在主席臺所有領導的熱烈掌聲中結束。
會議在全體與會者的雷鳴般掌聲和老邢臉上勝利的微笑中結束。
微笑的概念就是笑不露齒,老邢的微笑表現出一種沉穩和有涵養。但老邢的笑,從審美角度去衡量的話,是有缺陷的。天生的大門牙不像別人那樣整齊,他的兩顆門齒呈八字狀向外撇開著,中間的空檔仿佛刻意預備的,讓人聯想到天牛的樣子。
老邢很在乎別人對他牙齒的評論,縣里領導有時會開玩笑地善意嘲弄他:“老邢吃蘋果像耕地一樣偷懶,會留一垅埂子。”同事和下屬則不敢開類似的玩笑,否則老邢臉一冷,準會讓你幾個晚上睡不著覺。這次老邢從農業局副局長的位置升任縣規劃局一把手,雖說是二類局的設置模式,但畢竟是在他年近五十的當兒轉了正,實現了具備拍板子權的人生價值。老邢清楚地認識到這將成為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后一個山頭。如今干部年輕化的杠杠越來越硬,要不是憑自己多年積攢下的經驗,還有曾當過組織部長的老師,這個規劃局局長的位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落到自己頭上。雖說規劃局不大,不像農業口子有著獨立的辦公大樓,二十幾個科室,每天上下樓梯有幾十張笑臉迎送,但老邢心里明白得很:作為副局,在名次上他排在其它五名副局的前面,有常務副局位置的共識。同時,他也能深深地讀懂別人臉上笑紋里的含義:副局就是副局,坐在這把椅子上只有拍手或舉手的權利而沒有拍板的權力。
這些年來,老邢每年都有睡不著覺的幾日,那就是每年的組織人事變動。縣里各部委辦局的人員變動頻繁,吐故納新或平級調動,老邢記不清填過多少次干部評議表。在縣文化館當科長的老婆曾揶揄他,填表疊起來有半部小說那么厚,可老邢始終還在副局的位置上跳踢踏舞。這次新成立的規劃局局長人選,組織上要求年富力強的,尤其注重科學審美能力的。這些,正是老邢在副局位置上多年深厚積累和修成的正果。
規劃局要開拓的工作很多,其主要任務是要因地制宜,整合優勢,改變劣勢,一切圍繞經濟上量為中心。對此,老邢躊躇滿志,意氣風發。縣委書記交給他的第一項任務是規劃一下本縣的南環路環境建設,說,南環路南接省104省道,北出縣城中心路,必須要有一個像樣的新貌,還說一定要趕在年底省人大考察團視察前建好,這關系到本縣的形象問題。
說到形象,一下子提醒了老邢。老邢如茅塞頓開:一個縣要有形象,一個工程要有形象,那么一個人呢,一個局的一把手形象當然也是很重要的,因為自己現在已是要在主席臺前排就座的。
老邢決定去牙科把那個八字形的空檔補上。
局長要鑲牙,忙壞了秘書小陳。小陳的本事可不能小覷,能搞定很多工作以外的事。自打做了人事局局長的妹夫,小陳一下子從縣二中美術教師直接地調到規劃局做了股級秘書。小陳只是幾個電話就幫老邢落實了鑲牙的事情,說本縣牙醫技術最精湛的劉醫生下午不接診,專門為邢局鑲牙,下午上班就去。
劉牙醫是個很干練的人,在認真檢查了邢局的牙病之后,給出兩條意見:一是把外翹的兩顆門齒邊磨平,中間縫隙直接做成銀質義齒補上;二是用牙套矯正外翻的門齒邊,義齒同前,只是要戴六個月時間的牙套。
對于這兩條意見,老邢趨向于第一個手術方案,第二個手術方案的缺點是要戴六個月的牙套。一條鏈子一樣的金屬圈套在牙上,一張嘴它就閃亮登場,像什么,異怪!第一個手術方案用時短,但仍要常年看到銀亮的義牙,也屬不雅。老邢對這兩個方案不置可否,向牙醫道了謝,說考慮考慮。
老邢堅信有第三種乃至第四種手術方案。他讓老婆上網查一查,看看有什么更先進的鑲牙技術,既要能填補門齒間的縫隙,又能保持自然美觀。邢太太在網上逛了一整個晚上,搜出類似的信息三萬三千多條,其中廣州一家牙科專科醫院,中美合資,其鑲牙的工藝技術堪稱國際一流。老邢說廣州太遠,再說現在規劃南大門面貌工程,哪有時間。老邢叮囑老婆把醫院地址電話先抄下來再說。
規劃局雖是剛成立的二類局,但它是市里承認的有編制單位,全局九個人三個在編,清一色的退伍軍戰士,全是由城建局劃轉過來的;另外兩個專業對口大學生是從縣人才中心不久前招聘的,需要等編制名額;還有就是屬于照顧的那一層意思人員。全局人員呈現一派斗志昂揚、精神煥發的風貌。南大門規劃方案在老邢有力領導下,通過實地勘測、多方論證,在最快的時間內順利完成,不僅有CAD藍圖,而且還委托市設計院搞出了效果圖。一張四平米不到的效果圖花了近萬元。老邢站在會議桌前仔細端詳著這幅氣派的大手筆規劃效果的彩圖,八字形門齒間發出嘖嘖的贊美:“值,值!”
“鐺,鐺,鐺——”隔壁局長室里的大座鐘發出報時的鐘聲。下班時間已到。老邢發現全局的人都包圍在他身邊陪他看圖,連忙招呼大家下班了,都回去、回去。下屬們魚貫而出會議室。老邢看圖看得饒有興致,這畢竟是他上任以后的開頭炮,而且是像天安門前節日里五彩繽紛的焰火炮一般;這又是一份他必須做的作業,要交到書記縣長那里評判的,他必須認真仔細地檢查,不允許有任何瑕疵或紕漏。老邢的目光在那張不算大卻也不算小的效果圖上游移,像探雷器一般謹慎,一會兒退幾步做遠視狀,一會兒靠近做吹毛樣。當他再一次退步遠視時,一顆腦部深藏的炸彈突然爆炸,嚇出一身冷汗……
怎么了?這顆致命的炸彈一旦爆炸將不但會使他拱手讓位,還會留下千古罵名。這顆炸彈就是那個104省道由南戳北直接沖向縣城,民間尚有屋不蓋丁頭路之諱,何況一個擁有十多萬人口的縣城。104,“要您死”的諧音。盡管我們黨是徹底唯物主義的政黨,但老百姓幾千年來的封建殘余思想觀念至今仍揮之不去,民情不容違呀!必須重新修改此規劃方案。這時,老邢又突然在內心埋怨起自己來,不該一小時前向書記報告南大門規劃方案已完成,這是好大喜功欠穩重的表現。可現在重新規劃已來不及,不要說測繪了,就是文字報告也來不及改動了。
怎么辦?老邢在會議室里打著轉,幾次拿起手機要找規劃方案的主筆小金,但他始終沒有撥打。跟小金說方案因為104數字不吉?這無疑是一種愚蠢的說法,會被下屬笑掉牙的,一旦傳開去,別人還會說他迷信風水,共產黨的干部怎么會有這么荒唐的觀念。但,這明明就是一顆定時炸彈呀,一旦哪天爆炸了,自己,甚至連本屆政府都會背一輩子罵名,不說遺臭萬年,起碼有生之年抬不起頭來。
事情往往越想越可怕,由因而果,由輕而重。老邢甚至有點兒不敢再面對效果圖。但他的目光卻不愿離開畫面。就在他一籌莫展之際,一道不起眼的直線喚起了深藏腦部哪個角落里的智慧:168,168!一條幾乎廢棄的戰備公路,因河網交錯的地理條件所迫,它與104省道在縣城南兩公里處呈十字狀交叉,只要把南大門的交通轉盤南移兩公里,將168公路轉向引進縣城,那就成了“一路發”。他為自己的想法叫好,右手不禁重重地“啪”一聲拍在了橢圓形會議桌上。老邢發現做了一把手以后,個人的潛能似乎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激發和提高,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有人能做一把手有人不能做的玄機所在吧。
規劃設計,分別得到了書記和縣長的稱贊:方案很好,思路寬,有創意。老邢清楚地記得除了向書記按圖標匯報方案外,還把昨天的悟性方案也和盤托出,沒想到得到書記的大力贊賞:“還是老同志想得周到,組織上沒看錯你哦。”老邢還擔憂地請示書記說:“我的方案恐怕要多花不少錢的。”書記親自給他倒了一紙杯純凈水說:“大手筆的規劃,不要單純考慮錢的問題,眼光要看得遠一些……大局,懂啊?”晚餐后,邢局長夫妻倆慣例將身體埋在沙發里看央視新聞,秘書小陳摸上門來說劉牙醫剛從上海學習回來,學會了一種國外先進的鑲牙技術,沒有任何痛苦,是一種強力膠粘合鑲牙術,幾分鐘可搞定。老邢說,你小子到現在還掂量這事,真是謝謝你了。
劉牙醫的手藝真不錯,只兩根煙功夫,只是打打磨磨,就把老邢的牙豁給補上了。盡管粘上的義齒明顯有點兒白外,但粘在兩個門齒中間,不靠近仔細分辨,幾乎看不出是義齒。他照著鏡子,習慣地用舌尖頂住門齒說:“看起來怎么就那么先進還如此簡單,中國牙醫腦子就是沒外國人好使。”
鑲了牙,老邢不再在人前人后控制說話或是笑時嘴唇的開合度,甚至時不時還夸張地收縮上嘴唇,為自己多贏得一份的自信。
南大門工程緊鑼密鼓進行中,書記縣長偶爾親臨現場視察督促。盡管規劃局不負責工程的實質性施工操作,但書記縣長說了,規劃局必須派人來駐扎現場以防發現問題及時解決,在施工過程中如出現實際操作和規劃藍圖有出入之處,必須進行科學合理的局部改項,以期達到最理想的效果。
老邢攀上被推土機堆起來的積土堆上,如巴頓將軍佇立諾曼底灘頭一般威風凜凜。推土機、挖掘機、壓路機轟鳴著在噴吐出藍瑩瑩的煙霧里發出聒耳的噪音。這種噪聲給一般人的感覺是一種煩躁一種折磨,但此時的邢局長卻是另一番感受,這雜亂的、不同馬力的柴油發動機聲交織在一起,如同奮進中的坦克、裝甲車和火炮,而這一切的戰略部署卻都是按照他的運籌循序漸進。遠遠望去,那條帶有大吉大利祥瑞之氣的168公路接線工程,正以一道彩虹般的弧形線條蜿蜒于大田之中,路基穿過遼闊的麥田,在墨綠色的麥苗反襯下顯得格外富有創意。
前線指揮員往往都有一份隨身攜帶的戰略地圖。秘書小陳斜背著南大門規劃藍圖的圖筒,前腿弓后腿蹬的姿勢站在老邢的身后,仿佛隨時待命的爆破手。老邢叫了聲:“小陳,把那本《規劃與設計》拿給我。”陳秘書把雜志奉上,一并蹲在了老邢的邊上。
老邢說:“小陳你是美術系畢業的大學生,文學才能比我強。”小陳連忙謙虛道:“邢局開玩笑,在您面前我還沒畢業哩,要跟您學習的太多了。”老邢說:“你就別裝客氣了,縣長交給我一個任務,是在南大門工程的交通大轉盤中央設計一個雕塑,要代表本縣經濟文化方面的特色。縣長說要通過電視臺面向全縣各界征集設計方案,最終采用還有大獎的,你好好想想,應該以什么主題來反映。”說著,老邢打開手里的那本雜志,一頁一頁地翻著說:“你看景德鎮和井崗山的雕塑同樣都是火的造型,但表示的意義不同:一個是表現窯火,代表該地陶瓷的歷史盛名;一個是表示火種,由毛主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代表井岡山是革命圣地。它們都會含有具象和抽象的雙重意義,這種設計是恰到好處的。”老邢把雜志遞給小陳秘書說:“難就難在我們縣很難找到類似的特色,建縣遲,一九五七年才建的縣,沒出過神仙,也沒出過皇帝,沒山沒礦,甚至連一間超過二百年的古建筑都沒有,難哪!”小陳秘書表示同感,笑了笑對老邢說:“您老比我大二十多歲,對本縣的了解比我多,您都沒有好的方案,我哪能出什么奇思妙想,還是您老提議我幫著參謀參謀,地方特色嘛,雕塑嘛,無非是非人即物。”
老邢接過話:“你說人吧,只是傳說有那么個漢代將軍在我們這一帶封過侯,切實的歷史資料根本找不到,本縣境內從未發掘過有價值的古墓葬。說物吧,我們縣的特有物產,鄰縣產量都比我們多,我們畢竟是解放后才劃的小縣。”“咦!”小陳秘書突然想起什么來,說,“邢局,據說我們大潮河入海口以前盛產彤蟹,斤把重一只,我小時候記得吃過的,味道特別鮮美。”老邢笑笑說:“驢年馬月的事情了,自打開了黃海造紙廠,蝦魚鱉蟹早絕跡了。”小陳秘書又說:“前幾年小龍蝦不是我們縣最早上飯桌的嗎?我們潮河的小龍蝦是咸淡水結合處的生物,口味比內河產的要鮮得多,附近的魚販子不都是來我們這里販走的?到頭來卻被別的縣宣傳成他們的特產,還有每年舉辦龍蝦節,這是不是鳩占鵲巢?就按民間傳說,也是我們縣起頭出產的,說,這個小龍蝦在原產東瀛,因為是冬眠類兩棲生物,愛打洞冬眠。鬼小子想用它來破壞我們的海堤河壩,在潮河口放小龍蝦來破壞壩基,后來人們發現這害蟲味道特好,如今幾乎趕盡殺絕。”
老邢聽著小陳秘書描述的兩樣東西,覺得頗有道理。再說,目前縣漁業局正申請省政府扶貧項目支持,準備在沿海灘涂開發萬畝水產養殖基地,主要發展對蝦、螃蟹和小龍蝦養殖。想到這兒,老邢對雕塑的腹稿已在腦海中隱現雛形,設計稿是這樣的:兩支形似蟹鉗樣的物體,視覺效果應該達到望物生義、錯落有致、相映成輝。受景德鎮和井崗山雕塑的啟發,我們的雕塑也應是以紅色為主基調,造型上應力爭介于抽象藝術與具象藝術之間,雕塑的含義應闡述為:它是火炬,代表我縣人民建設現代化火一樣的熱情;它是剪刀,為我縣人民裁剪最新最美的大建設圖畫;它是巨人的手,引領我縣人民開拓進取;它是蟹鉗,是我縣經濟發展的支柱性產業……至于還能衍生出多少含義,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理解,有思想有文化的人會看到更多的東西,這也許就是抽象與具象藝術有機結合的魅力所在。
老邢暗暗地為自己突如其來的前瞻性思維喝彩,這些方案應盡快形成平面畫稿,如能請電視臺技術部門搞出三維動畫效果有望堪稱杰作。想到這兒,老邢裂開嘴笑了,這回是露出了八顆牙。
小陳秘書轉臉對著邢局,被他笑得一頭霧水。
南大門工程在三個月后順利落成。通路那天,市長親臨剪彩,省人大考察團車隊是第一個全程通過168大道進縣城的。當車隊繞行交通轉盤時,畫面上火紅的雕塑格外醒目,甚至還出現一個短暫的特寫,市電視臺還作了專題報道。老邢在電視畫面上努力地找自己的鏡頭,只是在報道快結束時在歡迎的機關群體人員中看到自己半個臉面。為此,老邢頗覺得郁悶。
噢,忘了說雕塑稿獲獎的事了。老邢的設計稿在全縣近兩百幅應征稿中鶴立雞群,一下子就被書記認可了。其它稿件只是敷衍地評了兩個二等獎、三個三等獎,老邢的稿子是一等獎。在發兩千元大獎的時候,評委犯了難。怎么了?別人的稿子只有一個署名,而老邢的稿子上標注:創意邢某某、平面設計陳某某。評委說獎金和證書只針對這張圖,評委沒有義務去為他們分割,就是分割也不好頒發兩份一模一樣的獲獎證書。老邢說,我就落個高興就行,獎金和證書都給小陳吧,年輕人需要鼓勵需要進步。小陳秘書卻怎么也不能認可邢局的方案。在頒獎場合互相推讓也不太雅觀,老邢把獎金和證書往公文包里一塞說回去再說。后來的分配方案是這樣的:證書歸小陳秘書,這對他今后的工作履歷有幫助;獎金各拿五百,余一千請全局人員搓一頓慶功宴再加歌吧嚎嚎嗓子。
那天,老邢下班到家剛把電動自行車推進車庫,他老婆捧著一袋饅頭上樓,轉身看見老邢,笑呵呵地說:“老邢,想不到我們還能合作一回。”老邢有點兒莫名其妙:“合作,合作啥?我們城建口子跟你們文化口子八桿子打不到一塊,有什么合作?”夫妻倆一邊進門一邊說。邢太太說:“你沒參加下午的會議你不懂,明天縣委宣傳部有文件下發,說今年要開展文化搭臺經濟唱戲,要開發一個文化旅游項目。”老邢說:“什么項目也扯不上規劃局呀。”邢太太說:“省里來了專家,專門發掘我縣歷史文化,現已考證出《西游記》里面二郎神就駐守在我們潮河口。為充分挖掘我縣歷史文化底蘊,展示我縣豐富的自然人文資源,縣里要在東部三角洲建一個二郎神廟,還要建一些附屬仿古建筑,建筑和綠化項目設計歸你們規劃局,我們文化口子負責軟件,就是要組織有關人士編寫二郎神的故事,設計二郎神的形象。”老邢說:“這樣的話,我這里好辦,只要資金跟得上,他就是要規劃一座天宮我也沒問題。關鍵是這個二郎神與我縣怎么扯上關系就看你們這些作家能不能有本事謅得圓了。”邢太太笑笑說:“上網找,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會抄不會抄。”
邢太太奔廚房去煮稀飯,一邊攪著勺一邊把頭伸向老邢說宣傳部的要求是要把二郎神勇于拼搏、孝親愛民的精神同近年來我縣經濟社會跨越發展、創建和諧的實踐相結合,對二郎神進行深入挖掘研究。
稀飯煮好端上桌,邢太太問:“老邢中午你沒回家吃,我侄子來了,我買了炸雞腿,要不要熱一下給你吃?”老邢說不熱也行,伸手便抓了一只吃起來,撕了一塊在嘴里嚼著說:“沒烀爛嘛,告訴過你不要在小攤子上買鹵菜的。”邢太太說:“才不是哩,我在嘴香園大酒店外賣窗口買的。”老邢說:“唔,不爛。”再撕一口,只聽得脆脆的“咯嘣”一聲,那個補豁口的義齒斷了。老邢用舌尖剔了剔,斷了一大截,只有上部牙根那兒還留了一點點。老邢從那塊撕下來的雞肉上看到鑲在肉里的半個玉米粒大小的斷義齒,心想,不礙事吧,明天再找劉醫生重補一下。
次日大早,老邢給小陳秘書打了手機說:“你跟劉醫生聯系好,上班后我去他那里把牙修一下。”一會兒小陳秘書回電話:“已和劉醫生說好,他不接別的診就等你去。”老邢叮囑他就別去了,局里有什么事照應一下。老邢儼然把小陳秘書當成了副局長來招呼了。
劉醫生讓邢局在牙醫床上躺了,把手術燈擰到最亮值:“哎呀,這可麻煩了,要把剩下的義齒打磨掉。另外兩顆門牙邊也要重新打磨,不然粘合牢度還不如上次那樣牢。”老邢問要磨到什么程度,劉醫生說恐怕琺瑯層要磨光。老邢問什么叫琺瑯層。劉醫生答琺瑯層就牙的外層,也是最堅硬的部分。老邢理解劉醫生話的含義,于是又問有沒有其它辦法。劉醫生說有更好的辦法,只是稍有點兒風險。老邢有點兒緊張。大凡病人對醫生的話都有點兒心存戒備。
劉醫生拿了一個牙齒模具翻過來用小鑷子尖指著兩顆門齒的背面向老邢解釋:“在兩顆門齒的左右兩邊上分別打一個小孔,然后將義齒用鋼質條穿過,鋼條兩頭再打成鉤狀,鉤在兩個門齒的洞里,確保一輩子不掉。這種手術也是德國牙醫發明的最科學的鑲牙手術,從外面看不到鋼條,從而又稱為美齒手術。”“那你說的風險是指什么呢?”老邢還是關切這個主題。劉醫生說:“每個人的牙齒內部結構都有差異,牙神經位置不一樣,一但把孔打到牙神經上,這顆牙的神經就被殺死了,成了和義齒一樣的擺設,但它還是具活牙一樣的功能,只是壽命會縮短。”
“能短到什么程度?”邢局關切地詢問。“這就不好說了,三年、五年,也能十年、八年,醫生沒有這個把握,主要看個人。”劉醫生沒有說病人而是說個人,顯得別樣尊重。
聽到劉醫生這么一說,老邢的心里松了一口氣:我以為多大的風險呢,這能算是風險么,比起自己規劃局的104和168還能提及風險二字么?老邢像蝦子彈腰一樣直起身子說:“就按你的方案做吧,但愿一勞永逸。”
為減輕痛苦,劉醫生給老邢打了兩支麻藥,袖珍式電磨鉆帶著蜂鳴聲伸到老邢的八字形門齒間,當接觸到牙齒的瞬間,蜂鳴聲突然改變了音色,變成沙沙的研磨聲,伴隨難聽的怪叫一股燒雞毛般的焦臭味直往老邢的喉嚨深處鉆,引起一陣強烈的惡心感。
正在這時,“嘭”的一聲手術室的門被人猛地踹開,一個肥婆沖進來,不由分說地指著劉醫生開口大罵:“你這個畜牲,昨夜又和那個小婊子睡去了,走,去見你們院長……”正專心致志的劉醫生受了突如其來的驚嚇,那只拿磨鉆的手稍稍抖動一下,他知道不妙,鉆頭打歪了!
一幫醫生護士連哄帶拽把那個肥婆弄了出去。劉醫生什么話也沒說,好像剛發生的事與他無關,仍不慌不忙地做他的手術。老邢似乎也感覺到了劉醫生鉆頭打歪了,但剛才劉醫生的話旋即讓他放下心來:三年、五年也或十年、八年……管他呢,只要在這個任期里不掉這牙,還管它那么遠干啥。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