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毅
漢族,1951年生,湖南長沙人,湖南省湘江航運建設管理局調研員,政工師。工余愛好寫作,有作品散見于各類報刊雜志。
也許是春末夏初,或者還晚一點。印象中似錦的繁花還沒有結束,山林呈現出一片脆生生的綠,一點也不老成。吹面不寒的楊柳風,開始有了點撩人的暖意,讓人心癢癢的。滿江的水也不再混濁,不再漂浮散落的桃花。早已是春江水暖了,可赤著腳,站在河灘上,任一撥一撥的江水漫過腳背,又一撥一撥地退回去,光滑的腳背感受到的仍是一絲清涼。
午后總是慵懶的,加之煩心的事兒多,幾天來格外顯得身心疲憊。拿起一本書,胡亂地翻了翻,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落下來。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突聽到玲兒在窗外叫我,同時傳來的還有木頭、大力和雀兒低低的爭吵聲。我好像還未和玲兒結婚,甚至也未確定什么關系,只是覺得大家在一起很瘋很快活。游泳、打球、登山、到郊外去瞎竄,沒完沒了。有時又成天成天地看書,或為了“牛虻”、“安娜卡列尼娜”、“林妹妹”的事而爭得臉紅脖子粗,全沒有紳士風度和淑女的嫻雅,氣呼呼的,像一群奪食的半大公雞和小母雞。爭了好一陣,又不知所云地扯上了另一個話題,便偃旗息鼓,各自收兵。反正,大家混在一起,比在家看父母一臉的“舊社會”讓人舒暢得多。
無需和家人打招呼,騎上四處都響的破車,魚貫而出小吳門,一陣風一樣撲向郊外,丟下一串鈴聲和笑聲,那肆無忌憚的青春讓路人側目。究竟跑了多久,真是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只記得過了幾片稻田,轉過一道山梁,眼前出現一片黑色的建筑,魚鱗般的黑瓦構成一幢幢房子的頂,那頂又連在一起,形成一個群落,顯然這是一個古老的鄉村小鎮。
于是,大家放慢車速,次第抵達鎮頭一棵巨大的樟樹下。小葉樟嫩綠的葉子密密地掛在繁枝上,如同一把大傘遮擋著斜陽,讓人感受到宜人的蔭涼。更為愜意的是,在這株碩大無朋的古樹邊,并列著兩口十米見方的老井。靠古樹一側的花崗巖護欄上,嵌著一塊寬約六十公分、長約一米的漢白玉匾額,上書“彭家井”三字。字雖清晰可見,但漢白玉已呈灰黑色,并有裂紋,頗顯滄桑。井沿是用條形麻石砌成的,兩口井都四四方方,一派大家子氣。雖說井深二三米,因水凈清澈,不知何年何月頑童扔下的鵝卵石和各類錢幣還看得清清楚楚。這兩口浴池般的大井不僅古老,而且據說一泓清亮的水永遠是滿滿的離井沿寸許。春江水滿,它不會溢出井口,夏秋奇旱,這里也不虧不盈,平靜如故。造化的神秘和莫測,不能不使我們生出畏懼和敬仰的情懷。這樣的古井,必定是一處絕妙的公共場所。男人們在這里洗抹身子、汲水;婦人將這里當作洗滌、傾訴的所在;赤身裸體的孩子更是將這里當作避暑的天堂。那股生命的活力,一定會激得深沉的古井泛起波來。
但這個午后,這里卻空空落落,什么也不存在。立于樹下,只見護欄根部綠茵茵的、細密密的青苔,感受到的是彌漫和升騰在井口的清涼與陰冷。不時,幾聲蟬鳴撕破這野外的寂靜,一旦停下來,使人更覺那靜的幽深,讓人倍感惆悵。
我們屈身蹲下,撩開水面,掬起一捧清清亮亮的井水,吸入口中,然后才戀戀地踏上與井沿相接,麻石鋪成的路。玲兒的涼鞋扣不知何時掉了,她率性飛起兩腳將鞋踢出一丈多遠,赤足上鎮。
“天哪,美極了!”一踏上灰褐色的路面,玲兒瞇上雙眼,晃動著微仰的頭,陶醉地喊起來,像剛剛品過一口醇厚的美酒。她說的美顯然是因觸覺而起,與視覺無關。于是大家紛紛仿效,露出各自的天足。果然,剛觸及路面,一絲涼氣從足心騰起,穿過胸膛,直逼腦門。如同山泉穿過小溪,蕩滌了落紅、敗葉、枯枝,只留下明晃晃的清澈和透心的涼、透心的亮,混濁的腦子像清空了一樣,如同十月的天空,爽朗、明凈、空闊……
鎮是古老而陳舊的,像吳楚的許多小鎮一樣,談不上特別。一條麻石街,兩旁是住家或店鋪,也都不見人影,我們像闖進了一個逼真的影視拍攝基地,讓人感到真實而又不安。麻石鋪成的街道從鎮外古井一直延伸到碼頭,約一里多遠,也不知過去了多少年,原來淺灰色的條石,在歲月的浸泡中變成灰黑,它的身軀在千百人的踐踏下變得嶙峋,惟有無數個朝朝暮暮吸入的天地精華,使它通體變得油亮晶瑩,顯得厚重而又充溢著閑適的氣度,承載著悠悠的歲月和生生不息的生命。麻石路依街勢微微向碼頭傾斜,從挑水人桶沿浪出來的水如潤物無聲的春雨,使它渾身濕濕的、潤潤的,纖塵不染,像大戶人家的老奶奶,雖滿臉皺褶,沒了門牙,卻梳洗得一絲不茍,干凈,利落,滿頭青絲黑亮得晃人眼。街的盡頭,清冽的水穿過吊腳樓,蓋過了麻石路面,路的前端沒入溫涼的水中,如舌尖被情人溫軟的雙唇吸吮著。順勢走向舌尖,漸漸地湖水蓋過了我們的腳背,玲兒、雀兒忍不住笑鬧著奔跑起來,濺起一片白亮的水花。
碼頭上停著一只平底寬頭的渡船,從跳板踏上船頭,不但找不到船工,還驚得我們吸了一口涼氣,半晌說不出話來。在這個城市生活了這么多年,這小鎮似乎也來過,但何曾見過如此煙波浩淼、一眼望不盡的大湖呢?在天空的襯映下,湖水藍得誘人,舞動的水草中,搖頭擺尾的魚兒在悠閑地穿梭,清晰可見。百米外隱約有一道棧橋立在水中央,連著棧橋的是錯錯落落的木建筑群,它們被無數的木柱支撐著,宛如一座海市蜃樓。我們被一股莫名的沖動蠱惑,奮力地將渡船劃到棧橋下,攀援上去,然后戰戰兢兢,沿著窄窄的橋面前行。不一會兒兩邊用粗糙木板構筑的房屋聚攏來,夾著棧橋,如是,橋便儼然成了街道。平靜、幽藍的湖水在橋下流淌,木屋地板較寬的縫隙中也可見到水的波紋。橋和房屋懸在湖上,人的心也隨著懸在半空,赤足踏在厚厚的木板上,發出咯吱的響聲,沒有半點腳踏實地的感覺。一陣風吹過,懸著的心就像被一排密密的細針刺了一下,微微有點生痛。
氤氳的水汽混合著水草的腥味在這水上街市飄蕩,除了躡手躡腳的我們,這水榭樓閣空無一人,只有我們走過棧橋發出的單調的吱呀聲在湖面回響,很快又沒入靜靜的水中,不再回來。走到村口,也就是棧橋的盡頭,我們仿佛立在懸崖上,眼下見不到實實在在的山壁,更讓人感到無依無靠,不由自主地后退兩步。放眼望去,但見點點白帆在湖的盡頭隱隱約約,遠遠地,天和湖在灰蒙蒙中融合在一起。從云隙中射出的陽光撒在湖面上,泛起閃亮的夢幻般的銀光在湖上閃爍。不時,幾只沙鷗嘶鳴著穿過頭頂,將人的視線引入遼闊的蒼穹,思想也隨之而去。漸漸地,紅日西沉,余暉將眼前望不到邊的大湖染成淡紅,一種寥廓、純凈、自然、和諧的壯美,一個靜謐無聲的無限空間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不可抗拒的力量,將我交瘁、郁悶、煩躁等世俗的情感掃蕩一空。此景、此情,如同金石家的利刃,在我的頭腦中留下深深的印痕。
巨大的紅日緩緩地溶入湖中,四周開始顯得朦朧,驀然回首,玲兒他們已開始往回走,暮色中他們和棧橋化為剪影,不一會兒就隱匿于無邊無際的黑色天鵝絨般的夜幕中。獨立橋頭,迎著湖上涼涼的晚風,一股蒼涼和孤獨感襲上心頭,我終于忍不住大聲地呼喊起來,可是,連我自己也聽不到一絲聲響……
我一直懷念著那一望無際的大湖,那湖上的樓閣、湖邊的古鎮,鎮上那厚重、濕漉漉的麻石鋪成的街道,尤其是暮春或是初夏,那清冽、溫涼、純凈、透明的湖水浸潤我的腳趾、腳背的那種無法言語的感受;懷念那獨立湖上,感受渺遠、空闊、無聲的寂靜,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悲愴,品味那拋棄一切的空靈。
我曾問過玲兒是否還記得那湖,她說:你好像對我說過,但又好像并未去過。我急了,想和她爭,卻又想不起湖在城郊哪個方位。問雀兒、大力、木頭,他們也一臉茫然。為什么我總是覺得去過,好多細節都歷歷在目?可是她又在哪里呢?
一覺醒來,呆坐床沿,半天回不過神來。我開始懷疑自己,又試探著問玲兒。她說:吃晚飯了,快去洗把臉。怎么,又是一天過去了。我睡眼朦朧地望著窗外的夜色,不知所措。
(責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