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公
本名吳柏松,土家族,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湖北省恩施市文體局。曾在《中國作家》《民族文學》《長江文藝》《駿馬》等文學期刊發表詩歌、散文、小說、報告文學。多篇作品入選《白虎文叢》(湖北人民出版社)等文集。著有長篇小說《人字》《我愛你》,長篇報告文學《恩施模式》,散文集《感動時代》《感知鄂西》等。
老村長拿著相機,摩挲著。喲,這玩意兒不輕哩。他把鏡頭朝向老婦人,老婦人連連擺手,邊擺邊往后躲。幺叔莫照,莫照,我怕。老村長哈哈大笑,你怕么子?這又不是槍,怕打死你呀?怕我把你的魂拿起跑了么?他忽然變了臉,笑聲戛然而止,指著老婦人嚴厲地說,真是的,解放這么多年了,還是個迷信腦殼。
等了好幾天,今天終于晴了。窗外雀們啁啾,你唱我和,歡欣一片。一只大鳥扇動雙翼,馱著陽光,掠過明亮的藍天。遠山露出逶迤之線,白云升起來,乘風曼舞。今天一定要去拍大峽谷,這等的好天氣,肯定能出好圖片,運氣好興許能獲獎。
我把照相設備整理好后,便騎上摩托車出了門。要走就早點兒走,過一陣子太陽上了勁,熱得就受不了。中午是頂光,光線硬,照片也難拍好。唉!這路也真糟糕,坑坑洼洼不說,路面還是稀的,有泥漿子,打滑。我小心翼翼地選路走,生怕跌到水坑里去,人摔傷了倒不要緊,把相機摔壞了或打濕了,那就吃大虧了。對攝影人來說,相機是武器,是飯碗,是眼睛,應該像愛護生命一樣愛護相機才行。
大峽谷是個出佳片的位置,這里奇特的景觀拍出來很出彩。十幾年前,我和父親到前山走親戚,經過大峽谷時,只見清江之上,一條云龍舞動于絕壁,氣勢非凡。云霧繚繞間,有洞群忽隱忽現。峰叢之上,有天橋相連。橋下有地縫天坑,飛瀑流泉。我看得呆了,父親連喊幾聲,我都沒應答。父親走過來,拽著我的胳膊,拉我走。他說,以后再來看,快點走,還有很遠的路呢。
那次回來后,我就開始學攝影。我想把大峽谷的絕景攝下來,經常可以瀏覽,該多好啊!后來到大峽谷拍過幾次片子,每次都有收獲,可每次也有遺憾。這次想拍出一張“頂級”的,參加省攝協的大賽,并力爭獲獎,扎扎實實風光一回,讓那些小瞧自己的人瞠目,讓那些發燒女友們尖叫,那才舒服哩。
來到清江河邊了,渡船還沒搖過來。我把摩托車熄了火,坐下抽支煙歇息。摩托騎久了腰桿酸痛,手頸發麻,腿似乎也僵硬了。臨行前,父親要我別騎摩托,過河渡水的,也不方便。坐中巴或面的幾多好,只是要繞一繞,但松和安全啰。就是要幾個錢。你沒錢我有,給你。我推開父親的手,不是的,您不曉得,哪里是幾個錢的問題呢?坐車不方便,許多景色不能拍。一車人都等你拍片么?不可能的。騎摩托想停就停,想走就走,隨時可拍,幾多自由。
忽然我眼前一亮,小路上走來一個女子,斜背著一個橙色的皮包,牽著個小男孩。女子約莫三十出頭,個子稍高,精瘦。頭戴遮陽帽,耳墜金黃小飾物。上著白色T恤衫,下穿黑色休閑褲,腳下是一雙帆船鞋。這身打扮,青春、靚麗、時尚,像都市女孩。大約是見我掛支相機,便走攏來,微笑著說,師傅,這里的風光不錯哩,照幾張。我知道她的意思,想為她照幾張相。可我不情愿。你給她照了,還要去幫她洗出來,送去,或寄去,貼錢不說,主要是耗費時間。假若讓醋壇子翻出來,那就倒霉了,又要打一段時間的冷戰。
我說,我是數碼攝影,沒有照片的。她說,我知道,你這是尼康D50,我們酒店里有,Email也有,你可以發Email給我。噫!這瘦女人懂得還真不少。我突然有了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便說,你選個景吧,我給你照。就在那里,瘦女人指著側邊一處說。那還真是個位置,背后是對峙的峽口,白巖絕壁,老樹雜花。旁有一脈清澈的江水,滔滔涌流。照了后,她牽小男孩過來看,連聲稱贊,照得好!照得好!不愧是師傅級別,專家手藝。
這是一個開朗、大方、聰敏的女人,全然不像山里女人那般呆鈍、拘謹、縮頭縮腦,我對她有了好感。和她交談,得知是從廣州回來的,在那里打工,酒店里做服務員。家在前山,回來修房子。丈夫前一個月就回來了,她等兒子放暑假了才走成。小男孩這時跑到河邊扔石頭去了,撲通!撲通!濺起小水柱,綻開朵朵小浪花,小男孩高興得直跳。
橈夫子把船搖了過來,我讓瘦女人和小孩先上,然后把摩托往船上推。水在動,船在搖,船腦殼在偏,我心里緊張,不敢推了,害怕連人帶車掉到江里去。我喊橈夫子過來幫忙,他沒好氣,你這個人也真是的,我要把船撐住,船跑了,你往哪里推,往閻王那里推呀?瘦女人笑著說,大哥,出門在外,誰都有個難處,互相幫幫嘛。她邊說邊走下船,把系船的繩子挽在胳膊上,雙腳抵在石坎上,用力拉緊。小男孩也過來給他媽媽幫忙。我很感動,還要你們母子倆下力,真不好意思喲。
折騰了好一陣,才把摩托推上船去。下船時更犯難,岸上有道坡。橈夫子用力撐,把船頭擱在沙灘上了。瘦女人說,師傅你先下去,我給你推,你只要把車籠頭掌好。她用電啟動把車弄叫,借力推動,我在前邊拉,好不容易才把摩托弄到岸上。瘦女人推車用了大力,臉上紅撲撲的,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大口喘著,那模樣更標致了,又有點兒叫人憐愛。
我提出帶母子倆走,以表示謝意。瘦女人沒有拒絕,早點兒到家也好,他爸爸早就望著哩,打了多次電話。她的眼睛里流出幸福感。她把小男孩放在中間,她坐在后邊。這路有些陡,又不平,鼓鼓包包,母子倆在后面,車屁股往下墜,前輪子往上翹。我誠惶誠恐,害怕出事。公路旁邊是懸巖,摔下去連荷包皮都是撿不到的。我正準備喊母子倆下來走,這樣安全一些,可是,事故就在這時發生了。剎車出了問題,剎不住了,車像飚箭一般后滑。媽呀!梭下去就完了。仨人擠在一起,跳也跳不開。救命啦!救命!瘦女人和小男孩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濺起峽谷里恐怖的回聲。也是命不該絕,車子在懸巖邊被一砣石頭抵住了,一歪,我們被甩在地上。石頭有一人高,下頭粗,中間細,上頭有個帽子,像株蘑菇。我躺在地上,腰桿像斷了的,疼痛無比。心子好像飛出去了,近乎窒息,好一陣才回過氣來。手和腿似乎失去了知覺,不聽使喚了。她母子倆怎樣了,該不會……
我聽到了腳步聲,瘦女人走到我面前。我愧疚地望著她的眼睛,那里面有驚懼,有惶悚,也有埋怨,還有關切和擔憂。你不要緊吧?她拉我起來。要不要打120?我搖搖頭,甩甩胳膊,還好。你小家伙呢?小男孩正在玩一只螳螂,用小棍觸它的大刀。我心里踏實了,就怕你們母子倆吃虧呀。忽然,我發現小男孩在流鼻血,刷刷的,忙掏出衛生紙,走過去給他塞鼻孔,并要他把頭仰著,不然血流完了。瘦女人卻要小男孩低著頭,不要仰,她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男孩的鼻翼,過了一會兒,她松開手,不流了。
我去扶車子,檢查了一下,還好,就是一支反光鏡摔碎了,后輪泥板掛斷了。我把工具箱打開,拿出扳手、鉗子之類,整剎車。剛才就是這東西壞的事,差點兒連命都玩完了。我玩完了不說,還連累了瘦女人和她的兒子。我慚愧地望瘦女人,只見她正跪在蘑菇石前叩頭,并要小男孩也叩。小男孩不理睬,津津有味地玩螳螂。瘦女人急了,罵了句,怪東西,抓過螳螂,扔掉,強拉小男孩過來叩頭。我說,他不叩就算了,這原本就是迷信。瘦女人說,我也是不信這些的,可剛才確實是石頭救了我們,總要找種方式表達一下自己的心情。說畢,她又叩起頭來。瘦女人說得不錯,叩頭是一種方式,是感恩的一種方式,感恩是一種美德啊!感恩總是要找到一種表達方式才行,否則心里不安呀。我于是也跪下來,把石頭當成神,極虔誠地叩頭謝恩。
我對瘦女人說,我先走了,你們在后面慢慢來。瘦女人點點頭,好,你先走,我們坐會兒再走。我腿上撞烏了,還要去扯點草藥擦一下,提提傷,散血化瘀。
上完坡,轉過一道彎,眼前出現一個大坪,長著整齊的煙葉。煙田里有一條小道,一個掛兩道鼻涕的女孩兒正抱著一只小花狗在蹦跳,我覺得挺有情趣,便停下車,悄悄地把她們拍了下來,并立時想到幾個題目:夏之舞、和諧、童趣。女孩兒聽到了動靜,不蹦跳了,朝我這邊張望,怯怯地。那只小狗卻朝我叫起來。我朝女孩兒招手,快過來,看你的相。那小女孩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了過來,畢竟看相對她的誘惑力大。小女孩看到鐵托托里她和小花狗活蹦亂跳,高興極了,跳著往小路那邊跑去,邊跑邊歡喜地喊:奶奶,奶奶,照相,照相!
一個老婦人在路口出現了,戴頂破草帽。草帽下是一張柿餅子臉,布滿皺紋,像翻過來的黑桃殼。手里拿個瓶子,是裝飲料的。現在可能是裝的農藥,當下正是打煙葉蚜蟲的時節。
奶奶,我有相。
么子相?
那個人照的。小女孩指指我。
哪個要你照的?老婦人忽然動了怒。哪都照得的么?把你的魂拿走噠,你就活不成噠。
小女孩見奶奶那副惡模樣,嚇哭了。
老婦人板著臉,對我埋怨,又沒請你照,你哪么要照?小孩有個三長兩短,就要找你。
我好言解釋,老媽媽,我是好意,為你孫女照相,回去洗照片寄來,又不收錢。
老婦人說,山溝溝的人,照么子相。我們祖祖輩輩都沒照過相。相是照不得的,要背時。老輩子說的,蛇相纏、狗連襠,人照相,都是要倒霉的。
我說,老媽媽,你說的這些都是迷信,要相信科學,照相倒霉不得。現在生活水平提高了,都喜歡照相哩。
你莫跟我講那些,你只說今天這個事哪么搞?
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三十六計走為上,我啟動摩托,打算離開。我跟您講不清白。我還有要緊事,我要走了。
老婦人一步跨過來,拉住了摩托,你不說清楚要走,沒那么容易。她黑了臉,眼睛里冒火。
正在這時,瘦女人母子倆走過來了。喲,是羅大嬸,您在這里做么子?她親熱地跟老婦人打招呼。
老婦人勉強露了點兒笑意——那真比哭還難看。是翠娃呀,幾時回來的?
才攏。你們好像在扯皮呀?她有些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這個人不講道理,照了相想跑。
哪里是跑呢!我跟您孫女照相是看您孫女可愛。照完了我是要走嘛。
他把孫娃兒的魂拿走噠,你說哪么搞?
翠娃“噗哧”一笑,羅大嬸,不是這回事。那是照相,不是拿魂。人本來就沒有魂嘛!
有魂!有魂!有神就有魂,有鬼就有魂。
神也沒得,鬼也沒得。您這是迷信。
你翠娃子莫犟性。孫娃兒的魂肯定在那個鐵東西里頭。
翠娃有點兒急了,對羅大嬸說,您相不相信我?
跟前塊土的,哪么不相信哩。
我翻出照片來讓老婦人看。老婦人見里面有她孫女的照片,也有翠娃母子倆的照片,愣住了。
我都不怕魂拿起走噠,您還怕么子?
老婦人坐在一塊石頭上,一時無語。一會兒,她頗憂郁地說,這個事,我心里反正有個疙瘩。你們幫我解開才好。她望著我和翠娃,要不,我就回去找人給孫娃兒招魂。
翠娃眉頭一皺,對我說,你把相機給我。我把相機遞給她,她走到老婦人身邊,打開顯示屏。大嬸,我現在把你孫娃兒的相片全部刪掉,把魂又送還給你孫娃兒。
不忙颯!一個夾舌的聲音響起,隨之,一個長著馬臉的老年人走過來。他已謝了頂,原本不多的頭發已經花白。他穿得馬虎,襯衣敞穿著,露出粗糙打皺的肚皮,腰間插一根長煙管,煙桿上吊一個小青布煙袋,褲腿一只卷著,一只拖在腳背上,肩扛一把薅鋤。
是丁村長啊,您好。翠娃熱情地對那個老年人打招呼。
是幺叔,您過來了。老婦人低眉順眼,瞬間變得拘謹。
我朝他點點頭,算是行了見面禮。
老村長鼻子里哼了一聲,也不望我們。他瞄住翠娃手里的相機,手一伸,拿過來看看。翠娃望了望我,遞給了他。
老村長拿著相機,摩挲著。喲,這玩意兒不輕哩。他把鏡頭朝向老婦人,老婦人連連擺手,邊擺邊往后躲,幺叔莫照,莫照,我怕。老村長哈哈大笑,你怕么子?這又不是槍,怕打死你呀?怕我也把你的魂拿起跑了么?他忽然變了臉,笑聲戛然而止,指著老婦人嚴厲地說,真是的,解放這么多年了,還是個迷信腦殼。
他轉過頭大咧咧地問翠娃,幾時回來的?出門找了大錢吧?穿得這么行市。
哪里,翠娃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糊張嘴,回來修屋。那個屋不修不行噠。您是曉得的,垮籠亂壁的,像個巖洞。
這位貴客呢?老村長拿嘴朝我一翹。
個體戶,開相館的。
哦。村長眨了眨眼睛。
今天這個事讓我碰上噠,你們的爭執我也聽見了,我來說個意見。雖然我現在退了,沒搞干部了,可道理我還是曉得的。田坎堵得住水,道理問得住人。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聽不聽由你。
聽!聽!老輩子的話都不聽,那又聽哪個的。老婦人連忙說。
村長說噠作數。翠娃和我熱切地望著村長。
小男孩這時跑過來,對她媽說,我餓噠,快點兒走唦!
老村長不耐煩地揮揮手,小孩子家,大人說話,不要多嘴多舌,過一邊去玩!
翠娃摸著小男孩的頭,去跟那個小妹妹玩一會兒,一邊瞄著老村長手里的相機。
老村長把相機遞給我,我不會要你的東西的,我沒得那么卑鄙。他邊說邊拿眼角瞄翠娃,我發覺翠娃的臉瞬間變了顏色。
老村長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不緊不慢地說出解決的辦法。他聲音雖不高,卻透出幾分威嚴。
第一,把照片刪掉。有幾張刪幾張。
第二,賠禮道歉。
第三……
我急了,我又沒錯,賠什么禮道什么歉?不刪也是可以的,我又不是照的人物肖像,我照的是場景,有那個女孩兒在里面。況且我又不是以牟利為目的。
噫!你不聽我解決是不是?你還強詞奪理是不是?老村長咄咄逼人。你照那個女孩兒沒經過她的同意,就是侵犯人權,就是刪了,也造成了精神損失,要補損,還有么子說的?
一張補一百。有幾張補幾百。
這是哪里的道理?還要我補損。這是欺負人!
我拿眼睛望老婦人,她的眼睛里流出一絲善良。抹掉就行了,不要補的,也不要賠禮。他不曉得魂啦這些的,不曉得就不能怪。他也是好心嘛。
老村長似乎生了氣,把煙袋在桐子樹上敲得啪啪響,低低地罵,倒尖不哈,哈不溜揪。
老婦人頭更低了,怯怯地說,要得,幺叔哪么說哪么好。
我望翠娃,想尋求她的支持,她肯定不會同意老村長斷的偏偏道理。這瘦女人不是個愚昧的人,她正直、清醒、聰明,有素質,肯定會幫我說話的。
可翠娃卻說,就照老村長斷的辦吧。村長說的不會錯!
我吃了一驚,望她的眼睛,里面一定有惶惑、痛苦和內疚,可她的眼睛清亮亮的,沒有這些東西。
我啞然了。
(責任編輯 晉銘)